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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的戰爭 十八嬸

女性的戰爭

十八嬸

十八嬸渾身震顫起來。
鉛灰色的月光穿過蜘蛛結成一隻大網的窗戶,方方正正地鋪在十八嬸的床前。不知什麼時候,一隻巨大的黑影將月光遮掩得只剩下四個角。十八嬸沒有注意到這種變化。村長走後她就倚在床頭,麻木地望著屋樑,手裡緊緊攥著一根麻繩。黑影無聲無息地挪近床沿。
「獨腳鬼,我早就說你是找錯門了。媽沒死,盛有你怎麼會死呢!」
身後的門突然開了,十八嬸跳出來。
「媽媽!」
愣到最後,村長才無可奈何掏出那張紙片。
直到這時,村長才變著調說了另一句話。
「你不是死了嗎?」
「媽媽,真是嚇死人。我正跟在班長身後放槍,一顆子彈打碎了他的頭,紅紅白白的東西全噴在我臉上。」
兒子看了一眼,憔悴的模樣變得更加難以入目。
就在這時,村東頭飛起兩顆信號彈。十八嬸沒有細想,隨手將兒子推進還沒完工的地洞里。趁黑偷襲的日本人將油燈照亮的窗口作為第一波齊射的目標。一排炮彈呼嘯著砸在茅屋頂上,氣浪將十八嬸掀倒在地洞里,塌下來的屋頂又將他們埋得嚴嚴實實。
「還有十幾個小鬼子沒走,就住在村長家裡。你去吧——帶上你爸爸打獵用的那包火藥。」
那年中秋節,令全村人焦慮不安的一重一輕的腳步聲,終於在村子中間的青石路面上響起來。直到它緩read.99csw.com緩地停在十八嬸那低矮的茅屋前,人們才明白,村長的腳步聲為何比以往更沉重:十八嬸的獨生子盛有,是村長去開會前參軍的,開始還說過了中秋再走。他才離家七天,要到明年這時才滿十六歲,十八嬸只剩下這麼一個親人……
兒子顛簸著走了,與村長平時走路一副模樣。十八嬸沒有抬頭,她在地上搜尋著。只剩下半截的屋樑旁,暴露出麻繩模糊的影子。麻繩已經燒成許多截。藉著半明半暗的月光,十八嬸細心地將它們一截一截地連在一起。當她結好第十八個結時,地上突然一抖,傳來一種巨大的音響。
「不是不肯,這東西不當給你。」
幾十年過去了,無論是村子本身,還是人們的心裏,戰爭的痕迹仍是那樣清晰,只要一提起大屠殺,老人便顫抖不已。「那次,盛有是最後一個死的,這就是在他死之前,村長送來的光榮證。」老人從枕頭下面摸出那張發黃的紙片。我虔誠地接過來捧在掌心裏。突然間,我的目光凝固了!這是怎麼回事?我瞪大眼睛將那幾行字看了又看。當我確認自己並沒有出錯時,我感到更加困惑。四十多年過去了,誰知有多少人看過這紙片,摸過這紙片。可以肯定,他們絕對不會像老人那樣,一個大字不識,可他們把這紙片上的秘密深深地隱藏著,哪怕在那最https://read.99csw.com可怕的十年中,也沒有誰告訴老人關於紙片的秘密。
「為什麼?那麼大一個男人就換成一張破紙片,你還不肯給我這做媽媽的,難道還想用它去害別人!」
「我沒死,真的沒死,全營的人就剩下我和兩個伙夫,營長都死了,我的腿上也讓日本人捅了一刀。」
「媽媽,我還活著!」
……務請協助捉拿逃兵盛有,以嚴軍紀、正軍法……
我是按通知參加一個會議而來到這個縣的。半路上,我聽到客車售貨員報出一個古怪的地名:「十八嬸到了,到十八嬸的旅客請持票下車。」身邊的幾個人除了同我一樣奇怪,不比我知道得更多,他們也是出差來此地。在會議報到處,縣文化館的小馮館長向我講了上面的故事。剛好為慶祝八一建軍節而召開的座談會還沒散,使我有幸見到這位已有九十一歲高齡的老人。「你看,坐在十八嬸左邊的是我們的縣長,正對面是行署公安處長。十八嬸的兒子死後,她收留了一些從別處流浪來的孤兒,他們就在其中。真不可想象,只隔一個冬春,毀滅的村子就又有了生機。」小馮館長和我坐在一角落裡不時地耳語著。出於天生的好奇心,我瞅準會議的空隙,專門去了一趟那座叫十八嬸的村子。
十八嬸慢慢走回來,從洞里叫出盛有。
「你別想用什麼光榮證來騙我!你九_九_藏_書自己留著吧,你有三個兒子,盛家卻只有這麼一條根。他爸爸叫日本人活埋了,難道你想讓盛家斷子絕孫嗎?」
