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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的戰爭 九媽媽

女性的戰爭

九媽媽

低眉落眼順著牆根走的鄉親們直發愣,暗暗地衝著花枝招展的九妹罵著難聽的話。
李伯勛也愣住了。不等他開口,大洋馬上的日本人已經跳到地上,跟著兩道邪光閃爍的目光大搖大擺地進到九妹家裡。九妹好殷勤,將椅子揩乾凈了搬給日本人,將凳子吹去灰塵遞給李伯勛,看到狼狗伸著兩條血紅的舌頭直喘氣,又忙著從灶屋裡掇了一盆水出來給兩隻畜生解渴。
十幾個黃狗一樣的日本人在村裡亂竄一陣后,終於用雪亮的刺刀撩開稻草,露出火紅的九妹。接著刺刀又嘶地撩開火紅的新嫁衣,露出比玉還白的身子。九妹拚死的反抗和凄慘的叫聲震動了整個村子。狗不敢吠,牛不敢哞,雞不敢啼,只有稻草堆旁禽獸般的毒打與狂笑。最後一刻里,晚來幾步的犬野踢開壓在昏死了的九妹身上的士兵,惡狠狠地瞪著那淌血的下身,先是一陣怪叫,再朝赤身裸體站在那裡的幾個士兵噼噼啪啪地亂摜一通耳光,臨走時,他才抽出軍刀,衝著九妹身上淌血的地方連捅了三下。
我輕輕地走近九奶奶的辦公室。九奶奶坐在藤椅上,還是那樣慈祥,還是那樣微笑。彷彿還在開導那位年輕的阿姨:不能昧著良心要錢。九奶奶說完這句話后,那位阿姨一下子跳起來,你不要將別人看成是漢奸,你不要再擺什麼老資格,你毒死日本人是假,毒死新四軍是真。那位阿姨說了許多,見九奶奶沒有反應,上前摸了摸九奶奶的臉后,當即嚇哭了。九奶奶就這樣走了!不知魂泊何方。那位阿姨也走了,帶著一張離婚判決書和孩子們給她取的「女李伯勛」的稱呼,孤零零地去了南方。我還在接送兒子,還在時常講九奶奶的故事,我希望他一輩子記著九奶奶,記著比仇恨更要緊的東西。
我還得去見九奶奶,每次見面都不敢看她的眼睛。
不聲不響的九妹又從灶屋裡掇出兩杯茶放到桌面上,正待轉身卻被日本人一把摟住。九妹不笑,也不掙扎。日本人在她胸前亂摸一陣就將她往房裡拖。李伯勛站起來嗚九-九-藏-書里哇啦地說了一通日本話。日本人踢了他一腳,他仍然一臉訕笑地繼續說。日本人先是惱,后是愣。惱過了,愣過了,便開始吆喝,正在喝水的兩隻狼狗呼地撲上來,嘩啦幾聲,九妹的褲子就被撕成碎片。日本人讓李伯勛掀開九妹的大腿給他看。日本人正要笑,犬野從門外蹦進來。日本人一轉手腕將指揮刀架在犬野的脖子上:「你的死啦死啦的!」犬野看看李伯勛,又看看躺在地上的九妹,終於明白了。犬野的兩腿挺得更直,把一串日本話說得又急又快。沒等犬野說完,日本人就不笑了,一邊叫嚷著什麼,一邊向門外沖。隨著日本人和漢奸們的集合聲響成一片,村裡馬上安靜下來。只剩下鄉親們的咒罵和九妹的低聲抽泣。
兒子很聽話,馬上蹦過去問:「九奶奶,您的照片不見了,是不是讓壞人偷走了?」
李伯勛不像日本人只顧盯著九妹的胸脯,他一直盯著九妹的眼睛看。
這之後,九妹點燃一支火把,站在大門外,對著黑漆漆的村子高聲叫喊。
直到雞都叫頭遍了,才有人來敲九妹的門。
「表哥,到了家門口,怎麼還不叫太君下馬進屋歇歇?」
過了好久九妹才知道,她的新郎死在吹嗩吶的人之前。新郎領著一乘小轎和幾個鼓樂手,特意挑了一條偏僻的小路,正走著,漢奸李伯勛帶著十幾個日本人截住他們。日本人用刺刀將新郎活活地閹了。李伯勛還在一旁叫屈:「大表弟,你要娶媳婦就只管兩堆肉做一堆,關在房裡快活去,幹嗎還要敲鑼打鼓吹嗩吶,這不明擺著讓犬野太君生氣嗎?」九妹沒有聽見犬野一邊哇哇叫著花姑娘,一邊催李伯勛帶路,但是,她從吹嗩吶的人死前說的三個字里猜測到不妙之處。九妹跳過死屍,大紅的新嫁衣裹著她火球一樣朝前滾去,直到滾入村邊的稻草堆中不見了。
