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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市民

沫沫看完這句話的第一個反應是氣憤:託付?啥子託付?這是我的兒子,還用你來託付?你算老幾?但接下來她盯住那行字又發起了愣:他為何單單就寫來這句話?他為何在這個時候寫來這句話?他這是啥子意思?孩子託付給我他去幹啥子?他去——想到這兒沫沫的身子猛地一顫:莫非他是要——
鄒坂子!她禁不住有些急切地喊。但他沒應也沒動。沫沫的心一下子晃悠到了半空中。鄒坂子!她的聲音有點變調,恐懼從四面八方向她壓過來,她邊喊邊向床邊走近一步,這時她看清了他枕邊放著一張白紙,白紙上有兩行字:
她急步來到門外,回頭對小桐交代了一句:插上門!便慌慌地向坂子租住的房屋跑去。
沒有人應聲。他是出門忘記鎖門了?要不要進去看一看?他當初一腳把你踢開,你這會兒倒對他挺關心哪!看啥子?走!
我沒想到會出這事,我以為我能成……
哦?
少啰唆!……
星期六晚上看電視時,只要一見屏幕上出現有關股票的畫面,她便立刻讓小桐換台——因為對坂子氣恨,使得她對有關股票的任何事情都恨。有一次小桐帶回來一張包書皮的報紙,沫沫看見上邊公布著股票行情,拿過來便把那報紙撕了。
床上是躺著鄒坂子。
我猜,那景玫離開鄒坂子,除了鄒坂子破了產沒了錢之外,怕也有別的緣由。你想,一個山裡人,過去看的不過是土呀,樹呀,石頭呀,再不就是羊呀,牛呀的,他能懂城裡女人的心思?我還估計,景玫未必聞得慣山裡人身上的那股味,山裡人身上可是都有股怪味,他們成年不洗澡——
閃開!
滾遠點!想留個紀念?老娘還要你的紀念?沒有紀念我這心裏還憋得難受,還要紀念?!老娘一輩子不見你也不會想你,你滾得越遠越好!老娘就是餓死、窮死、凍死,也不會要你一口吃的一件衣服!……
晚飯後兒子小桐做完作業去睡時,沫沫把自己通身洗了一遍。沫沫如今也學城裡老住戶女人們的模樣,每天收攤回來以後把自己沖洗得乾乾淨淨,而且也往身上噴了些香水。香水儘管是最便宜的那一種,可當初買時沫沫還是猶豫了幾回:用幾十塊錢買瓶這東西往身上灑究竟值不值當?這些錢可是得賣好些栗子才能賺回來的。不過沫沫後來還是咬咬牙買了,買了之後才知道它的好處,身上一灑上這東西,心裏的感覺就不一樣,就覺著自己也該是由男人們來疼愛的女人;而且男人們從自己身邊過時,神態也的確不大一樣。看來,男人們是喜歡身上香噴噴的女人的。
坂子是第三天從睡眠的海底一點一點浮上水面的。他在安眠藥的幫助下再有幾步就要抵達那個黑暗的入口,不妨就在這時,有一股細絲一樣的東西纏住了他的腳使他不能向前邁步,並最終一步一步地原路撤退。
啥?沫沫有些茫然。
一連幾天,沫沫的心情都異常輕快。和坂子離婚後梗在心裏的那個由氣惱和憤恨結成的硬塊,不知不覺間竟了無蹤影了。她現在有點理解為啥有些人倒霉時,另外一些人會去燃放鞭炮。一旦你所恨的人倒了霉,你不可能不高興,因為你找到了心理平衡。看來每個人心裏都有一種名叫報復的東西,這種東西平時藏在角落裡,一旦你受到別人的侵犯,它立刻就會露出面孔……
你哪兒都可能跑!
