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住在哪個塆？」段引鳳又問。

「瞎子說得活靈活現，還能不聽？他說，西北南三方我都犯了煞星，你不找它它找你，若是生日這天往東走，東方陽氣盛，煞星不敢犯東，我得了陽氣，命就硬了。」

鄭天冬把沖擔靠在石岩上，蠻有興趣地問：

「過生日么要躲到山上來？」

「你叫鄭天冬？」姑娘詫異起來。

「沒傷著。」

「天冬哥，太陽當了頂，我們吃點東西好不？我帶得有粑。」

約莫一袋煙工夫，鄭天冬從地上站了起來，他覺得躺在地上，讓姑娘看到了不太雅觀。故意裝出雄赳赳的樣子，走到姑娘跟前，想說幾句玩笑話，為姑娘壓壓驚。話還沒說出口，他忽然臉紅了，趕緊背過身子去。姑娘不知就裡，又跑到鄭天冬面前，急切地問：

歌聲柔柔的、甜甜的，是茶青時採茶女常常唱起的歌子，鄭天冬的心為之一動。這野的山上，哪來的女人唱歌？他索性不砍柴了，支起耳朵來聽。一會兒，他聽得不遠處，響起了不輕不重的腳步聲，他便輕輕撿起沖擔，朝那裡摸去。

「快跑，岩上有豹子！」

「啊！」段引鳳點點頭，忽然又有些傷感的情緒。

有情有意的歌子，把鄭天冬的心唱得痒痒的，他循聲走到唱歌人的跟前，隔著樹叢一瞄，見一個眉眼清秀的姑娘，坐在一堵山岩之下，兩眼瞄著遠處的煙村。鄭天冬咳嗽一聲，那女子嚇得「啊」了一聲。扭過頭來，看見一個年輕的漢子，手上拿著一條鐵光閃閃的沖擔，驚恐地問：