村子里因九妹歸來而更加沉悶,不論白天黑夜都靜得像有瘟疫流行,很難見到人影。隔三岔五地有冷槍掠過村子,也不再像從前那樣使人九九藏書聞風而逃。不管往哪裡走都能遇上日本人,棄家避難還不如一家人抱在一起擠在牆角里安全。
從九妹變成九奶奶,老人不知撫育了多少幼兒。在我以後接送兒子時,常常看到一些來接送孫子的長輩,同他們的晚輩一道,乖孩子一樣地叫著:九奶奶好!九奶奶再見!這樣的情景曾讓我很激動,每次望著九奶奶,眼前就會出現一種神聖的光芒,有時竟忘了自己來幼兒園幹什麼。又是一年清明節,從省城來了一個朋友,縣城很小,信步一走就進了像公園一樣美麗的烈士陵園。也是無意中發現的,紀念館里講述九奶奶那段經歷的圖片不見了,並且顯然是臨時撤下來的,留下的空白還沒來得及用別的內容補上。我知道九奶奶會來的,每年這個時候,她都要帶著幼兒園裡的小朋友來這兒。九奶奶果然來了,一群手捧鮮花的孩子將她擁在中間。九奶奶只顧招呼孩子,沒有留意館內的變化。我將兒子叫到身邊,教了他一句話。
讓日本人最痛恨的是,九妹毒死了他們的兩隻狼狗。
九妹趴在地上,衝著亮起第一盞燈的窗戶磕了三個響頭。站起來,將火把舉到屋檐上,火苗一躥,好好的屋子就成了一座火山。村裡人趕來時,九妹不見了。人窮家當少,不到一個時辰,大火就滅了。村裡人齊心協力將九具屍體埋在一座廢井裡,還特意替九妹壘了一座假墳。天剛亮,李伯勛領著犬野他們來了,逼著全村人交出九妹。村裡的維持會長將燒成灰燼的屋子和假墳指給他們看。犬野揮刀砍死幾隻正在墳地里吃草的山羊,又捉了二十幾隻雞,一直鬧到天快黑醉醺醺地離開時,才相信九妹已經自焚了。
有天黃昏,照例是家長們接孩子的時候,幼兒園的孩子哭成了一片。我的兒子夾在一群男孩中,朝著那個當初領著他去九奶奶那裡報名的阿姨扔著石子和泥土。在我的大聲喝問中,兒子瞪著流淚的眼睛說,她殺死了九奶奶。兒子說的是真話。那位阿姨因為少了五塊錢獎金,便同當園長的九奶奶吵九九藏書起來,最後竟惡狠狠說出了全城人隱瞞了半年的秘密。
當年村外有人絕望地一喊,九妹僅僅跑進房裡,包上兩件預備出嫁時穿的新衣服,就落到逃難人群的最後邊。她和一群姑娘在外面躲躲藏藏混了大半年,因為今天是出嫁的日子,她不得不在昨天晚上偷偷溜回家,等候新郎帶人來接。臨近中午時,吹嗩吶的人才來。吹嗩吶的人滿面血糊,等不及九妹上前扶一把就倒在腳邊,嘴裏咕咕地吐出「日本人」三個字。吹嗩吶的人每說一個字,喉嚨里就會冒出一朵碗大的血花。血花一冒完,人就斷氣了。那隻系著紅綢布的嗩吶掉在地上,蹦了兩個跟頭。
太陽落,月亮起,村裡還沒有人來勸九妹。
九奶奶還是那樣慈祥地笑,笑得人心陣陣絞痛。
有幾天,村裡人不知道九妹幹什麼去了。那天早上,九妹抱著一隻布袋回來了。九妹回來比不回來還讓人費猜疑,她將自己關在屋裡,不聲不響地弄了一整天。誰也猜不出她在屋裡幹什麼,在一起議論時,有人記起九妹進屋前回眸一望裡帶著兇相。
「日本人來啦,快跑哇!」
九奶奶沒往牆上看就說:「乖孩子,不見了就不見了,別讓九奶奶老佔著這地盤。九奶奶一直希望,哪天這裏的老照片全不見了,換上好玩的玩具,好看的風景,世上就沒有人再受罪了。」
「它什麼也不吃,只吃活人肉。」
九妹又開始笑起來,比上午見到騎大洋馬的日本人時還媚人,一把一把地做著手勢,將他們請進屋裡。九妹燒茶時,只有那個漢奸跟在身後,問了幾次九妹為何一個人在屋裡哭。九妹編了一些假話回答了。外屋的日本人靜得像八尊開不了口的泥菩薩。趁漢奸轉身去了外屋,九妹從灶灰里扒出一個紙包,打開來將一堆粉末全倒進鍋里。時間不長,九妹就將煮好的麵疙瘩分成九碗,一一掇到外屋的桌面上。八個日本人埋頭狼吞虎咽時,漢奸還衝著九妹說了聲謝謝。九妹笑著溜出了後門,不一會兒,就聽到有人叫哎喲,緊接著叫肚子疼read.99csw.com的聲音比打雷還響。在一片哎喲聲中,夾雜著漢奸「大姐、大姐」的叫喚聲。九妹拿著一把柴刀回到屋裡,大聲罵著一些報仇雪恨的話,衝著唯一活著的、還想說什麼的漢奸一陣猛砍。