如果你食言——
第二天是個好天氣,逛市場的人多,買栗子的人自然也多,沫沫又炒又稱地忙了半晌,直到晌午時分才算有了空閑。也是到了這時,她才聽到從早晨起就開始在市場上流傳的消息:那個叫景玫的女人已從坂子租住的房屋裡搬走了自己的東西,兩個人正式分手了。儘管這結局是沫沫早就盼著的,但當它真的來臨時,沫沫還是怔了一霎,這之後才讓歡喜在臉上積聚起來:多好的結局呀!鄒坂子,那麼年輕、漂亮的女人你咋不留她在身邊呢?你們不是愛得要死要活?!讓她離開你就忍心?你該留住她,像你這樣進城沒幾年的男人,有一個在城裡生城裡長的情人在身邊,不也顯得有身份?辦起事來不也方便?你不是說她會給你帶來很多社會關係,會領你走進很多社交場合,會讓你遇見很多發財的機會,咋又忽然間讓她走了?你不覺得可惜?
砰!是瓷器轟然摔碎的聲音。
趕走了坂子后,沫沫心裏覺到了一種積怨得泄的舒服,晚飯就吃得很痛快。飯後還同兒子說了幾句閑話,咯咯地笑了幾聲——這可是同坂子離婚後少有的事情,只是在上床躺下之後,當坂子那張苦咧咧的臉又在眼前浮現出來時,忽然有縷不安不知從什麼地方浸了出來:我是不是做得有點過分?他給他兒子買點東西,自己扔出去是不是顯得有點太不近人情?他畢竟是遭了難了,這種時候——不!你沒有錯!你的心咋就立馬軟了?你想想他當初對你做的那些事read.99csw.com情,他啥時候想過人情不人情、過分不過分?你的心不能軟!你應該那樣對待他!那是他該得到的!他遭難是上天給他的報應!……
說這話是放屁!沫沫突然開腔截斷了那人的話。山裡人身上有股啥怪味?你聞過了?
是你?沫沫的雙眉如受驚的鳥一樣倏然飛起,兩隻手摩挲開來,手上的肥皂沫珠子似的朝下滴。
嗨,你不曉得,他出大事了!
沫沫踩著滿地的紙片和碎東西走到裡間門口向裡屋看去——
我……實在……
有點破舊的木門於是吱吱呀呀地被推開了,一雙腳遲遲疑疑地邁進了門檻。
思來想去,沫沫只剩下了一個選擇:先把他接回自己家裡。唉,這個冤孽,我前輩子做了啥樣子壞事,非要讓你來纏住我不可?
沫沫那些天只要一想到坂子,就恨得牙根兒疼,就要在心裏咒上幾句:你個挨千刀的,最好出門就叫汽車撞死!再不,吃魚叫魚刺卡在嗓子眼裡卡死!老天爺要是有眼,他就該叫你得一種絕症,得上了立馬就死!死吧,你!
我求你?!這是坂子的聲音,這聲音從一扇敞開的窗戶里傳出來時很清晰。
沫沫站在屋角暗處,靜靜地聽著屋裡傳出的坂子和景玫的吵聲,心裏充滿了一種莫名的快活。吵呀,吵得不錯,繼續吵下去,讓我也見識見識你們吵架的能耐。當初坂子和我吵時,景玫不是在一旁撇著冷腔:這還像夫妻過的日子?你們這就像情人過的日子了?鄒坂子,當初你生了外心我和你吵時,你說我跟你不是自由戀愛結婚的,你說你就是要找一個懂得愛情的城裡女人,和她恩恩愛愛地過日子。這就是你說的恩恩愛愛?當初我因為生氣罵你幾句,你說我是桐柏山裡的潑婦,根本不懂溫柔,這景玫就懂溫柔了?
沫沫:小桐就託付給你了!
能不能……讓小桐跟我……出去走走?……
沫沫那幾天自然沒有時間去市場賣炒栗子和栗子粥,每日里去市場買些雞、魚、肉、蛋回來做給坂子吃。醫生說不吃好的他就很難恢復到原來的樣子。有時忙著忙著沫沫心裏就來了氣:我這是幹啥子?他憑啥要我這樣盡心盡意地伺候?我是不是有點太下賤了?有時看見小桐怯怯地站在坂子床邊,在用手觸摸他的父親,她就惡聲惡氣地呵斥兒子:摸他幹啥?走開!可氣歸氣,轉眼一看躺在床上的坂子那副虛弱蒼白的樣子,她又不能不去忙了。
果然還在吵。
我警告過你,可你不聽,你以為這城裡人都是傻瓜,就你一個人聰明?我當初咋給你說的?這城市是一個湖,湖裡有淺處也有深處,你摸不清水情,不要貿然下水。現在明白了吧?
