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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火

鬼火

一天早晨,我來到那座凹陷的小墳之前。駝子二爹說,那個劊子手埋在這裏。他在墳頭上釘下的桃樹樁子,居然生根長成了一棵小樹。先是小樹,後來就是大樹,它同其他的桃樹沒有任何區別,開著粉紅粉紅的花。爾後又接酸酸的果實。我幾乎已經判別這是一座假墳了。是駝子二爹玩出的鬼把戲。我用尖嘴鋤掘開墳墓。發現它並不完全是一座假墳,裏面埋了一把砍刀。刀已生鏽,纏在刀把上的布條已經腐爛。這必定是那一把砍刀了,它在燕子溪里磨過。一上午它砍下了三十九顆頭顱,我很後悔,本來已在歷史的積壤中埋葬的屠刀,竟因為我的好奇而重見天日。
一道一道門打開。我的心雖然仍是忐忑不安,但祠堂也看不出有什麼異樣,打開最後一道大門,看到駝子二爹痴痴獃呆地站在門外。他可能已經站了很久。欣欣夏日,照得他像一塊風乾的臘肉。大門一開,他並不同我打招呼,就擦著我的肩膀衝進祠堂,越過一道一道門,徑直衝進我的卧室。在房中間他跪了下來,從背簍里抓起一把紙錢,擱在地上點燃。那個年頭,天知道這瘋老頭是從哪裡弄到紙錢的。
嚇你的鬼不是好鬼。駝子二爹攙起我,憤憤然。我驚魂未定,暗想那鬼像一個人,卻不敢說出。
我的祖父是一個紅軍團政委。五十五年前,他在這座聞家祠堂里住過,團指揮部就設在這裏。天麻麻亮,盧爹爹臉色煞白跑進祠堂,結結巴巴地告訴我祖父,大黃狗把一條人腿拖進了屋,燕子溪的流水都是紅紅的血,這是怎麼回事?我的祖父背過臉去。盧爹爹說,他肯定這是我祖父在流淚,怕在場的人看到不好,才背過臉去的。此刻,我分明感受到了五十五年前我的祖父的撕肝裂膽的痛苦。他怎麼好回答盧爹爹呢。張國燾在大別山肅反,一個月之內,就殺掉了紅軍排以上幹部一萬七千人。現在,連一般戰士也不放過,就在昨夜,他們團有名的鋼槍八連,連官帶兵共一百一十二人,一個不剩,全被當作第三黨殺害了。保衛局的人可以任意捕殺,作為團幹部,他卻無法保護自己的戰士。
我曉得,你的老子是紅軍裡頭的大官,他有屁股鈧,胸前還吊個扯光鏡。盧爹爹這麼對我父親說。他把手槍叫成屁股鈧,把望遠鏡喊成扯光鏡。
駝子二爹站起身來,迷盹著一雙紅紅的淌著淚水的眼睛,對我說:你昨天夜裡的叫聲很嚇人,我曉得,你是看到陰兵了。你么樣聽到了我的叫聲?你住的牛棚屋離這裏不算太近,你在松坡的那一面,我在松坡的這一面。駝子二爹陰慘地笑笑。這是我一次看到他的可怕的笑。他說:每天夜裡,到了交更天氣,我都在你的後窗外站著。你保護我?我一聲驚問,旋即一股熱流暖遍我的全身。我說過,要你搬出這祠堂的。五十多年了,沒人敢在這祠堂里住。駝子二爹說這話時,神態是那麼的嚴肅。我默然不答。然而心底的不怕鬼的信念在動搖。駝子二爹問我:你看到的那個鬼是個么樣子?我說:我只是看到一張滿是血污的臉。接著,我把那張臉形容了一番。駝子二爹聽罷,又駭然變色。那就是你的祖父。他說。他生前長得就是這個樣子。祖父顯靈了!我一陣激動,又感到慚愧,一個熱血男兒,竟然害怕他的祖先的靈魂,恰恰他又願意這顆靈魂在自己青壯的身體中復活。可是,我為什麼看不見我的祖父的身體,只能見到他的臉呢?駝子二爹回答我說:因為你祖父是被砍腦殼死的。所以,他的腦殼出來,身子是沒有辦法跟著一起走的。
半山茶亭正建在陰|道上,駝子二爹瘋瘋癲癲地說。所謂陰|道,就是鬼走的路。鬼連飯都不吃,哪裡還會喝茶水。半山茶亭所以要垮,人是沒得法子阻擋的。
剛出籠的饅頭還是熱的。我的祖父不想吃它。他靜等死亡。也許在利用生命的最後的短暫時間回憶和反省人生。忽然,祠堂外出現一片嘈雜之聲。保衛局的一個戰士走進來和保衛局長耳語了幾句。保衛局長走到祠堂門口看了一眼,又趕緊縮回到屋裡來。我們要求釋放團政委!保衛局不能亂捉亂殺人!口號聲如雷,且有撥動槍栓的聲音。保衛局長臉色煞白,對我祖父說:你的這些戰士要暴亂,你就要罪加一等。你要我怎麼辦?我的祖父問。勸說他們,放下武器!保衛局長親手給我祖父鬆了綁。
盧爹爹通常起得很早,像駝子二爹一樣,他過早地產生了入墓之感。一閉眼睛,就跟死人打交道。天一抹黑就上床,一夢醒來還是半夜三更,盧爹爹再也睡不著了。起身磕了幾筒煙,就摸摸索索挑起水桶,去燕子溪里挑水去。燕子溪流的不是岩罅里滲出的泉水,就是樹葉子上滴落的泉水,好甜好甜哪。用這水燒茶,含在嘴裏,肉巴巴的,幾有味兒!
當夜五更天,牛棚屋騰起大火。駝子二爹從裏面把牛棚屋的門釘死。除了我朝那越燒越旺的大火澆了幾桶無濟於事的水,沒有人為駝子二爹撲火。塆里人不要駝子二爹,就像駝子二爹不要塆里人一樣。黎明,太陽出山,牛棚屋化為灰燼。人們見到駝子二爹燒焦的屍體,他沒有睡在棺材里,而是靠著那堆白骨。除了我,沒有人曉得那堆白骨的故事。他們只認為把白骨弄到屋裡來,是只有瘋子才幹得出的荒唐事。
爺爺,我喊了一聲,喉頭髮硬。那顆頭顱像一輪太陽向我逼來,烤得我周身灼|熱。你怎麼曉得我的祖父的?你見過他?我又問,駝子二爹嚅動著發烏的嘴唇,半晌才回答我:他並不認識我的祖父。有關我祖父的情況,也都是盧爹爹告訴他的。
放下擔子,去斜坡的樹叢中方便。走到那塊兒,不免一聲驚叫。只見一個老頭兒,一|絲|不|掛地躺在草地上,肌肉萎縮,一身皮膚像蛇的紋斑。兩條腿像兩根撥火棍,大大叉開著。兩隻手伸到腹下,捧著那一莖小蘿蔔樣的陽物和那一隻皺巴巴的卵袋兒。
就在那面松坡上,我和杉樹鋪人一起,掩埋過駝子二爹之後,又重新掩埋了白骨。
鬼!
第二天,人們看到半山茶亭前的烏桕樹上,弔死了一條狗。盧爹爹老淚縱橫地站在大黃狗面前。他想象中的兒子沒有了。
並不是保衛局長的威脅使我的祖父嚇破了膽,而是深深烙進了他的靈魂的「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的中國封建儒教使他認為熊氏家族的子弟們這種做法是巨大的越軌行為。
在我的要求下,駝子二爹又把我領到那個游腳僧的墳前。我奪過駝子二爹手中的尖嘴鋤,要把墳挖開。我想看看這個劊子手,甚至想學伍子胥,鞭屍三百,以發泄在我心頭積蓄永久的仇恨。駝子二爹仰面躺在墳包上,讓我挖死他。他說,我已在這個墳頭上釘了桃樹樁子,你挖開它,桃樹樁子就不管用了。一個被釘死的陰魂,就會又跑出來禍害人。
瘋子,老楓樹那塊兒有一顆石子兒,快去撿。瘋二爹二話不說,忙顛顛地去了。人們經常這樣逗弄他。有時故意從燕子溪中撿起一些鵝卵石,撒在陰|道上,駝子二爹仍是不聲不響,把那些鵝卵石子兒撿進籮筐里,背到他的牛棚旁倒掉。他把這項工作做了幾十年,撿回的石子兒堆成了一座山丘。
二叔。二哥。草坪上的戰士們這麼高聲喊著。我的祖父在家族兄弟排行第二,這些戰士有的是我祖父的同輩,有的是晚輩。看到我祖父遍體鱗傷,熊氏家族的子弟們一片唏噓之聲。二叔。又有人喊。不,同志們,今天,我是你們的團政委。我的祖父盡量使自己的聲音沉穩。他明白這件事情的後果是什麼。他命令熊氏子弟,趕快回到各自的連隊去。不,二哥,不,團政委,我們不回去!我們要救你!保衛局他狗日的,是蔣介石派來的。草坪上重新怒吼起來。有人朝天放了一槍。凄厲的槍聲,嚇得剛剛離窠的燕子又趕緊飛回到祠堂門柱上的泥巢里去。太陽透過燕子溪蒸騰的水汽照射過來。我的祖父有些睜不開眼睛。他聽得背後也有拉動槍栓的聲音。保衛局長和他的四名戰士以我的祖父作掩護,把槍口對準了草坪上的人群。雙方虎視眈眈,一場火拚眼看就要發生,但祠堂里的五條槍,畢竟不能和草坪上的三十八條槍匹敵。只要一動手,保衛局長的身子就會被子彈擊成蜂巢。這一點我的祖父很清楚。保衛局長也很清楚。他貼近我的祖父,色厲內荏地說:你應該明白,對這場事件,你該負什麼樣的責任!我們是代表中央分局來執行任務的,反對我們就是反對黨的領導!
