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漢
六
段引鳳哭喊著，拚命撲到墳坑裡搶孩子，鄭天冬拖著她，流著眼淚說：
鄭天龍掉頭就走。鄭天冬怔怔地站在塘埂上，一股莫名的憤怒和至深的憂愁交織在一起，逼得他想大叫。他張了張嘴巴，一股北風噎住了喉管，冷透了他的心。
「天龍，恭喜你做了老子。」
「天冬哥？」
「天冬哥，答應我，不再冷淡我了。」
「我的媳婦鼻孔朝天，乾巴巴的乳|房像個死豬卵子，沒得你的媳婦標緻，你不怕吃虧？」
鄭天龍沉默了一會兒。他以為這些閑言閑語大概又是指他和某個某個女人鬼混，於是悻悻地說：
引鳳好不容易才抑制住自己的衝動。提起籃子，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鄭天冬的家。
「那我要走了，說這一陣閑話，少打了好幾盤撲克牌。」
自從引鳳進了鄭天龍的家門，一年多來，兩人見面如同陌路之人，好像誰也不認得誰。鄭天冬強迫自己這麼做，他要讓引鳳看出他是條硬漢子，不會為個把女人而低眉落眼的。他甚至再也不喊「引鳳」了，而故意喊她「天龍媳婦」。引鳳聽到這種稱呼，心裏非常難過。她是多麼想當一個「天冬媳婦」啊！命運卻專門捉弄她，讓她做了一個令她生厭的人的媳婦。這個鬼天冬，卻又不解她的心思。見了她不是昂頭一丈，就是豬一句狗一句的說話。這對於引鳳，無疑是精神上的最大的折磨。一個理想中的丈夫已經永遠不可能得到了，而保留在心中的對於天冬的依戀之情，也因為天冬的冷漠日漸枯竭。引鳳現在變了，眼睛還是那麼大，眼神卻已黯淡無光。一天到晚鬱鬱寡歡，對誰都是冷臉冷落的，說不上幾句話。
「天龍，莫把股肉埋在碗底，吃獨食兒，把段引鳳貢獻出來，跟我困一困么樣？」
「天冬哥！」
「你不能活埋了我的女兒，她要九九藏書吃我的奶，吃我的奶呀。」
鄭天冬伸出粗糙的大手，去為引鳳揩著滿臉橫流的眼淚，他胸中發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忽然，段引鳳死死地抱住他，不無哀憐地說：
只有在這種時候，鄭天冬才感到自己舊情未泯，內心深處並沒有冷漠段引鳳。聽到這些侮辱段引鳳的穢語，他就怒得像個鐵面金剛。
女兒的死，對引鳳的打擊很重，經常一個人守在房中，痴痴獃呆地和女兒說話。一到晚上，她就跑到山上去，坐在女兒的小墳前哀哀地哭泣。
山中多情女子的信物，也許有點千篇一律，缺乏變幻，過於古板，但寓在單純中的深情，卻是能令人長久回味的。要說鄭天冬內心有什麼歉疚的話，那就是他一直後悔，二十年前，不該燒掉那一對浮遊在並蒂蓮中的交頸鴛鴦。
段引鳳翕動著嘴巴，又抽回雙手，使勁地揉了揉眼睛。終於，蒙在她眼神上的那一層困惑慢慢消退了。她遲遲疑疑地喊了一聲：
王精怪忽然大叫一聲，從泥田裡提起一隻腳來，蹙眉蹙眼地說：
秧田裡一陣鬨笑。鄭天龍的回答刺|激了大家的神經，七嘴八舌更是無遮無攔了。王精怪叫著說：
「引鳳，你真的連我也不認得了？」
「天冬，你眼睛長到頭頂上去了？薅田棍戳了我的腳。」
鄭天冬不吭聲，眼睛瞄著天。月亮像一團棉花，在樹林子上擦來擦去的，它怎麼不來揩揩引鳳的眼淚啊！
「你丫的。」
「快趁熱喝了。」
「引鳳，伢兒死了。」
一天夜裡，鄭天冬把天龍從家裡喊出來，想帶回到自己家中談。天龍不肯去，幾個牌友正等著他打撲克呢。鄭天龍沒得法，只好站在塘埂上，把話從遠處說來：
