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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牌城市 交通崗

冒牌城市

交通崗

賠了夫人折了兵,五奶心想,只有朝三爹討主意了。說三爹不在,本意是三爹不在位的意思。平常說哪個不在是說這個人死了。三爹沒死卻這麼說,是有人咒他早死早托生。三爹自己也動過死的念頭,是五奶以胡家的利害勸他,他才答應不死,卻堅決要求退居二線。那一次,三爹從三毛兒的新房後邊經過,從窗戶中瞥見三毛兒媳婦正在房中洗澡。三爹一生是極正派的,年輕時跑碼頭做生意從不下窯子嫖婊子。但這一次他腳像生了根,站在窗外怎麼也邁不動。三毛兒媳婦發現后將此事告訴了三毛兒,三毛兒則告訴了父親。三毛兒父親等一幫五六十歲的人早就想攆三爹下台,於是,也不管兒媳婦的羞恥,在族人中張揚開了。三爹下台了,半路上被五奶摘走了果子。
五奶後來又說,姓楊的有日破天的本事,我也要和他斗到底,看誰贏誰的。大家看五奶決心這樣大,復又無話了。
等到下午大家往馬路上一站,才發現幾日未露面的楊隊長,帶來了幾個派出所的人,還有一隻警犬。派出所的人要大家排隊,一個個將手伸給警犬聞一聞。輪到三毛兒時,警犬低聲咆哮起來,派出所的人二話不說拿起手銬就將三毛兒銬住。接下來大毛兒和細毛兒也都被警犬嗅出來。然後,派出所的人便宣布他們三個妨礙執行公務,給予行政拘留一個星期的處分。
天黑后,五奶找塊土墩站住喊了一聲:大毛兒、三毛兒、細毛兒,該動手了。片刻,三個男人便躥上了馬路。
第二天,單等交通崗上的值班警察一就位,胡家男女老少撒丫子一樣,從各家各戶最方便的地方漫過馬路,在對面遛遛又一齊席捲而回。交通警察呵斥著跑近來一看,頓時傻眼了:古月大道從頭到尾密密麻麻畫了許多白色橫線,分不清哪是他們畫的,哪是胡家人畫的,滿地都是人行橫道。交通警察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愣了半天後,才從口袋裡掏出一隻灰不溜秋的小玩意,衝著它哇哇叫了幾聲楊隊長。
十分鐘剛過,楊隊長從一顛一顛像瘸了腿的螃蟹一樣的摩托車上跳下來,用手指試了試標誌橫行線的油漆乾沒干。
胡家人還不服氣,儘管他們已經做到騎著牛或趕著豬羊任意穿過馬路,但是女人挑潲水時,還得繞到那橫行線上。五奶終於看出一切的關鍵在那個崗亭,沒有崗亭,風風雨雨的無處躲,那些警察就待不住了。
九*九*藏*書熬到天黑總算將此事了結了。一整天沒空沾水米,楊隊長剛得空端起碗,五奶顫顫巍巍地進屋來了。楊隊長馬上開始心慌。五奶進屋后,聽到不知何處傳出陣陣誦經聲,不禁怔了怔,定下神后,說,胡家人辦事講個光明正大,半點虧心事也不會幹,這兩千五百元,胡家人不能要。五奶將一包錢擱在桌上,繼續說,死牛的事不怪你們,昨晚三毛兒夫妻偷著跑來看牛時,順路在別人田裡扯了幾把秧苗餵給了牛,那秧苗是剛剛打過農藥的,牛吃了當然會死,所以,責任在三毛兒自己身上,這錢我們不要,但你們必須向胡家人公開檢討,保證以後不再發生此類事。
僅隔一夜,五奶就自己搓起了反索兒。