伏在祠堂屋樑上的歲月彷彿不動,我過的也彷彿是古佛青燈的日子。浩劫中的年代,發生的事情太多了。然而我只是同我家族中的這些冤魂生活在一起。慢慢地,祠堂中鬧鬼的事在杉樹鋪傳開了。有一次,聞隊長問我,是不是看到了一張鬼臉。我說,是的。但不是鬼臉,而是我祖父的臉。聞隊長詭譎地一笑:這祠堂只有你敢住。這些陰魂的殺氣很重。你曉得盧爹爹么?我問。曉得,聽老人講過,是個燒茶的老頭兒,被砍了腦殼的紅軍,都是他埋的。他應該算烈士。他一個孤老,又沒有下人,稱了烈士有什麼用?而且,縣民政也不會批。為什麼,烈士還要批?當然要批,我們縣該算烈士的太多了。我們杉樹鋪,就還有五家烈士沒得到承認。因為承認一個,國家就要多發一份烈屬撫恤費。國家窮,拿不出錢來,因此好多烈士就得不到承認。縣民政局卡得很緊。不過,盧爹爹的事要好辦些。批了他烈士,沒人要撫恤費。但話又說回來,他是個絕戶,批了烈士又有什麼用?
那一天上午,在他的砍刀下,在大楓樹下,滾落了三十九顆頭顱。中午,保衛局長給他一壺酒喝。他才喝一口,就聞到一股濃烈的血腥氣。他搜腸刮肚地九*九*藏*書嘔吐起來,並且大病了一場。從此,只要一閉眼睛,那三十九顆頭顱就像走馬燈一樣在他眼前旋轉。紅軍轉戰到四川后,保衛局長又叫他殺人。他這次拒不執行命令,於是他也被關進了牢房。他也成了第三黨,等不及保衛局長派人來砍他的腦殼,他就挖牆洞逃跑了。他化裝成一個游腳僧。千里迢迢,走回到杉樹鋪。他越來越害怕那些被他親手處置的冤魂,鼻孔里始終灌滿了熱噴噴的、黏稠稠的鮮血的腥味。他重新回到燕子溪邊,是想借這裏明亮的泉水洗洗身上的穢氣,給每一個冤死者燒三炷香,磕三個頭。可是,他卻萬萬沒有料到,盧爹爹認出了他,並且被他嚇死。他懷著悲痛的心情掩埋了盧爹爹。然後,他自己也追隨盧爹爹而去。駝子二爹又懷著仇恨的心情把這個無法贖罪的劊子手埋葬。並在他的墳頭上釘下了鎮鬼壓邪的桃樹樁子。
駝子二爹說這番話的時候,完全不像一個瘋子,好像有一股熱淚要從我的胸腔里湧出。我感到頭暈目眩。我俯向駝子二爹,說了一大堆詞不達意的感謝話。駝子二爹靜靜地聽著,聽著。我剛收住嘴,他就去拿來他的尖嘴鋤,遞到我手上。然後撲通跪到面前,哀求著說:熊家毛哥,你把我挖死吧。
這隻葫蘆,沒有人敢往聞隊長的頸子里插,這時候,大家想到了駝子二爹,給他一瓶苕干酒作工錢,讓他去干那血淋淋的活兒。駝子二爹倒也不推辭,成全了聞隊長的托生之望。
牛棚屋裡一片漆黑,只西牆邊有一片模模糊糊的白色,發臭的呼吸,不知是駝子二爹還是那片模糊的白色傳出的。駝子二爹點亮他的燈——一支黑煙裊裊的松明子。我頓時嚇得後退幾步。那片模糊的白色,原來是一堆碼得整整齊齊的白骨。駝子二爹對我的驚駭之狀表示蔑視。怎麼,你害怕了?你不是總在念叨你的祖父,你們熊氏家族的冤死者么,他們的骨頭,全在這裏。是他們的骨頭?是我祖父的骨頭?我一陣心酸,走到那堆白骨跟前,伸出無比痛楚的手。撫摸一根根洗得乾乾淨淨的散架的白骨。它們曾支撐過一個個堅強的生命。如果不是那個劊子手,它們支撐的生命或許早就成為國家的棟樑,或許早就是將軍、部長、省長……家族的光榮隨著它們支撐的生命一起熄滅了。只剩下它們——淺埋于地底又被重新刨掘。在它們的後世子孫面前,散發於微弱的被人們稱之為鬼火的生命之光。
把槍放下來。我的祖父聲音低沉,然而很有威力。熊氏家族的子弟們頓時沒有了主意。他們的怒火或許更加熾烈地燃燒,恨不得把我祖父背後的那位保衛局長捏得粉碎,但他們不敢違抗我的祖父的命令。他不但是這個紅軍團的最高領導者,更重要的,他同時也是我們這個家族的把舵人。
聞隊長說的是實話。他有他的難處,但他還是親手解開了繩子。瘋子,再莫瞎搞了。聞隊長的吼聲,全杉樹鋪都聽得見。吼完他就走了。我把駝子二爹帶到我的卧室,遞給他一沓我用來練字的白紙。他木訥地接過。紙錢板沒有了,他哭喪著臉說。陰兵沒得錢用,杉樹鋪就不得安寧了。說罷,他背起籮筐,急匆匆地出門,去陰|道上撿石子兒去了。
駝子二爹此後好幾天,一直哭哭笑笑,胡言亂語。他真的瘋了,我感到惆悵。那個游腳僧的故事,他還沒有講完。也許他講完了,他所知道的只有這麼多。可是在我聽來卻沒有完。
這依然是紙錢。
熊氏家族的子弟們紛紛放下了槍。快,去繳他們的槍!保衛局長迅速命令他的戰士。四名戰士衝出祠堂,挨個兒奪下熊氏家族子弟手中的槍支。有的想反抗,但立即遭到了我的祖父的嚴厲申斥。於是,躲在竹林后的盧爹爹,親眼目擊四名紅軍戰士怎樣順順噹噹地收繳了三十八名紅軍戰士的槍。然後,又是怎樣順順噹噹地把他們逐個捆綁起來,押進了祠堂。
游腳僧還跪在地上,他幾乎已經神志不清。盧爹爹把火把頭湊近他的臉,細細地辨認,忽然大驚失色地喊:是你!你又回來了?盧爹爹跌跌撞撞回到半山茶亭。他想高喊,一口痰卻湧上來堵住了喉嚨。他撲倒在地上,等游腳僧驚醒過來,趕去攙扶,盧爹爹已經斷了氣。
游腳僧的故事,我的父親並不知道。祖父死後不幾個月,我的祖母曾帶著我的父親來過杉樹鋪。我的父親那時只有十歲。我經常在杉樹鋪的山路上,或松楸林中,看到一個哀哀戚戚的少年,那就是我的父親。盧爹爹拉著他,走過一片又一片只有盧爹爹自己才能辨認的墳地。磕頭,又磕頭,又磕頭……在杉樹鋪三天,給死人磕了三天頭。父親前年還和我講起這件事,一個老者,僵硬的膝蓋中還留有少年時磕頭磕出的麻木和疼痛。盧爹爹什麼都對我的父親講,唯獨他沒說起游腳僧。當然,那時游腳僧還沒有出現,但劊子手已經出現了。我想,盧爹爹不講劊子手,是他沒有勇氣和一個懵懂無知的孩子一起正視歷史的殘忍。
至今,聞隊長的話猶在我的耳畔縈繞。我常常思索,我的祖父、叔祖父,還有我的家族中的另外三十八名子弟,長期沒有被承認為烈士,僅僅是國家沒有錢發撫恤費嗎?有沒有其他的原因呢?
