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冬，你口口聲聲不找媳婦，是不是還想著那個人？」

鄭天冬再不搭理王精怪，又不肯回屋去見那女人，便帶著狗，上山去看白日下的捕黃鼠狼的機關去了。

「你，你為么事跟你男人離了婚？」

「你快些把女人帶走，我不要媳婦，也沒得冤枉錢把給你。」

「你莫作踐自家，」山秀眉目傳情，柔聲地說，「能跟上你這樣的男人過日子，是我山秀的福分。」

「你叫山秀？」

「鄭大哥，我怕。」

一絲看不見的憂傷在山秀的眼睛里掠過，她低聲地說：

「天冬……」

「天不早了，你去睏覺吧。」

「狗老爺，你一個人享天福，一弔鍋臘肉一碗酒，還沒過年呢。」

「不，不是的。」

「好你個鄭天冬，我的狗老爺，養了這麼一夥畜生，比豹子還凶。」鄭天冬聽出這是本村的王精怪的聲音，就把他們讓進了屋。王精怪本名並不是這個，因他平常陰陽怪氣的，人們就喊他精怪，叫得久了，他的本名反而被人們忘記了。

「精怪呢？」鄭天冬生氣地問。

「天冬，」王精怪繼續說，「我這個表妹，嘴兒一張，手兒一雙，能幹人哪！」

狗老爺正要一揚脖子把碗里的剩酒吞到肚中去，忽然，他聽得離天麻園不遠的地方，響起了野里野氣的山歌聲：

鄭天冬有些窩火，這王精怪，一張嘴讓風吹著誇。他真想攆他出門，礙著從小一起長大的，笑話說慣了的，脾氣發不出來。他只好含含糊糊地說：

「你莫管我，你進去，閂起門來困就是。」

沉默了一會兒，王精怪問：

「莫這樣說，」鄭天冬慌亂起來。這麼多年來，除了和那個「她」，他沒有再和第二個女人九-九-藏-書這麼臉碰臉地說話。隔了一會兒，由於好奇心的驅使，他又結結巴巴地問：

鄭天冬這才記起，陽曆明天就是一九八五年了。他搖搖頭，不以為然地說：

「什麼怎麼樣？」鄭天冬沒好氣地頂他。

「跟他睏覺，像姐妹睏覺一個樣。」

「天冬，寡漢佬的日子好過不？」

「你這個人才是怪，」王精怪大惑不解，「女人未必是豹子，困在床上吃了你？我是過來人，曉得媳婦的好處，脫得光光的，抱在一堆兒睡覺，舒坦得很呢。就說我的媳婦，像疼兒子樣的疼我，在家煮個虱吃，也要給我留個虱胯兒，媳婦有哪樣不好？」

「啊。」彷彿有一根羽毛把鄭天冬的心撩撥得痒痒的，他不敢再說下去，起身去裡間收撿了床鋪，對山秀說：

「我沒說媳婦不好，我只說我不找。」鄭天冬倔強起來。

「你留下來做么事，你也快走！」

「不跟你說了。」

歌聲全失了韻致，嗓子大得怕人，狗老爺曉得這是走夜路的人害怕，故高聲唱歌壯膽。他笑了笑，不作理會。過了一會兒，門外的狗狂吠起來，其間夾雜著一個男子的斥罵聲和一個女子的驚叫聲。狗老爺趕緊起身開門，喝住了，問站在門外喘氣兒的兩個黑影兒：

