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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五歲的女人共進晚餐

與五歲的女人共進晚餐

那天,太太去了一年一度的北京圖書訂貨會。像這樣只留我們父女倆在家,總是女兒最可人的時候。每次出家門,儘管是在大門鎖上之後,她都要提醒我帶上鑰匙。每天晚上臨睡之前,她都要提醒我早點睡,等到早上醒來,則一定還記得頭天說過的最後一句話,問我昨天晚上幾點睡的。如果我說十一點鐘就睡了,她就會滿意地點點頭說,這還差不多。一般說來,只要媽媽不在家,女兒在我面前撒嬌的次數反而要少許多。甚至還帶著恨鐵不成鋼的口氣,長嘆一聲:「爸爸,你就是不會給我梳頭!」嘆氣歸嘆氣,每天早上學著她媽媽給她梳理細軟的黑髮時,因為糾結,手上的力氣不能不稍稍加大一些,她不僅強忍著不叫一聲疼,有時候還會愛憐地說:「你真是個笨手笨腳的爸爸!」每每聽她這樣說話,我眼睛里https://read•99csw.com就會泛起一層薄薄的潮濕。
媽媽不在家,女兒也變得大方許多,不停地用那笨拙的筷子,將平時總要一口氣吃得精光的土豆絲,不停地往我碗里夾。不待我開口問這是為什麼,女兒突然一轉話題問:「爸爸,人到底是不是用泥土造的?」因為城市裡剛剛誇張地過了聖誕節,同時,女兒又與之呼應地剛剛讀過那本兒童版《聖經故事》,而且還因為放學回來,女兒看到樓下的草地上擺放著一棵被人遺棄的聖誕樹。這是一個顯然受到陌生文化影響的問題。在最初的幾十秒鐘里,我幾乎想放棄回答。多少成熟的男女尚且無法真正理解這一點,更何況這樣一個只有五歲的女孩。
我是在回答了女兒的問題之後,才想起那年春節,我們帶著未滿周歲的女兒在贛州乘火車到南昌九九藏書時,在硬卧車廂里,一位父親不斷地用一些技術性的問題,考驗自己的兒子。因為女兒感冒發燒,雖然就在下鋪,我們一開始還不怎麼注意這些。直到那位做兒子的,在父親測試體力的口令下,反覆越過我們頭頂,不停地在下鋪與上鋪之間躥上跳下。在當時,我幾次想提醒那位做父親的,讓孩子認識到什麼是美,遠比江西紅土地上適合栽種何種植物,以及一分鐘內可以在上下鋪之間爬上爬下多少次要緊。誠如那位做父親的,如果只是為了在正誤之間得出答案,我大可以如實告訴女兒,所謂人是上帝用泥土造成的,不過是人在無法認識自身的時代虛構出來的故事。
為了回答女兒的問題,我從座椅上起來,為自己沖了一杯茶水。這才轉過身來,有意放慢語速,慢慢地告訴一直等待著的女兒,人本來是九_九_藏_書由猴子變成的,可是,猴子變成的人,還像猴子一樣只愛吃好東西,吃完自己的好東西后,又想將別人的好東西搶過來,或者是還像過去的猴子那樣,總要別的人去做這做那,自己卻什麼事情也不肯做。好在人很聰明,很有智慧,又想出一種名叫宗教的方法,讓那個名字叫作上帝的人到處做仁慈善良的好事,同時懲罰那些做壞事的人,讓那些愛做壞事的人,以為自己是上帝用又臟又臭的泥土做的,所以很醜,只有做很多的好事,才能變得美麗。
那一次,同城作家方方邀請我們去看根據她的小說《樹樹皆秋色》改編的雅皮劇《好聽的都是傷心的歌》。女兒第一次見識如此演出,興趣盎然得從頭到尾沒個完,散場后還拉著我在樓下的巨幅招貼畫前看一陣,並迅速地記下劇中的女主角華蓉,是在電視台當主持read.99csw•com人的王曉青扮演的。回家的路上,她在總也學不夠演員們的話劇腔之際,冷不防冒出一個問題:王曉青阿姨是怎樣忘記自己是王曉青,而變成華蓉的?同車回住處的女作家林白在旁聽得連連說,這小傢伙一下子就進入到藝術的本質里了!
人不管如何有慧根,在她或他只有五歲時,一不要對其說,沒有上帝,二不要對其說確有上帝。這是與剛滿五歲的女兒共進晚餐時收穫的新知,雖然算不上是大徹大悟。
因為有女兒最喜歡的土豆絲,兩個人的晚餐也在女兒的歡呼聲中熱鬧起來。女兒嘰嘰喳喳地將許多不相干的事情全都放到一起來說。平時,有她媽媽在,我還可以不時地用一陣思維空白來享受這樣的天倫之樂。輪到我一個人來面對她,那張炒豆子一樣總不停歇的小嘴巴,讓我不敢有片刻偷閑。女兒的刁鑽問題確實太多了。
read.99csw.com這樣的回答也許不合理,然而,我是在用全部真誠來對待與我共進晚餐的五歲女兒。我從她那五歲的眼光里感到一種如成熟|女人一樣的信任與滿意,因為她沒有再就這個問題,進一步提出某些相關問題。而我最怕她還要問我到底有沒有上帝這個人。因為我無法像對一位真正的女人那樣說,不管我們承認和不承認,見到過和沒有見過,人的心靈中必須有一種代表上帝的東西。這裏面的意思連成人都不一定能深切體會。然而,我相信像女兒這樣的孩子也許比我們更明白,在童年的心裏,上帝可以是她極為寵愛的那隻玩具北極熊,可以是她在明白女人長得太胖並不好之前,一度可以吃到直叫肚子疼的巧克力,可以是她每每見到后就興奮得大驚小怪的明月清星古樹新花。無論是情還是理,重要的是教育女兒去體會和感受的方法,而絕非是對與錯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