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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姐是這年年底嫁去福至街崔家的。第二年春天的一個上午,我剛從鹽倉里幹活回來,劉媽忽然急匆匆地跑進我屋說:三姑娘,你爹讓你趕緊換上新衣裳梳好頭去客廳里。我問幹啥,劉媽說有一個老先生領著一個小伙在客廳里喝茶,他們父子可能是你爹生意上的朋友。我一愣。劉媽這當兒附上我耳邊說:那小夥子長得可是一表人才呢,我估摸你爹想讓那小夥子相相你,如今這是剛興起來的規矩,你快去!我聽了心又猛跳起來,但這次不是因為歡喜,是因為恐懼:人家會相中我嗎?換衣服時,我的手因為恐懼哆嗦得連扣子都扣不上,最後是劉媽幫我把衣服扣好把頭髮梳攏的,我戰戰兢兢地往客廳里走,彷彿不是去見男子而是去見老虎。進了客廳,爹給我介紹說:這是你徐伯伯,那是你徐濟哥!我緊忙鞠躬,而後按爹的手勢在一張椅子上坐了。我回答了一些徐伯伯的問話,在回話的間隙我偷看了一眼徐濟,他是長得不錯。我注意到他也往我這邊看,而且目光漸漸不再移動,我心中有了一些信心,也許他會相中我的。徐濟,你看女人不要只看她的臉,你要是娶了我,我會一生一世侍候你,我有力氣,我會勤勤快快地幹活掙錢,我會什麼活兒都不讓你干;我的針線手藝也好,是跟劉媽學的,你的衣服鞋襪我都會給你縫得漂漂亮亮;我還會做飯,是我這幾年悄悄學的,日後你要想吃什麼我都能給你做出來……我漸漸變得有些自然了,我開始大胆地看他,我發現他看我的目光有些發直,我正想高興卻又注意到他那目光其實並沒停留在我的身上,而是越過我的肩頭往我的身後看,我身後有什麼東西值得他如此凝神?我扭頭看去,原來我身後的門被我那頑皮的妹妹推開了一道大縫,也已經長成漂亮姑娘的妹妹正站在門縫那兒好奇地往屋裡看。我的身子一悸,我立刻明白了徐濟在看什麼。妹妹的漂亮是我小時候就知道的,吸引徐濟的是妹妹!我在做出這個推斷的同時周身如澆了一瓢冰水。我顫顫著起身說徐伯伯我有點頭疼想去歇息,而後便站起身向門口走。我瞥見爹的臉上有股慍色一閃而過,我知道他還沒看明白,妹妹站的那個角度他看不見,他不知道徐濟相的早已不是我了。
不,我決不能讓我的孩子去受這份罪!這種罪不是我的幺幺能受得了的!可是咋樣才能不使她承受這份罪?
讓她也嘗嘗丑的滋味!
大約是兩個來月後的一個後晌,我正在家裡呆坐,忽然看見幺幺的爹走進門來,我吃了一驚,同時也有些生氣,我說你來幹啥?當初咱們咋訂的條件?他討好地笑笑,他說他想我,找了好久好久才找到這兒來。我說:你滾!他央求說:讓俺坐一會兒。我扭過臉,沒再理他,沒想到他的眼挺好用,他看見了放在床頭的一件幺幺的衣裳。那件衣裳是我夜裡抱著睡覺用的,抱著幺幺的衣裳睡我能睡得踏實。他問那是啥?我說那啥也不是。他問是小孩衣裳?我說是鄰居家孩子在這兒玩時丟下的。他說:我啥時候也能有個孩子就好了,不管是兒子還是閨女。我的心一顫,我說你做夢吧!他說:是哩,我常做夢。常常夢見我有一個孩子。我說:你咋不拿個鏡子照照你自己,就你那個丑模樣還想要孩子?!他說:我樣子是丑,可醜人也該有後代,要是不讓醜人有後代,這世上沒有了像我這樣很醜的人,那些丑得很輕的人就成了丑子!世上要是沒有了丑得很輕的人,那些原本不醜的人就成了丑子!人總是要在對比中分個美醜吧?這世上早晚得有丑子,沒有丑子,咋能顯出另外一些人的漂亮?……
他推開碗朝我點了點頭,就又出門沒進了細雨里。這時,菊花嬸望著他那頹唐的背影自動地向我介紹了他,我這才知道他叫蕭文軒,是一個窮塾師的獨生兒子。幾年前他的父母先後得病歸天,只給他留下了一間草房、幾支毛筆和幾摞書,他無法糊口,最後才找了個清掃龍門石窟的活兒,掙一點點錢吃飯。在那個傍晚,菊花嬸的介紹像門外的雨聲一樣,並沒鑽進我的耳里,我只是嗯了幾聲表示在聽著,很快把注意力轉到了新來的吃客身上。
讓她變醜!
自那個藍旗袍女人的那聲尖叫過後,我聽到說我丑的話太多了,按理我應該有了承受力,但那天中午不知是我的承受力出了問題還是她話中充溢著優越感太多,反正我的心被扎得太疼了,我被那疼痛刺|激得一躍而起,我穿上鞋走到了門口,定定地拿眼盯住她,我沒有說話,我只是笑了笑,我估計我笑得十分可怖,因為她看見我的笑時分明身子一抖並很快進了屋。就在那一刻,一個從未有過的念頭從我心裏的一個什麼角落閃出:讓她變醜!
他在把我打倒之後踉蹌著捂臉出門走了,我看見他的背影搖搖晃晃,那是我最後一次見他。他留給我的最後的禮物是那句怒罵,他那句怒罵和幾十年前那個藍旗袍女人的那聲尖叫混在一起,常年在我的耳邊響著……
我明知道她這是在安慰我,可她的這些話語還是像蝴蝶一樣在我的心裏撲扇開了,把我原先死滅了的對相貌變美的希望重新扇旺:就是,也許上天看我可憐,會讓我的臉越變越好看,不是人人都說女大十八變嗎?我為什麼就不能變呢?
我動手是在買了油的那天半夜之後。我是先舉火點著的正屋,而後點著鋪子點著了灶屋,最後才去點燃他們睡的偏房。他倆睡得很香,呼嚕聲高低相連一唱一和。我在他們的窗外特意放了一把椅子,為的是讓他們往窗外跳時方便。我不想燒死他們,我只想燒毀我爹陪嫁的那些東西,燒毀那個院子,燒毀我的屈辱。
我本來可以就這樣活下去的,但一件小事的出現使生活改了道。那件小事發生在一個悶熱的夏季的午後。午飯後按照這個小城居民的習慣,人們都要睡一陣午覺,我們這「家」的三口人也是這種習慣。那天午後我按照習慣穿得很少睡到了床上,汪世通就在這時來到我住的屋裡翻找一件什麼東西,因為天熱,他穿得也很少。我看見他進來,本能地翻過身面朝牆不再看他,我能感覺到他也沒有看我,我和他自從那唯一的一次之後,再沒有任何「親熱」的舉動,他說他看見我的醜臉就難受,我則是看見他就感到噁心。我躺在那兒,聽見他在柜子里不停地翻騰東西,院中這時響起了昉昉喊他的聲音:喂,你還睡不睡了?他晚上和午後一向都是睡在她那邊的。他沒有迴音,不知是沒有聽見還是不願作答。她立刻做了錯誤的理解,她以為他是睡到了我的床上。他常和她在午後的床上做那種事情,那種響動常常在灼|熱的陽光里飄到院中。她於是以為他一定是和我也在做那種事,就來了醋意,就朝院中扔了一句:還真叫那個丑東西迷住了?!
接下來別人又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我都不知道,我被藍旗袍女人的那聲驚叫砸蒙了:我丑?我丑?我丑?!我曉得我那陣不能哭,我拚命用牙咬住下唇,但淚水還是糊住了我的眼睛……
他是第三天後晌才完全退了燒的,這三天中,他一直就睡在我的床上。第三天的傍晚當他終於下床之後,他一下子跪在了我和菊花嬸面前,啞著聲說:大姐、嬸子,蕭文軒不會忘了你們的救命之恩……
他常要帶一些畫廢的畫稿和速寫稿回家,回來就扔進我們床下的一破木箱里。對這些畫稿,我閑的時候,也偶爾翻翻看看,一忙起來,就忘了。
這是我第一回聽他說這麼長的話,我沒想到他還挺能說的,我覺得他這些話有點像風,把我心裏原有的一些東西颳得搖晃了。我說:晚了。他問:啥子晚了?我說:沒啥晚了。他又問:咋叫晚了?我說:晚了就叫晚了!我沒想到他那樣丑的人還很機靈,他竟從我的話里聽出了名堂,我看見那猛跑到床前抓起幺幺那件衣裳放到鼻子前聞,而後轉向我急急地說:我聞出來了,這衣裳上有奶味,告訴我這衣裳究竟是哪個孩子的!我堅持說,是鄰居家的。他兩步撲到我面前,一把撕開了我的上衣摸著我的奶|子叫:你奶|子大了,你肯定餵過孩子!告訴我,是不是我們有了孩子?!我這時有些怕,我推開他的手說:你滾開去做夢吧!他說:有!一定有!我從你的眼裡看出了,告訴我,他在哪兒,讓我看看,我是他的爹!我看他猜准了,不想再瞞,就說:晚了。他聞聽抓住我的領口瞪了眼叫:你咋總說晚了?我說:她日後會像你我一樣丑,我怕她受苦,提前送她到那邊了!他聞言駭極地把眼瞪大,隨後瘋了樣地一邊揚拳向我砸來一邊吼道:你這個醜女人噢——!
別那樣說自己!他開口打斷了我的話。你心腸好,我想和你在一起!
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那個穿藍旗袍的女人,記得她那聲尖尖的驚叫。那聲驚叫雖然音量不高且已經歷了幾十年的磨蝕,今天卻依然像棗刺一樣尖厲地扎著我的耳朵。那聲驚叫響在一個秋天的上午,那天上午國小的劉先生把我們十二個女孩叫出來,往我們每人手裡放了一束鮮花,說,待一會兒省府里有幾位女士要來視察我們學堂,你們就站在學堂門口,等女士們從乘坐的馬車裡下來之後,你們擁上去把花獻給她們。他說完,還做了一個碎步小跑雙手獻花的動作,他跑起來左右搖晃,有點像鴨子,惹得我們一齊咯咯咯直笑。我們的笑聲還未落地,一個穿藍旗袍的女人由一位男子陪著向我們走來,劉先生恭敬地迎上去含了笑報告:夫人,都已經照你的吩咐準備好了。那女人點點頭,走近來仔細地審視著我們,她像分糖似的把她的目光分給我們每人一眼,看到我時雙眉先是一揚,隨即響起了那聲讓我終生難忘的驚叫:嗬,這丫頭咋長這樣丑?!不行,換一個!
