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基旁的溝窪里，一片片小樹苗在風中顫抖，全向同一個方向，彎曲著細苗苗的身桿兒，樹上的葉子，也向同一個方向，偏著自己的小臉，遠遠看去，像一面面迎風招展的綠色小旗幟。

「您請。」新娘答道。

她聽見對面中鋪上的新婚女子在夢中輕笑，喃喃地說著含糊不清的夢話，她是和丈夫一同去E市度蜜月的。曾令兒有點不安、害臊，好像她竊聽了旁人的秘密。

陶陶，別那麼說，那會讓媽媽心裏難過。媽媽很少給你買新衣服，那套水手裝，也是用媽媽的舊衣服改的，而且一點也不合適，你不懂。

「啪！」護士合上了病歷夾子，活像摑在曾令兒臉上的一記耳光。

早上，太陽升起的時候，陶陶退燒了。她喃喃地對陶陶說：「你看，我什麼也沒有對他說。我們還是撐過來了，對嗎？等你長大了就會知道，頂好的辦法是誰也不靠，而是靠自己。」

那護士從眼角里瞄了她一眼：「查查你有沒有梅毒。」

「您哭了？」

曾令兒感到些許的眩暈。

「有多遠？」

她心平氣和了，以至可以毫不畏縮地回顧左葳種種的不堪，原諒了他的薄情，只留下了對他的感念。

自從陶陶溺死之後，曾令兒好像也到陰曹地府走了一遭，喝了忘川的水，把前塵往事都遺忘凈盡。

從那兒以後，食堂里的大師傅們，不論賣給她菜或是飯，從不按量給夠，案板上明明放著剛蒸出來的米飯、饅頭，他們偏偏把剩的、餿的賣給她，還一唱一和、陰陽怪氣地挖苦她。

「好吧，咱們猜拳，誰贏了誰吃。」

「曾令兒，問你愛人的姓名。」護士一字一頓，幾乎厲聲問道。

有一次聽報告，她佔了一個座位后，出去上廁所。一位後到的女同志，不知那是她的座位，便在她座位的旁邊坐了下來。等她上完廁所回來，在自己座位上坐下后，那個在她一旁落座的女人，竟尖叫一聲跳開，還不停地用小手帕在鼻子前扇來扇去，在周身撣來撣去。鬧得全禮堂的人，紛紛站起來往她這邊看。

她痛悔得不得了。為什麼非要把它拿出來在這種場合使用？好像那些初戀的小姑娘，急不可待地向人炫耀，她已經收到了情人的第一件禮物？

「這是你們機關的要求。」

「媽媽！」陶陶突然大叫。

…………

事後，機關領導反倒把她叫去申斥了一頓：「不要忘了，你是改造對象，態度放老實一點。」

原來機關有人來過，難怪醫生和護士對她的態度，比她急診入院，不回答愛人姓名時更為惡劣。曾令兒不再埋怨他們，一個雙料的階級敵人，還能指望人們善待？

「……」

沒了。

記得當時她急得腦袋大如空斗，額上滲出一粒粒豆大的汗珠，緊咬著牙齒，緊握著拳頭，直到指甲摳疼了自己的手心。一陣陣揪心的痛楚，使她淚如泉湧……

苦？曾令兒也不覺得怎麼苦。人一有了寄託，就不覺得那麼苦了。可是，這與她相依為命，使她忘憂解愁的陶陶，半路上沒了。

因為飢餓，因為營養不良，他的哭泣老氣橫秋，卻不是抗議、抱怨、訴求，或許他不懂得何致如此，而是天經地義他就該沒得吃……那種哭聲讓曾令兒心都碎了。

如果一定要問她還有什麼期待的話，她期待的，不過是每個夜晚準時通過的那列火車，好像那列火車終會給她帶來什麼。

女人們流淚了，男人們沉默了，由於她的不幸，人們原諒了她的過去。

和這拼搏相反，車廂里一片平和安逸，過道里，腳燈柔和的光，安詳地、公平地守候著每個人不同的睡夢。

「去你的，他那麼小，會叫嗎？我看你https://reａｄ•9９cｓw•coｍ想當爸爸都想瘋了，沒出息。」

「……」

她不明白，為什麼她有若干次機會救出陶陶的爸爸，卻不能有一次機會救出陶陶。她枉做了漁人的女兒，陶陶也枉做了漁人的外孫。陶陶連海還沒見過呢，卻在一個小池塘里喪生。她太大意了，以為只有海才可以吞噬生命。