她看見他重新進屋後點燃了香煙,一口接一口地吐著煙霧。她知道他有一發愁就悶頭吸煙的習慣,不過過去吸的是旱煙。她彷彿已經看清了他眉頭間緊擰的紋絡,抽吧你,最好抽煙抽死你!……
醫藥費當然是由沫沫掏。她送來的病人,醫院不找她要找誰要?各種搶救費加起來,將近一萬五千塊,這差不多是沫沫眼下的全部積蓄了。臨到掏錢的那一刻,沫沫是真有些捨不得了,老天,這錢要交出去,以後交房租、水電費都要拖期了。咋辦,不交,醫院不依;交,他和我有何相干?唉,誰叫你賤,自動跑去救他?你不是早就盼他死嗎?他不聲不響地死了多好?!
我算看透你這個女人了,你從來就沒打算和我真心過日子!
一個天空陰沉的上午,沫沫打發走幾個買栗子的顧客之後,正坐在攤位上胡思亂想,在附近賣干棗和核桃的秦嫂忽然由市場街那頭匆匆走過來低了聲說:沫沫,聽到那個信兒了嗎?
她霍地站了起來,頭皮一麻。
……也罷。坂子又嘆了口氣。我待會兒再來……一趟。說著就轉身出了門。
說吧,來幹啥?這大好的時光,你不在你那寬敞的家裡抱著你那個漂亮的女人親熱,來俺們這窮家小戶里幹啥?你不怕弄髒了你的鞋子?!
把坂子接回家的第三天晚上,泰平來了。泰平早聽說了坂子自殺和沫沫張羅搶救的事,他望了望已經沉睡過去的坂子,又看了看坐在那裡默然剝著栗子仁的沫沫,無言地站了一霎,又退了出去。沫沫起身送他到門外,兩個人站在黑暗中許久沒說話,半晌之後,泰平低低問了一句:你下一步打算咋辦?沫沫抬頭望著遠天上被薄雲遮住的月牙,長嘆了口氣,又過了片刻,方微弱地說了一句:我不知道。與此同時,有幾顆栗子從沫沫的手中掉落地上,滾動在腳下的月光里……
我不想聽這廢話!這是一個陌生的男人聲音,裏面帶著一股逼人的東西。沫沫輕輕向窗前走了幾步,把身子隱在一棵樹影里,而後側了耳去聽,她很想聽清屋裡那不尋常的對話。
沒有迴音。難道是我眼看花了?
天下了小雨九九藏書氣溫降低,市場上買東西的人稀稀落落,沫沫半下午時就收了攤子,準備回家洗洗這些天積下的衣服。
你以為我就不噁心了?
我……對不起……你們娘倆……坂子垂下了頭。
是,是。坂子哈著腰急忙點頭。
哦?這可是沫沫最敏感的問題。沫沫的身子一個激靈。當初責罵鄒坂子和景玫通姦,自己現在和泰平不結婚就這樣,不也是在通姦?那自己和鄒坂子不就一個樣了?沫沫猛地推開泰平,呼的一下站起了身:你走吧。
那還有假呀?!秦嫂拍了一下腿,如今債主都擁上門了,都想趕緊從他手上要出他過去借的錢。我剛才從他租的房前過,只聽見屋裡吵得像蜂箱一樣……
來人哪——
沫沫直直地站在那裡,許久沒動。這個狗東西今天來是想幹啥子?看兒子?有這樣的好心?我的兒子不需要你來看!滾吧,別讓我看見你!
房東大哥:麻煩你把我送到火葬場,你的房租我也付不出了,原諒我!