那塊紙錢板,被聞隊長用斧子劈成了木屑,扔進了燕子溪中。
窗外的夜並不黑。日晒風磨的牆壁承受著月色,似敷了一層乳白的苔衣。我走出祠堂門,想去看看駝子二爹,卻遙遙看見貓竹坡上有磷火閃動,杉樹鋪人呼為鬼火。這鬼火忽高忽低,搖曳不定。我忽然想走近去看鬼火。才走幾步,又見大楓樹下閃起一團火光。這又是駝子二爹在那裡燒紙錢。那一張一張寫有歪歪扭扭的「錢」字的白紙在我眼前晃動,化作一星星鬼火杳去。空濛的月色下,駝子二爹佝僂的背影依稀可見。我臨時又改變主意,想去大楓樹下聽聽駝子二爹的瘋話。才走幾步,背後響起腳步聲,我扭頭一看,駝子二爹正朝我走來。咦,他怎麼會在我後頭?我再看前方的老楓樹,陰影磊磊,空無一人。駝子二爹,你沒有去老楓樹?駝子二爹搖搖頭。繞過我再朝老楓樹走去。我頓時有些害怕。不敢再在這枯靜的草坪上蹀躞了。我想回屋籠被睡覺。抬腳走進祠堂大門,卻見一漢子從屋樑上跳下來,齜牙咧嘴地在我面前徘徊,似欲奪路出去,似欲擋我去路。我嚇愣了,站在那兒,瞠目結舌,不知所措。忽然,那漢子舉起雙手,狠命一揪,把自己的腦袋活生生地從頸子上擰下來。捧在手上,趨前送我。我一聲大叫,狂奔出門。右腳剛踏過門檻,腳下又踩著個肉團團的東西,立時撲了一跤。躺在地上,有一雙手來扯我,我又是大叫,以為是被鬼箍住了。是我,莫怕。好鎮定的聲音,我頓時感到回到了人間。抬頭一看,是駝子二爹。回頭一看,祠堂里清靜寡靜,杳無一物。再低頭一看,腳下踩著的,原來是一隻癩蛤蟆,已經半死。
盧爹爹的墳,經常的憑弔者是鄉村的小羊和牛犢。五十年前是這樣,五十年後依然還會是這樣。這是改變不了的。因為他活著的時候,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他死去了便沒有人記得他,也不會有人來為他修葺墳墓。活著的政府所要紀念的,只是死去的名人。我和駝子二爹站在盧爹爹的墳前。到我離開這個人世時,我也會記得這一座小小的土墳的。它隱在一叢映山紅的樹棵中,映山紅開花的季節已經過去了,樹棵乾枯的枝條在曉秋的風中搖曳,隆起的土冢已經陷下去了。雨水在上面沖刷出幾條溝槽。墓碑恐怕是盧爹爹生前就不敢奢望的,所以沒有。盧爹爹是你埋葬的?我問駝子二爹。不是。駝子二爹回答。是那個游腳僧。那個劊子手?他後來哪裡去了?埋了盧爹爹后,他就自殺了。你看見的?我埋的。我在他墳頭上釘了一根桃樹樁子,叫他永世不得翻身。盧爹爹和那個游腳僧的事,你是么樣知道的?偷聽到的,那夜,他們兩個說話的時候,我正躲在一棵樹后。
我去區農技站接「九二〇」菌種,在邊街那個小鎮待了三天。那天中午我回來,發現駝子二爹被綁在祠堂外的烏桕樹上。駝子二爹,你這是怎麼了?沒有應聲。這瘋老頭兒,竟然把頭耷拉在胸前睡著了。三股細麻繩把他的手腕勒出了紫印。我想這是誰欺侮瘋子的惡作劇,心裏不禁有點怒火。才要動手替駝子二爹解下繩子,忽聽得一聲銳叫:莫解它。聞隊長跑過來,告訴我駝子二爹這是罪有應得。昨天晚上,他跑到小隊會議室里,將夾子上的報紙盡數偷回家,裁開印成紙錢。那些報紙上,有不少毛主席的寶像。說罷,聞隊長從荷包里摸出幾張給我看,發臭的土紅味刺人鼻息。印出來的紙錢圖案圓巴巴的,模糊不清。的確有幾張毛主席會見外賓的照片,被印上了紙錢的圖案。你看看,這個老瘋子,不是找法犯?我們竟不知道,他還留得有紙錢板。在他的棺材里當枕頭用,上面墊得有稻草。駝子二爹依然耷拉著腦袋,也許還在睡夢中,好像這場談話與他無關。我想起那天他在我的卧室里跪在地上燒紙錢的情形,他的虔誠使我感到他心中的真情。瘋子有時候比常人清醒。我有意為他開脫,在聞隊長耳邊低低地說:他是個瘋子,放了算了。聞隊長面有難色。正因為他是個瘋子,我們才不往區里送。不然,他這樣侮辱偉大領袖,只怕要坐破牢底。現在,捆一捆是沒得二話可說的,免得將來上頭曉得了這件事,罵我這個隊長包庇壞人,眼睛頭上的階級鬥爭也不抓。
廚房經過幾秒鐘的騷亂就復歸靜寂。這種鬼氣森森的靜寂比響聲更令我駭怕。我想起駝子二爹說過,這座祠堂是陰兵住read.99csw.com的地方。頓時,從來被我當作神話來聽的,奶奶和母親對我講起的人如何斗鬼和防鬼的故事,瞬間都在我腦海中重新過了一次。我迅速抓起枕邊的書,攥在手中。這時,我的情緒才略微鎮定了一點。鬼怕書,這是奶奶跟我講過的,鬼為什麼怕書呢?童年時我沒想到這麼問奶奶,現在想問了。奶奶卻無法越過死亡的界限來回答我,我自己想,書是不是作為人類智慧的象徵呢?後來轉而一想,又否定了這種想法,因為書中,記述的不僅僅是人類的智慧,而且還有人類的愚蠢、野蠻以及殘殺同類的劣根性惡習。
在我還沒有來到人世之前,我就認識這座古祠堂了。盧爹爹告訴我父親的聞家祠堂,就是這一座。這座磚木結構的建築,少說也有了百把年歷史。解放后,這座祠堂一直廢置不用,更談不上修繕。可是,它卻像崗壇上的香樟樹一樣結實。聞隊長拿根鑰匙捅了半天,才把掛在大門上的那把生鏽的銅鎖捅開。空闊的正廳,有蝙蝠來回飛。從東耳門進去,一共有七重門。我的床就安置在第七重門裡,這是聞家祠堂最深的一間房子,每天晚上,連同大門和東耳門,我一共要閂九道門閂。我之所以選中這最深的一間房,是圖它安靜,而且它的後窗外,是一片緩坡的松楸綠色,它似乎能夠滿足我想在這裏尋覓祖父遺蹤的好奇心。
駝子二爹在隊里吃五保,除了大農忙,聞隊長讓他幫隊上看看曬場、打打草垛子等零碎活兒,平常時間,就讓他放任自流。從我到杉樹鋪那天起,一直到他死,三年多時間,我從沒有看到他的足跡踏離過杉樹鋪三裡外的地方。每天清晨,他照例從祠堂門口出發,行百十步到老楓樹,再從老楓樹走里把路到半山茶亭的廢墟,再從那裡走半里路,到燕子溪的那座石拱橋。在那裡稍事休息,又從原路折回。走到老楓樹拐個彎,就上到祠堂背後的這面松坡。他天天如是,風雨無阻。背上一隻籮筐,手中一把尖嘴鋤。目不斜視,盯著路面,專撿石子兒。撿到的石子兒,就倒在那面松坡上。這一段路,鄉親們都說好走,腳板落下去,平展展的。坑坑窪窪的地方,被駝子二爹填平了,硌腳的石子兒,被駝子二爹撿起了。