那時她還不知道，她已經有了陶陶。像一粒扣子那麼大的陶陶，已經在她那修長的、黝黑的身體里沉睡。

她還自譴自責，過去不該抱怨命運對她的不公正。不是嗎？它這樣慷慨地又把左葳還給了她。

今夜，她終於踏上了這列火車。

那大師傅一面打，一面罵：「臭婊子！嘿嘿，大家瞧瞧，還護著肚子里的野種哪！偷漢子的賤貨，還跟我這兒裝正經！」

不，乖乖，挖菜窖的還有你呢。那時候你還沒有鍬把高，你笨拙而吃力地揮動著那把大鐵鍬，累得鼻涕都淌出來了，可你顧不上擦，只是不停地把「過河」的鼻涕，吸回鼻孔里去。我不得不時時停下來，幫你把鼻涕擤乾淨。當我捏著你那圓圓的、濕漉漉的小鼻子頭兒時，心中暗暗惋惜，這樣的時日已經不多，你很快就要長成一個大孩子，再也用不著媽媽幫你擤鼻涕了。

「有的。」

那時候，她過的是出苦力的日子，用架子車給機關拉和煤餅的黃土、拉菜、拉書、拉紙、拉雜物……不但她需要大量的食物補充，連陶陶也靠她有得吃，才能長大。食堂不給她吃飽，她也沒錢上街買來吃，一個月只有十八塊錢的生活費啊。她好餓、好餓，常常餓得頭暈眼花。

陶陶成熟得早，完全不像曾令兒那麼糊糊塗塗，好對付。曾令兒本來就不會騙人，騙陶陶就更難了。

「嗯？」

夜晚，當她拖著疲倦的身子，吃力地爬上床后，總是把手輕輕地疊放在日益隆起的肚皮上，生怕壓傷了那個暫時比拳頭大不了多少的陶陶。默默地祈禱著她並不相信的上帝，給她一個兒子，一個像左葳的兒子。

年輕的母親和瞌睡掙扎著，輕一下、重一下地拍著兒子的小脊背，含糊地安慰著他：「不怕，不怕，乖乖睡覺嘍，嗯——嗯——」

一應住院所需，曾令兒一樣也沒有帶上，也不可能帶上，機關里也沒有人前來探望。

可是陶陶沒有長大，十五歲那年，他和小朋友到水塘游泳，一個猛子紮下去，就沒再出來。等到打撈出來，才發現他的鼻子里、嘴巴里，全是淤泥。總有兩三年的時間，曾令兒都擺脫不了嘴巴和鼻子被淤泥窒息的感覺。

生下陶陶第二天，她請護士幫她到醫院小賣部買一套洗漱用具。

從車窗外吹進的風，掀動著新婚夫婦丟在小桌上的一本日文雜誌，裏面有著花花綠綠的插圖和照片，無所事事的曾令兒想，翻翻它也是一種消遣，便問：「我可以看看這本雜誌嗎？」

有多少次，曾令兒望著那綠色的郵筒發獃，想寫封信給左葳，告訴他，他們有了兒子。告訴他陶陶吃不飽，而她對此無能為力……她的心，在對左葳的愛和對兒子的愛中間掙扎著，但她終於沒有寫出一封信，她不知道這是不是對不起陶陶。