我此生過得最好的一段日子就這樣開始了。自然,我沒料到它會那樣短,短得讓我一想起來就覺得那是一個夢,一個多麼好的夢啊!後來我才想起當年靳崗教堂那個外國神甫對我說的話:主以後也可能會給你補償。我過的這段日子,大約就是主因為我丑而給我的一點補償,是給我的一個短暫的安慰,他安慰和補償我的目的,是想讓我保持對他的虔敬。對於那些可能對他失去虔敬的人,他有時會稍稍給他們一點甜頭,一點,就一點……
我當時一看見箍桶匠的這副相貌,立時在心中決定:就是他了!我想,以他的這個模樣,他站在我面前是絕不會有任何優越感的,我要的就是這一點,我找的也就是這種男人!我於是借口找水喝走進了他的鋪子。我斷定平日一定很少有女人走進他的鋪子並同他搭話,因為他一見我進門便趕緊扔下手中的活過來殷勤地招呼,聽說我要喝水,又忙跑進裡間把碗刷了又刷,而後恭恭敬敬給我端一碗涼開水。我看得出他是一人過活。我坐在他對面,有一句沒一句地同他說話,與此同時我裝作擦汗把上衣的扣子解開了兩個,他一見我露出的胸脯眼睛立時直了,我一見他的樣子知道對他可以直來直去,於是就盪笑——我是第一次這樣笑——著問他:想嗎?我的突然發問使他吃了一驚,他先是不知所以地慌望著我,後來見我又把扣子解開了一個,才明白了我的問話而漲紅了臉訥訥著說:我沒有多少錢。我笑了,我說我不是賣身的妓|女,我不要錢,我只要你答應我三個條件就行!他聽我說罷三個條件,喜出望外地連連點頭。
他倆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少,汪世通先是把白天的時光都耗費在前面的鋪子里,後來乾脆在鋪子里放了個床,晚上也不回她屋裡睡。冬天的一個晚上,當他倆又一次爭執過後,汪世通冷冷地對昉昉說道:從明天起,你從哪裡來還回哪裡去,我這裏不雇你了!昉昉聽罷大哭,昉昉說:你當初答應過要娶我做二夫人的!汪世通冷笑了一聲,說你為啥不在鏡子里照照你那張臉,你已經沒有了做夫人的資格!我娶二夫人是要和她睡覺讓她替我生兒育女的,你這個模樣我看見心裏就彆扭我咋和你睡?你知道男人睡女人憑的是啥?那憑的是一個興緻,這興緻從哪兒來?主要是從女人的長相上來,女人的相貌越美男人的興緻越大,女人的相貌越醜男人的興緻越小……
此後,我常常夜裡做夢,夢見有一位神女來到床邊,向我的臉上指指點點,我以為那是在取走我臉上的丑,幾乎每次都是笑醒的,但每到第二天對鏡一看,我還是原來的模樣。夢一次一次落空,終於使我原來的希望成了絕望。不過,那時我還沒有想到去死,想到死是在十二歲的那年冬天——
這之後,他一從石窟清掃回來,就徑直來鋪子幫助幹活,不是燒火、挑水、擇菜,就是刷碗、擦桌子、掃地,以致外人都以為我又雇了他當夥計。
我於是在做壽衣的間隙,按照我的標準,在街巷間做苦力活的男人間用眼睛挑選。我曾暗暗地相中了兩個人:一個是位釘鞋的,半邊臉被火燒壞了,看上去挺丑,但我總擔心他丑得還有點輕,他還有半邊臉是好的,而且他可能還記著他的臉在沒燒壞時的樣子,他看見我也可能還會有一點優越感。不,不能要他!第二個是一個編竹篩的篾匠,禿頭,而且左耳朵上還有個很大的豁口,要說也挺丑,可我還是有點猶豫,因為他的臉還有點看頭,兩隻眼挺有神,我擔心他會拿他的眼和我的眼相比從而覺得是屈就於我,不,不能要他九-九-藏-書!決定不要了這兩個之後,我才又去了城邊的那個箍桶鋪子。
屋裡只剩下了我倆,他低了頭沒有說話,我穩定自己的情緒,輕輕問:文軒,這是一件大事,我想知道你是真心愿意還是怕當我的面不好回絕?他抬起漲紅的臉說:我是真心。我想起當年汪世通對我說的那些好聽話,不敢相信,忙又說:我倆的年齡相差也大,我大你五歲,而且你注意到了嗎,我長得可是丑,這臉上的麻子——
那些天我陷入了痛苦的矛盾中,一方面為她的出生感到自豪高興,尤其是當她——我給她起名幺幺——的小嘴噙住我的奶頭甜甜吸吮時,一種難以言說的快樂和幸福就如溫水一樣浸潤著我的全身;另一方面卻是為她日後的相貌擔心害怕,覺得她還是不出生為好。我常常看著那張暫時還辨不出像誰的臉在心上猜測她長大后的模樣,我有時把我這種醜臉安到她的臉上有時把她爹那張更丑的臉安到她臉上,我的心就在這種猜測中變得越來越涼。
汪世通先上來不斷對昉昉軟語安慰,但我發現他對她的態度在慢慢變得冷淡。過去,吃飯時,他常常會當我的面用筷子夾菜往昉昉的嘴裏填,如今這種舉動先是變少隨後就完全沒有了。過去,每到夜晚,他們的房間里會傳出嬉笑和玩鬧的聲音,如今,這種聲音也慢慢絕跡。我注意到他看她時常常發獃。又過了些日子,他們開始吵嘴,這種爭吵越來越變得頻繁,終於有一天,當他倆的又一次爭吵開始時,他打了她幾個耳光並恨恨罵道:滾,你這個丑東西!
昉昉,你也覺著屈辱了?你還記得你當初欺負過另一個醜女人嗎:主讓你長得美並不是給你欺負別人的仗恃,不是!主讓你長得美只是為了讓你給這人世帶來活力!——這是神甫說的。
你——你這個畜生——我沒容他說完,就發瘋似的向他撲過去,那一刻,我恨得真想活活把他撕了!天啊,我從來沒有受過如此大的欺騙!我剛剛撲到床邊,就見他猛地揚起掌來,我只聽到自己臉上啪一響,隨後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這之後,每隔一段日子,每當我想要的時候,我就去一次他那兒。我一去,他便像迎接皇上一樣地忙這忙那,儘力為我準備了些他認為好吃的東西,但我通常不吃,也很少同他說話,我只要我願意要的。偶爾,我也會指使他為我干點事,比如為我洗洗腳剪剪腳指甲或為我把內衣內褲洗洗,他每件事都小心地照辦,看到他像狗一樣如此聽使喚,我不止一次地想:假若他是個英俊魁梧的男子漢,他在我這個醜女人面前還會這樣嗎?他是因為比我還丑才在我面前失去了仗恃。
那年冬天好冷啊,雪沒完沒了地往下落,似乎想把整個南陽城埋住,學堂里好多學生因為怕冷不上學了,我兩個姐姐、哥哥、弟弟、妹妹都找借口留在了家裡,只有我仍按時去學堂聽課。我不是不怕冷,我是不想留在家裡,我不願和長得「漂亮可人」的他們坐在一起。「漂亮可人」是那位大嘴巴的縣長說的,它和藍旗袍女人的那聲驚叫一樣牢牢釘在了我的心中。
但事情大出我的預料,半月後媒婆三嬸竟真領來了一個三十上下的男子,這男子相貌說不上英俊卻也不錯,穿得也乾淨講究。我聽見三嬸在向爹介紹:這是南關給騾馬釘掌的汪家的老二,叫世通,他認識你家三姑娘,他和他爹都願意這門親事……
那天後晌我沒去上學,家裡人都以為我病了。我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藍旗袍女人的那聲尖叫像一群白色的鵝一樣伸頭圍著我:這丫頭咋長這樣丑?!這丫頭咋長這樣丑?!這丫頭咋長這樣丑?!……
記者王汪報道:今日中午12時10分左右,有人在城南河裡發現一老太太溺水,待救上岸時已停止呼吸。死者約七十多歲,姓吳,孤身生活。據遠處的目擊者說,她好像要下水去撈抱什麼東西,徑往水裡走。記者提醒本城居民,注意照料好家中的高齡老人,勸止他們不要獨自到河邊去洗刷東西,以防再次發生此類溺水事件。
一老婦在城南河中溺水死亡
汪世通找到了他要找的東西之後,回到了她的屋裡午睡,院子里只剩下一片熾白的陽光和安靜,我就站在門口,盯著那片刺眼的陽光和那陣宜人的安靜,思謀出了一個讓她變醜的計謀。
也就是在這個晚上,我決定去求劍二奶。劍二奶是北街的神婆,平時常用一把桃木寶劍為人們消病去災,我想她興許能為我想個變得不醜的法子。我是在一個正午人們都歇晌時去找二奶的,去時我偷偷從家中的鹽倉里給二奶拿了一小袋鹽作為禮物,進門我就把鹽遞到二奶手上,我說,二奶,俺沒有錢,俺給你帶了點鹽來,俺求你讓俺的模樣變變。二奶怔怔看了我一陣,二奶搖搖頭說:小三,二奶不看這病。我一聽,就哇的一聲哭了。二奶後來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好吧,我來給你破破!二奶找來五根干樹枝,在地上擺了個「丑」字,讓我站在「丑」字中間,她提著她那把桃木寶劍繞著我轉,口中還說了些聽不清的話,之後讓我從「丑」字上下來,她把那五根樹枝撿起點火燒了。二奶以後對我說:回去吧,小三,說不定哪天夜裡會有神女去找你,把你的模樣變變,讓你變成一個漂漂亮亮的姑娘!……
第二天早上,我強撐著起身去鹽倉幹活,爹看見我時嘆口氣,我明白他為什麼嘆息,我假裝什麼也不知道,照舊默默地在鹽碾前轉……
春天的那段日子,我發現他每日回來,都去床下的箱子里找出一張畫稿,在那裡反覆審看,我一開始並未在意,以為他是在自我品評琢磨畫技,便沒理會。有一次他又凝神看那張畫稿時,我恰從他身後過,就也看了一眼,這才發現那是一張女人的畫像,而且那女人的模樣還很漂亮。我隨口問道:這畫的是誰呀?文軒臉一紅,有些吞吐地說:一個香客。我仍然沒有放在心上。又過了些日子,我整理床下的東西,無意中在那個破木箱里看見,內中有十來張那個女人的畫像,每張畫里的姿勢不同,這才使我一驚。我知道文軒一向作畫都是讓人擺個姿勢他照著畫。這個女人讓他畫這麼多的姿勢,這說明他們是常見面的。這引起了我的猜疑,我決定弄個明白。後來在他去石窟清掃的日子,我就悄悄跟上去,果真見到了那女人。那是一個年齡比我輕的少婦,家境顯然挺好,穿得很光鮮,人長得比文軒畫的還要漂亮。她每隔三天來燒一次香,每回燒香都在那尊最大的佛像左側一個石窟里燒,每回都是她剛把香點著,磕了頭,文軒就過去了。兩個人先是說一陣話,後來女人就在石窟外擺個姿勢讓文軒畫,我不敢近前,聽不清他們說些什麼,不過,從文軒不時上前替那女人抿一抿被風撩亂的鬢髮的動作看,兩人已很親昵。我的心一沉。
洗完之後,見他還沒有回來,我就先上了床,我想這樣也好,免得當著他的面脫衣裳難為情。我把燈草香油燈的亮光撥小,半閉著眼睛靜靜躺那兒等他。我甜蜜地猜想著他待會兒進了屋之後會做什麼舉動:是先脫他自己的衣裳還是先來床邊看我?倘是他先脫衣裳,我該不該扭臉去看一眼他光身子的模樣?他要發現我在看他的光身子會不會認為我臉皮太厚?他脫完衣服過來一下子掀開了我的被子我該咋辦?裝出一副害羞的樣子捂上臉嗎……我就在這種胡思亂想中慢慢被疲倦合攏了眼皮,沉入了一段更加五彩繽紛的夢裡。當我醒來時天已微明,我發現他酣睡在我的身邊,我輕輕地給他掖了掖被子,我想他這些天為準備婚禮肯定也累得厲害,我長久地心疼而幸福地望著他的睡態……
逢到天氣暖和的傍晚,姐姐妹妹和哥哥弟弟他們以及僕人們的孩子,常在前院里做「扯羊逮」的遊戲。大夥挨個扯住前邊人的衣裳后襟成一隊,隊伍的對面站著一個人,這個人必須想法躲過排頭人的保護而抓住排尾的那個人,為了避免被逮住,一隊人如掃帚一樣左右擺動,隨著隊伍的大幅度擺動,笑聲叫聲便響徹了整個院子並能把院中三棵榆樹上棲落的宿鳥嚇得逃入迷濛的暮空。每逢遊戲開始時,我的心就痒痒得也直想跑過去,也像他們一樣跑、一樣叫、一樣笑,但我忍住了,我咽了幾口唾沫把那個想要快活的願望壓下去。我只是眼巴巴地隔窗而看,我怕大人們把我的臉和姐姐、妹妹的臉拿來對比從而看出我的丑來,學堂里的人們已經知道我長得丑了,在家裡再不能讓人看出,不能!