「說這些做么事，無油無鹽的寡話。」

門外的狗們又吠了起來，鄭天冬借口要去看看出了什麼事，閃出了門。誰知王精怪也踩著他的腳後跟走了出來。把他拉到天麻園中，低聲地說：

「哪個來了？」

山秀見鄭天冬的樣子不那麼凶了，心略微定了定。她重新掩上門，輕手輕腳走回到火塘邊坐下。鄭天冬眼睛瞄著自家的膝蓋，問：

「天冬，你看我表妹怎麼樣？」

「天冬，你要是沒得意見，今夜，就可以和她困到一個床上去。至於我為你辛苦了https://read.99csw.com一趟，你多少把點工夫錢就中了。」

「累了就喝碗酒，過么事年？」鄭天冬又往火塘上架了幾根樹棍子。

「他沒得用。」

「唔。」鄭天冬不想和他談這個，「你吃了夜飯不？」

王精怪的攻心之術的確厲害，鄭天冬低下頭來，身子在低回的北風中微微地發抖。王精怪繼續說道：

屋外萬籟俱寂。這座叫作蛇皮坳的亂樹崗子遠離人煙，白天都是清靜寡靜的，鬼打得死人。夜裡更不消說得了。一陣風過，生出各種怪音，令人毛骨悚然。鄭天冬倒不怕岩石縫裡鑽出個青面獠牙的鬼，也不怕么事狐狸豹子，他只怕賊，偷了他的天麻去。因此養了一群狗，不多不少整七隻，守護屋前屋后的天麻園。這群狗和主人一起住在這個上不巴村，不下巴店的山岡堖上，人煙見得不多，每夜卻少不得要同野獸搏鬥幾回。因此一個個鍛煉得野性十足，見人就齜牙咧嘴，躍躍欲試要把人生吞活剝的樣子。因此，遠近五十里的人都曉得蛇皮坳上有個天麻園，天麻園裡有一群惡狗。他們把鄭天冬喊做「狗老爺」。

「啊。」

「精怪，天黑得鼻子看不見嘴，你摸上來有么事？」

山風起了，瓦溝上似有許多青蛇溜過。沉重的夜氣，凍得門外的狗狺狺吠叫。鄭天冬已經聽不見這些，他在回想那個神奇的夏天。

「他，他走了。」

「就這一乘床，我困了你哪裡困？」

山秀擦了淚痕，臉紅紅的。鄭天冬忽然覺得這女子也還可愛。他想說「我不想找媳婦」，又怕傷了山秀的心，就拐著彎兒說：

男子驚魂未定地回答：

「不是的？」鄭天冬感到驚異，抬眼瞄了瞄山秀。這女子長得不醜，大眼珠子水靈靈的，很能read.99csw.com撩撥人。鄭天冬趕緊別過頭去。「這個王精怪，扯白掉謊的，怎麼說你是他表妹。」

山秀抬起頭來，望著鄭天冬的滿臉怒氣，驚慌地說：

王精怪發了急：「天冬，你是真的不開竅還是裝糊塗？我王精怪黑燈瞎火的帶個女人到你這裏來，是為的哪一個？」

「天冬，你真是天底下第一號大好人。為她吃了那麼多苦，到如今還是屋脊樑上掛棒槌——獨打獨一個，可你心裏還想著她。我王精怪敬重你的為人，可你也得為你的下半生想想。少年夫妻老來伴，你不找媳婦，未必連個伴也不要？」

王精怪見鄭天冬發怔，內心頗有幾分得意，越發有了話頭：

「他到我家來為你說媒，聽說是你，我動了心，就和他一起來了。」

「狗老爺呀狗老爺，你養的這群狗，都曉得發|情呢，你今年多大，我記得不差，你吃的是四十四歲的飯吧，還算是乾柴烈火的年齡。」他本來還想補上一句，「你也該嘗嘗女人味兒了，那味兒可是酒味肉味都替換不了的。」但礙著山秀在場，這話才沒說出口。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鄭天冬估計王精怪和他表妹走遠了，才怏怏地走下山來。他推開屋門，卻見叫作山秀的那個女人依然勾頭坐在火塘邊，王精怪不見影兒。

「你敢嚼舌頭？」鄭天冬腳一跺，氣成了二郎神。

鄭天冬想說：「我只要你走，管你怕不怕。」但他一抬頭，看到山秀滿面淚痕，心頓時軟了，嘆一口氣。

「天冬，莫再想她了，人家畢竟是火爐里燒的粑，有主兒的。再說，她也四十歲的人了，還圖她么事？常言道：十七十八一枝花，二十七八賽過它，三十五歲猶還可，過了四十老絲瓜，我帶來的山秀，雖也吃三十歲的飯，人嫩得還像一根水蔥兒。她新近離的婚，媒人踩破了她家的門ｒeａd•９９ｃｓw.ｃｏm檻。我是想到你可憐，才把她領來的。山秀聽我說起你的情況，也很同意，雖說你年紀大了點，她並不嫌棄。」