沫沫洗漱完正準備上床歇息,門外響起了輕微的敲門聲。她一聽,知道是泰平來了,忙上前開了門。泰平進門后先聳了聳鼻子,輕笑著說了一句:你身上好香!沫沫臉上一紅,轉身去給他倒茶,茶端來時,泰平不接茶,卻捉住了她的胳膊說:讓我聞聞!說著,就把鼻子湊到她的臂彎里聞,嘴唇跟著也就貼了上去。沫沫掙了一下,沒掙開,又怕手中的茶水灑了,就不再動,讓他盡興。以往兩個人見面時,也有過類似的親昵舉動,不過也就到此為止,沫沫從未允許他再往深處走。——經歷了坂子的變心之後,沫沫對男人有了很重的戒心,對泰平她想看一段日子之後再說。可泰平今晚卻既大胆又固執,不顧沫沫的無聲抗拒,執意拿開她手中的茶杯把她拉到了懷裡,而且試探著把手伸進了她的胸口。沫沫臉羞得通紅,一心想掙脫卻又怕把裡間床上的兒子驚醒,就在這猶豫中讓泰平得了手。泰平是結過婚的人,用撫摸很快讓女人迷醉起來的本領還是有的,沫沫掙扎了一陣后便自願放棄了抗拒,聽任泰平輕輕把她抱放到了外間的床上。
讓他跟你出去?你憑什麼讓我的兒子跟你出去?告訴你,他是我的兒子,不是你的!他爹早就死了,被我埋到了桐柏山裡!你這會兒想起他了?他有災有病時你在哪裡?你這會兒要敢摸一摸他,我就把你的手剁了!沫沫說著抓起了案板上的一把菜刀。
唉,當初一家三口快快活活賣栗子做生意的日子,是真的一去不返了。
沫沫,想你也曉得了,我賠了大錢,我用我剩下的這點錢給你和小桐買點東西,算是做個紀念。小桐,來拿住,這是巧克力糖——
我以為我已經逮到過魚——
小桐!沫沫猛地喝住向坂子走近的兒子,咋能要生人的東西吃?!
打吧,最好打起來讓俺開開眼界。鄒坂子,你要有種你就該動手,打,打呀!……
暮色早已降下,附近的住家都是燈火通明,唯有鄒坂子租住的房裡沒有光亮,門窗漆黑。沫沫在他的房門前站定。他會不會是出門找人借錢去了?興許啥事都沒有發生,只是自己瞎猜吧?再說,他即使真出了事,與你何干?你不是早就盼著他出事,盼著他死嗎?沫沫心裏雖是這樣想,手卻不由自主地伸出去推了推門,不想這一推,那門竟無聲地開了,原來門是虛掩著的。這一來沫沫的心就越發有些慌了,她對著黑洞洞的屋子問了句:有人嗎?
都是你搗鼓的,買這股買那股,這下可買得好,一下子買趴下了!
原本一直談笑著聽人們議論的沫沫,聽到這兒突然眉頭一縮,分明地感覺出那話語上的尖刺也朝自己的心上扎了一下,山裡的土坯子?他們能這樣看待鄒坂子,當然也會這樣看待我。這麼說,儘管你有了城市戶口,你是正式的市民,可你在城裡人眼中,還是土包子,還是低人一等!
沫沫最後還是把錢交了出去。你不交,還有誰會替他交?
嗬,心眼兒這麼好?!想起來看俺們了?俺們還值得你來看?不早就是該踢開的累贅?!
你——怎麼?泰平被事情的突然變化驚住了。
好吧,就給你十天,到時候再不兌現,可別怪我不講情面!喏,把你的身份證和戶口本拿來,我得防著你跑!