就是從那天以後,我開始找理由不再和全家人坐在一起吃飯,不再和姐姐妹妹在一起玩,我害怕爹娘和家裡的僕人們暗中拿我的臉和姐姐、妹妹比,從而看出我的丑來。我那時還在天真的年紀,我天真地以為,只要他們不拿我和大姐、二姐和妹妹比,他們就看不出我長得丑。
我一開始住在一家大車店裡,後來在潘湖附近的一條巷子里租到了一間小屋。我對生活已無心做認真的安排,我隨便地在一家壽衣店裡找了個代縫壽衣的活兒,而後按照吃飯、幹活、睡覺的習慣,無聲無息地活下去。
我開始在幹活的同時滿懷希望地等待。我重新對鏡子有了興趣,原先掛在我睡屋裡的那面鏡子被我砸碎扔了,我又悄悄給了劉媽點錢讓她去街上買了一面。我天天去鏡子前照,在那面圓形的鏡子里,隨著日子的一天一天流走,我看到自己胖了,胸脯挺起來了,臀部變寬變大了。在這同時,我感覺出自己的心也在變,我開始對男人的目光十分敏感,任何一個男人朝我看上一眼,都會讓我心裏莫名地顫動半天。我夜裡開始頻繁地做夢,那夢中總有一個英俊的男人向我微笑,並輕輕悠悠地向我伸過手來。我的身子常常被這種夢境撩撥得燥熱無比驚驚悸悸。我在鹽倉幹活的間隙開始更頻繁地照鏡子,但鏡子里的那張臉卻變化不大,兩隻眼依然很小且間隔很寬,鼻子仍是平塌塌的,嘴照舊很寬,兩顆凸出的門牙彷彿又凸得更厲害了一些,頭髮雖說密了點卻還是像入冬的茅草一樣發黃,兩頰上的麻坑也未見平下去。我的心重又開始變得焦躁:老天爺,發發善心,讓俺的這張臉變變吧……
那天過後不久,爹就催著汪家定迎娶的日子,他分明是害怕汪家變卦。他很快在南關為我買了陪嫁的五間房子和一個臨街的鋪面,甚至還差人趕做了櫃檯。汪世通先搬進了那粉刷一新的房子,雇了一個女僕,做起雜貨鋪的老闆,而後在一個早上雇了一頂轎子把我抬進了那五間住房和兩間鋪面構成的小院。婚禮沒有張揚,爹不想大請客,只給幾家主要的親戚發了很少幾張請帖!我猜他是因為覺著屈辱——他的女兒是在二十七歲才嫁出去而且找的是一個窮漢,還陪嫁了好多東西。汪家則是沒錢來講排場,他父親靠給馬、騾、驢釘掌掙得的那點錢,只夠他們家糊口。所以我的婚禮冷清簡單,但就這我已經很滿足了,我總算也像姐姐、妹妹和其他女人一樣,有了一個自己的家,有了一個丈夫。
三嬸底下的話我沒有再聽,我也沒有力量去聽了。我是扶住牆才勉強走回自己睡屋的,我知道崔家為啥要娶二姐,我知道。
我沒有說成句。
我在學堂里的日子也不輕鬆。我不願和別的女學生坐在一起,我怕她們;我恐懼站在講台上背書,我怕人們審視的目光;我聽到別人念「丑」「難看」「不入眼」這些字詞時就渾身一抖,我怕他們那是在說我。我活在一種不安和驚恐中,我把書本上所有的「丑」字,都用黑墨抹掉,我恨它!
三嬸是第三天晚飯後來回話的。看見三嬸進了爹的屋子,我趕緊走到爹的房子後窗那兒,這是我的終身大事,我多想立時聽個明白。三嬸的聲音很響,三嬸說找到了人家,是福至街開當鋪的崔家,崔家很願和你們吳家做親,一聽說我提的是你們家的姑娘,立馬應承下來,你們兩家做親,可真是門當戶對哩!爹嗯了一下,似乎還笑了一聲,不過他沒我笑得早,三嬸的話音剛落,笑紋就跳上了我的臉。崔家就一個兒子,叫東成,我見過,人長得高高大大,面孔白凈。能找到這樣一個男人我可是知足了!我正暗自高興,萬沒料到三嬸又說道:不過嘛,他們崔家倒是中意你家二姑娘,要我說你也該先嫁二姑娘,二姑娘還沒出閣,咋能嫁三姑娘呢?他們說只要你肯許二姑娘,要他們出多少聘金都成,你定個數就行,他們不說二話……
我咬牙去了鹽倉。我們吳家世代賣鹽,有一個很大的鹽倉。鹽倉里有一盤驢拉的石碾,我爹平日就用這磐石碾把棗大的鹽粒碾碎,而後再拿出去賣。爹讓我乾的就是這個活兒,往碾盤上添大鹽粒,再把碾碎的鹽收起來裝進袋子。這個活不重,可也不輕,不過我默默地干下來了。每天,當我隨著那頭毛色發灰濛了眼罩的驢子在碾前轉時,我心裏墜著的一個問號就這樣轉來轉去:我的臉還能不能向不醜處變?
我開始打聽那女人的來歷,從其他的香客口中,我弄清了那女人是附近關林鎮里一個姓白的大戶人家的媳婦,男人久病在床,她頻頻來龍門石窟燒香是想祈求佛祖保佑她丈夫早日康復。她已是有夫之婦這一點讓我多少得了安慰。
我被他氣傻在了那裡,我怔怔地坐在凳子上看那個在https://read•99csw.com月光下微微晃動的繩套,直看得月光退出屋子退出了院子,我後來拿了一把剪子,站在凳子上把那個輕輕盪動的繩套一截一截剪碎了,看見繩套像一堆牛糞一樣窩在地上時,我扔了剪子,趴到床上睡了長長的一覺。
我是一個鹽商的女兒,我對「鹽」這個東西了解得比較清楚,我知道鹽有一個特性:它在滾油里會炸!尤其是大顆粒的鹽,它在滾油里炸起時的聲音很大且能濺爆出滾燙的油滴。
我當時被自己的這些想法嚇了一跳。
我那時根本沒想到我還會懷孕。丑已經使我不敢像別的女人那樣去抱這種希望,所以直到孩子在我肚子里有了動靜我還不敢相信,直到診所里的大夫正式告訴我是「有喜了」我才一驚。
那個秋天的中午我噙著眼淚跑回家所做的第一件事,是跑到娘的屋裡照鏡子,我要弄明白我究竟丑不醜!我在鏡子前站了很久很久,也許是那藍旗袍女人的驚叫在提示的緣故,我頭一回注意到鏡中的那張臉是有不少毛病:雙頰上有許多麻坑,兩眼如一條細線且分得太開,鼻子有些塌,嘴大得太過還有兩個牙向外凸著,頭髮又黃又細。我發現了這些可我的心卻在固執地否定這就是丑:也許有的人就該長成這個樣子,長成這個樣子興許也叫美哩?為了驗證我的這個念頭,我想和大姐站在鏡前比比,只要我和她在鏡中看去一樣入眼,我就不醜!為了不讓大姐覺察出我的心思,我把娘搽臉的胭脂在鏡子上抹了一點,我說大姐你來看看這鏡上抹的是啥東西。大姐聞聲走過來,大姐長我三歲,在大姐伸頭去察看鏡子上那點胭脂究竟是什麼的當兒,我飛快地把她的臉和我的臉做了比較,這一比我心中一冷,大姐的臉看上去的確比我入眼,我自己看她的臉也比看自己的臉感到舒服。但對這個結果我還是不服,也許是大姐大我三歲的緣故,我要長到十二歲也可能和現在的她一樣耐看。二姐只大我一歲,和二姐比可能比較平等。我於是又想和二姐比,我把娘的木梳掰斷了一根齒,而後向二姐叫道:二姐你來看這木梳咋會斷了!二姐聞喚跑過來,在二姐去察看梳齒的時候,我把自己的臉和二姐的臉比了一下,這一比我的心中又一寒,我的臉不如二姐耐看,我看二姐的臉比看自己的臉心裏順暢。天啊,我的心真正有些慌了,但我還是不甘心,二姐畢竟大我一歲,我再長一年說不定和她一樣好看。我於是又想到了妹妹。我那時已經知道和哥哥和弟弟們比不出啥子名堂,女娃應該和女娃比。妹妹小我兩歲,對她我可以直接指揮,我站在鏡前朝她喊:喂,你過來!妹妹就乖乖地站到了鏡前,我將臉朝妹妹的臉貼去,那一刻是可怕的,鏡子清楚地顯示出:妹妹的臉柔和而甜美,而我的嘴、眼、鼻子、眉毛和雙頰樣樣比上去都顯彆扭。我不得不承認,我長得丑,丑!我捂了臉哭著跑開了,妹妹不知所以地邊喊著三姐邊追過來,我跑進睡屋,關上門。
後來我眼前就出現了一片曠野,我看見我正在那片曠野上沒命地奔跑,身後追著一個似狼非狼的東西,我跑,它追,我藏進草叢,它追進草叢;我躲在樹后,它尋到樹后:我溜進墳地,它衝進墳地。我最後筋疲力盡地被逼到了一條河邊,我看見了一片水……
可我又想了幾天,覺著還是只有這個法子好,我最後下了決心是在那個無月無星的陰沉沉的夜裡。我燒了一大盆開水,我用扇子把開水扇成溫水。我先伸出右手,去把裹幺幺的小被子解開,她當時已經睡著,大約是略略有些冷的緣故,她蹬了幾下小腿哭了。我緊忙把奶頭填到她的嘴裏,她吸了幾口就又睡了過去,我於是抱著睡熟了的她走向水盆。我長長地親了她一口,又用左臉貼了貼她那粉|嫩的臉蛋,而後雙手托著她,輕輕地把她往水中放,水溫正好,不熱不涼,她的身子剛觸到水時悸了一下,眼一下子睜開,隨後大約因為溫水使她感到愜意,她把眼又慢慢合起,身子不再動。幺幺沒有哭,幺幺是無聲地仰身沉入水中的,當水漫過她的臉時,她的兩隻小手和兩條腿都撥動了幾下,有一串水花咕嘟嘟地飄上了水面。我扭過了臉,我怕我的心變軟。我就是在這時看見幺幺歡笑著向那條路跑去的,我看見那條路上雖然沒燈,有些黑,但路很光很平,路兩旁有草有花,走在路上的人誰也看不清誰的臉,人們只管說說笑笑地往前走,我聽見她的笑聲很高……
於是不死的日子開始了。學堂我根本不想再去。爹聽說我不去學堂,發了狠說:不想讀書就給我幹活,省得你吃飽了沒事幹盡想些歪的,從明兒起,去鹽倉里碾鹽!