山秀惶惑：「我也不曉得他為么事要這樣。」

鄭天冬一吼一吼的，山秀不敢還言。趕緊站起身來，打開門要出去，一陣冷風撲進來，她打了個寒噤。屋外夜黑如漆，山風中響起各種怪音，山秀不敢出門，囁嚅地說：

王精怪招呼同來的女子在火塘邊落了座，聳著鼻子嗅了嗅酒香肉香，大驚小怪地嚷道：

鄭天冬點點頭，其實他並不曉得那個男人到底怎麼樣沒得用。又不敢問。山秀膽子大起來，索性說穿了：

王精怪「以柔克剛」，輕言細語地開導說：

鄭天冬默不作聲。他往各處開會，的確遇到過這種尷尬事。甚至還有人背後議論他：「這麼個大名鼎鼎的搖錢樹，為么事落不下雀兒來做窠？我看這裏面有個扭絲扭兒。」

鄭天冬像個黑煞神，唬得山秀掩面哭了起來。

「我這個人，自家都多了半邊。豬婆寨的人都曉得，是個容不得人的呆貨。」

鄭天冬強迫自己不去聽裡屋的動靜，又支起吊鍋，悄沒聲兒地喝起酒來，他的心情再也無法平靜。火塘里晃動的火苗上，彷彿有一雙大而亮的眼睛，正默默深情地注視著他。

「是王精怪的表妹？」

山中白日遲短，天說黑就黑。鄭天冬窩在火塘邊，拿著酒碗，一口一口地喝著悶酒。他喝酒不興用酒杯，而是用的粗瓷大碗。一碗酒少說也有斤把多。不曉得喝了幾多時候，酒只遮得住碗底了。火塘里煮著的一弔鍋臘肉，倒是還剩得不少。他的肉癮不似當年那樣大，專揀吊鍋里的白蘿九九藏書蔔吃。

一大篇話，鄭天冬像是沒聽見，站在黑地里，一根一根地猛抽著煙。王精怪以為他是動了心，又詭譎地說：

「吃過了。」王精怪看出鄭天冬有戒心，笑了笑，於是拿話逗他：

「鄉巴佬，哪個去過洋年。大年三十才叫過年。」

「有么事不好過的，一個人吃飽，一家人不餓。」

「怕不見得吧。你現也是全縣有名的萬元戶了。種天麻種出名譽來，相片照在報紙上。和縣長平起平坐地喝酒，就不怕縣長問你，家中的老婆好不好？」

鄭天冬這才明白了王精怪的用心，頓時嚴肅起來：「精怪，你又不是不曉得我的脾氣，今生今世，我是不想找媳婦了。」

山秀見鄭天冬不肯說話了，只得進到裡間屋，脫衣了。門卻沒閂。鄭天冬起身去把門掩了。獨自站在灶間，有一股衝動的情緒折磨著他。細聽裡屋，床板吱吱地響動，山秀顯然也睡不著，不停地翻身。

「還不是為了你？」王精怪臉上的表情神秘起來，「天冬，這個女子叫山秀，是我表妹。」

「他走了？你為么事不走？」

「二十年了，你為么事還要這樣望我。」鄭天冬對著火塘，自言自語地說，他的語氣里充滿了傷感，神情愈發顯得凄楚了。

鄭天冬火氣沖頭，惡聲惡氣地說：

精怪住在豬婆寨，離這裡有五里上山路。鄭天冬原先也住在那裡，因為種天麻，才搬到山上來住。

「也說得是，」王精怪眨巴眨巴眼睛，「城裡人是錢多得長蛆了，才又過洋年，又過中國年。」

「今天就是過年嘛。」王精怪說，「城裡人叫元旦，敬重得很。」

「嗯。」

鄭天冬應了一聲，飛快地瞄了那女子一眼。她低著頭，好像不自在，手腳都沒得地方放。鄭天冬有些納悶，心裏想：這王精怪，深更半夜領個表妹上山來，要搞么事名堂。

「你怎麼認識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