「天冬，你說完了沒？」
引鳳哭得像個淚人兒，哪裡還喝得下雞湯。鄭天冬好勸歹ｈｔtps://ｒeａd.9９csw.ｃｏｍ勸，她才喝下了一碗。在她喝湯的時候，鄭天冬又搬來一個大木盆，把引鳳帶來的一籃子尿片倒在裏面，舀上一盆熱水。引鳳看在眼裡，哭在心裏。
「是的，」鄭天冬點點頭，「我是天冬。」
段引鳳禁錮了一年的感情的閘門，現在又啟動了。感情的潮水再次洶湧起來，她撲過去抱住鄭天冬的脖頸，瘋狂地吻著他的臉頰。鄭天冬並沒有以同樣的熱烈去迎合他，而是輕輕地把她推開，說：
「那你又是說哪個的？」
鄭天冬不敢再遲疑，他扶起段引鳳，顫聲說：
「哼。」鄭天龍不置可否，用鼻子回答。
鄭天冬百感交集，衝上前奪下死嬰，放到墳堆里，準備重新掩土。
「你就幫她洗洗尿片嘛。」
鄭天冬的心在顫抖，他捉住段引鳳的手，哽咽地說：
鄭天冬感覺到從心裏湧上來一絲苦味，他張開嘴巴，想把苦味從嘴裏放出來。但是，那苦味彷彿是一襲寒氣貼在他的舌苔上。夜色已經厚重了，顫抖的寒星在幽暗的凍雲中發出微弱的光芒。群山彷彿是一堆又一堆的海綿，吮吸巨大的黑暗。鄭天冬划亮了一根火柴，一閃出火光，風就把它吹滅了。他又劃一根，又被風吹滅了，他再劃一根，終於划燃了，不是一根，而是一板。划燃火柴也不是為了抽煙，而是想看一看襪底上的並蒂蓮花和交頸鴛鴦。……多美的並蒂蓮啊！一枝稍高，一枝稍矮；一枝展瓣盛開，一枝欲放還收。蓮葉綠得那麼嬌嫩，蓮花紅得那麼炫目。再看那交頸鴛鴦……鄭天冬只瞄了一眼，火柴又熄了。不過也用不著瞄了。這一對交頸鴛鴦，二十年前就已游進了他的心中。
「引鳳，這一大吊罐雞湯，都是為你燉的，每天出來，就來這裏喝一碗。」
引鳳有些絕望了，她跪到了地上，又一hｔtps://ｒｅad.9９ｃsｗ.cｏm次乞求：
「也沒得哪家媳婦，月子里沒得人料理。」
王精怪覺得這話不受用，於是譏刺他：「找媳婦我沒抵你的路，人炙么事沒找著？」
「說她，說她么事？」
「戳穿了才好，不好好薅田，抵我的路。」
「吃個么事虧喲，」鄭天龍越發來了神，「皇帝女兒狀元的妻，叫花子女兒一樣的。」
鄭天冬忍住氣，故意裝得心不在焉地問：
「引鳳，我答應你。」
昨夜，從塘埂上回來，鄭天冬把家中養著的僅有的兩隻雞都殺了，燉了一大吊罐。他別過臉去，不看引鳳的淚眼，說：
「我不是指你自己的豬狗事兒。」
結婚第二年，引鳳生了一個女兒。她婆婆很不高興，人前人後，總是給她氣色看。準備了十幾隻坐月子吃的雞，只宰了兩隻，引鳳連一隻雞腿子都沒吃到。發展到後來，婆婆不愛這個媳婦，連眾人的眼睛都遮不過了。引鳳坐月子，正是刮刀子風的三九四九天氣。水塘里結滿了冰凌。婆婆百事不伸手，引鳳只好自己挨下床來，砸開冰凌洗尿片。鄭天冬看了實在心痛，躲在屋裡長一聲短一聲地嘆氣。
「我叫你王八蛋嘴硬！」鄭天冬怒氣攻心，大吼一聲，摔掉薅田棍，把王精怪舉起來，丟到亂泥巴田裡，糊成一個泥猴兒。
「天冬兄，你的力好大呀，把我的屁股摔成兩半了。」
站在王精怪身後的鄭天冬，沒好氣地說：
「有根據又么樣，前些時，我是和上塆的那個女人玩了兩盤，這又算得么事？一個尋鍋補，一個要補鍋。」
「天冬哥，你！」段引鳳哽咽了起來。
「哪個叫她生女兒？」鄭天龍生了氣，內心罵鄭天龍算老幾，管臭閑事。
「你呢？你么不勸勸上人，一夜夫妻百日恩，你就不心痛引鳳？」
「天冬哥哇，」段引鳳錯亂的神經恢復了正常，重新