我的祖父又被重新捆綁起來。保衛局長瞟了他一眼,對他的戰士說,給這些暴亂分子,一人再發兩個饅頭。在場的人誰都懂,這句話就是死亡判決書。然而,沒有反抗。祠堂大廳里,一片比死亡還要恐怖的寂靜。熊氏家庭的子弟們都眼巴巴地盯著我的祖父。二哥哥!二叔!眼眶裡射出的絕望的呼喊,推山山倒,推牆牆傾。可是卻推不倒我祖父心中的迂腐可笑的忠君思想。他可能會想到面前的這個保衛局長,甚至遠在二百里地外遙控這場屠殺的張國燾,是共產黨的佞臣賊子。他卻不可能往深一步想,這一場屠殺為什麼會發生。他更不可能想到,在中國共產黨發展的歷史中,張國燾是個偶然出現的人物,也是必然出現的人物。產生他們,不是政治的原因,而是文化的原因。
駝子二爹跑來時,一邊坡被炸得像卷皮肉。人們正在撬石頭,撈浮土。駝子二爹抓起一把泥土,放到鼻子底下使勁地嗅。這瘋子,誰把他放出來了?有人這麼問。卻並不認真追究。看看瘋子並不踢咬人,大伙兒又嘻嘻哈哈逗他。瘋駝子,今天太陽好,就在這坡上晒晒你的卵子。喂,你看看,陰兵在草坪上下操,領頭的是個駝背。任何時候,人們和瘋子開玩笑總是侮辱性的,駝子二爹不理睬他們,連白眼也不翻一下。他揮動尖嘴鋤,在炸炮的浮土中刨。不一會兒,他刨出一根白骨。這是一根被炸斷了的胯骨。他撿起來,放在衣襟上揩揩乾凈。然後小心翼翼地放進他的籮筐里。駝子二爹,這山上的骨頭,不是紅軍的。我爺爺講過,這山上沒有埋過紅軍。聞隊長這麼說。駝子二爹不回答。依舊揮動尖嘴鋤刨土。駝子,這兒有一根。接住,瘋子,這也是一塊。人們在各處找出些碎骨頭扔過來。駝子二爹一一揩乾凈,裝進籮筐。裝滿了一籮筐,他就背走。過一會兒回來,籮筐空了,裝滿了又走。如此循環往複。人們看見,夜深人靜時,駝子二爹還在那山上找尋骨頭。而且,開山沒有開到的地方。他也用尖嘴鋤刨開,從中取走骨頭。這些地方並不是墳,駝子二爹卻能準確無誤地刨出他想要得到的東西。
天氣好,一地陽光,不燥不寒,這在陰雨綿綿的四月是很難得的。我順著燕子溪往上走,如入螺絲殼中,愈入愈曲,情緒愈是黯然凄然。峰巒回復的螺絲殼中,但見山櫻野蕨,青霞瓣瓣;皋蘭清露,裊裊芳馨。一切俱非世境。獨自在山路躑躅,自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激動。
紅軍內殘忍的屠殺還在進行,而蔣介石親自部署的對大別山的第四次圍剿又已開始,數十萬兵力氣勢洶洶而來。
那張臉不見了。我感覺有一陣清風,從我的手臂拂過去。隨即,我聽到緊挨我卧室的廚房裡有一陣響動。裝了半缸水的水缸被什麼東西敲擊,發出嗡嗡的響聲。鍋蓋被提起,又被放下;放下,又被提起。
紅鬃馬在半山茶亭前停住。盧爹爹!祖父高喊了一聲,沒有人答應。團政委繼續驅馬前行。忽然,他勒住馬頭。他的親弟弟,我的叔祖父五花大綁,被保衛局的幾個戰士押解而來。保衛局長跟在後頭。叔祖父看到哥哥,立刻撐住雙腿不肯走。口中高喊:哥哥,你知道,我不是第三黨,我冤枉啊!叔祖父小我祖父三歲,是我祖父帶出來參加革命的,現在是他手下的一個營長。這突然的變故使我的祖父有一小會兒不知所措。昨天去開會的時候,弟弟還好好兒的,怎麼今天就成了第三黨了?他想問問緣由,抬頭正碰上保衛局長冰冷的目光。他立即改變主意,大聲申斥弟弟:你叫喚什麼?你有什麼冤枉?組織上審查你是第三黨,你就是第三黨!說完,他怕隱忍不住的眼淚會奪眶而出,抬手猛抽一鞭,疾馳而去了。
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命令伙房,給這些即將被殺頭的紅軍戰士每人發兩個饅頭。可是,有的紅軍戰士饅頭還在嘴裏嚼著,腦殼就被砍掉了。
到杉樹鋪的第二天,我就住進了這座古祠堂。聞隊長問明我只有十七歲,便照顧我,讓我在這座古祠堂里試製「九二〇」土農藥。
那本書我至今還保存著。保存它的原因就是因為那天晚上我手中攥著的是它。那本書叫《土壤學》,其實對我毫無用處。
游腳僧朝祠堂那邊瞥了一眼,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了。泠泠然燕子溪聲,飄飄忽忽傳來,如盧爹爹斷斷續續的敘述,陰森而又凄涼。我看見游腳僧一陣戰慄。他想問盧爹爹什麼。還沒來得及開口,那團黑氣已經逼到跟前,游腳僧感到陰寒徹骨,慌忙把文殊菩薩捧在手中,口念咒語。但這些沒有用。黑氣如一塊巨石壓下,游腳僧看到聞小二丟棄的那個嬰兒坐在黑氣之中。文殊菩薩在他手中開始戰慄,最後也倒在地上發起了羊癇風。走吧,你們走吧,莫嚇了這個外鄉人。盧爹爹哀求著,黑氣卻旋轉不去。游腳僧臉憋得通紅。忽然他撲通跪倒在地,絕望地呻|吟著:我有罪,你們劈死我吧。黑氣忽上忽下地迴旋。盧爹爹掙扎著點燃一支火把。那團黑氣被照得殷紅,它拖著一條細細的光暈,杳然而逝了,和深沉的黑暗融為了一體。
駝子二爹是瘋子這是無疑的。他的行動為他自己做了證明。但我依然對他好奇。一天夜裡,我走到他的家門前,確切地說,這不是家,僅僅只能算是他的棲身之地。這本是一間牛欄屋,在祠堂後面的那面松坡的一處凹地。我想象中的牛欄屋一定殘破不堪。等我走到這裏,才知它比我想象得還要糟糕。連門也沒有,屋裡黑漆漆的,四面松楸聲令我毛骨悚然。有人嗎?我站在門外喊。沒有人應聲,我撳亮手電筒,走進牛欄屋,一股穢臭氣熏得我直想作嘔。駝子二爹,我又喊了一聲。嗡嗡然回應的依然只是我自己的聲音。我憑藉手電筒光觀察這屋,四壁和屋頂都大窟窿小穿。地很潮濕,一踩一個水印子。住在這種鬼地方,難怪駝子二爹的下身發癢,我頓時明白了駝子二爹躺在太陽底下暴晒的原因。屋裡沒有灶,只有三塊土磚支著一口豁了邊的破鍋。破鍋里放著一隻同樣是豁了邊的破碗,鍋旁邊有一小截木頭,上面墊了一把稻草,想是駝子二爹的坐凳了。奇怪的是屋裡沒有床。駝子二爹睡在什麼地方?我正在納悶,忽然聽到一句話,把你的燈吹熄,我一愣,這聲音從哪兒傳來的?你快吹熄它。這回我聽清楚了,聲音是從我身後的屋角傳來。