沫沫的兩眼直盯著遠處景玫的後背,推擠著她走進了康安商場的大門。賤貨,你不是辦了停薪留職手續,要跟著鄒坂子去發大財享大福了嗎,咋又回來上班了?你不是能靠好看的屁股和飽實的奶|子去勾引男人掙錢么,還用得著再到商場去掙那份工資?從目光觸到景玫的那一刻起,自己當初所受的那些侮辱又全翻上了心頭。她至今還記得那個晚上,她那個晚上再一次找到坂子和景玫新租的房子后,景玫竟然指著門對她叫道:出去,這是我的房子,別找不快活!當時沫沫那個恨https://read•99csw.com喲,可劇烈的恨竟然使她寸步難移了。她最後剛想移步退出屋子,鄒坂子竟認為她是想邁步朝景玫面前撲,急忙抱住她就往門外拖,一隻手還來捂她的嘴,她想抓住門框掙脫他的拖抱時,他還動了拳頭。姓景的,這些你還記得不?那個時候,你大概以為你和鄒坂子的好日子會長得沒有盡頭吧?你肯定沒有料到你還會回到商場上班。上吧,好好上班,掙了錢好幫助鄒坂子還錢。不才賠了八十萬嘛,好好乾,要不了多久你們就會還清欠債的,還清了之後,你可再讓鄒坂子抱著你親熱,你們不是情人嗎?情人?是誰讓城市興起了這個規矩?農村裡男女都是做夫妻,為啥讓城市裡的男女做起了情人?好端端的城市,讓你們這些情人攪壞了。姓景的,你浪吧,你不就是憑著年輕才浪的嗎?可你也會年老,也有浪不動的一天,你還是趁早浪吧!……
沫沫……那我放在這兒了。在城裡生活不容易,你們母子多保重。坂子的眼圈彷彿有些紅了。他在門邊放下兩個提袋,緩緩地轉過身去。
這戶口本你拿去也沒啥用處,是不是——
走吧!沫沫堅決地朝門口指了指。在這一刻她忽然意識到,女人要迷上這個其實是很容易的。男女之間大概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做了情人的吧?
望著自睜開眼后就呆盯著房頂只管流淚的鄒坂子,沫沫沒了主意。送他回桐柏山老家?他虛弱的身體根本經不住長途汽車的顛簸。在街上再為他租一處房子?他身上分文沒有,自己替他交了醫藥費后也再拿不出錢了。再說,眼下把他隨便放一個地方,他說不定又會去尋死。嗨,你個沒種的東西,敢做不敢當,沒了錢不會再去賺?你以為在這城市裡生活就那樣容易?當市民雖不是種莊稼,可在收成上也有個豐收、歉收的事。豐收了,不要大喊大笑;歉收了,也別尋死上弔,你見過鄉下哪個種莊稼的,因為歉收就不活了?……
不大工夫,坂子果然又轉了回來,手裡還拎著兩個提袋,一個袋裡裝著糖果、點心等吃的東西,另一個袋裡裝著一件衣服。沫沫直瞪住他,猜測著他的目的。
那天上午,沫沫正在攤子前與幾個顧客笑說著閑話,秦嫂走過來朝她指了指馬路,她先以為馬路上出了啥子意外事情,扭頭一看,才發現是那個和坂子同居的女人景玫向國營康安商場里進。是這個賤貨!沫沫臉上的笑紋嗖一下被風颳走,兩排細牙倏然間咬在了一起。
正午是攤販們歇息和交流各種信息、談論各樣事情的機會,坂子和景玫分手的事成了這個正午攤販們議論的中心。有的人在琢磨他們分手的原因,有的人在評論情人這種關係,更多的人是在幸災樂禍:鄒坂子應該嘗點苦頭了,好事情不能讓他都攤上!……沫沫最願意聽后一種議論,聽這種議論好似喝那種加了蜜的水,心裏舒坦得很。
醫生說:再晚兩個小時送來,這個人就交代了。
沫沫到家從平板車上卸下各樣東西,就忙著把臟衣服往水盆里泡。正當她滿手肥皂沫地忙活時,門被敲響。她以為是鄰居有事找她,就高了聲叫:進來吧,門沒有插。
你罵誰?!你那張臭嘴給我乾淨點!你咋不罵你媽來著?你媽……
沫沫飯後向坂子所住的那條街走去時,月亮已經升了起來。因為昏黃的路燈也因為來往汽車騰起的煙塵,使投射到人行道上的月光顯得十分迷濛。沫沫踩著迷濛的月光走得十分輕快,口中居然哼起了當姑娘時常哼的歌兒。鄒坂子,賠了錢心裏是不是不太好受?你不是想當百萬富翁么,這一下是不是得推遲你的計劃了?我祝你早當百萬富翁,當上了不就可以再找幾個情人再睡幾個年輕女人?!……
看看你……和……孩子……坂子有些站立不穩似的扶住門框,目光已跑過去扶住了兒子。
泰平可能過於高興,一邊脫著自己的衣服一邊順口說道:知道嗎?我剛才從鄒坂子和景玫那女人租住的房前過時,聽見他們正在吵架。
回家問問你爺爺奶奶,保不准你家的祖先也是從鄉下從山裡搬來的,書上可是說這府城早先只是一個村子!……
沫沫看著泰平那尷尬得通紅的臉孔,知道自己該緩和一下語氣,便低了聲說:我聽你說鄒坂子正在和景玫吵架,就想去看看,我還沒有見過他們倆吵架的模樣,他們一向是——
泰平依戀地望了一眼那剛開始起皺的床單,也只好移步向門外走。
床上像是躺著一個人?