「獨腳鬼!你拿回去自己用吧,捨不得大的可以給小的,捨不得小的,那就給你的二兒子……」
「他們人多,我的腿還傷了……」
這是兒子盛有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
村長遞過紙片後有些不放心地叮囑。
等到所有動靜全部消失時,十八嬸才從洞里爬出來。僅僅隔了一天,百來戶人口的村子,就只剩下他們母子了。十八嬸在比地獄還死寂的村子里走著。她找到了村長。村長吊在家門前的大樹上,被風吹得搖晃不止,腳下像破棉絮一樣扔著那八歲、四歲和還在吃奶的三個兒子。得了月子病整年沒有下地的妻子,裸著雪白的身子躺在一堆餘燼未滅的火堆旁。
「媽媽,是我,我是盛有哇!」
「媽媽!」
「你不要說混話!他們一個八歲,一個四歲,最小的還在吃奶。」
村長不再像以往,非要磨到哪家哪戶開門放他進屋,說完這話轉身就走。
我這才明白,縣民政局為什麼沒有老人以及她兒子的檔案材料,而仍然按烈屬給老人以優撫。烈士紀念館里隻字未提十六歲的盛有隻身闖進敵營,與十幾個日本鬼子同歸於盡的事迹,而人們仍舊給了他以英雄的桂冠。九十一歲的老人也許很快就要辭別人世,她不會read.99csw•com帶走自己的渴望與憎恨,就像兒子走了四十多年後,還留著那十六歲的渴望,就像村頭傾圮頹敗的房舍不會淡漠對過去的炮火的刻骨銘心。我像所有的人一樣,在告別十八嬸之際,默默地告誡自己,要嚴守秘密,因為那張紙片根本不是什麼光榮證,它是一份公函,上面寫著:
「這東西藏好,不要給別人看。」
「獨腳鬼,你進來吧!」
這一聲叫比日本人的炮彈還響。十八嬸急忙從活套中鑽出來,顫顫巍巍地順著聲音往前找。兒子就趴在村長家的門檻上。他顯然知道媽媽就在身邊。十八嬸俯下身子時,聽到兒子在大聲呼喚。
村長仍舊單調地請她開門。
「媽在夢裡都看見了,我也嚇壞了。看看,這是你的光榮證。上面寫些什麼,念給媽媽聽聽。」
「村長,留下它吧,我認命了。」
爆炸聲完完全全消失后,十八嬸終於將麻繩結好了。她站起來,走到一處尚未完全塌下的房子下面,將繩子的一頭繫到樑上,另一頭纏了個活套。十八嬸第一次沒有成功,有一處結頭沒有結好,散了,剛一使勁,人就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當她靜靜地再次結好繩子,只差最後蹬掉腳下的磚塊時,耳邊彷彿聽到一種聲音。十八嬸怔了怔,還以為是自己太想兒子了。她嘆了一聲,讓自己確信這是不可能的。這時候,那種弱得像是隔了兩重天的聲音再九-九-藏-書次響了起來。
「你先去村東看看,全村人都在那口塘里。」
一盞油燈點亮了。豆粒般昏黃的光亮下,十八嬸伸出兩隻筋脈虯結的手,替兒子脫下血肉模糊的軍裝。她緊閉著眼睛,淚珠撲簌簌地往下流。兒子一哆嗦,十八嬸烏黑的嘴唇和手上的虯結也跟著陣陣抽|動。
村長竟然不理睬,瘸著腿,東倒西歪地繼續向前走。
「獨腳鬼,你走錯門了,快上別家去吧!」
「開開門吧,我有話對你說!」
……那時,只要村長出門到區里開會,從稍懂人事的孩子起,村裡沒有一個人不將心提到嗓子眼。有時,村長在區里開會耽擱了,沒有如期回來,全村人也陪著度日如年地熬下去。好不容易等來那一歪一顛的身影,家家戶戶卻關上大門。不管是躲在窗后的大人或趴在門縫上的小孩,全都不敢作聲,直到那雙瘸腿發出的篤篤聲越過自家的門口,才長長地舒口氣。從日本人佔領縣城時起,村裡的交通員不知換了多少名,如今,說什麼也沒人肯當了。一次又一次,烈士通知書交給誰家以後,在那些大慟悲號或悄然哀泣中,作為交通員的,誰也擺脫不了似乎正是自己將死神帶給了這家人的感覺。所以,從半年前開始,送信的事只得由村長自己捎帶著幹了。
十八嬸開始哀求后,村長為難地走回到她面前,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支吾了好久。
絕望的叫喊聲從茅屋裡傳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