我沒有再聽下去,我那時一聽到找女婿的事就渾身發冷。我知道就像每個女人都想找一個魁梧英俊的男人做丈夫一樣,每個男人也都想找一個漂亮可心的女人做妻,眼睜睜看著你是個醜女人而甘願娶回去,那男人不是個傻子才怪。我對爹的這次努力沒抱任何希望。
我不想讓家裡人看出自己丑的希望最後破滅於一個後晌。那是來年春天的一個後晌,我爹興沖沖地進家宣布,縣長大人晚上要到我們家做客,爹要我們兄弟姐妹和僕人們都穿上最好的衣裳,把手臉洗洗,把院子和屋子收拾乾淨,並交代我們各自待在自己的屋子裡讀書,不要亂跑。天擦黑的時候,縣長坐的馬車碾著街上的石板咯噔咯噔地滾到了門前,我聽見爹娘在門口謙恭地和陌生的男女說話的聲音,隨後,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就響進了後院。一種想看看縣長是什麼模樣的慾望像蚯蚓一樣在我心裏亂拱,但我沒敢亂動。沒過多久,爹忽然出現在我們兄弟姐妹們的房間門口,爹高興地說:快,你們把衣服抻抻,把頭髮梳梳,跟我去後院,縣長要見你們!我慌忙拿起木梳去梳頭髮,一種要見到縣長的新奇心使我忘掉了平日的決心:不和姐姐、妹妹她們走在一起。我快活地站在大姐、二姐身後,準備隨著她們走,不想就在這時爹拍了拍我肩頭說:小三,你不用去了。我一怔:為啥?你在這兒看著門吧。爹說了一句,便領著大姐、二姐、哥哥、妹妹和兩個弟弟他們走了。看門?傭人們都站在院里還用看門?我怔了一剎那之後,喊過一個女傭,我說你在這兒看門。說罷我就往後院跑去。那陣子後院的客廳里燈火通明,門虛掩著,我聽見爹正在逐個介紹著大姐、二姐、哥哥、妹妹和弟弟們的名字,我拿不準該不該立時推門進去好趕上爹給我介紹,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我隔門縫看見那縣長哈哈笑著對爹說:恭喜你呀吳先生,你有三個兒子三個女兒,而且都長得漂亮可人,可真是讓人羡慕哩!爹乾咳了一下,爹說,還有一個女兒,去她姑家了。哦,哦。縣長又笑了,你這樣兒女成群,晚年可是要享福的呀!……我驚站在那兒:爹為啥說謊講我去姑家了?他剛才不是還讓我看著門嗎?這當兒在客廳里沏茶的劉媽開門出來,看見我站在門口,吃了一驚,一邊把我往暗影里推一邊說:三姑娘,快隨我回前院!我被劉媽扯著向前院走,委屈地詰問:爹為啥說我去姑家了?劉媽嘆口氣,劉媽說:唉,真不明白,都是一個娘生的,咋就你長得這樣——八成是因你爹喝酒你娘吸煙——
附1:一點說明。
死的決心就是那一刻下定的,是在我從爹的房裡奔出來的那一刻下定的。就在那個雪花依然飛舞的晚上,我趁娘去吃飯的當兒,躡手躡腳潛進娘的房裡,從一口木箱里找到了一撮大煙——我曾經聽劉媽說過人吃這個會死。我大口地吃了下去,而後躺在了娘的床上,我不知道我吃的不是煙土而是煙殼,且吃下去的量遠沒有達到死人的程度。我在一種似睡非睡的奇妙狀態中聽到了人們驚慌而雜沓的腳步聲,聽到一個人在叫:催吐!催吐!我感覺到有幾隻手在擺弄著我,我看見有一隻傘一樣的大手在我的頭上晃來晃去,那隻大手上寫著一個巨大的字:丑!那個「丑」字的每一筆畫看上去都像鋒利的刀刃一樣……
連續兩次做媒相親的失敗,讓我對婚事不敢再抱什麼希望。一天晚飯後,我用一塊磚頭,把掛在我屋裡的那面鏡子一磚一磚地砸碎,我直把它全砸成了一些米粒樣大的碎塊,在把它砸成碎末的過程中,看著那些碎末在燭光下閃著魚鱗樣的光,我感到了一絲絲暢快。
我像被突然打了一棍,差一點癱坐在那兒,我勉強退回來,躲進了另一個洞窟。我抱住那洞窟里的一個佛像,身子打起了冷噤。我隨後在佛像腳下縮成了一團,我覺得我的身上從來沒有這樣冷過,在洞窟外伊河的流淌聲里,我又一次聽見了許多年前那個藍旗袍女人的那聲驚叫:喲,這個丫頭咋長這樣丑?!……
我的準備工作很從容,我從容地收拾了自己的衣物並把它們捆成一個包袱,我從鋪子的錢櫃里弄到了一些錢,我去街上買了一桶點燈的洋油。
我被他的話深深激怒,我朝他一字一句地叫:你想得倒好,你要我死,我偏不死!他仍舊笑著說:你不想死我也沒有辦法,我又不敢殺你,殺了你我還要償命哩!我只是為你著想才勸你上弔,你要不上弔我就還去打麻將了……
我那天含著淚又返回了這邊的「家」,發誓從此再不向任何人訴說,只咬牙挺下來。
我就在這種恐懼不安中迎來了孩子的出生。孩子落地時是在一個半夜,我預先變換住處,沒有人知道我這個孕婦是從什麼地方來的,我掏錢請來了一個接生婆,我知道我不能驚動鄰居,我把塞到嘴裏的被角咬穿咬爛,到底沒喊沒叫就把孩子生下來,當我聽說是個閨女時,頃刻就暈了過去,接生婆照顧了我三天,從第四天起,我下床料理一切。
人忍受痛苦和屈辱的能力其實很強,我在這個可怕的「家」中硬是留下來了。表面上,我是這個家的女主人,來了客,我要出面應酬;實際上,真正的女主人是女傭昉昉。汪世通會把最好吃的東西給她吃,最漂亮的衣服給她穿,家中的錢也由她來掌管,晚上,他就睡到她的房裡。女傭的活,好多是由我來做的。有一天,我心裏實在憋悶不過,跑回家想向爹娘哭訴一番,不料剛開口哭著說了一句:汪世通他不是人——爹就烏青著臉攔住了我吼道:人要懂得知足,不管汪世通有再多的毛病,他願和你成個家就是你的福分!娘也把眼瞪過來說:做了人家媳婦就得有個媳婦的樣子,甭動不動就回娘家說男人的不好,人家不嫌棄你和你過日子就不孬了!……
菊花嬸笑笑,菊花嬸說,既是你們兩個都沒啥,那就商量商量啥時候辦,我得先回去睡了。說罷,朝我倆擠了擠眼睛開門走了。
我走了許多天,疲憊像繩索一樣勒著我,我知道這種疲憊不僅僅是兩腿是身子的疲憊。我時時以為疲憊就要把我的命拿走了,沒想到它還算寬容,它容許我走到了開封城。
我最後離開我親手建起的那個飯鋪離開我和文軒的家離開龍門是在一個上午。那天上午文軒要去石窟做清掃的活兒,我沒讓他看出一點我要走的跡象。待他走了之後,我把我的衣裳打成一個小小的包袱放進菜籃,把家裡積攢的錢拿了一半裝到身上,我對菊花嬸說我要去關林鎮買菜順便去裁縫鋪剪兩件衣裳,讓她照管鋪子,待她應聲之後就出了門。鄰人們同我打著招呼,但沒有一個人知道我就要永離此處。走出龍門之後仍不時地回頭,我嘗到了戀戀不捨的滋味,說真的,這塊我原先陌生的地方並沒有虧待我,它給過我一段雖然很短卻是真正快樂的生活;文軒也並沒有讓我生出氣恨,他只是讓我徹底看到了我此生的命運——我不適宜做男人的妻子,不適宜結婚成家,上天給女人們的這種權利並沒有給我。
這是我做女人以來過得最快活的一個夜晚。
有一天我聽說汴京醫院來了個高明的大夫,我雖說沒有滿月,仍包著頭巾專門跑去問那個大夫:兩個長相丑的男女能不能生出一個漂亮女兒?那個大夫沉吟一剎那之後搖搖頭說:恐怕不能,我還沒有見過這種先例,孩子通常是要和父母的長相相像的,有時可能更像母親一點,有時可能更像父親一點,有時這一點像父親,有時那一點像母親,有時集中父母的優點多一些,有時集中父母的缺點多一些,但完全不像父母的孩子沒有!這是上帝行使他神秘法力的結果,我們個人無法改變!……
舉行罷婚禮的那天晚上,當不多的幾個客人走後,新房裡只剩下我和汪世通時,我懷著激動和感激的心情望著他,我那時已經做好了準備,一當他走近我,我就朝他跪下去,我要向他傾訴我對他深深的感激之意和要照料好他的心愿。但他沒有走近我,他只說了一句:你先洗洗歇著吧,我還有點急事,去辦了就回。我猜他可能是要巡查一下院子和鋪子,就依順地把頭點點。他出門后,我開始用女傭剛才送來的溫水洗臉、洗身、洗腳。洗身子的時候,我特意用隨身帶來的香胰子把腋下、胸前、大腿、臀上擦了擦,我那年二十七歲,男女間的事我雖然還沒有經驗過,但我已經在腦子裡做過無數次的想象和猜測,我想把一個香香的身子送給他。
那一年,我九歲!