她常聽見人們抱怨失眠的痛苦，那一定是有著各種各樣重要的原因。她懂得，因為她也曾有過那樣的夜晚。

那還是第一次有老師到家裡訪問，曾令兒高興得心慌意亂，以至忘記爐子上還燉著一鍋肉。老師走後，才發現爐子上的肉煳了，讓她心疼了好一陣，兩斤多肉，夠陶陶吃好幾頓了。

晚上，陶陶在布簾后的小床上躺下，好久好久沒有動靜，曾令兒以為他睡著了，誰知他又爬了起來，走過來坐在她的小書桌旁，說：「媽媽，你可以停止一會兒工作嗎？」

昨天晚上沒有睡好，那原因說起來似乎好笑，因為她今天即將置身於一列火車中。

「當然可以。」曾令兒放下手中的筆，伸手去摩挲他額頭上的柔發。陶陶躲開了她的手，帶著和年齡極不稱的嚴肅，問道：「我有爸爸嗎？」

「媽媽？」

新郎颳了一下她的鼻子：「跟你鬧著玩兒的，當然你吃。」

「陶陶，你和人打架了？」

下鋪的小男孩從夢中驚醒：「媽媽，我怕，我怕大老虎。」想必那漢子的鼾聲，亦如虎嘯？

沒有了陶陶，這一切對她還有什麼意義？！

「哎哎，別生氣，別生氣。你想吃什麼，說嘛，我給你弄去。」

人們輪番找她「談話」，讓她交代。她呢，只是用雙手護著肚子，一個勁兒地搖頭。

「你是忍辱負重，苦盡甘來啦。陶陶這孩子有出息，將來一定會成為大作家。」說著，語文老師自己先紅了眼圈。

曾令兒記得那篇作文的每一個字——

「愛人姓名？」

但是第一個彈弓沒有做好，沒用幾下就從中間劈開了。你忘了，還是不願說出媽媽的無能？後來做了那個棗木的，還讓班主任給沒收了。

啊，有個兒子和她在一起呢！別管她遇到什麼樣的艱難困苦，遭到什麼樣的侮辱，她總是這樣安慰自己。

新娘子躲閃著丈夫的挑逗，從紙袋裡拿出最後一塊餅乾，在丈夫鼻子前頭晃來晃去。「就剩這一塊了，我吃。」

「等我長大后，不論你在多遠多遠的地方，我都要去看你。」

「遠得永遠也走不到……」

不，媽媽會哭的，寶貝，當夜深人靜，當你睡熟之後……

…………

那火車究竟給她帶來了什麼？她也說不清楚，但在火車駛過後，到天亮前的那一小覺，她總是睡得格外安寧，像吮足了母親的乳汁、尿布也沒有被濡濕的嬰兒。

上鋪漢子的鼾聲，從低到高、周而復始、循環無窮，兼有雷霆萬鈞之勢。

她像祥林嫂一樣，自言自語地嘮叨著：「我只知道海可以淹死人，誰知道那麼小的池塘，也能淹死人啊。唉，我不該讓他去游泳，真的，我不該……」

突然，在荒原的盡頭，與藍天相連的地方，出現了一匹孤零零的馬，誰也不知道它是從哪裡來的，好像就那麼一下從地里冒了出來。它慢吞吞地走著，朝著天邊，可又老也走不到似的。

「瞧瞧你，這麼厲害啊，別忘了，生兒子的功勞，有我一半呢，沒有我，你生得出來嗎？」

她聽見左葳的聲音，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過來：「喂——喂喂——」忽而清晰，忽而模糊，還夾雜著電路感應的啪啪聲。她感到，生命在掙脫她的軀體，情感在掙脫她的理智，不顧一切地向左葳飛去。她的身子順著隔音室的牆壁，向地板上滑去。她緊緊抓住耳機，使勁把它貼緊面頰、耳朵，更恨不得把耳機插|進耳朵里去。她不明白，當時自己為什麼咬緊舌頭不出聲，心裏卻渴望著來自左葳的聲音，哪怕只是一聲「喂」，可是對方「咔嚓」一聲，放下了電話。

「沒有。」

曾令兒幾乎不能，但她還是朝陶陶轉過自己的臉：「傻兒子https://read.99csw.com，媽媽從來不哭。好了，睡吧，快去睡吧，媽媽還要工作呢。」

昨晚被鼾聲驚嚇的小男孩，用兩隻胖乎乎的小手，扒著開襠褲對媽媽說。年輕的媽媽，抱著他上廁所去了。

不，當然不是那樣，她是有些害怕。毫無準備就開始了坎坷的旅程，守著那個杯子，就像守著左葳，那旅程也就不顯得十分可怕了。

「媽媽，我要拉慘劇㞎㞎。」

另一個說：「跟你說了，我不要吃雞，不要吃雞，你偏偏弄了雞來。」她把廣口保溫瓶一推，筷子一摔，扭過身去，給丈夫一個脊背。

就連這個紙袋也讓曾令兒感到愉快，她記得過去的包裝紙，可沒這麼講究……她就像剛從深山野洞里走出的「喜兒」，不知道生活已經變化到了這個水平。

對面座位上的新婚夫婦，在爭搶一個裝餅乾的透明紙袋。紙袋很漂亮，印著深綠、淺棕色的圖案和商標。

陶陶似銅牆鐵壁，陶陶似千軍萬馬。

「真的喲，嗨，小子，叫爸爸。」

曾令兒可不是這樣。陶陶小的時候，哪怕是輕輕地蹬一下腿，曾令兒也會從酣睡中驚醒，且精神抖擻，好像從來沒有合過眼。

「我要吃你的心。」

「嗯？」

她也沒有經驗，直到羊水破了才往醫院走。那時候還沒有計程車，又是三更半夜，連個三輪板車都找不到。機關里倒是有車，曾令兒沒有去要，即便她要，人家也不會給她。就那樣，她忍著子宮收縮的陣痛，走一陣、爬一陣，總算爬到了醫院。她的身後的血痕，就像蝸牛爬過後留下的那道濕痕。