我能往哪裡跑?我是這兒的市民,這裏就是我的家呀。
看……嘿嘿……坂子的笑聲裡帶足了難堪和尷尬,來……看看……
我……來……坂子囁嚅著一笑,笑得勉強而又吃力。
你來幹啥?沫沫的聲音一下子尖厲起來。她根本沒想到是他來了。自從離過婚後,他從未在這門口出現過。
醫院的病床周轉緊張,坂子一脫離危險,院方就催促沫沫把病人https://read•99csw.com接出去。可往哪裡接?坂子原來的房東在聽說他破產之後就一直要趕他走,這次又受了他自殺的驚嚇,早就把房門上的鎖換了,宣布不再出租了。
吵下去,接著吵下去我就差不多可以弄明白你們是咋勾搭起來的。生死不分離,多好聽的話呀!鄒坂子,你就是因為這句話下了和我離婚的決心吧?你知道我那天跟你去辦離婚手續回來流了多少眼淚?以我當時的心思,我是真想抱著小桐跳井的,可我後來想開了,我從六七歲起就想成為一個城裡人,想像城裡人那樣光光鮮鮮地活著,如今千辛萬苦靠賣栗子終於拿到了城市戶口,成了正式市民,這個時候去死,有點太不划算了!我要活下去,我要活個樣讓你看看,也讓府城的老市民們看看。我要送我的兒子到城裡最好的學校讀書,我要掙錢爭取能買到一套房子,我還要慢慢地爭取盤一個店面做更賺錢的生意。別的市民能做到的,我都要做到。我還想了,日後要是有閑空,我也去學個文憑,你不是總說我文化低嗎,我一定要超過你,你不就是讀了一年高中嗎?我到農專去學個學歷也比你強了!
外間里一片狼藉。迎面的白牆上用黑筆寫著一行零亂的字:狗日的城市,我恨你!
鄒坂子的事。
知道了吧,她又回到商場上班了。秦嫂附著沫沫的耳朵說。
再寬我十天,我儘力想出法子。
一團快意似炸彈一樣在沫沫的心中轟然炸開,她覺出胸腔里都是快活的碎片。哈哈,鄒坂子,你到底也有今天!這麼說,老天爺還是睜著眼的,他看見了你做的那些壞事,他要給你回報了!
鄒坂子一心想當百萬富翁,借錢要在股票上大賺一回,結果栽了,一下子賠了八十萬,成窮光蛋了。
當沫沫看見監視器里坂子的心跳一點一點地恢復之後,長長地噓了口氣,身子軟軟地倚在病房的牆上。鄒坂子,你這個狗東西,你存心要把人嚇死?
站住!沫沫吼了一聲,幾步上前抓起那兩個提袋,像扔磚頭一樣地扔到坂子的身上:拿走!俺們不稀奇別人的東西!不稀奇!!
沫沫……我……坂子嘆了一口氣。
她重新來到門口,手伸進門旁摸住燈繩,啪一下拉開了電燈。
嗬?沫沫的柳葉眉倏然一揚:真的?
我跟他不沾親不帶故,我打聽他的破事幹啥?沫沫眉毛開始立了起來。
對於鄒坂子的行蹤,她再也不願去打聽。附近的商販們偶爾會談起鄒坂子,說他如何在股市上又賺了錢,說他買了大哥大,沫沫只要一聽見是關於鄒坂子的事,便立刻扭開身子,拒絕讓這些消息往自己耳朵里鑽。有一次她去商店裡給小桐買學慣用品,恰好鄒坂子迎面走來,閃開已經來不及,她便讓自己的目光筆直向前,連鄒坂子的衣服也不碰,徑直走了過去。鄒坂子,你過你的好日子吧,你就是穿金戴銀,老娘也不會朝你再看一眼!