我是在大火的噼啪聲中向城外走的,那火頭騰躍的高度使我相信沒有人能救得了它,我九-九-藏-書在火光在救火的人們的喧叫聲中輕快地舒了一口氣。我知道我這個醜女人的心因為今夜的大火又鍍上了一層硬殼,我知道我今後將很少再流淚……
我所以一聽說是女孩就暈了過去,並不是因為不想要女兒,我實在是擔心女兒的長相像我或像她爹,相貌對於男人重要,對於女人更重要,我的經歷使我太清楚這一點了!一個女孩,不論長得是像我或是像她爹,都會有一大堆苦難在等著她。
這一次我又沒有死成,自殺應該是一種純自願的舉動,讓別人催著去自殺那是一種太可怕的屈辱。我又一次活下去了,我想看看汪世通怎樣快活地活下去,也想看看我這個醜女人的生活中還會遇到啥東西。
昉昉的臉被藥膏和白布蒙了好多天,最後當大夫把那些藥膏和白布去掉時,一張被大小疤痕牽拉成的醜臉呈現在汪世通和我的眼前。儘管我早有心理準備,可看見她的臉時我還是吃了一驚,原來美和丑之間只有很短很短的一點間隔,人只要輕輕用手一抹,就可以把這點間隔抹掉。我感覺出我當初拿棍撥鹽的那隻手在抖,可心裏還是叫:昉昉,也該你來嘗嘗丑的滋味了!
我最初感到了無比的歡喜。啊,我也可以像那些漂亮女人一樣有一個孩子了!我將來也可以拉上我的兒子或女兒在人面前自豪地走來走去了。將來,我要帶著我的孩子回去了。將來,我要帶著我的孩子回到南陽,讓我的爹、娘和姐姐、妹妹、哥哥、弟弟他們見,讓那個釘馬掌的狗男人也看看!……
那場淅淅瀝瀝的雨一連下了十幾天,大約是第四天的早上,我剛剛起床,還沒有開門,就聽到外邊有一個聲音在問:這會兒能不能買碗面吃?我拉開門認出是蕭文軒,就點點頭說:進來吧。他那天早上把一碗麵條吃完的時候說:我的柴火都讓雨淋濕了,沒法做飯,我這幾天能不能都在你這鋪子包飯吃,我照價付錢。我說行。
我就這樣生活了一年多。我強令自己不去做任何思考,只是做活、吃飯、看書。我手上有一些體己錢,我把這些錢都用來去書店買書,我什麼書都讀,我讀書並不是為了學到什麼,而只是想躲到書里不想眼前的事情。我很少同汪世通和女傭昉昉說話,我用意志在自己和他們中間築了一道隔絕的籬笆。
第二天晚上臨睡時,他再次交代我先睡,說鋪子里有些賬目要結一結,就又走了出去,我仍然以為他是真去結賬,就又先上床躺下,懷著滿胸的甜蜜等他。也許是疲倦已被白天的歇息帶走了,也許是心中的激動太過,我這天晚上一直沒有睡意,我靜靜地躺在床上等。太久的等待使我先是有些焦躁後來又有點驚慌:他為啥去了這麼大時辰?是不是出了什麼意外?一想到這裏,平日聽人們說到的盜賊在別人結婚時趁機偷搶的故事便一齊浮上腦際。天啊,莫不是他剛好也碰上了歹人?不能再這樣等,我得出去看看!我急急地起身穿好衣裳,輕輕開門到了院里。院子里很靜,我躡手躡腳走到前邊鋪子後門那兒聽了一陣,裡邊的燈在亮著,門卻閂著,我敲了敲,沒人答應,我心裏越加發毛。莫不是他們把世通打暈在了鋪子里?我被自己的猜想嚇得雙腿發抖,我向女傭的住屋摸去。女傭叫昉昉,是一個長相不錯的姑娘。我們家就雇了這一個用人,我想把她喊醒壯膽,和她一塊兒去找世通。我在昉昉的住屋門上拍了拍,我聽見了屋裡有響動卻不見昉昉應聲,就隔了門縫低喊:是我,快開開門!隔了半晌,裡邊才傳出昉昉的聲音:是夫人吧?你咋不睡?我又拍了門催?快,快開門!屋裡的燈點亮了,隨後傳來了門閂遲遲疑疑的抽|動聲。門剛拉開一道縫,我就閃身擠了進去,但剛擠進門我的眼就一下子瞪大了:原來汪世通就躺在女傭的床上,那會兒正抬起光赤的上身在燈光下訕笑著看定我。你?!我只叫出一個字就被氣憤卡住了喉嚨。他笑了,他從從容容地笑著說:我的醜媳婦,沒想到會在這兒看見我吧?這樁事原本想過幾天再告訴你,沒想到你這樣急於知道,好吧,那我就直直白白說給你。我想娶你當老婆,但不想跟你睡覺,同你睡一塊兒得有勇氣。剛才同我睡的這個女人,是我專門挑的,看見了吧,她長得比你漂亮,跟她睡我心裏快活,男女睡一塊兒,不就是圖個快活嗎?從今往後,昉昉就和我們住在一起,她名義上是女傭,實際上是妻子。你呢,最好對這樁事默認下去,名義上你還是唯一的夫人。過幾年,我再把她正式娶成小婆,那時你還是大婆。我想,這於你於我於她都好。倘若你順順噹噹地認了這樁事,不吵不鬧地依了我,我也不會太對不起你,我會隔三岔五地過去跟你睡一夜。我想你也明白,你這個醜樣子,我跟你睡,是對你的抬舉!如果你想鬧彆扭,那我也不怕,你知道我是釘馬掌出身的人,好多好多亂踢亂咬的烈馬都被我治得服服帖帖——
那天晚上過後,他開始天天睡到我屋裡。儘管我恨他,可他這種舉動還是讓我又燃起了過正常家庭生活的希望。我太願意像那些漂亮女人一樣有一個溫暖的家了,願意像她們一樣為丈夫、孩子忙碌為家庭操勞。我想我該原諒他的過去,也許男人們都要過一段荒唐的生活之後再回到妻子身邊,再說自己也確實長得丑,他看上別人也不是他的過錯!我在心裏為他辯護,自己來說服自己的自尊心。
昉昉一直沒有追問那鹽是咋會掉進油鍋里的,一定是疼痛讓她生了錯覺,以為那鹽是被她自己弄掉的。
我被屈辱和氣憤推著向爹的賬房走。我猛地推開了賬房門,我沒想到爹的屋裡會有一個漂亮年輕的女人,那女人的上身衣扣全都解開,爹正俯在女人的胸上用嘴唇噙住一個奶頭吸著,就像我的弟弟當初吸著娘的奶頭一樣,我被這場面弄得有些發獃,一時忘了說話,爹抬頭驚看了我一眼,隨即便抓起算盤向我砸來。
一天晚上,吃客們走罷收拾完鋪子,我們三個人在燈下擇洗第二天要用的青菜,菊花嬸忽然看定我和蕭文軒說,有句話我想說出來,不知你們倆願不願讓俺老婆子說。蕭文軒立時催她:有啥話你就說吧!我也不在意地點點頭,我當時根本沒料到她會說:我覺著你倆倒是挺好的一對,都是單身獨戶的苦命人,湊到一起不也好有個照應?文軒雖說小几歲,可也早到成婚的年紀,再說女大五,你不受苦,有吳姑娘的照應,你娃子會享福的;吳姑娘雖說能幹,可沒有男人撐個門戶,過日子也艱難,單是這下雨、下雪天挑水的活兒就夠你難的!……
我是往北走的。我過了雲陽過了魯山過了寶豐,我邊討飯邊走,走了多少日子我已經記不清了。我只想走遠,再不見家人和熟人的面。那是一個兵荒馬亂的年月。一個單身女人走路應該說很危險,也可能是我長得太丑的緣故,我並沒有遇到太大的麻煩。我最後是在一個名叫龍門的地方停下了腳。我聽人說這兒離洛陽城已經不遠,我不想到城裡去,我願意在這個陌生的小地方安頓下來。我那時並沒去想活著的目的,我只是憑本能活著,心裏也和上天賭了一口氣:你不是不想讓我這個醜女人活下去嗎?我就偏偏要活給你看!