我一轉身,才看到屋角停放著一具棺材,一隻好像全是骨頭的可怕的黑手伸出棺材來搖晃。我彷彿突然受到雷電的一擊。多少年後,我仍能感到這雷電一擊的沉重。鬼!我相信我當時這麼驚駭地大叫了一聲,求生的本能驅使我立刻奔向門外。但是,我沒有想到門外的泥地生滿青苔,嗞溜一下,我滑倒了。不等我爬起來,一個赤身裸體的男人已攔住我的去路,我抬頭看,認出是駝子二爹,他的卵袋兒就要垂落到我的鼻尖上了。我往後退了退身子站起來。驚魂未定地問:是你睡在棺材里?是我,那是我的床。駝子二爹急促地呼吸著,散發出渾濁的臭味。我要走,他又拉住我問:你怎麼曉得盧爹爹?我說我的父親見過這位老人。你父親?他皺皺眉頭,彷彿不可理解。我索性告訴他,我的祖父曾在這座祠堂住過,盧爹爹親眼看到他是么樣死的。駝子二爹聽了這些話,他忽然像一隻受驚的鳥兒那樣四下張望。你快莫說,這些話莫讓陰兵聽到,我們正https://read•99csw•com站在陰|道上,陰兵會鉤了你的命去。駝子二爹又開始喋喋不休地說起瘋話。我這才意識到,我摸黑前來看望一個瘋子,實在是荒誕可笑的舉動。
大概是我住進聞家祠堂的第二個黃昏。不,也許是第三個。我獨自坐在祠堂大門的門檻上,看蒼黑的瓦脊正孵出沉滯的寒煙。黃牛被閂在燕子河邊的烏桕樹上,噤不能言。突然,駝子二爹像一個幽靈飄到我的跟前。用一種非常鎮靜的聲音問我:你為什麼要住進這座祠堂?我為什麼不能住進這座祠堂?我反問他。他神秘地說,這座祠堂是住陰兵的地方。我想到他是瘋子,便笑了,不再理他,可他並不走,威脅要我搬出古祠堂。我笑著說,我偏不搬,我不怕陰兵。陰兵中有一個燒茶的,我認得,他會照顧我的。你認得盧爹爹?駝子二爹大驚失色,隨即他搖搖頭。自言自語說,這不可能,你才是一個伢秧兒,而盧爹爹已經死了五十多年了。
真的是你?我重新審視這個形容枯槁的老人。是我。駝子二爹堅定而又慚愧。那一夜,盧爹爹被我嚇死。我真想自殺,但轉而一想,這些冤魂不能沒有一個盧爹爹。於是,我就來當這個盧爹爹。我當了四十二年了。我今年六十三歲。好不容易等到你來。你來了,一切都有個交代。我也就該死了。
我的祖父強忍著遍體的疼痛。一步步挨到祠堂門口。只見祠堂外的草坪上,集聚了好幾十名紅軍戰士,一個個荷槍實彈。看到這些戰士,我的祖父心中猛地一縮,這些人全都是家族子弟。我的家族在大別山中,是一個很小的家族,全縣的熊氏人丁,尚不足一千人,三年前農民暴動時,家族是十之八九的年輕人,都被我的祖父帶出來參加了紅軍。一共六十九名,在三年中大大小小的上百次戰鬥中,犧牲了三十一名。所有活著的,今天都站在這祠堂的草坪上了。
貓竹坡是半山茶亭側面的那座山坡。全小隊的男女老少,凡是走得動路的,都集聚在那兒開山。雞公也有四兩力,這是聞隊長說的。凡是有口氣兒,就得為學大寨出力。不出工的,一天扣三天的糧食。這一項規定,像一條鐵鏈,把全小隊的男女老少都拴到山上來了。在貓竹坡開梯地,是公社書記規定的。這裡是路邊,開出梯地來便於參觀和檢查。
盧爹爹把營長的遺體用手袱兒擦乾淨,又把這遺體盛放在他僅有的一隻大茶缸里,央人抬到山上埋了。多少年後,那一座小墳的確切地址已冥不可考,但我確信那一口茶缸還在。它同泥土一樣永遠也不肯腐爛。
他的吵鬧驚醒了塆鄰。幾個人圍過來,勸他回到棺材去睡覺。他不聽,還動嘴咬人。聞隊長就指揮幾個人把他捆住,拖回到牛棚屋裡。
同駝子二爹在一起,恍惚有隔世之感。我成了他的陰|道上的同路人。而且,我終於發現,有時候沒有太陽,他也會脫得赤條條的,在陰|道上躺一會兒。駝子二爹雖然極少同塆子里的人講話,可是,只要單獨和我在一起,他就有攀談的願望。我不知這其中的緣故。我感覺到,這個瘋老頭兒,有時會說出一些非常清醒的話,現在他又像幽靈一樣,飄進我的卧室里來了。我剛從菌種室出來,用一個酒精棉球擦手。駝子二爹聳聳鼻子,你有酒?他問。是酒精。我說。酒中也有精怪。他驚愣地問。酒精不是酒精怪。我費勁地解釋,他也不完全明白。能喝嗎?他問。想喝就喝吧。在哪裡?我用手指了指菌種室。酒精瓶放在那裡面。駝子二爹推門進去,不到一分鐘,他抱著那隻酒精瓶,踉踉蹌蹌跑出來。淚流滿面地喊道:陰兵來了。他們用陰曹地府的毒氣熏我。一股嗆人的煙霧從菌種室里溢出來。我這才記起,我正在給菌種室消毒,福爾馬林剛剛燃起。我趕緊過去關嚴菌種室的門。駝子二爹已跪到地上,開始含糊不清地禱告。我把他扯起來。告訴他這不是陰曹地府的毒氣,是給菌種室殺菌用的福爾馬林,是我從鎮子上買回來的。你莫騙我,這祠堂的事我比你清楚。他如驚弓之鳥,抱著酒精瓶子逃走了。當天夜裡,我剛上床睡覺,後窗門被拍得震天響。我打開窗門,駝子二爹一雙瘦手扒著窗欞,朝著我銳聲喊道:「你快跑,剛才陰兵對我說,殺戒又開了。老楓樹下,已經殺了許多許多。血流了一地。有人肚子上扎了一根紅布條,說是共匪,殺了。有人口音不對,說是自衛隊的探子,也殺了。他們把一個死人的眼睛挖出來,安在另一個人的肚臍眼裡。那眼睛在肚臍眼裡轉著,像嘴巴一樣說話。你快逃,遲一會兒就沒命了。」
這是一個伏天的夏夜,山外正是溽暑。杉樹鋪卻很涼快,晚上睡覺還得蓋一床薄薄的棉被。我半躺在床上,看書看困了,便用書扇熄了燈,溜下身子入睡了。不知過了多久,我既沒有做夢,也沒有任何響聲驚動我。我卻突然睜開眼睛,是醒了嗎?怎麼會醒呢?時間過去了十五年,我依然覺得那件事情不可思議。我的眼皮在沒有任何啟示的情況下突然睜開,發現一個人站在床前。正低垂著頭,怔怔地盯著我的臉。這個人的臉上滿是血污,所以無法判別他有多大年紀。臉是瘦削的,沒有血的地方顯得很蒼白。嘴角抽搐著,我感覺他正在說什麼,可是我什麼也沒有聽見。眉毛微蹙。眼睛像兩隻深深的彈洞,有一股徹骨的寒氣從中湧出。他的臉部的這些表現都是我日後回憶起來的,當時我幾乎停止了思維,只是痴痴地和那一張臉互視著。不知在這種狀態中過了多長時間,是一秒、兩秒、五秒、二十秒,還是一分、兩分、五分、二十分,至今我不得而知。直到一個字猝然閃現在我的腦海,我的停止的思維才重新活躍起來。那個字是:鬼!