九九藏書感到了至深的痛苦。她撲到鄭天冬的懷抱里，聲嘶力竭地喊道，「我的人哪，我好命苦啊！」
「引鳳！」
鄭天龍脖子一犟，說：「我丫想抱孫子，引鳳生不出來，老人還不慪氣！」
「哪些閑言閑語？」
「你是哪個，敢咒我的伢兒死。」
「當得了老公也當得了老子。天冬，你就為這幾句話？我可是沒得工夫了。」
「閑話聽多了瘦人，人家舌頭癢，讓人家說去，我左耳朵進，右邊耳朵出。」
「引鳳，該回去了，伢兒只怕哭著要你呢。」
「說得好，」有人高興地吼叫，「天龍，精怪，今夜你們就換背抓癢。」
「嘿嘿，你不成了熱臉去擦冷屁股了？」另一個青皮小伙笑謔道。
一天夜晚，受了那哀痛欲絕的哭聲感染，鄭天冬跑上山來，走到小墳堆前，他頓時愣在那裡。段引鳳正裸著懷，把乳|頭朝一個嬰兒的嘴裏塞，這是哪來的伢兒？鄭天冬又聳了聳鼻子，聞到一股腐臭味，再藉著迷離的月光一看，小墳堆已被扒開，段引鳳懷抱著的正是她死去的女兒。
「這些時，塆子里的一些閑言閑語，你聽到了不？」
「你家的。」
「好呀，」鄭天龍說，「今夜裡，我倆交換陣地，我到你家，跟你的媳婦困。」
「我才不擦屁股呢，我擦屁股的前面。」
「哎喲！」
「天冬哥啊！」
「她真的死了，引鳳。」
「說她苛刻媳婦，引鳳坐月子，雞胯兒沒吃到一隻，還要砸開冰窟窿洗尿片。」
又過了幾個月，已是春暖花開的季節了。一天，引鳳的女兒發了高燒，婆婆忽然熱心起來，主動抱起孩子到鎮上衛生所去看病。中午回來，婆婆懷抱里的伢兒已經死了。嘴唇青烏，醫生一看就曉得是「窒息性死亡」。可是，婆婆卻說：「伢兒病得太狠了，還沒抱到診所，就落了氣。」
「閑話不一定是沒得根據的話九-九-藏-書。」
「再敢犟嘴，我把你的屁股摔成四半！」鄭天冬怒氣未消。他用滿懷敵意的眼光，把在一旁訕笑的鄭天龍狠狠地盯了一眼。
「老子可不是好當的。」
到了家，鄭天冬從火塘上的吊罐里，舀出了一碗雞湯，雙手捧給引鳳。
第二天，引鳳又提著一籃子尿片來到塘邊，鄭天冬把她喊到了自己家中。引鳳感到惶惑，這個已使她心灰意懶的人，現在喊她去做么事？
「我么樣心痛法？未必要一天到黑把她托在手上？」
「生女兒的未必不是人？」鄭天冬也火了。
「不，沒死，天冬，她已學會笑了。」
偏偏這個鄭天龍，處處又不把媳婦當人。說出話來，氣腫了人的腳頸，豬婆寨的年輕人，湊到一起開玩笑，說出的話臭過屎渣兒。有一次在田裡薅秧，王精怪問鄭天龍：「喂，姓鄭的，你那個媳婦一天到黑垮著臉，像是借了她的穀子還了她的大麥，晚上跟你睏覺，那一臉的霜化不化些兒？」
「說完了。」
「化個屁，」鄭天龍涎皮涎臉地說，「你發燒發熱的，想跟她親熱親熱，她呆木頭一筒，把屁股對你。」
王精怪當眾丟了個大丑，爬起身來，又不敢和鄭天冬較量。這傢伙蠻得，只比水牛少一對角。豹子都不是他的對手，我惹了他還不得自討苦吃？王精怪比青皮蛇還溜滑，當即就地轉彎，笑悻悻地說：
「哼，虧你說得出，」鄭天龍冷笑一聲，「在豬婆寨，你看見哪個男人洗過尿片？」
段引鳳在月子里受到的欺凌，使鄭天冬很難過。幾次他想去找天龍的母親談一談，又猶猶豫豫地沒有去成。我去談算哪一碼子事呢？是她的上人，還是她的哥兄？是她的親戚，還是她的丈夫？我么事都不是啊！但不說一說，又感到引鳳太苦了。想來想去，他決心找天龍談一談，他不相信這個二流子，連起碼的人情道德都沒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