就連食堂里的大師傅，也敢說些不三不四的話調戲她，好像她這種下賤女人的便宜，不佔白不佔。有個大師傅，竟然挑起她的下巴頦，她實在忍受不了這樣的侮辱，將手中的一碗菜湯扣了過去，把他從頭淋到腳。他掄起大勺，劈頭蓋臉地朝她亂打一氣，還專門打她的肚子。周圍的人只管看熱鬧，沒有一個人出來勸阻，因為她是一個雙料的專政對象，活該如此。

不時伸手去摸摸那光滑的隔板，米色的塑料貼面上，飾有棕色花紋。記得她當年來邊疆的時候，卧車上的隔板是用木條拼接的，中鋪在白天不用時，還要放下來，否則坐在下鋪上的乘客，腰也直不起來。連那過道上的小木桌，也不是固定的，可以撐起，也可以放下，要是誰不小心碰了桌下的支架，桌子便會嘩啦一聲塌下來，把放在桌上的東西，散落滿地。

那隻藍色的玻璃杯，就是這樣打碎的……

婦產科主任陰沉著臉，吩咐護士給她抽血化驗。曾令兒不明白自己得了什麼病，問道：「我怎麼了，護士同志？」

有一年，曾令兒剛新買了一個白瓷面盆回家，陶陶就在裏面拉了一堆㞎㞎，他對什麼新鮮事兒都很好奇，還要親自試巴試巴。曾令兒很少給家裡添置新東西，這就使陶陶更加好奇。她窮，有點錢也給陶陶買吃的了。那是三年困難時期，一斤高價點心六塊錢，她買不起一斤，只能給陶陶買一塊，每每看到陶陶吃完那塊點心，心滿意足地嘆口氣，又餘味無窮地吮著每個手指頭，好心酸哪。

曾令兒還是一言不發，還是一個勁兒地搖頭。

只有一次，陶陶病危，她真是急得沒了主意，像瘋子一樣跑到郵電局，要了一個長途電話。等到電話接通，她卻緊張得說不出話來。

語文老師用紅筆在陶陶的作文本上，批了一個大大的「優」字，還拿著陶陶的作文本，進行了家訪。

「政策我們已經向你交代清楚，如果你拒不交代和檢查，只會加重對你的處分九_九_藏_書，延長你的改造時間，你現在的罪行是雙重的，右派分子加壞分子，地、富、反、壞、右，你一個人就佔了兩項。」

這回答陶陶似乎不很相信：「那他為什麼不來看望我和你？」

「他是很可愛的。」

那是一本消遣性、趣味性的讀物，正適合旅途翻閱。廣告、世界珍聞、旅行指南、笑林、名人軼事，還有一些軟性小文章。曾令兒信手翻看下去，一直翻到《星座運程》那一章，前面，還有一段關於誕生石的文字。文中說到，從十六世紀開始，便有人把一年中的十二個月，配上不同的寶石，作為人們出生的標誌，這代表每個月的寶石，就稱作誕生石。每個人的誕生石，常被鑲嵌在戒指、項鏈上，作為生日或其他名義的禮物。下面，還一一列出了代表十二個月的寶石。

然而，她有什麼需要原諒的嗎，她的不幸，只是現在才開始，或是已經了結？

這些，都讓曾令兒感到激動。

這些打情罵俏的話，讓曾令兒聽了害臊，於是她在病房裡，總是轉過臉去面壁。

陶陶喘了一口氣，對她的回答顯然滿意：「他是什麼樣的？」

你那時小，總是哭，我怕影響工作，便拿個橡皮奶嘴塞進你的嘴裏。後來看了書，才知道這樣做，會使你的肚子吸進很多冷空氣。我不得不做個兜布，像廣東人那樣，把你背在背上。你不哭了，我也可以安心做我的工作，可是我的後背，經常被你尿得濕漉漉的。只有在給你換尿布的時候，我才放鬆一下自己，逗你玩上一小會兒。你張著沒牙的嘴，笑得好開心啊，我要花好大好大的力氣，才能強迫自己回到桌子旁去。

他贏了，然而還是讓新娘把餅乾吃掉了。

「你們怎麼可以這樣對待人！」曾令兒憤怒了。

她放下手中的雜誌，朝車窗外望去。窗外，是一眼望不到邊的、瘠薄的荒原，好久好久也看不到一個村落。一茬又一茬野草在荒原上死去，一茬又一茬野草在荒原上新生。多刺的紫薊，開出苦澀的紫花，為這荒原裝點出一些顏色。一株歪脖子老樹，枝丫低低地垂向地面，像一個慈祥的老祖父，擁抱著環繞在膝下的兒孫。就在這瘠薄的荒原上，有那麼多的生命和希望，在生生滅滅地繁衍。