保衛局長早已注意上了我的祖父。他們這一批回到大別山的、參加過北伐戰爭的黃埔一期學生,已被張國燾殺得差不多了。張國燾借肅反運動排除異己。紅四軍中一些戰功卓著的農民暴動的領袖,一個個都慘遭殺害。保衛局長對張國燾的意圖心領神會,終於從那一包銀圓中找到了加害於我的祖父的證據。
如今,我總覺得這股氣息在我身邊瀰漫,像我家族的歷史。
我看過《蹉跎歲月》和《今夜有暴風雪》這兩部作品。作為昔日的知識青年,我的心弦被撥動了。但我在杉樹鋪,嘗到的是另一種苦味。杉樹鋪是山高皇帝遠的地方,十五年後的今天,它依然處於蠻荒狀態。我是主動要求到那裡去的。沒有人陪伴我。因為知識青年中,沒有誰的爺爺是在杉樹鋪被愚昧人的大刀砍下頭顱的。
但是也有那麼一次,僅僅只這一次,在聞家祠堂里,我也見到了鬼。這個鬼與我家族中的那些冤魂是毫不相聯的。
當天上午,午飯之前。連同我祖父在內的熊氏家族的三十九名子弟,頭顱全部落地,這個弱小家族的獻身革命的七十名鐵血男兒,從此在紅軍中抹去了姓名。
駝子二爹的呼吸到底是從何時發臭的,我記不清了。也許是十五年前我去杉樹鋪的那一天,也許更早一些。他是我見到的杉樹鋪的第一個人。
保衛局長所住的房子,就是我現在的菌種室。三十九個人被捆綁以後。他把他帶來的四名戰士中身體最強壯的一位戰士喊進他的房間,命令他一上午必須砍掉熊氏家族的這三十九顆腦袋。我一個人?那位戰士問。當然是你一個人。你不是有殺人的癮嗎?今天滿足你。那位戰士面有難色,遲疑著沒有回答。保衛局長發了脾氣,訓斥他說:今天中飯前,我在大楓樹下數腦殼,如果不是三十九個,就把你的腦殼補上。那名戰士再不敢言語。他走出祠堂,蘸著燕子溪水,把他背上的那把大砍刀擦磨得風快風快。那時殺人,為了節省子彈,一律砍腦殼。他手中的這把刀,結果了不少無辜的生命。他殺人像捏螞蚱,從不留情面。保衛局長很賞識他。但是今天,他卻有些怯場了。且不說頭顱之多,三十九顆。再快的刀也要剁鈍的。再好的體力,到最後也會累斷筋骨。更有甚者,這三十九顆頭顱,都姓了一個「熊」字。舊話老是說誰誰誰滿門抄斬。不想今天落到我的手下,卻是個滿族抄斬。越想心中越發怵,卻又不敢反抗。他一參加革命,就跟著保衛局長,雖說殺過不少人,卻很少是在戰場上的槍戰或肉搏,大部分是從牢房裡提出來砍腦殼的。這就是你的革命任務。保衛局長告訴他。既然是革命任務,拚死也得完成。殺人多了,心也硬了。聽著刀抹脖子時那「沙」的一聲,活兒利落,也就有了快|感。但是今天,那個團政委的一雙眼睛像一團火,燒得他的心口發痛。他們真是第三黨嗎?以前他只是殺人,根本不想這個問題,今天他卻想了。怎麼還不執行!保衛局長趕到燕子溪邊來催他。一看到保衛局長堅定的眼光,他又對自己的胡思亂想害怕。他娘的,為了革命,再多的腦殼也得砍。
我處於極度的恐慌之中。但我並沒有忘記看看我的卧室緊連廚房的那道門,也就是這座祠堂的第八道門。它依然被木閂閂死,它是我上床看書前親手閂的,沒有人打開它。那張臉是穿門而過,才到了廚房的。
在半山茶亭里燒茶的盧爹爹早已作古。半山茶亭也早已傾塌,只剩得一些時蟲,在廢墟中蛩蛩喁喁。但是,當我在一九六六年冬天,懷著一顆朝聖的少年的心,站在天安門的金水橋邊,撫摸那一柱巍峨華表時,我眼中的天安門,並沒有這一座半山茶亭神聖。我在心中暗暗地想,這天安門城牆上的紅色,年年都要重新刷過。這是帝王的顏色,可它究竟是不是歷史的顏色,我弄不清楚。
聞隊長帶人挖山,這年頭既是活人的大劫,也是死人的大劫,這些屍骨,本當埋葬九九藏書在貓竹坡上。那麼炸翻了皮,我只好背回家來。
駝子二爹越來越生活在自己的幻覺里,那一夜,他噗地一口吐出我倒給他的一杯茶水。你不是盧爹爹。他像是有些生氣。我當然不是盧爹爹。我回答。你不是盧爹爹,為什麼要倒給我茶水?我看到你的嘴發乾。你該讓我渴死。你渴死了,就沒有人給陰兵撿石子兒,燒紙錢了。再不用撿了,如今,他們都住在我的牛棚屋裡。你的牛棚屋那麼小,住得下嗎?住得下,它們不佔地方。我愣著,和瘋子說話,既開心,又吃力。走,熊家毛哥。駝子二爹扯著我的手。把我拉進他的牛棚屋。
後來我打聽到,聞家祠堂被拆毀的原因,是因為鬧鬼鬧得太厲害。鬼魂發展到後來竟然不害怕太陽,大白天也敢把在草坪上把迷盹的人拖進祠堂大廳,在他的耳、鼻、嘴中灌滿腥臭的泥沙。
在我的家族史上,杉樹鋪是使我的所有家人不寒而慄的地方。家族史中最壯烈,也是最殘酷、最野蠻的一頁,是在這裏寫下的。
我說過,駝子二爹的眼神已不像一個瘋子,我詫異他為什麼又胡言亂語。我想扶起他。他賴在地上不起來。他告訴我,一上午砍下三十九顆腦殼的那個劊子手,就是他。
人的記憶都是經過篩選的,該記的都得記住,不該記的就會忘記。我的良好的記憶力,使我的朋友們吃驚。但是很糟糕,一些不應該忘記的東西,我卻忘記了。一些本不該記住的東西,卻盤踞在我的腦海里。我現在實在記不清,我到底見沒見過盧爹爹。半山茶亭里的茶杯,都是用辣椒水煮過的楠竹筒。這桶竹筒里的茶水,到底是我喝過還是我的祖父喝過?駝子二爹說,你沒有喝過。我沒有喝過,可是我的口中為什麼留有溫熱的茶香呢?不是現在的茶,是五十多年前的盧爹爹的繭手揉搓出來的粗片茶。那一團紅軍,差不多都喝過這種茶,殺人的人喝過,被殺的人也喝過。
沒有頭的屍體是沒有辦法托生的。這是杉樹鋪每個老人都深信的道理。如果聞隊長來世不能托生為人,杉樹鋪人就會此恨綿綿,終無絕期。當天,聞隊長的老婆拿來一隻風乾的葫蘆,央我把它畫成一顆人頭。我瞅著那隻葫蘆,毛骨悚然。眼前總不能躲避昨夜那個鬼捧著腦袋趨前送我的情景。但我還是戰戰兢兢地拿起毛筆。在那隻葫蘆上畫了一張人臉。
第二天,我正在菌種室里觀察菌種培養基。駝子二爹又幽靈一樣飄到我跟前,告訴我:方才,聞隊長被炸死了。塆子里已傳出令人恐怖的哀號。聞隊長的老婆死去活來。我跟著駝子二爹到了貓竹坡。聞隊長的屍首已被一篷稻草蓋住。有人告訴我:聞隊長是排除啞炮死的。上午歇工前,同時點燃了三個石炮,炸響了兩個。有一個沒有響,等了好久時間仍然沒有響。他娘的,啞了。聞隊長罵著,囑咐隱蔽著的人們不要動,他去看看。他走近炮口,低頭檢查導火索。才一低頭,那炮就響了。聞隊長被炸起十幾丈高。落下來,腦袋沒得了。肉沫子噴了一面坡,好多人身上都濺的是。
我手中的尖嘴鋤滑落在地。這個嚴重的現實使我無法接受。我向門外走去,走出了十幾丈遠。駝子二爹追出來喊:熊家毛哥,我死了,你接著燒紙錢,撿石子兒。
團政委終於弄清了他的弟弟被殺害的原因。今天早上,營長在燕子溪中洗臉。營部通訊員跟在他後面,在沙地上撿到一粒紐扣。營長,這是不是你的紐扣?營長看看胸前,軍裝上的第三顆紐扣掉了。是我的,營長接過紐扣,無意中瞥了一眼通訊員的軍裝,發現他的第三顆紐扣也掉了。他們的談話,恰恰被路過的保衛局長聽到了。第三顆紐扣?保衛局長靈機一動。為什麼恰恰是第三顆?這會不會是第三黨的暗號?猜測就是證據。猜測就是事實。保衛局長迅速下令逮捕了營長和通訊員,並立即嚴刑拷問。通訊員受不住辣椒水的灌嗆,於是屈打成招。