我十六歲那年,大姐出嫁了。大姐的出嫁,使夢中的那個英俊小伙在夜晚更頻繁地出現在我眼前。就在這年秋天的一個正午,我爹差人把西街的媒婆三嬸叫來了。三嬸一進門就含了笑叫:老東家,你叫我來是給你說兒媳還是找女婿。我聽見爹應了一聲。是給二姑娘找?我隔窗看見爹搖了搖頭。我的心當時猛然一躥:難道是我?片刻之後,爹果然說了一句:給小三找。我雖然猜出爹是把我當個累贅想早推出家門,可當時還是對他生出了感激。那整整一天,平日在夢中見過的那個小伙就總在我身邊轉,我覺出我的臉一陣一陣發熱,兩腿反常地變得很軟。
計謀實施是在三天後的傍晚。那天晚上輪到她做飯——我倆常常是一輪一頓做飯。她有一個愛好,愛吃炸肉丸,每逢輪到她做飯時,她總要炸一盤肉丸子。我在那天下午進灶悄悄把一包大顆粒的海鹽放在了炒鍋上方的碗架上。傍晚她進灶屋做飯時,果然又炸起了肉丸,待她把鍋里的香油燒開,剛將第一個肉丸放進滾油里低頭去翻動時,我站在廚房窗外,用一根預先準備好的細棍伸進窗框飛快地把那些鹽粒一下子從碗架上撥拉到了鍋里,一陣噼啪的炸裂聲立時從鍋里響起,與此同時我聽到她發出了一聲瘮人的慘叫。我急忙把細棍從窗框里抽出扔到遠處,而後煞有介事地跑進灶屋著急而關切地詢問出了什麼事情。那當兒她已雙手罩臉疼得哇哇大叫。我急忙攙著她向附近街上的藥鋪里跑。汪世通聞聲也趕來相扶。藥鋪里的大夫面對昉昉的傷臉一邊抹著藥膏一邊大聲嘆惜,他說這種滾油燙傷肯定要留下疤痕,他說你這個年輕姑娘侍弄滾油時為啥子不小心?他說你這樣年輕弄得滿臉傷疤日後可怎麼見人?我聽著老大夫的話,面孔上一副惋惜之情肚子里卻快活無比。
從這天開始,他成了我這個小飯鋪的常客,逢到吃飯時,他就進來在桌子一角坐下,呆望著桌子,靜靜等著把飯端給他。他每頓吃完,都照價留下飯錢,又一聲不響地走出去。連陰雨過後,我以為他要回家自己做飯了,不想他還要吃包飯,他說,我實在懶得動手做飯,我的做飯手藝又不好,乾脆我還在你這兒吃吧,你多我一個吃客不是也好?我當然喜歡多一個固定的吃客,就也應允了。
昉昉被汪世通趕走之後,有天晚上,我剛剛在床上躺下,一向睡在前邊店鋪里的汪世通來敲門,我以為他又是來找東西,就穿好衣服去給他開了門,沒想到他進屋就插了門閂,把我往床上推。我搡開了他,他又撲上來說:我想了!我說你想我不想!他笑著說我是你丈夫我想弄你就可以弄你!我說你從來就沒有娶過妻子你娶的是這五間房子和那鋪子!他說閑話少說別壞了我的興緻!我說你有興緻我還沒有興緻!他後來就瞪了眼說我再告訴你一遍我是個給馬、騾、驢釘掌的,你惹惱了我會給你上嚼子!我使出了我全身的力氣抵抗他,可後來還是敗給了他。我當時氣恨至極地問他:你這會兒不嫌我丑了?!他嘿嘿笑了一聲。我當時沒有理解他那聲嘿嘿里的含義,我以為那是表示他有些回心轉意。
日子就這樣又重新開始,我想就這樣平靜地活到老也行,姐姐和妹妹她們那些漂亮的女人能活到七八十歲,我也要爭取活到,她們能看到的人生景緻,我也要全都看看。我那時還不知道龍門石窟里有一個專管清掃佛像前地面的小伙,更不知道他還會走進我的生活。
我們就這樣漸漸熟了,他有時來吃飯時見我們太忙,就也蹲在灶前幫助向灶膛里填填柴火。兩三個月之後的有天晚上,他沒像往常那樣按時來吃飯,我以為他去龍門石窟清掃回來得晚,沒當回事,一直到吃客們都走後該清鍋關門了,才見他趔趄著進來,我剛要開口問他為啥這會兒才來,卻見他撲通一聲倒坐在了牆根,我和菊花嬸一驚,上前一看才發現他正發著高燒,一張臉被燒得通紅,他含含混混地說:我怕是要死了。我和菊花嬸緊忙把他抬放到裡邊半間我那張床上,又趕快燒了薑湯給他灌下。眼看到了滅燈睡覺的時辰,他的燒還沒有要退下來的樣子,還是一個勁地說著胡話,菊花嬸就說:他這樣子不敢讓他一個人回家,半夜裡渴了誰給他端點水喝?發燒的人沒有水喝那可咋得了?我看今夜就讓他睡到這鋪子里吧。我面有難色,我的鋪子小得可憐,讓他怎麼睡?而且菊花嬸待會兒回家去睡之後,我一個女人儘管是一個醜女人,和一個小夥子待在一間房裡,外人知道了又會咋說?菊花嬸似乎看出了我的顧慮,說:別想那麼多,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咱龍門這兒離佛門這樣近,你做了好事佛不會不知道的。我不得不點了點頭,我覺著在這種情況下硬逼著他走也多少有點說不過去。我抱來柴草鋪了一個地鋪。菊花嬸回她家之後,我就在地鋪上睡了。半夜裡,他幾次哼哼著要水喝,我每次都起身給他餵了水。喂他水時,我得把他扶起讓他靠我懷裡,於是一股男人身上濃濃的汗味湧進了我的鼻孔。自從離開汪世通之後,我還是第一次聞見男人身上的這種味道,我感覺出我的心急跳了幾下,不由自主地把他摟緊了些。我在燈光下端詳著他那燒得通紅的年輕的臉,看著他那依在我懷裡一動不動軟弱無力的身子,胸中忽然湧起了一股極想保護他的願望。天快亮時,稍有些退燒的他慢騰騰地坐起,並且一邊呻|吟著一邊摸索著要下床,我點亮燈問他要幹啥,他先是迷迷糊糊地看了我一陣,認出我后又搖搖頭堅持著要下床,我估計他是要解手,正不知如何是好時,他已經腿一軟栽倒在了床前,我急忙上前去扶起他,他顯然無力去門外解手,我把我平日用的尿罐拎來說:你別硬撐著出門,就解到這裏邊吧。說完,我去了外間。我在外邊聽見,他剛向尿罐里尿了一點,就又撲通一聲栽倒了。我跑進裡間,見他已倒在地上,一邊嗚咽著一邊把褲子尿濕了。我攙扶起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他的意識顯然還有一部分未被燒昏,他還知道害羞,他用手捂住了臉。是讓他穿著尿濕的褲子上床睡下還是九-九-藏-書給他把濕褲子脫下?我猶豫了一陣,最後還是決定給他脫下,當我費勁地給他把褲子褪下時,他用手捂住了他的襠部。我用被子給他蓋好那陣,他抓住我的手喊了一句:大姐——這一句叫得我心裏有些發熱,看來,只要真心待人,一個醜女人也能贏得男人的尊敬。
大夫的話更加重了我的恐懼,我彷彿已經看出九歲的幺幺和我當年九歲時一樣,正聽著一個藍旗袍女人的驚叫:喲,這丫頭咋長這樣丑?!我好像看見幺幺和我當年一樣,正坐在教室裏面對同學們的輕視而咬牙忍受著屈辱。我似乎看見幺幺在小夥子們的側目而視之下捂著臉嗚咽。我還分明看見幺幺的丈夫在揮拳打她。我看見我所曾經歷的一切她都又在重新經歷……
這之後不久,他就搬過來同我正式住在了一起。那時我還不明白,我和文軒的結合只是為了「感激」,他感激我對他的照顧,我感激他對我這個醜女人的看重。我們的婚禮很簡單,我只是炒了幾個菜,請菊花嬸一起坐下喝了頓黃酒。
我自始至終一句話沒說,我只是在聞正在院子里激蕩的那股酒味,我第一次知道酒的味道原來十分好聞,就在那酒味不散的秋天的後晌,我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我想我要再不做點什麼就有些太對不起自己了。
但接下來我就不能不去想孩子將來的模樣會像誰?而一想到這一點我便感到了一陣徹心的恐懼:像我?不行!像箍桶匠?更可怕!我那時還不知道我懷的是個女兒,我以為是個男孩,我在心裏想象著這個男孩的相貌,那個男孩一會兒長了我這張臉一會兒又長了箍桶匠那張臉,這兩張臉都讓我禁不住打了個寒噤。
他這番話說得我渾身發涼,我開始冷靜下來,儘管我對他恨得牙根發癢,可我不得不承認他說得有道理,如果我當天立刻回家,除了給自己帶來新的屈辱之外不會帶來別的。那一刻,我又一次想到了死。死神再一次親熱地站在近處向我招手,我真想向它走過去,我知道只要向它走過去,我的一切苦難就都會結束了……
鋪子很小,就他一個人忙活。我從他那間小鋪門前走過時,他正在箍一個木桶,他用木槌敲砸桶箍的響聲引得我停步扭頭看了他一眼,他長得可真讓人意外,他的鼻子塌了,不是我這種不挺的鼻子,是基本上不見什麼鼻樑的那種塌,他的兩眼都有毛病,一隻眼裡有一塊很大的翳,另一隻眼的眼皮不僅外翻還發紅;他的兩個嘴唇厚得出奇,門牙也大得出格。
我最後決定了死是在一個月圓如輪的晚上,那天晚上汪世通去隔壁的人家打麻將,女傭昉昉有事回了她在城外的家。我在破窗而入的清亮的月光映照下,動手往屋樑上綁一根麻繩。我沒想到往屋樑上綁一個繩套原來也需要技術,我把繩頭往樑上搭了幾次都沒有成功,沒想到就在這當兒汪世通又回來了,他邊進屋邊嘟囔說他今晚手氣不好還需要拿點零錢。我當時正拿著繩站在一個凳子上,努力想往樑上拴,我想把繩藏起來卻已經來不及了。我原想他看見我這樣一定會大吃一驚立刻過來制止,未料到他看見后微微一笑平淡淡地問:是想上弔吧?要我來幫幫你嗎?邊說邊就過來扯去我手中的繩,準確利落地往樑上一搭並很快拴成了一個圓環,他把那圓環拉動了兩次試了試它們能否拉緊之後,把一個高低正好的凳子往那圓環下一放說:這就行了,你站到凳子上把脖子往裡一伸腳把凳子一踢就成!我被他這種平靜的神氣驚獃氣蒙了,我咬了牙看定他說:你真是一個畜生!他在明亮的月光下笑了笑說:不是畜生是世通,我是覺得你眼下走這條上弔的路最好,這於你於我都是個解脫,你死了之後,這房子鋪子就名正言順地歸我了,我也好正式娶了昉昉過日子;你呢,也少了罪受,醜女人在這世上有啥活頭?你去問問這世上有哪個男人喜歡醜女人?一個沒有男人喜歡的女人活到世上還有啥味道?
我身上帶有錢,我在這兒買了一間房子,買罷房子之後身上的錢已所剩無幾,我意識到我必須想法掙錢。我先是賣茶水,後來又做了湯麵條賣。我還找了住在附近一個快六十歲的老婆婆幫忙燒鍋刷碗,人們都叫她菊花嬸。這龍門有許多石刻的佛像,時不時有人從外地跑來上香敬佛看景緻作畫,這些不斷來往的人使我的小飯館的生意得以維持。
他這句話揉暖了我的心,我衝動地朝他走過去,一下子把他的頭抱在了胸口。他像一個孩子那樣依順地偎在我的懷裡,許久許久一動不動。我激動地揉著他的頭髮,他的呼吸也在變急,他的手在我的身上觸了一下,又膽怯地縮回。我意識到他還是童男子,該幫助他打破羞怯,我於是拿起他的手放在我的胸口上。他後來有些急了,但又不知該怎麼做,只是慌亂得厲害,我不動聲色地引導著他。看見他後來在我身上歡快地忙著時,我的心才也融化在一陣撼人心魄的快樂里……
我沒有再說什麼就起身向他的睡屋走,甚至也沒問他的姓名。他慌慌地關上鋪門也走了進來,我們基本上沒有說話,我們只是很快脫了衣裳抱在一起,在他那張油油膩膩的床上像野獸一樣滾動起來,我們之間沒有任何感情需要表達,我們只需要身體的滿足,事情做完我拒絕了他要我留下吃飯的好意,帶著身子的滿足和心裏對他的厭惡走出了他那偏僻冷清的箍桶鋪子。
我曾以我有限的智力想把自己的臉往美處變,我想先把頰上的那些麻坑弄平,這東西最丑。我一連幾天琢磨著把那些麻坑填平的方法,我從劉媽用麵糊填平面板上的凹坑得了啟發,偷偷和了半碗紅薯麵糊,拿一根小棍蘸上面糊往臉上的麻坑裡填,我是頭天晚上對鏡填上的,填上我就睡下了,我想這些和我膚色差不多的麵糊會很快長在我的臉上,沒想到第二天起床時手一摸發現它們全都掉了。我為此哭了一個早上,那天早上全家沒有一個人知道我流淚的真正原因。
我醒來時已是第二天的晌午了。我睜開眼,看見他站在我的床前。氣恨使得我的嘴唇又開始哆嗦,可我已無力說什麼了,我只是掙扎著起身,我想立刻回娘家去。我剛剛坐起,就又被他按倒在了床上,他厲了聲問:丑東西,你想去哪裡?我掙著他的手叫:放開,畜生,我要回家!回家?他咬著牙笑了,回家可以,可你現在回去不行!你還是一個姑娘身子哩!讓你這樣回去,我太有點對不起你爹給的這些陪嫁了!來,讓我給你破破身子,破完身子你再走,那時我也好陪著你去見我的岳父!他說罷就來撕扯我的衣服,我仇恨至極地又抓又咬想掙脫,他便又掄起了拳頭,他邊打邊罵:丑東西,你以為老子願意挨你的身子?!老子要不是為了這點陪嫁,你想讓我碰一下我都不樂意!……我重又被他打暈過去,我再一次醒來時,發現自己赤身躺在床上,他正自在地坐在床邊吸煙。看見我醒來,他抓起我身下的床單說:好,這是我剛才給你破身時你流的血,有了這個東西,你這輩子就是我的人了!不管你回去在你爹面前怎麼說我不好,我只要把這個讓你爹一看,他也不會讓你離開我的!再說,你爹是生意場上的人,講臉面,他當初為嫁你這個丑閨女陪了這麼多東西已經有點丟臉了,他如今不會讓你再和我鬧得沸沸揚揚丟更大的臉面。還有一點你可能沒有想到,據我所知,你爹也喜歡玩漂亮女人,你要對他說出我和女傭的事,他心裏也會理解,他至多不過斥責我兩句,他不會答應讓你離開我的……
劉媽看出了我的心思,常常在她幹完了活兒的晚飯後,坐到我身邊絮絮地說:想開點,三姑娘,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你日後說不定還會變成個美人哩!