「今天生日，他要我天光動身，趕在太陽出山前走二十里路，太陽落土才能往回去。」

「是呀。」鄭天冬不曉得姑娘為么事驚奇，「怎麼，你聽說過這個名字？」

「喂，砍柴的大哥。」姑娘又喊住鄭天冬。

「你快回到樹林子里去，搽上，吃好幾餐飯，也補不回一滴血呢。」

「不，不認得，聽我們塆里人說起過。」

「嗯，今天，是我的生日，滿二十歲。」

無情無義的太陽，那麼快就貼近了西山頭。鄭九_九_藏_書天冬望望畈下濃濃淡淡的炊煙，極不情願地說：

「這是么東西？」姑娘問。

「這你就說差了，過今天這個生日，我越發信瞎子說得不差。出了頭豹子，又出了打死豹子的人，一切都是命。」

「你要做么事？」

「天冬哥，後天上午，我到鎮上的石拱橋頭等你，還你的汗褂。」

「這些歌，不大准人唱了。」

「是嘛，我本來就不是的。」鄭天冬打著哈哈說，「你的歌子唱得真好。」

「好，好，」鄭天冬口裡答應著，可是在心裏又說，「我不想要老妹，只想要老婆。」吞下了兩個粑，又吃了引鳳給他剝好了的兩個紅雞蛋。年輕女人的溫柔與體貼，使他愜意得很。

黃花閨女皺著眉頭也好看，鄭天冬很開心地問：

「你認得鄭天龍？」

姑娘又回到樹林子里去了。鄭天冬提起那死豹子的兩隻後腿，掂量有五六十斤重，心想這張銅錢豹皮剝下來，賣出來的價錢，怕要貼好幾擔乾柴，因此內心非常高興。

「引鳳，你的一條命差點去把瞎子了。」

「你想走，么不早作聲？」

「豬婆寨。」

鄭天冬感到掃興，拿起沖擔，打算再回到山坳里去砍栗木棍子。

「你一個人，到這野山上來做么事？」

「換好了。」姑娘走出樹林子，喊著。

「我喊你天冬哥，好不？」

「好一個妹子，眼睛會說話呢。」

鄭天冬從引鳳的手裡接過一個發粑來，像嚼木屑樣的嚼著。他想說點玩笑話，把心事掩過去：

「大哥，你這是么樣的？」

「你現在能不能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莫聽他的，瞎子瞎，亂嘴巴。」

「躲生？」

「好么事，還不是揀耳朵揀來的幾句歌。」

「上頭說有毒，大概就有毒吧。」鄭天冬解不透這個理，「說實話，我愛聽這些歌子，但我們塆的姑娘不敢唱了，怕抓她的階級鬥爭。」

「有么事read.99csw.com？」

「不對你說。」姑娘偏著頭，一副撒嬌的樣子。

天冬點點頭，目送引鳳上路，望著她娟秀的背影，他在心裏念叨：

段引鳳咬著嘴唇，想了一會兒，才猶豫地說：「我說了，你莫對別人說，中不中？」

鄭天冬的一聲大喊，姑娘從地上彈了起來。她抬頭一瞄，嚇得不成人聲地大叫，拔腿便跑。那惡獸哪肯放掉到嘴的食物，發一聲吼，從岩上猛撲下來。鄭天冬躲閃不及，立忙雙手舉起沖擔，猛然刺向那惡獸已經張開的大口。也是蒼天助他，沖擔居然刺個正著，從豹子嘴中刺進去尺把深。那豹子疼痛難忍，更是狂怒異常，在沖擔上蹦跳。鄭天冬心裏明白，豹子如若從沖擔尖上蹦下來，他和姑娘的性命也許難保。因此，他使出全身力氣把沖擔抵到岩壁上，並想把沖擔再往豹子肚子里殺深一點，但豹子力氣大得怕人，搏鬥了十幾分鐘，鄭天冬氣力不支，幸好這時那姑娘趕過來，插|進一雙手，狠命抵那沖擔。只見豹子口中血愈流愈多，豹口中的沖擔戳進去快有兩尺深了。再過了十幾分鐘，豹子的耳朵、尾巴終於都耷拉了下來。鄭天冬看它不再動彈，才氣喘吁吁地說：

「沒得。」

姑娘低頭一瞄，頓時臉紅破了。不知何時，白底藍碎花的汗褂被撕下了一片，一隻乳|房顫顫地露在外頭，乳峰下還劃出了一道寸把長的血口子，鮮紅的血正往外滲。

「煙屎，從煙筒里掏來的。」鄭天冬晃了晃小煙桿說，「你快拿去搽上。」

「我在隊上也不敢唱的，想到這山上沒人，我才唱唱。」

「嗨，這瞎子還說得理流流的。」

「你滿二十，我在九月重陽節的前一天滿二十五，比你大五歲。」

姑娘瞄了瞄他，笑著說：

鄭天冬從地上撿起死豹子扛到肩上，手上提著沖擔，做出很勇武的樣子，與引鳳走上了下山路。

「豬婆寨？」段引鳳越發驚奇，「那你和鄭天龍是不是弟兄伙的？」

鄭天冬臉紅紅的，訥訥地說：「搽在你的那個東西九九藏書上，這煙屎里的煙油，聽說能止血，收口子。」

「大哥。」

「大哥，你沒傷著吧？」

姑娘又在背後怯怯地喊。鄭天冬指著死豹子，問道：

「中！」

姑娘穩了穩神，紅著臉說：

姑娘往後挪動身子，鄭天冬唯恐嚇了她，連忙說：

每逢這種天氣，鄭天冬就愛上山來砍柴。他五歲喪父，母親靠紡線把他養到十五歲。他讀完了小學，就回到隊里生產，開始靠自己的體力養活母親了。光陰荏苒，不覺他已長成了二十五歲的漢子。去年，母親洗衣服時，忽然頭髮暈栽到塘里淹死，丟下他一個人，在豬婆寨的田地里討生活。他勤扒苦做，生活倒沒得么事過不去的地方。三伏天里，隊里人趁熱偷閑，各自揀了蔭涼處下棋、睏覺。他卻獨自上了山，砍柴挑到鎮上去賣，換油鹽等。

鄭天冬這才又走回到姑娘面前，手上拿著一片栗樹葉，上面黑乎乎的有一小團東西。

「莫哭了，將就著，把我這個汗褂穿上吧，不好看，遮身子還中。」

兩人丟開沖擔，那豹子跌落在地，四隻腳屈伸了幾下，就死斷了氣，鄭天冬這才感到渾身像散了架，力氣用盡了。他一攤泥樣的癱倒在地上。那姑娘驚魂未定，望著死豹子，背靠著一棵樹，獃獃地站著。