信紙上就這一句話。
這個鄒坂子也太他媽的不知天高地厚,手裡攥了幾個臭錢就覺得自己不得了了,就以為可以在這府城為所欲為了,這府城的女人能是他玩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那副貌相,不就是山裡的一個土坯子?!身上的土腥氣還沒有褪完,沒當他媽的三天市民,可就摩挲開膀子充人物了——
當初你咋給我說的?你一口一個愛我一輩子,生死不分離,原來都是假的!……
鄒坂子,你這會兒咋也哈起了腰?你當初對我談離婚時可是腰板挺得筆直,是不是因為衣袋裡沒錢了?
沫沫騎上三輪車時泰平叮囑了一句:騎慢點!沫沫笑笑,頭輕微地一點后蹬動了車子,於是三輪車便像魚一樣自如地游進了人海。
你說得有幾分道理,就你這掙錢的水平,還讓我真心跟你過日子?明確告訴你,我可不想跟你去喝西北風!
那天晚上收攤回家時,沫沫看見門上她用硬紙板疊成釘好的信插里插著一封信。她估計是桐柏山老家裡人寫來的,無非是一番問候,便沒有立刻抽出來看,而是忙著洗菜做飯。待飯菜做好安頓小桐坐下來吃時,她才抽出那封信來看。一看信封的字跡,她的神色倏然冷了下來:是鄒坂子的字,他寫信來幹啥?她啪的一聲把信扔到桌上,端起了飯碗開始吃飯。這可是他自離婚後寫來的第一封信,他會寫些啥?飯沒有吃上兩口,沫沫忍不住心裏的那份好奇,放下筷子又撿起了那封信,刺啦一聲撕開了封——
哦、哦……嗬嗬……那人尷尬地住了口,很有幾分意外地看著沫沫。原先嗡嗡著的市場一下子靜了下來。
她的心開始急跳起來,她再一次伸出手摸住裡間門旁的燈繩,啪的一聲拉亮了燈。
門吱扭響了一聲,沫沫急忙在樹后藏好自己。她看見坂子送一個胖男人出來,藉著屋裡的燈光,她能看清那男人就是鄒坂子當年在錄像廳里結識的那個朋友大東。
喲,俺們可承受不起你這話!咋能說你對不起俺們哩。很對得起了,你如今read.99csw•com成了這府城的正式市民,手上又有了錢,應該扔開老婆找個情人嘛!應該把孩子這累贅扔開嘛!老人們不是說過,當年李闖王進了城還找個美女睡睡哩。剛解放那年,咱桐柏山裡不也有十來個進城的男人蹬掉了老婆?街上不是有人說,南方有好多鄉下人因為有錢在城裡落腳之後,都又在城裡找了小老婆?你不也說過城裡男人應該有個情人嗎?你跟他們學學沒有啥不對的,談不到對不起俺們!你又不像陳世美,非要派人把蹬掉的妻兒殺掉不可,你把賣炒栗子的傢具留給俺們,還讓俺們在這城裡賣栗子,這是大恩大德呀,哪能是對不起俺們?!沫沫把這些話里的每個字都先在冰水裡浸過,然後再拎起來朝坂子砸去,坂子的臉由白轉紅了。
鄒坂子!她冷冷喊了一聲。
泰平嘆了口氣,多少有點明白自己的失誤在哪裡了。
來看啥?沫沫的目光哧一聲扎進坂子的皮肉,疼得他一個哆嗦。
她動手收攤時那個叫泰平的男人趕了過來,幫她把炒栗子的鐵鍋、爐子、秤和生熟栗子放在了她那輛加長的三輪車上。泰平原就是這府城的市民,早先在國營機械廠里當工人,廠子倒閉后自己也在這市場街上擺了個水果攤。沫沫和坂子離婚後,熱心的秦嫂為她和泰平做了介紹,喪妻的泰平對沫沫顯然滿意,時不時主動過來幫沫沫做事;沫沫也覺著泰平這人不錯,只是因為心裏塞滿了和坂子在一起生活的情景,一下子很難接受另外一個男人,所以沒讓事情繼續發展下去。
沫沫每每咒完,總要發一陣愣,凝了神嚮往昔的那些日子看上一陣,這才又嘆口氣,打起精神來照應自己的栗子攤位,一邊加煤熬粥一邊高聲招呼顧客:噴香噴甜的栗子粥唻——
沫沫那天後晌做生意有點心不在焉,給幾個顧客稱栗子時都差一點看錯了秤。她想她今天得早點收攤,以便吃罷飯去看看鄒坂子,看看賠了八十萬之後的鄒坂子是個啥子模樣。你還是那麼得意?