暮煙四合,山色茫茫。我看到盧爹爹正坐在半山茶亭的門口,眯細著眼睛叭旱煙。紅軍離開杉樹鋪已經一年了。盧爹爹已經蒼老了許多。用了多年的大水桶挑不起了。換了一擔小水桶,依然挑不起。寂靜的山谷里響起他沉重的哮喘聲。這聲音引來了一個人。他背上背著一個檀木雕成的文殊菩薩。寬眉闊眼,頭皮一片青,是個游腳僧。他坐到盧爹爹對面的石凳上,兩人攀談了起來。搭訕了半天,兩人並沒有談攏。盧爹爹噴出一口濃煙,接著就是一陣劇烈的喘咳。和尚,你看看,他們來了。盧爹爹用著沉重的痰音說。么事來了?游腳僧伸長頸子,四下觀望。那裡,盧爹爹用旱煙桿一指,說道:聞家祠堂那裡,一股黑氣。是的,那裡是有一股黑氣,可憐哪,冤魂不散。一到黑,它們就出來了。從祠堂出來,百把步路到老楓樹。再從老楓樹那兒順燕子溪下來里把路,到我這個半山茶亭,再往下到小石橋。在那裡打轉身,又回到祠堂里去。盧爹爹的話,使游腳僧聽了不免駭異。這團黑氣天天如此作?盧爹爹點點頭。痛楚地說:杉樹鋪如今是冤鬼世界了。太陽底下,那團黑氣也不散。別人看不見,我看得見。盧爹爹覺察游腳僧一臉的疑惑,就解釋說,這些冤魂是紅軍中的好男兒。不曉得共產黨內出了什麼樣的奸臣,竟把他們當作第三黨殺了。最可憐的,是熊氏家族的子弟們,一次殺了三十九個,連同頭天殺的營長,一共是四十個。可憐哪,熊姓本來就是個小姓。如今是國共兩黨都殺他們。國民黨說熊姓是紅姓,抓了就要殺。共產黨說他們是第三黨,抓了也是殺。殺來殺去,熊氏家族的男丁,剩下得幾個了,只得隱姓埋名,跑到外鄉避難去。這麼慘的事,你叫這團黑氣如何化得開。他們死了一年多了,每天都在這條沙石路上遊盪。我守在半山茶亭里,大白天里,睜著眼也能看到鬼。到夜裡閉上眼睛,那就更不用說了。儘是些無頭鬼,像插楔子樣的擠在我的屋裡。他們害不害你?游腳僧問。不害我。盧爹爹回答。我倒想他們害我,讓我和他們一塊兒去,加入那團黑氣。他們這些冤鬼,卻偏偏保佑我長壽!但是,自從出現了那團黑氣,杉樹鋪的人搬走了不少。今天,張家養的那頭糙子豬忽然通了人性,嘴巴銜一把葫蘆瓢,挨門挨戶討食吃。不把給它,它就拱翻你的門檻。把給它的,它就放下兩隻前腳,磕一個頭。吃飽了,它就坐到祠堂門口,人們誰也不敢惹它。還有,聞小二的堂客前天生個伢兒。那伢兒肉頭肉腦,一出娘肚子,就唱起了「八月桂花遍地開」,把一屋人嚇得要死不能閉氣。這樣的伢兒哪個敢養?聞小二連夜把伢兒抱到山上丟了。第二天一早,聞小二上山去看,伢兒不見了。地上留得有十個大字:此地不養爺,自有養爺處。聞小二駭得轉身就跑。他本說跑回家,天曉得他么樣跑上崖頭,一腳踏空,人跌成了一攤泥。唉,杉樹鋪的怪事兒多了,好幾天前,塆里請來一個道士壓邪。那道士的七星寶劍剛出手,只聽得哎喲一聲,道士倒在地上,四肢抽搐,發起了羊癇風。等他好了,卻落得個半身不遂,一邊手腳都是麻木的。道士在我這裏喝了一杯茶,對我說:從祠堂到你這裏,是一條陰|道。杉樹鋪要想平安,就得替這些冤鬼養好這條陰|道。
才漲的溪水在小石橋下發出空虛的汩汩之聲。遠山如一軸淡墨。近處的岩石和叢林在溪面上投下厚重的翠影,草籽田開始冒出一簇簇粉紅的小花,使得蒼灰的土地開始變得紅潤。可是,這燕子溪旁的聞家祠堂依舊是那麼嚴峻,插在門口的那面紅紅的、經過風吹雨打有些褪色的紅軍軍旗,更在人們的心中籠罩上一片肅殺之氣。
這個老頭兒,就是駝子二爹。
我可能大聲喊了起來,也可能沒有。我立刻挺身坐了起來。自衛的本能使我伸手去抓那張臉。但是我伸出的手,只抓到了一把黑暗。
事後,駝子二爹對我說:聞隊長劈了錢板,斷了陰兵的錢路,又炸翻了貓竹坡,破了陰兵的靈屋,專和陰兵作對,他還能不死?說罷,連連嘆氣。那神態,彷彿杉樹鋪還有更大劫難發生。
那一夜,我就攥著一本書,眼睜睜地坐在床上。直到第一縷陽光射進窗欞。
至少,我的祖父的殷血,沒有化作塗紅天安門城牆的顏料。
杉樹鋪至今還沒有用上電燈,我住在聞家祠堂里,用的是一盞用洋鐵皮製成的不用燈罩的柴油燈。每當把棉線燈芯點亮,屋子裡便瀰漫開刺鼻的黑黑的油煙,第二天早上起來,鼻孔和耳朵、眼便是一抹黑。
在我離開杉樹鋪的第二年,聞家祠堂就被拆毀了。我的兒子已經四歲,但他再也見不到這座埋葬我的家族的活的墳墓了。聞家祠堂在杉樹鋪消失了已經十年。
我沒有勇氣看稻草里這具沒有腦袋的屍首。我偷偷告訴駝子二爹:昨夜,我見到的那個擰下自己腦袋的鬼,長得同聞隊長一個樣。駝子二爹說:你不說我也曉得。
掩埋好營長的遺體歸來,盧爹爹彷彿覺得自己身上的一部分也隨之埋葬了。那一夜很黑,很黑。林中時有宿鳥驚起,其聲啅啅。盧爹爹灰心冷麵,在床上擁著一襲豬油渣樣的破棉絮靜坐。忽然,他聽到輕輕的叩門聲。哪個?問過,依然是輕輕的叩門。盧爹爹便輕手輕腳地去開門,團政委帶著一身夜氣進來。盧爹爹要點燈,團政委不許。他說:多謝你安葬了我的弟弟。盧爹爹沒有作聲,他在靜默中分擔團政委的苦痛。團政委塞給他一包銀圓,低聲說:部隊明天要開拔,這些銀圓你拿著,能買棺材就買棺材,錢不夠就買缸,把這些冤死的紅軍埋一埋。我是要埋他們的,沒有錢我也要埋他們,早知這樣,他們就不該參加紅軍。我幸虧沒有兒子。如果https://read•99csw.com我有兒子,他參加了紅軍,我就讓他開小差。回來跟我燒茶水,總比冤枉丟了一條命強。盧爹爹語無倫次地說著,他要傾倒心中積蓄太深的怨憤。我的祖父設法制止他。盧爹爹終於明白我的祖父沒有心思聽下去,便長嘆一聲打住了話頭。我的祖父提出告辭,他轉身自己去開門。剛把門閂抽開,門就被外面進來的人推開。四支長槍頂住我的祖父的胸口,保衛局長點亮手中的火把。嘩啦一聲,盧爹爹手中的那包銀圓滑落了,撒了一地。
審訊連夜進行。天粉粉亮,我的祖父不知是從第幾次拷打中蘇醒。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從保衛局長的這句問話中,我的祖父知道,爭辯已沒有用處,他將尾隨那一萬七千名冤死的紅軍將士的靈魂而去。大別山已經有一萬七千名乳汁已經乾枯的母親,失去了她們心愛的兒子,現在又將失去一個。蒼天啊,難道這就是革命對人民的報答?!我的祖父被綁在祠堂的廳柱上,他怒火中燒,心情又不無沮喪。他把貼在胸前的下巴昂起來,回答保衛局長說:「你們這麼做,必定是共產黨的罪人!」這句話對保衛局長毫無威脅。他哈哈一笑說:就按你的規矩辦,也給你兩個饅頭。
嘚嘚嘚嘚,那匹紅鬃馬踏上陰|道了。我的祖父騎在馬上,他去師部開會回來。殘酷的肅反鬥爭使他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以前他是清澈見底的,像燕子溪中的鵝卵石,在水中反射出斑斕的色彩。現在他不是那樣,他所領導的這個團,已被殺掉了三百多人。他知道他們都是獻身革命的鐵血男兒,不是什麼第三黨,AB團,但他不敢站出來為他們說話,他知道自己的一顆頭顱,也是隨時都可以被張國燾取走的。
紙錢很快化為灰燼。駝子二爹還在地上跪著,嘴裏含糊不清地念叨著什麼。彷彿是咒語,又彷彿是祈禱。我站在旁邊,對駝子二爹的舉動感到奇怪。他這麼做的原因,肯定是他知道了昨夜這屋裡鬧鬼的事情。那麼他又是怎麼知道的?