一日里,古月大道又熱鬧起來,幾個穿撅眼的人,撅著屁股在大道中間畫出幾條白線,又在十字路口上安了一個油桶一樣的小屋。那地方從前有座小廟,修路時讓推土機剷平了。一輛頂著高音喇叭的汽車,來來回回地宣傳什麼藍盾杯競賽。胡家人以為是要在這兒比賽拔河或賽跑什麼的,等了半天也不見有運動員來。倒是那些平日很愛嚇唬人的警察,拿著一沓紙,笑吟吟地往過路人懷裡塞。塞到胡家人懷裡時,他們死活不要,叫道共產黨的政策是買賣公平自願,你們不能強迫命令。掙得脫的掙脫后飛快逃開了,掙不脫的只好假裝收下,趁他們糾纏別人時,趕忙將那紙擱在路面上,不聲不響地溜走了。後來,宣傳車上走下一個人來,人都認識他就是那次來改地名的楊同志。楊同志點名要找三爹。胡家人卻叫他有事找五奶。他愣了愣還是去了。之後,五奶傳話,說楊同志如今是市交通警察的隊長了,說藍盾杯是交通安全競賽的代號,是全區統一搞的,說在咱古月大道搞試點是瞧得起胡家人,是給胡家人的面子,要大家別搓反索兒,協助一下楊隊長。
押走時,大毛嚇得臉刷白,細毛兒只知道哭啼啼叫媽,只有三毛兒昂著頭,一副視死如歸硬骨頭模樣地衝著人群喊,五奶,你們放心好了,我不會丟胡家人的臉的!五奶見了激動地說,這孩子有出息,將來可以接三爹的班。
五奶便又上楊隊長家,卻是找楊隊長的母親。五奶說我來向你學點敬菩薩的經驗。楊母說,沒別的,都是病怕了,找人學了氣功,跟著就向了菩薩。五奶說,我那兒有一座廟,楊隊長修read.99csw.com崗亭時,將它毀了。楊母聽了臉色慘白,絕望地喊孫子去叫兒子回。五奶忙起身告辭,楊母已無力起身送了。
五奶接著說了一條妙計。剎那間,那幾個說五奶不如三爹的人,對她肅然起敬,極端恭維地說,胡家有五奶管事是祖上積下的陰德。當即,一戶收了五毛錢,差人上五金廠小賣部買了一瓶白油漆,餘下的給晚上行動的人作工錢。
大前年,讓楊同志摔跤的小路上,堆滿黑石頭。前年,小路被鑿成一條街道的坯子,並被覆上黑色煤渣。去年,市裡派人在黑煤渣上澆了一層黑瀝青油。這樣,古月大道在它出世后三年,才初步誕生了。
胡家人天生一副處變不驚的性子。古月大道竣工通車時,五金廠鑼鼓喧天地使喚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工,披上五綵衣,沿著粘腳的瀝青路,唱著革命歌曲扭了幾個來回。除了市裡派來的那個姓胡的主任外,其餘姓胡的或是倚在門口納鞋底,或是蹲在稻場邊啃甜高粱稈,絕對是一派看熱鬧的景緻。這條大路將古月大道居委會的好田好地佔去了一半。別處田地佔了,還能夠安排幾名土地工,古月大道的田地是白白奉送了,市裡說修路佔地是無償的,一滴油水也沒讓他們沾到。三年來,僅僅以古月大道的名義,每年向五金廠一個人頭收五元錢的管理費,除此以外,胡家人再也沒見到過城市的任何好處,甚至還為城市慪氣。外出時,人總以疑惑的眼光審視著,問,你那裡是什麼城市?那模樣就像是審問騙子小偷。還有鋪路面時,熬瀝青冒出的黑煙,將又黏又黑的煙油飄灑在胡家人的臉上,三五天洗一塊肥皂,仍沒有多少乾淨時候。胡家人斯文講禮貌,不去與築路隊計較,而是找居委會。胡主任當即代表市裡稱讚他們很會民主,答應一定與有關方面協商解決。第二天,就給各家各戶發了一盒去污粉,說用這東西擦煙油又快又省又乾淨,又說要大家克服一下,大道邊上一扇門,勝過燒香供財神,等這大街建成了,準保日子過得像小財主。胡家人聰明會舉一反三,他們將去污粉賣給築路人,自己用灶里的草木灰擦,還說這也是發明,過些時大街修成了,也像城裡人成立一個公司,專門經銷這種天然去污粉。胡家人很多事只是說說。說的時候常常忘記自己也算城裡人了。