沫沫的身子微微一顫,她彷彿一下子看見了那個暗紅色的戶口本。當初她和坂子離完婚,她親眼看著派出所的警察把原來的那個戶口本換成了兩個。在桐柏山栗子坳長大的沫沫,深知那個本本的厲害,那是她和兒子以及鄒坂子屬於這個城市的唯一憑據。有了它,兒子可以在這個城市裡順利入學,自己可以在這兒經商,警察輕易不找你的麻煩,與別人交往時也會得到信任,萬一有什麼需要憑證供應的東西,也會有你一份。當年為了得到這個本本,她和坂子付出了怎樣的努力啊!
幹什麼?你想打人?……
她轉身就走,腳步很快,但走出幾十米之後,雙腳又慢了下來並最終停住:興許該去看看,天黑了門開著可是有點不大正常,萬一出了——她的身子一個激靈,又慢騰騰地開始往回走。
沫沫那幾天不僅睡得好,飯量大增,而且做生意時也恢復了過去那副笑面孔,動不動就要脆脆地笑上幾聲,引得不少顧客都圍到了她的攤子前,從而使熟栗子的銷量大增。看來,所恨的人的倒霉還是一種葯,能治人的煩躁、失眠和厭食症。
沫沫那變了調的可怕的叫聲,使得停在附近一個站上的公共汽車裡的乘客也嚇了一跳,一齊向這邊扭過臉來……
你逮到過魚就以為到處都是魚了?
大東哥,你走好!坂子急忙截斷了對方的話。
拋你媽那個蛋,那個時候誰還要?
把坂子用計程車拉到自己住處是在一個傍晚,沫沫所以選擇這個時間,是不想讓鄰居們看見。虛弱得靠沫沫攙扶方能走路的坂子,看見計程車把自己又拉到了原先的住處,什麼話也沒說,只是不停地流眼淚。
提袋裡的幾塊蛋糕和一些糖塊散落到了地上,坂子沒撿,坂子的身子只是搖晃了一下,隨後就踉蹌著走遠了。
摔吧,最好把這屋裡的東西都摔光!反正也不是我掏錢買的。
你知不知道這讓我噁心?!
沫沫在樓前的人行道上站住,站這裏可以清楚地看見坂子租住的那兩間位於一樓的房子。房子的窗戶上拉著白紗窗帘,屋裡的燈光把兩個男人的身影清楚地映在窗帘上。沫沫只看一眼,就認出那其中的一個是坂子——她對他太熟悉了,熟悉得能記清他的每一個身體姿勢。他這會兒的腰稍微有些彎曲,這說明他面前的這個人對他很重要,要不然他是會直起腰來講話的。
這會兒倒怨我了?!還不是你想發大財,睜著眼往泥坑裡跳,我叫你拋你為啥不拋?
記住,十天!
當沫沫的反駁讓那人面紅耳赤地走開之後,沫沫才又猛然意識到:我這不是也在替鄒坂子說話嗎?我為啥要開口?
好在小桐懂事,一放了學就跑來幫媽媽的忙,幫媽媽熬粥,幫媽媽炒栗子,幫媽媽找給顧客零錢,幫媽媽收攤推車回家,而後在電燈下默默地做作業。每一看到兒子,沫沫心裏就得到不少安慰。
為了證明自己說的是真心話,沫沫先拉開門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