「你這樣說，別短我的陽壽。」引鳳的眉毛笑成了一條線。

「我這一身犟肉，莫說太陽曬，就是太陽來咬也咬不痛的。」

姑娘回答說：「看著都噁心，還敢吃它。」

「我們下山吧。」

「莫怕，莫怕，我是砍柴的。聽見這兒有人唱歌，就過來看看。」

「不說就算了。」

「我來躲生的。」

「你怎麼看我像個強盜？」

「你是哪個塆子的？」

「你吃過豹子肉嗎？聽說作燥，這個天氣吃了，燒襠。」

「你這位大哥，才會嚇人，捏這麼長的沖擔，我還以為是強盜呢。」

姑娘趕緊捂住胸口，跑到樹林子里，蹲在地上，嚶嚶地哭起來。鄭天冬愣了一會兒神，脫下自己身上的白老布汗褂，拍打拍打灰土，走進樹林子里，從背後遞給姑娘，說：

到了雲菇嶺，揀一處生ｒｅaｄ.９9csｗ.ｃom滿栗樹雜子的山坳，鄭天冬放好沖擔、草繩，卻不慌去砍柴，他尋一塊涼幽幽的石頭坐下，摸出一拃長的小銅煙袋抽起煙絲來。雲菇嶺擋住太陽，白熾熾的陽光只照到畈下的塆舍、流泉和一叢叢的烏桕樹。鄭天冬感到愜意，從鼻孔里噴出的藍藍的煙霧，逐漸擴散到身邊的野黃花叢中形成有趣的繚繞。鳥啼聲聽來也是懶散的，一切皆無憂無慮、無所用心。鄭天冬也是無憂無慮，無所用心。一連氣抽了十幾袋「功夫煙」，他才起身抽刀砍柴。他朝刀口上吐了口唾沫，正要砍下第一刀，忽聽得什麼地方，有個女子唱起來：

走了八里地，一個岔道。引鳳要往左邊路上走，鄭天冬要從右邊路上回豬婆寨。分手時，引鳳瞄著鄭天冬，含情脈脈地說：

「段引鳳。」鄭天冬重複了一句，就記到了心裏，「我好生奇怪，你一個人跑到這個野山上做么事？」

「我曉得，」姑娘點點頭，眼神有些迷惘，「上頭說這些歌有毒，毒在哪裡啊？」

引鳳遲遲疑疑地回答，頭又勾了下去。鄭天冬心裏忽然生起異樣的感情。他彷彿又看見引鳳胸前的那一隻帶有血痕的顫顫的乳|房。他感到手心發癢，想去摸摸引鳳的鼓突突的前胸。一眨眼工夫，他又為這個想法感到吃驚，覺得自己太無聊，禁不住又生起氣來，一巴掌打在樹上。

「這會兒又不像了。」

「放了。」

鄭天冬想了想，又問道：「引鳳，你方才說，算命先生說怕你把災星帶到婆家，你有婆家了？」

「也是也不是，我們都姓鄭，按輩分往下排，都是『天』字輩的，但已經出了五代，疏得很。」

「我也不對你說。」鄭天冬賭氣地回答。他抬頭看看天，林子的枝葉上，陽光一閃一閃，怕是過了半上晝了。忽然，他聽到山岩上的草叢中有窸窸窣窣的響聲，定睛一看，不禁大驚失色。一隻豹子蹲在那兒，頭已探出草叢，瞄著岩下的姑娘。

「段引鳳。」

山上的夏日，與畈下畢竟不同，畈下有風無風，屋內屋外，三伏天一概的熱九-九-藏-書。山上則不同，正午站在太陽底下，無風時也能熱出汗來。但無風的日子極少，一天到晚，從樹林里，從泉水邊吹起的涼風不斷。空氣濕潤，哪怕太陽當頂，樹林里的枝葉上露氣也不收。花兒一蔸蔸地開，溪水一脈脈地流。是花都香，是葉都潮，人行其中，暑氣全收。

姑娘掉過頭來瞄，鄭天冬已走出樹林子，站到死豹子跟前去了。姑娘顧不得合身不合身，好看不好看，趕緊把衣服換了。

姑娘不解地問：「搽它做么事？」

鄭天冬輕聲說：「看看你的懷裡，你才傷了呢。」

引鳳是個細心的姑娘，她看出鄭天冬有了心事，也感到有些尷尬。她扯開話頭：

「是得走了，天黑了回家，我又怕。」

「前些天，我丫（當地把母親喊做丫）找瞎子幫我算了一個命。說我走進二十歲的門就有災，若不把災除掉，日後還要帶到婆家去。」

姑娘站著不動，也不伸手接煙屎。鄭天冬急了，把栗樹葉子塞到姑娘手上，說：

鄭天冬眼皮子都不敢抬，又車轉了身。姑娘納悶，問：

那女子又唱了起來：

鄭天冬疑心是引鳳不肯和他多坐會兒，因此有些惱怒地說：

「你光著上身，我怕太陽曬得你痛。」

這天吃罷大早飯，他又肩了沖擔上山。沖擔是這一帶山區做挑擔之用的一種工具，又名光擔，一般用栗木或杏木做成，長有八尺，兩頭尖尖，用鐵皮包裹，鋒利如矛。用它既可挑柴、挑谷把子，又可做防身武器。鄭天冬的沖擔已讓汗水浸得光滑。殷紅的木面上，照得見人影。主人勤不勤快，看一看他家的沖擔即知。勤快非常的鄭天冬，把沖擔扛到了離豬婆寨十里的雲菇嶺上。若是塞灶口的，煮得熟飯食的雜柴，豬婆寨周圍遍山皆是。鄭天冬之所以捨近求遠，是因為要去雲菇嶺揀酒盅粗細的栗樹棍子，這種柴敲之作銅響，燒起來火猛焰高，鎮上人喜歡燒這種柴。

「我這回吃了你的壽粑了。」

「我鄭天冬，倒成了你命中注定的救護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