這時,五奶踱過來說,也不知是誰畫了這麼多的線路方九*九*藏*書便群眾,我想寫感謝信又不知往哪兒送,這學雷鋒真是學得好哇。楊隊長不作聲,仍在試那油漆。五奶便眯眯笑起來說,夜裡能把線畫得這麼直,夠能幹的。楊隊長霍地站起來,陰陽怪氣地說,這油漆里汽油摻少了,當心將兩隻手粘到一塊兒了。說完將自己的兩隻手往攏一併,像個被銬住了的犯人。
五奶急了,擠到前面,說,這與他們無關,是我乾的,要坐牢我去。楊隊長笑眯眯地說,這麼直的線大白天你也畫不了。
楊隊長的藍盾杯競賽,就是不準人車在古月大道上橫衝直撞,還在十字路口設的崗亭里,派上幾名警察監督著。這樣一來,胡家人剛剛做出瘤頭的茶水生意,就不能在柏油路邊擺攤設點。這點還可忍讓,不能忍讓的是,竟然不准他們橫穿馬路,到古月大道的另一邊去挑水洗衣放牧幹活以及去五金廠挑潲水。崗亭里的警察用雪白的手套,指著地上畫的橫行線說,不是不準過,是必須從規定的橫行線上過。按說古月大道長不過千余米,畫了四處橫行線並不算少。但胡家人都是講究坐北朝南的風水,一家一戶一片宅基,沒有連成片,四處橫行道,只照顧到四家,且這四家都有人在外面吃公家飯。別人不服,這四戶也不願自己門前的空坪,變成眾人的大路。迄今為止,古月大道除大道是市裡的外,一切都是胡家的。大道這邊零零散散布滿胡家人的住宅,大道的另一邊則是為胡家人提供衣食的田野和田野中間的五金廠。沒有機關,沒有商店,沒有放錄像放電影演戲的地方,沒有能夠藏住家鴛鴦和野鴛鴦的樹林。所以,古月大道上很少有閑逛的人。所以,這些白線實際上只能限制胡家那些上田地幹活、上五金廠挑潲水的人。這些理由一擺,確實可以認定楊隊長動機不純。
五奶來到三爹自我圈禁的小屋中。這之前三爹早把楊隊長散發的那些傳單研究了好久,發現這些交通規章完完全全只能在大城市裡才行得通。五奶一進屋,他就說了句三字真言:豬牛羊。
一切復歸平靜后,古月大道的居民慢慢地做起一些賣瓜子、鹹蛋、茶水等小生意。
才說不妙,果然就不妙了。那牛的主人是三毛兒。三毛兒說,毛主席教導我們牛是農民的寶貝,你們賠我家的寶貝。三毛兒媳婦更是撫著牛背號啕大哭,她出嫁時,後娘一件嫁妝也不肯給她,一氣之下,她將自己親手喂大的這頭牛read.99csw•com牽到了婆家。有好事的業餘通訊員,將此事編造成「農家女出嫁只要一頭牛」的稿子,寄到報紙上發了出來。媳婦哭,丈夫鬧,聞訊趕來的胡家人,砸了辦公室的幾塊玻璃,兇狠地說,不賠牛就將這房子的皮扒了。鬧了半天,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都為胡家人抱不平。楊隊長知道這事拖不得,拖也無益,弄死了農民家的牛,再怎麼有理也得先賠了再說,這是不是政策的政策。楊隊長讓會計上銀行取了兩千元現金給了三毛兒。三毛兒媳婦還不情願,說這頭牛是她的親人。楊隊長無奈只好再加五百元。
又過了一陣,那些低矮破舊的屋檐下面,竟堂而皇之地掛出餐館旅社、百貨商店等招牌來,而且居然還有人衝著胡家人喊大老闆、少老闆了。
第四天上午,居委會胡主任一家一戶地通知,下午在馬路上開逮捕人的現場會。胡主任知道茶壺不是夜壺,自己姓的胡和古月大道人姓的胡不是一個胡,平日總是將正經事開著玩笑說,譬如動員超生孕婦去刮胎,他總說是去將胎里的氣放掉,有時也說去減肥。動員人去交公糧,他則說去叫糧管所的人多買幾包老鼠藥等。所以,他說的話雖兇險,卻無人深究。