如今,我只要一看見了水,我就能看見我的幺幺,我看見她長高了,看見她長壯了:就能聽見她在笑,笑聲又響又脆。呶,看見了吧,她就站在那兒,有水草的那片水上……
這所有的希望和信心都在一個秋陽高照的中午給輕易地捏碎了。那天上午我上街為汪世通買他愛喝的鄧縣黃酒回來得晚了,進門就緊忙往灶屋裡走想趕快做飯,這當兒從正屋裡飄過來一陣女人的嬉笑,我先是一怔隨後以為是來了什麼客人,我走到正屋門外時已經覺著了事情有幾分不妙,因為那個女人的笑聲不僅陌生而且帶了幾分撒嬌的意味,我有些發慌地推開了門,一個很有幾分姿色的女人正坐在汪世通的腿上而汪世通的手正停在她的兩腿之間,我只覺得渾身正張開流汗的那些毛孔一下子閉合,我手上提著的黃酒罈也隨之砰地落地,米黃色的酒液立時在院子里四下爬走,一股濃濃的酒香直衝我的腦門。這當兒那女人已從他的腿上跳開而他則嬉笑著向我走來說:我以為有過昉昉你對這種事已經能夠看慣,沒想到你還這樣吃驚。她是我剛剛找到的女傭,她來頂替昉昉的位置,你看她長得是不是比昉昉還耐看一點?男人見到漂亮女人就來精神渾身就都是勁,就有點忍不住!前一段我有點飢不擇食打擾了你,從今往後我們還像過去那樣互不打擾地過日子……
劉媽沒有再說下去,我的身子一個激靈,就在這一瞬間我明白了,爹不讓我去見縣長是嫌我長得丑!爹怕我這副長相給他丟人!哦,這麼說,在這個家裡,我的丑其實是人人都明白的!連我的爹都嫌我長得丑哇!我甩開劉媽的手跑進睡屋,我所能做的仍是撲到床上去哭……
對於我的這些變化,整日忙於買鹽賣鹽賺錢的爹和常常躺在床上吸煙的娘並未留意,只有做飯的劉媽稍稍有些驚奇,小聲嘟囔著:三姑娘這是咋著了?
死的辦法還有很多,我本來可以繼續死下去並最終成功的,但爹、娘在救醒我之後說的那些話讓我停止了這種努力。爹說,這個醜丫頭,真死了倒也好!娘說,死了倒少讓我煩心!這些話像石頭一樣敲得我心頭哐啷一響,好嘛,你們既是一心想要我死,我反偏偏不死了!我不死,縣長再來家,爹你就還需要說謊話:還有一個姑娘去她姑家了!你不是怕我丟你的臉嗎?那我就偏要給你丟丟!娘不是怕煩心嗎?我就活著讓你煩,看你能煩成啥樣子!
我想了一天又一天,直直地想到她滿月,到底也沒想出啥法子,我最後明白了,只要讓她長大,讓她活下去,那份罪她就非受不可,要想躲開這份罪這份苦,辦法只有一個,就是讓她繞開人世這段路,提前離開這個人世。我那時想,這和走路應該一樣,你明明看見前邊有好多泥坑,幹嗎還照舊往前走?咱乾脆繞開它,提前拐上人人最終都要走的那條路,不是也行?不是更好?
然而我爹要為我找個婆家的心顯然沒死,我聽劉媽說他還在不斷地找人保媒,但那些媒人在吃了爹為他們備的酒席之後,卻並沒帶來好聽的消息,這我從他不斷爆發出的怒罵中已經聽個明白。有一次他剛把一個來回口信的媒人罵走,我進了他的屋,我說爹,你不用再為我的出嫁操心,我這輩子不嫁人了,你給我兩間屋讓我住著,我每日去鹽倉里做活,你也好少雇個工人。爹把眼朝我瞪過來,大聲地吼道:滾開,滾!你這個丑東西,你讓我丟盡了人……我默默地退出來,我沒有對他的怒罵生氣,我那陣對他的氣恨已經消失,我對他反生出了歉疚,他是因為有了我這個醜女兒才受了屈辱。我那時所以沒有再一次想到死,是因為我那顆年輕的心被一個古怪的念頭纏住,我想看看我此生究竟還會遇到什麼事情。
文軒當初跟他做塾師的父親學過作畫,後來到龍門石窟清掃,閑下來的時候,常常隨便在找來的舊紙上邊畫些東西,有時畫的是佛像,更多的時候是畫那些來石窟上香的香客。一來二去,他作畫的功夫就有很大長進,尤其是畫起人像來,很是逼真,這就引起了香客們的注意。一些有錢的香客,就讓文軒把自己的像畫下來,在上邊寫個「畫于龍門石窟」,以留作進香的紀念。那時沒有照相機,文軒的畫筆,就差不多起到了照相機的作用。有些人讓文軒畫罷,還會扔幾個錢給他,這使文軒很高興,他常常拿了這些額外的收入,興高采烈地回來。我也支持他多買些紙,把這樁好事堅持做下去。
那是一個挺熱的中午,到吃飯的時候文軒還沒回來,鋪子里那陣剛好沒有吃客,我就去石窟喊文軒回家吃飯。因為天熱,整個石窟里已不見香客,顯得很靜。我估摸他可能又在哪個石洞里畫佛像,就挨個石洞去找,我沒有高聲去喊,我的心裏也有一點猜疑:他總不會是和那個女人在哪個佛窟里吧?我沿著伊河邊把石窟走有將近一半的時候,前邊一個洞窟里突然傳出了文軒和一個女人的說話聲,我的心一緊,急忙悄步靠近了去。他們兩個人的說話聲不高卻很清晰,女的說:我真是一天不見就想死你了!文軒說:我何嘗不是?女的道:你騙我吧,你家有賢妻,還會想起我?文軒道:你是沒見過我老婆,她人心是好,這點我著實喜歡,就是丑得怕人,剛成婚時我還能忍受,如今是一見她那張臉就難受噁心,人的臉相太重要了,不瞞你說,我和她做那事時,總吹熄燈閉了眼,把她的臉想象成你的臉,要不,就實在無興緻把事情做下去……
我在開封這段日子里唯一值得說的一個人是那位箍桶匠。我那時還年輕,年輕的我雖然不敢再去想任何結婚成家的事,可身read•99csw•com子還有對男人的本能要求。對這種要求,我先上來是壓,是想毀了它,但它很可怕,它能隨著時間的延長一日一日地長高變大,壓制它不僅要耗費我很大的精力而且很痛苦,我最後實在受不了它的折磨,我想我的生活本來就沒人來關注來關心,本來就已經很糟,何必再要受這種折磨?身子想要,給它找來不就行了?!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去找來了那個箍桶匠。當然,那時我根本沒想到會因此懷孕,根本沒想到找來的男人會做父親。我當時只是想的找一個男人!這男人在地位上和我差不了多少,而且這個男人必須也丑!他丑,他對我就不敢挑剔;他丑,我和他就處於了平等地位;他丑,我的心才不會因為感恩而變得彆扭,才不會覺得欠了他什麼;他丑,我才能向他提出我的苛刻條件:不許他主動找我,不許他探問我的姓名身世,不許他向我提任何別的要求。
我那顆長久沒有急跳的心又狂跳起來:這難道會是真的?我猜測那汪世通一定是把我和我的兩個姐姐、一個妹妹弄混了,他見過的是她們中的一個而不是我,他真要見了我就會退走的。我不想再受捉弄,我決定放膽和那汪世通先見一面,直接和他說幾句話,我看他是不是真對我這個醜女人動了心。在他和三嬸同父親告別要出大門時,我喊住了三嬸,我說請你和汪先生來我屋裡坐一下。三嬸和汪世通彷彿都吃了一驚,不過隨後他們進了我的屋子,我徑直對汪世通說:汪先生,我是怕你日後後悔,先讓你看清楚,我才是三姑娘,你看見我的臉了嗎?上邊該大的地方不大,該小的地方不小,五官搭配得有些不對,而且還有些麻坑,太丑了!你真是想娶我這個丑姑娘么?我說罷汪老二呆了一剎那,他一定沒想到我會這麼直白地說話,他咽了兩口唾沫,隨後笑了笑開口說:三姑娘,我看中的就是你,我喜歡你,我願意娶你,我永遠不會後悔!人要緊的是過日子,只要咱們今後把日子過好就成……他的話沒說完,淚水就湧上了我的眼睛,這麼多年來,第一次有一個男人對我說「我喜歡你」,第一次受到一個人尤其是男人的尊重,那一刻,我的心裏對他涌滿了感激,如果當時沒有三嬸在場,我真想朝他跪下去……我好容易控制住自己要跪下去的衝動。我在心裏說,讓我今後再報答你吧,我將來會盡我的全部力量來當一個好妻子,我要讓你的日子過得比所有別的男人都好,我要讓你吃好、穿好、睡好、玩好,我要讓南陽城所有的男人都羡慕你……
我在和他的交往中沒有任何心理障礙,我願做什麼就做什麼,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不必顧慮他有什麼不快,不必擔心他有什麼不滿,我第一次在男人面前覺得自由自在。
我開始真正來盡一個主婦的責任,做飯燒水洗衣掃地縫鞋,樣樣都做得盡心盡意。有時為了買到他愛吃的東西,我會提上籃子跑遍街上的鋪子;有時為了給他縫一件可身的衣裳,我會縫了拆拆了縫折騰幾次。多少個晚上,我燒好水舀在一個大盆子里,讓他坐在盆里,親自動手給他擦洗身子。多少年來我積存在心裏沒法傾注出去的愛,我此時都掏出來給他了!我願意日子就這樣過下去,我甚至希望自己能很快懷上他的孩子,我對這個家庭的信心越來越足,我天真地以為可能是上天也可能是佛祖終於打算把我這個醜女人從苦海里接出來了。
為了收住文軒的心,我更加盡心盡意地照料他的飲食起居,他過的可以說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我把所有的好吃好穿都給了他,他在生活上任何一個要求我都想法去滿足。他的身體明顯地變得強壯起來,與我當初剛見他時相比,簡直是換成了另一個人。我想用愛去把那個漂亮女人的影像從他的心裏擠走。可我沒料到,那個結局還是不依不饒地向我走來了。
這是我第一次當面聽人說我長得丑!