肩上壓著一副悠悠蕩蕩的行李擔子,走著陡峭的山路,真如鯰魚上竹竿了。這一片深山,沒有人打山歌。臨近正午,溪水潺起翠煙。山雀兒翩翩,一會兒這樹,一會兒那樹。它們難道也在焦躁地找尋什麼?進了一處埡口,我緊趕幾步,在那裡歇歇肩。
陰魂如此強烈地騷擾人世,觳觫的杉樹鋪人當然不能容忍。我在聞家祠堂里住了三年,幸喜一切平安。我倒是希望能經常見到鬼魂,讓它們給我在這個人世上孤獨地長途跋涉的勇氣,使我不再孱弱。但它們總是在我的血液里和我見面。它們的血流完了,只能活在我的血液里。我猜想,祖父那一次顯形,是為了讓我記住家族的形象。在漫長的中國歷史中,我的家族,同許許多多的家族一樣,存在的形象是一張充滿血污的臉。
十幾分鐘后,我的叔祖父就被拖到小石橋邊砍了腦殼。據說,他犟在路上一直不肯走。硬硬的沙石被他的雙腳撐出兩條深深的血溝。那血,許久許久都不曾消退。
這瘋子,一身死人臭。每當他背著死人的骨頭走過來。人們就掩鼻,遠遠地避開。
祖父去師部領回作戰任務,全團即將開赴前線。
盧爹爹現在挑不起滿滿的一擔水了。從半山茶亭下到燕子溪中挑水,要下四十多級石階。挑著半擔水上這些台階,對於一個六十多歲的並患有哮喘病的老人來說,實在不是一件容易事。這些青石台階現在還在,但已荒廢不用了。可是當年我的祖父,曾在這些台階的哪一級上,同盧爹爹並肩坐過。盧爹爹的呼吸不發臭,但散發著苦艾的氣息。
我走到燕子溪旁的老楓樹那兒,駝子二爹已蹲在這裏了。他正在燒紙。那麼專心致志,以致沒有察覺我的到來。低低地飄浮在草葉子上的煙氤,使得深秋的黎明朦朧而又寒峭。楓樹葉子早就一片一片地紅了。地上的紙火卻顯得黯淡。我發覺駝子二爹燒的正是我給他的白紙,他又把紙剪成紙錢那麼大。每張白紙上,歪歪扭扭地寫著一個「錢」字。
駝子二爹為什麼要這麼做?杉樹鋪的人沒有哪個說得出原因。聞隊長解釋說,瘋子各有各的瘋法,駝子二爹的瘋法,就是撿石子兒。
盧爹爹從我祖父的神志中,彷彿明白了一切,究其實他卻什麼也不明白。回到半山茶亭,他從床上揭起僅有的一床破被單,裹起那條被狗撕爛的大腿,扛到山上埋了。
水挑滿了一缸,天還沒亮。老天上的幾粒星星,像死人的黯淡無光的眼睛。盧爹爹開始去門外拖些木柴進來,準備燒水了。坐到灶口,剛扒開隔夜留下來的灶膛的火屎。那條相依為命的大黃狗呼哧呼哧從門外進來,蹭到盧爹爹腳前,放下嘴裏咬著的一截木柴。盧爹爹高興地拍了拍狗的腦袋,認為這狗可以當兒子養,幫他做得一些事了。他摸出一把斧子,想把大黃狗拖來的木柴劈碎。一使勁,斧刃下去,傳來一聲悶響。而且手上的感覺也不對,軟軟的,綿綿的。這是什麼啊?盧爹爹剔了剔梓油燈盞里的燈草,如豆的亮光大了一點點。他俯身細看,頓時嚇得舌頭伸出來縮不回去。斧頭揳進去的哪裡是木柴,竟是一條血淋淋的人腿!他回頭再看缸里挑回的水,全是紅紅的血。
老頭兒的眼睛閉著,我的驚叫彷彿是一聲鳥鳴,他聽了就像沒有聽到。我一陣噁心,轉身想走,好奇心又驅使我留了下來。過了許久,那老頭兒方木偶般地轉過腦袋,兩粒眼珠子如兩顆乾枯的豌豆,朝我身上輪了一圈,木訥的臉色顯出遺憾。他費勁地撐撐眼皮,又用雙手把卵袋兒搓了搓。才像一隻迷盹的狗那樣,懶洋洋地站起身來,穿好衣服,背起一隻籮筐。我驚奇地發現,那籮筐里,裝的全是些大大小小的石子兒。我問他,到杉樹鋪還有多遠?他聳了聳駝背,又拿起一張小巧的尖嘴鋤,跟我走。他看也不看我,就往前走了。我趕忙挑起行李,跟在他後頭。還有多遠?我問。他依然不答。用尖嘴鋤在山路上刨起一顆石子兒,放在嘴裏吹吹土屑,再把石子兒丟進背上的籮筐里。還有多遠?我再問,他停了停步,用手中的尖嘴鋤朝前指了指。前面不遠,一片竹林,萬竿相摩,綠色|逼人,間隙處略略露出些牆垣,想是杉樹鋪了。
我不知那張臉是從天井升上了天空呢,還是從牆角遁入了地底。從此,我非常希望能再次看到這張臉,但是,它卻再沒有出現過。我知道,它是隱藏在一處我看不見的地方,每時每刻陪伴著我。後來,我又去牛棚屋裡找過駝子二爹,當然是晚上。白天他背著籮筐,去陰|道上撿石子兒去了。他依然睡在棺材里,聽我像一個老太婆那樣嘮叨,偶爾答應我一兩句瘋話。有一段時間,我也糊塗了,弄不清到底他是瘋子呢,還是我是瘋子。你像你的爺爺。有一回他主動這麼對我說。盧爹爹怎麼死的?我趁機問他。他翻翻眼珠,不作聲了。一會兒,棺材里響起了鼾聲。我聽出鼾聲是裝出來的,然而他真的睡著了。離開牛棚屋,我不再感到害怕,回到祠堂,我閂上大門,獨自站在黑洞洞的大廳里。枯靜盈耳,寒氣轉腸。爺爺!我仰頭對著橫樑高喊。沒有人回答我,繞樑的是我自己的聲音。我的眼眶裡溢出熱淚。感到孤零零的生命陷進了黑暗的大地。忽然,我看到一個人影在大廳一角出現。他沒有發現我,徑直走進了耳門,我立即尾追而去。結果什麼也沒有看見。我終於明白,這祠堂里,有的只是曇花一現的靈魂。過去的現實已不復存在。
我的家族的人都埋在什麼地方?等駝子二爹燒完了紙,我問他。你問盧爹爹。盧爹爹在哪裡?在斗山茶亭后的那堵崖上。盧爹爹怎麼死的?駝子二爹小心翼翼撿起一顆石子兒。繼續在陰|道上走,我跟著他,走到了半山茶亭的廢墟跟前。他回頭陰沉地望了我一眼,就向崖頭走去。我跟著他,走進了五十四年前的那個黃昏。
這個游腳僧,就是保衛局長帶來的那四名戰士中的一個。熊氏家族的三十九名殉難者的腦殼,是被他一人砍掉的。
牛棚屋本來沒有門,為了要鎖住瘋狠了的駝子二爹,聞隊長叫人把牛棚屋安了一扇門。其實不是門,是一道柵欄。柵木間的縫隙很大,可以伸進一顆腦袋。我去看駝子二爹,就從柵木間的縫隙里把腦袋伸進去。現在,我剛把腦袋伸進去。駝子二爹就聽到動靜,他連忙從棺材里挺起身來。他憤怒地央求我,快把門打開放他出去。他有四天沒上陰|道燒紙錢,撿石子兒了。若是陰兵走路不順當,石子兒硌了腳,或是沒得錢打酒喝,杉樹鋪就要遭殃了。他說得煞有其事,冷峭而又沙啞的聲音像鷹喙一樣刺穿屋中又寒又潮的空氣。我掩起鼻,怕聞他發臭的呼吸。不遠的地方,傳來一聲炮響。駝子二爹支起耳朵。炮聲,七十四師又進攻了。團政委,你的扯光鏡呢?能不能讓我看看,是不是廣西佬的兵。這些兵吃蛇,爬起山來,也像蛇那麼快。唉,人都殺了,還能打勝仗?團政委,把你的陰兵調來,和紅軍一起打匪軍。駝子二爹衝動起來,哇哇亂叫一通,接著恢復了沮喪的神情。使勁揉著眼皮,問我現在是不是民國二十一年,我說:不是,現在是一九七二年。那怎麼有炮聲?是開山放炮。我告訴他,聞隊長接了上級的指示,杉樹鋪要整出幾塊大寨田來。杉樹鋪沒有田整,就要削平山頭開梯地。那炮聲就是削平山頭的炮聲。削哪兒的山頭?駝子二爹神情緊張。貓竹坡,我說。駝子二爹大驚失色。二話不說,拿起那把尖嘴鋤,倏地向我衝來。我趕緊縮回腦袋。噼里啪啦一陣亂響,木柵門被尖嘴鋤劈得稀巴爛。我詫異這個奄奄待斃的老頭子哪裡生出這麼大的力氣。駝子二爹一步跳出門,看也不看我一眼,就朝貓竹坡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