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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寨重重

九寨重重

再來時已是冬季。嚴冬將人們親近仙境的念頭冰封起來,而使九寨溝以最大限度的造化,讓一向只在心中瞭然的仙境接近真實。冬季的九寨溝,讓人心生一種並非錯覺的感覺:一切的美妙,都已達到離極致只有半步之遙的程度。極目望去,找不見的山地奇花異草,透過塵世最純潔的冰雪開滿心扉。窮盡心機,享不了的空谷天籟靈性,穿越如凝脂的彩池通遍脈絡。此時此地與彼時此地,相差之大足以使人瞠目。從前見過的山地風景,一下子變渺小了,小小的,丁點兒,不必雙手,有兩個指頭就夠了,欠一欠身子從凝固的山崖上摘下一支長長的冰吊兒,再借來一縷雪地陽光,便足以裝入早先所見到的全部燦爛。
人生在世所做的一切,後果是什麼,會因其過程不同而變化萬千,唯有其出發點從來都是由自身來做準備,並且是一心只想留給自己細細享受的。正是捧著這很小很小,卻燦爛得極大極大的一支冰吊兒,我才恍然悟出原來天地萬物,堅不可摧的一座大九九藏書山也好,以無形作有形的性情之水也好,也是要聽風聽雨問寒問暖的。從春到夏再到秋,一片山地無論何等著名,全都與己無關。山地也有山地的命運,只是人所不知罷了。前一次,所見所聞是九寨溝的青春浮華。不管有多少人潮在歡呼涌動,也不管這樣的歡呼涌動,會激起多少以數學方式或者幾何方式增長的新的人潮。在這裏,山地仍然按照既有的軌跡,譬如說,要用冬季的嚴厲與冷酷,打造與夢幻中的仙境,只有一滴水不同、只有一棵草不同、只有一片羽毛不同的人跡可至的真實仙境。
有些地方,離開自己的生活無論有多遠,從這裏到那裡又是何等的水復山重不驚也險,一切十分清晰明了的艱難彷彿都是某種虛擬,只要機遇來了,手頭上再重要的事情也會暫時丟在一邊不顧不管,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要了一張機票便撲過去。重回九寨溝便是這樣。那天從成都上了飛往九寨溝的飛機后,突然發現左舷窗外就是雪山,一時間忍不住扭頭https://read.99csw.com告訴靠右邊坐著的同行者,想不到他們也在右邊舷窗外看到了高高的雪山,原來我們搭乘的飛機正在一條長長的雪山峽谷中飛行。結束此次行程返回的那天,在那座建在深山峽谷中的機場里等待時,來接我們的波音客機,只要再飛十分鐘就可以著陸了,大約就在這座山谷里遇上大風,而被生生地吹回成都雙流機場。有太多冰雪堆積得比這條航線還高,有太多原始森林生長在這條航線之上,有太多無法攀援的曠嶺絕壁將這條航線擠壓得如此容不得半點閃失。也只有在明白這些以壯觀面目出現,其實是萬般險惡的東西之後,才會有那種嘆為觀止的長長一吁。
我明白,這些怪不得誰,就像我也要來一樣。天造地設的這一段情景,簡直就是對有限生命的一種撫慰。無論是誰,無論用何種方式來使自身顯得貌似強大,甚至是偉大,可死亡總是鐵面無私地貧賤如一,從不肯使用哪怕僅僅是半點因人而異的小動作。所以,一旦聽信了宛https://read.99csw.com如仙境的傳聞,誰個不會在心中生出用有生之年蒞臨此地的念頭?每一個人對九寨溝生出的每一個渴望,莫不是其對真真切切仙境的退而求次。誰能證明他人心中的不是呢?這是一個自問問天仍然無法求證的難題。千萬里風塵僕僕,用盡滿身的驚恐勞累疲憊不堪,只是換來幾眼風光,領略幾番風情,顯然不是這個時代的普遍價值觀,以及各種價值之間的換算習慣。以仙境而聞名的九寨山地,有太多難以言說的美妙。九寨山地之所以成為仙境,是因為有著與其實實在在的美妙數量相同質量相等的理想之虛和渴望之幻。
牽挂是一種普遍的命運,命運是一項重要的牽挂。與命運這類牽挂相比,牽挂這片山地的理由在哪裡?直到由淺至深從淡到濃,用親手製作的酥油搽一輩子,才能讓臉上生出那份金屬顏色的酡紅,與玉一樣的冰雪同輝時,於心里才有了關於這塊山地的與美麗最為接近的概念。
人與絕美的遠離,是因為人類在其進行過程中越來越親近平九_九_藏_書庸。能不能這樣想,那些所謂最好的季節,其實就是平庸日子的另一種說法。不見洪流滾滾激蕩山川的氣概,就將可以嬉戲的涓涓細流當成時尚生活的驚喜。不見冰瀑橫空萬山空絕的氣質,便把使人滋潤的習習野風當成茶餘飯後的欣然。當然,這些不全是選擇之誤。天地之分,本來就是太多太多的偶然造成的。正如有人覓得機會,進到了眾人以為不宜進去的山地,這才從生命的冬季正是生命最美時刻這一道理中,深深地領悟到,山有絕美,水有絕美,樹有絕美,風有絕美,在山地的九寨溝,擁有這種種極致的時刻已經屬於了冬季。
九寨溝最大的與眾不同,是在你還沒有離開它,心裏就會生出一種牽挂。這種名為牽挂的感覺,甚至明顯比最初希望直抵仙境秘密深處的念頭強烈許多。從我行將起程開始,到再次踏上這片曾經讓人難以言說的山地,我就在想,有那麼多的好去處在等待著自己初探,卻要在這麼短的時間里重上九寨山地,似這樣需要改變自己性情和習慣行為,僅僅https://read.99csw.com因為牽挂是不夠的。人生一世,幾乎全靠著各種各樣的牽挂來維繫。其中最為驚心動魄的當數人們最不想見到,又最想見到的命運。明明曉得它有一定之規,總也把握不住。正如明明曉得在命運運行過程中,絕對真實地存在煉獄,卻要學那對九寨山地的想象,一定要做到步步生花寸寸祥雲滴滴甘露才合乎心意。
幾年前,曾經有過對九寨山地一天一夜的短暫接觸。那一次,從江油古城出發,長途汽車從山尖微亮一直跑到路上漆黑才到達目的地。本以為五月花雖然在成都平原上開得正艷,遙遠得都快成為天堂的九寨之上充其量不過是早春。到了之後才發現,在平原與丘陵上開謝了的滿山杜鵑,到了深山也是只留下一些殘餘,沒肝沒肺地混跡在千百年前的原始森林和次生林中。我看見五月六月的九寨山地里,更為別緻的一種花名為裙袂飄飄。我相信七月八月的九寨山地,最為耀眼的一種草會被名曰衣冠楚楚。而到了九月十月,九寨山地中長得最為茂密的一定會是男男女女逶迤而成的人的密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