楊隊長連連答應。這些錢本是隊里發工資用的。五奶使他擺脫了內外交困。
五奶氣憤地說,想限制我們走路,做錯了夢。對,走自己的路,由別人說去,有讀過中學的胡家青年說。五奶瞪他一眼說,你爹你爺還在,輪不到你說話。
當然,潲水對於胡家人仍是頭等重要,男人每到傍晚總忘不了催促女人,上五金廠去搶潲水。胡家對女人管教很嚴,但與五金廠的炊事員調調情,卻是可以的。有一天,一位過門才幾天的媳婦,讓五金廠的炊事員將要害部位摸了幾把,新媳婦擔著空桶哭哭啼啼跑回家,丈夫三毛兒見了反罵媳婦嬌氣,自己把自己當金枝玉葉。
這三個字一出口,古月大道就換了一番情形,一群群豬牛羊,在一聲聲吆喝中,自由自在地在馬路上來回穿梭而過。交通警察從崗亭里跑出來,拿著指揮棒拚命地驅趕。這時,三毛兒剛被派出所放回來,五奶著意培養他,教他上去說,你們這標誌只說不準行人車輛橫穿馬路,並沒有說不讓畜生走哇。警察答不出只好又用對講機喚來楊隊長。楊隊長來了亦無言以對。這都是學的別處的先進經驗,哪曾料到這兒還須專門為畜生立幾條交通規則呢read•99csw•com
誰想到這一招險些惹來大禍。
楊隊長將捉來的那頭牛,關在交警隊的院子里,原想這樣出不了什麼意外,第二天清早他正在床上和妻子說著私房話,每早起來練氣功的老母,隔著窗戶叫著壞事了。楊隊長爬起來一看,昨夜還是好生生的一頭牛,竟然不聲不響地死了。
瞅著馬路上亂成一團,楊隊長蠻橫起來,說,畜生總不能比人特殊。他伸手在馬路中間逮住一條牛,拴在三輪摩托後面欲拖走,那牛一使勁,摩托車後面冒起一股黑煙后被憋熄火了。楊隊長在一片鬨笑中跳下車,步行著一邊趕牛走一邊說,要領牛的就帶上保證書和罰款到交警隊來。
過了兩天,楊隊長坐在宣傳車上,大聲宣布藍盾杯競賽勝利結束。之後,崗亭里的交通警察就不見了蹤影。而崗亭也被誰挪到了路邊,五奶吩咐,讓三毛兒媳婦用它作個售貨亭。吩咐完畢,她一個人笑容可掬地任意找個地方橫穿馬路。走了幾個來回后,她忽然不笑了。她發現前一段時間乾乾淨淨的古月大道上,遍地都是黑色的糞便和潑灑出來的潲水。五奶回頭走到崗亭邊,瞅著崗亭發愣。三毛兒和他的媳婦正在亭內忙碌著,見狀問五奶怎麼了。五奶等了半天才口吐兩個字:驕兵。
五奶臨走時聽到內屋說了幾聲善哉善哉。
第二天一大早,人們就看到十字路口崗亭上掛了許多紅布條,警察上班后小心翼翼地不碰它。不知情的人問五奶,這紅布條是不是為了辟邪。五奶說這是表示勝利的紅旗。
隔一陣,來了一輛鋪瀝青油的車,頂上冒黑煙,底下流黑汁,只跑了一個來回,就將古月大道塗得像一匹黑緞子。接下來,交通警察依然在老地方攔腰畫上幾道白線。
第二天,五奶小聲顫顫地說,姓楊的,你的報復心好重哇!這時,胡家人七嘴八舌吵成一鍋粥。幾個沒有五奶輩分高的男人抱成一團,說五奶比不上三爹精明能幹,三爹在時,胡家從沒吃過這樣的問心虧,五奶太不行了,讓我們一個虧接一個虧地吃。
隨後幾天,古月大道上不見交通警察的蹤影,馬路上胡家人愛怎麼樣就怎麼樣,膽大的三毛兒甚至還砸開交通崗亭的門,蹲在裏面一邊拉屎一邊數過往的行人車輛。三毛兒出來問,八輛車加十七個人等於多少。有說二十六的,有說二十四的,五奶罵他們只曉得瞄牛屁|眼,連等於二十五都不知道。三毛兒當即恭維說,五奶假如年輕些一定考得上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