此後我又數次去過河邊,每回都見那老人獨坐河邊笑著看河水,這就使我對她的好奇愈加變濃,便想盡辦法過去同她搭訕攀談,我多次的努力總算沒有白費,終於有一天,她開了口,斷斷續續地說出了上述的故事。
我是往東走的,並沒有一定的目的地,我只是想再換一個完全陌生、遠離龍門、遠離南陽的地方。我邊走邊想著文軒中午回來見不到我時的那種慌亂,他會出來找嗎?文軒,別找我了,我給你留下了飯鋪留下了錢,你從此放心地和那個漂亮女人在一起吧……
我們的國語先生年輕,他的教法常與別人不同。在那個雪花飄飛的靜謐的上午,他挑出了四首唐人詠雪的絕句,要我們背。一首是祖詠的「終南陰嶺秀,積雪浮雲端。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一首是劉方平的「飛雪帶春風,徘徊亂繞空。君看似花處,偏在洛城東」;再一首是柳宗元的「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還有一首是羅隱的「盡道豐年瑞,豐年事如何?長安有貧者,為瑞不宜多」。我們背了一陣之後,他隨手點了四個男生四個女生,我是四個女生之一,要我們分成四組先後上台,兩人一輪一句地把四首詩再背一遍。我一聽就有些著慌,不過我咬了牙準備上台,我想我的記性很好,我會很熟練地背過來。萬沒料到的是,當輪到我和那個叫甲富的男生上台時,那個麵粉商的兒子甲富竟坐在椅上不動,說:我不願和她一組!國語先生詫異了問:為啥!甲富說:和她一塊兒背書,過後別的男生會笑我!我立刻明白了他的話意,這像一塊磚頭從房頂落下正好砸在了我的頭上,我踉蹌著搖搖晃晃地衝出學堂,跑到了雪花飛揚的街上。飛舞著的雪花撞上我滾熱的臉,立刻化成水伴著我眼裡的淚一起向白色的地面墜落。我在空曠無人的街上茫無目的地跑著,像要躲開什麼怪物的追蹤,我直跑到邁不動腿時,方向家裡走。進了院門,我沒去睡屋,徑去了娘的屋子,娘正躺在床上咕嚕咕嚕地吸煙。屈辱給了我巨大的勇氣,我站在娘的床頭嘶聲問:娘,你說,你咋會把我生成了這個樣子?娘顯然吃了一驚,她抬起蒼黃的臉瞪了我一剎那,似乎在琢磨我的話意,隨後她的眉毛挑起來了,她捶了一下床幫吼道:好你個死女子,你敢這樣問你娘?!告訴你,老子當初就是不想要你!老子吃了葯想把你弄掉,可你削尖了頭非要來不可,怨我!老子生三個兒女都生夠了,可你爹這個雜種,還要生,生,生!生得可好,看把老子的肚子生成啥樣子了?!娘邊說邊撩開她的衣裳前襟,把她那黃蒼蒼耷拉好長的肚皮露了出來。現在好了,你爹那個雜種嫌我難看了,嫌摸我的肚子難受了,就去找別的女人,去摸人家的光肚皮了!可你這個丑東西,還嫌老子心裏煩得不夠,還怕我不早死。滾,滾,滾!娘把她的煙盤子朝我扔來,砸到了我的脖子上,我感覺出有一股溫暖的東西順脖而下,我知道是血,但我沒動,我仍然固執地問:你為啥把我生成這個樣子?娘跳下床,連踢帶打地把我搡到了她的門外。
也就是從這時起,我對人們用「對比」這個法子去論人說事感到了仇恨,倘若人們不會對比,不用對比這個法子,不就可以發現不了人的丑了?是誰最初教會了人們對比?
昉昉後來是在一個後晌背著一個包袱離開這個家的,當她揉著紅腫的雙眼向院門口走時,我追上去把幾個銀圓塞進了她的包袱里,她感動地撲進我的懷裡哽咽著喊了一聲三姐,這是她第一次以女人的身份而不是以漂亮女人的身份同我說話。我摟緊了她,我能感到她的身子在哆嗦,那一剎那我想,女人們平日彼此爭執怨恨不能互相理解,原因之一可能就在長相,不同的長相常常會把女人領上不同的地位,會讓她們生出不同的希冀,這種種不同便把女人們的心隔開了。我望著昉昉在石板鋪就的街道上一步一步向遠處走時,心裏湧上了一股深深的自責:是你讓她變醜的!不過很快,我就又為自己辯解:我讓昉昉變醜是想讓她知道:主給人的所有東西都不是永久性的,包括長相,隨時都可以被收回被奪走,這世上沒有人有永久的仗恃……
他在那個細雨淅瀝的傍晚疲憊地走進我的麵條鋪時,也根本料不到我這個醜女人將會和他的生活發生瓜葛,他當時只是想進鋪子喝一碗麵條。我記得他進門是重重地跌坐在我那張唯一的飯桌前的,他有氣無力地說了一句:給來碗麵條,放點辣子。我應了一聲便立刻動手忙活。他則坐在那兒獃獃地盯著桌面,有些細小的水珠由他烏黑的頭髮向下滴落。麵條做好端給他時,他吃得很急,吞咽時帶很大的響聲,我猜他肚裏可能沒積有什麼東西,很空。他吃完后小心地從衣袋裡摸出了一張票子,兩手展了展遞給我。
附2:《古城晚報》10月21日消息一則。
我心裏對文軒充滿了感激,沒有他,我這個醜女人根本不知道人生中還會有這樣美好的時辰!那天早上,當晨光透過窗縫照進屋裡時,我望著熟睡在身邊的文軒,心裏滿足極了也舒暢極了,我在心裏暗暗發誓,文軒,我這輩子一定要盡全力來保護你……
我的判斷果然沒錯,徐家父子第二天走後,劉媽告訴我:徐濟看中了四姑娘,他爹向你爹求了半天,非要做親不可,過幾天就要來下聘禮。我聽後點點頭。已經沒有什麼值得吃驚的了,我只是在心中為妹妹祝福。
我二十七歲那年,爹最後死了要在門當戶對的人家中為我找女婿的心。他在一個黃昏再次把媒婆三嬸叫來,他在院中高聲地對三嬸說:你別在有錢人家找了,在窮人里找,討飯花子也行,只要是個年輕男的就中,我陪送五間房子,另帶一個賣雜貨的鋪子!他們以後只要把雜貨鋪子經營下去,就不會愁了吃穿……
我被菊花嬸這話窘住,自從離開南陽離開汪世通,我從來不敢想再結婚成家的事。我心裏暗暗埋怨菊花嬸多事,蕭文軒年紀輕輕長得清清秀秀怎會看中我這個醜女人?這不是當面要我難堪嗎?我正想找借口出門,不想蕭文軒已訥訥地開了口:我這邊沒啥,只要吳大姐願意,就行。我獃獃看定蕭文軒那張羞得通紅的臉,感到一陣意外的歡喜湧進心裏。你呢,吳姑娘?菊花嬸扭頭問我。我……當然……只是……
她哭了半夜。
注意到那位老人是在一個無風而多雲的後晌。我在那個後晌走進河邊那片坐滿了老人的綠地時並沒有要結識誰的目的,我只是想散步歇息。這是一個適宜老人們閑坐的地方:腳下那層翠綠的葛麻草除了給人一種柔軟感之外,還散發著一股青鮮之氣;靜卧一邊的河水雖然有些碎紙、易拉罐漂浮其上,可還透著清;被風捏彎了腰的幾十棵柳樹,枝條如長須一樣下垂;有幾隻雀兒在柳樹枝上蹦蹦跳跳練著腳力;幾隻蜻蜓在水面上來回尋覓著什麼。老頭老太太們三五成群地散坐著,有下象棋有編提籃;有讀報紙的,更多的則是在那兒絮語家常。我雙眼散漫地掠過他們,就在我要把目光收回時,一個人的神態引起了我的注意。這是一位獨坐河邊的老太太,她的年齡挺高衣衫破舊,一雙眼定定地盯著水面,臉上浮著一種慈祥而欣悅的笑容。以她的年紀和穿著,如果盯住河水發愣發獃還可以理解,可她這樣子笑卻不能不令我感到好奇,就是這種好奇令我朝她走了過去。她顯然沉浸在一種什麼思緒里,並沒聽見我已走到了她的身邊,仍面帶那種笑容盯著水面。我問候了一聲:老奶奶,你好!她才慢慢轉過臉來,惶惑地望著我。我便做了自我介紹,在她身邊坐下企圖同她聊起來,但她顯然無意同我這個陌生人說話,便簡短地應了一聲就沉默了,我見狀只好又緩步走開。
我仍和往常一樣幹活,連爹也沒看出我有什麼異樣。只是到了靳崗教堂做禮拜的那天,我才跑到教堂里,跪在聖母像前哭了一場。聖母啊,你為啥要讓我這個醜人出生?為啥要讓俺長得這樣丑?是俺上輩子做了啥子惡事要懲罰俺嗎?你一點點也不可憐俺嗎?……我哭罷跪望著聖母,我多麼希望她那隻神聖的手朝我伸過來,在我的臉上拂一拂,把我的丑拿走啊!可聖母沒動,仍只是那樣靜靜地看著我。我這才發現聖母也很漂亮,我估摸漂亮的聖母未必就會理解我這個丑姑娘的心,我正這樣想著,一個外國神甫走過來問:姑娘,遇到難受的事了嗎?我可以為你做點什麼?我於是像遇見了親人似的向他哭訴了一番,他聽罷慢騰騰地說:孩子,我們的長相不由自己決定,決定權在主,世上所有的人尤其是女人,都希望自己長得漂亮,但主並沒有允許,主所以這樣做可能有他的道理,也許他是想讓這個世界保持某種自然的秩序。如果這世上的女人都像畫上的美女一樣漂亮,都按一個漂亮的標準長,那這個世界可能就要遇到一些麻煩,其中有一點你一想就可以明白:假若每個男人都會輕易地得到一個美女,那男人們就不會去攀比、去競爭、去追求、去進取,這個世界就會失去一部分活力。我理解你,孩子,你為自己的長相苦惱是正常的,但你也要理解主的心意,他要為整個人世考慮,他為了讓整個人世保持活力存在下去,不得不暫時委屈他的一些孩子,你是被委屈者之一,他以後也許會給你補償,主是公平的,讓我們聽從他的安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