九妹回村半個月後,多時沒露面的漢奸李伯勛,夾在兩隻狼狗之間,伴著一個騎大洋馬的日本人,一溜碎步地進了村。人都低頭往家裡躲,唯獨九妹站到大門外,迎著李伯勛他們,滿臉笑成了一朵嬌牡丹。
那天下午,我接兒子回家時,看到九奶奶正在送客。兩個穿軍服的人我不認識,穿便服的老方和小張是縣黨史辦公室的,和我一向很熟。在我回家不久,一個讓人驚訝的消息在縣城裡流傳開了:當年九妹毒死的九個人不是日本人,也不是漢奸,而是由新四軍武工隊護送去延安學習的幹部。雖然是春宵,晚上我卻怎麼也睡不著,總難相信這消息是真的。天剛亮我就去敲黨史辦公室的門。小張他們一夜沒上床,從地底下挖出來的燒殘了的黨費證和寫給中央的報告無聲無息地擺在桌面上。明白夜裡的傳言已是不可改變的真實后,我總覺得心裏有股難以控制的衝動。突然間,小張將手裡的煙頭猛地扔到地上,大罵一句:「日本佬,我日你八代祖宗!」望著小張嘩嘩直流的眼淚,我也明白自己要幹什麼了。九奶奶和小張是一個村的人,論輩分九奶奶還是小張的姨奶。我呢?我是九奶奶的什麼人?我為什麼想殺人?我真想為九奶奶殺九個日本人嗎?
這一帶成為敵占區已是一年前的事了,百里之外才有神出鬼沒的新四軍武工隊。
當年,年輕的九妹盡挑荒山野嶺沒有人跡的地方走,一直跑到有武工隊駐紮的地方。武工隊的人問她叫什麼名字,九妹咬破嘴唇一個字一滴血地說:「我姓仇,叫仇恨!」叫仇恨的九妹在部隊一直待到一九五二年。那年夏天,師里的一名參謀愛上了她,托師長的愛人牽紅線。那位紅娘繞了半天剛說到正題上,就被嚇呆了:九妹臉色焦黃,四肢亂顫,嘴裏嘟噥的儘是些讓人聽read.99csw.com不懂的話。這副模樣持續了一個星期才慢慢好轉。一切平靜下來后,九妹要求轉業,回了老家。縣裡正缺婦女幹部,擺上一串單位讓她挑。九妹哪兒也不去,去了名單上沒有的幼兒園。時間一長,九妹覺得仇恨這個名字對幼兒園的孩子很不合適,又到新生入園時,已經步入老年的九妹向大家宣布,自己是經過九死一生的人,往後就姓九吧!
九妹抹了一把眼淚,開開門,心裏猛地一怔:門外一溜站著一個漢奸和八個日本人。
「大爹、大奶、大叔、大姑,今晚我下毒鬧死了八個日本人和一個漢奸,我不連累你們,明天有人來追查時,你們儘管說是我胡九妹一個人乾的。我家的仇大家都知道,三個死的加上我這快死的,四個兌八個,對倍地賺了,死了也值得。要是沒逃脫,到時候幫我收收屍,別讓狼狗把我的身子吃光了。」
這個故事是我小時候聽人講的。去年我送兒子上幼兒園,才認識這故事里的九妹。當時負責報名的阿姨將我和兒子領到一間教室門前,衝著裏面叫了聲:「九奶奶,來新生了!」一個很慈祥的老人走出來,將我那寶貝兒子摟在懷裡重重地親了一下。這位使勁親我兒子的老人,從此替代了想象中年輕漂亮的九妹。
九妹的媽媽是大隊日本人從這兒經過時,在保護她的丈夫和兒子遭槍殺后,被蹂躪而死。這次輪到了她的女兒。料理九妹的鄰居流著眼淚認定她必死無疑。可憐十八歲沒有親人的九妹沒有死,她在床上躺了五個月後,走出屋來竟然更加水靈。她在村頭的小河裡將那套新嫁衣洗了三天三夜,晾乾了,寫上自己的生辰八字,將它埋在新郎的墳丘旁。從墳場里出來,九妹徑直到了李伯勛的家。她不落座,也不說話,只管衝著李伯勛笑。直笑得李伯勛根根汗毛打戰,右手老也不敢離開手槍槍柄。九妹更嫵媚了,一擺腰肢離開了李家。
九奶奶平靜的笑容一點也沒讓我失望,還在心裏為兒子高興。從省城來的朋友也很敬佩,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九奶奶是個很了不起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