新娘嬌嗔地嘟起嘴巴：「好，好，給你。」

「好，好，明天我就給你煮了來。」妻子白他一眼，撲哧一聲笑了，總算端起碗來，喝了幾口雞湯。

她甚至比從前更加漂亮，前額更加飽滿，雙眸更加含醉，臉色更加紅潤。

「不，你吃。」

她有二十多年沒乘過火車了，好像一個多年不歸的舊主人，突然回到闊別已久，且翻修過的老房子，感到又熟悉，又陌生。

「沒有。」陶陶的眼睛看著別處，再問，就閉緊了嘴巴，一聲不響。曾令兒也不好再問，她不能強迫他。

「不，我吃。」新郎伸手去搶。

她彎著腰，用雙手緊緊護著自己的肚子，一聲不響地任他打，既不肯求饒，也不肯逃跑。

可是陶陶長得好小、好瘦，他總是吃不飽。在媽媽肚子里的時候就吃不飽，出生后，可想而知曾令兒的奶水也不夠，她既沒有雞湯，也沒有魚湯……陶陶皺著乾癟的小臉，使勁吮吸著她的奶頭，吮得她好疼、好疼。

「你必須老實交代，檢查犯錯誤的政治根源、思想根源、歷史根源、社會根源……和誰乾的？在哪兒？是初犯還是屢教不改？這樣做的動機和目的……」

曾令兒猛然回頭，恍惚中覺得是陶陶在叫她。

曾令兒又順著《星座運程》看下去，上面極為詳盡，又言簡意賅地寫著，一年十二個月的三百六十五天中，人們各自出生的日子與他們個性和命運的關係。

陶陶卻從不向曾令兒訴苦。有一次，陶陶從學hｔtｐｓ://ｒｅａd•９9csｗ•coｍ校回來，鼻子上有血跡，衣服上的口袋也撕開了線，前襟上濕了一大片，想必是滴上了鼻血，又讓他偷偷洗掉了。

帶著一點好奇，她找出自己的生辰年月，在她出生的日期後面寫著：祖母綠。無窮思愛。

而現在，曾令兒的夜晚是寧靜的，寧靜得如那藍黑色的、永遠聽不見塵世一切喧囂的蒼穹。

「因為他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她含著被自己咬疼得麻木的舌頭，垂著酸痛的臂膀，夢遊人似的走回家去，把頭靠在陶陶的枕邊，在陶陶床前跪了一夜。

「你自己去吧，我沒工夫。」護士霜著臉說。那醫院的穿堂風可真冷啊，雖說外面已是桃紅柳綠四月天。

第三位抱著嬰兒靠在丈夫的肩上說：「你看，他認出你來了。喏，你看，你看，他盯著你瞧呢。」

爾後，她是如何地歡喜若狂，原來她是那樣地富有，好像發現了一個金礦。一夜之間，她從一個窮光蛋，變成了百萬富翁。

有多少人在戳她的後背，簡直能把她的後背戳穿。開會也好，聽報告也好，在食堂吃飯也好，沒有人願意和她同行，也沒有人願意挨著她坐，更沒有人願意和她交談。

因為沒有爸爸，同學們常常欺負他，老師們也因為略知底細而對他另眼看待。是嘛，那麼小的一個小城，城東有人放了一個屁，城西的人就會嚷嚷臭不可聞。

但只要抱起陶陶，這一切都不復存在了。

曾令兒縮回自己的手。想，來了，這一天終於來了。她知道，早晚有一天必得回答這個問題，然而沒想到這麼早。因此顯得難以回答，因為陶陶還小，他能懂嗎？

曾令兒睜著眼睛，一動不動地躺在卧鋪上。她怎麼能睡得著！

曾令兒帶著哀傷的嚮往，看著這動人的遊戲。看到人們傾心相愛，是多麼快活的一件事啊。

「瞧那招風耳朵，還能有錯？」為了讓妻子開心，丈夫討好地嘲弄著自己。

不，當然不是。

姓名、年齡、籍貫、工作單位、住址、電話……

對左葳，曾令兒能夠留住的，只有他給她的這隻藍色玻璃杯了。唉，為什麼給了她這麼一個易碎的東西？

哦，乖乖，我真後悔。媽媽白天要勞動，只有晚上，才能做自己心愛的事情。

「看好啊，是不是你的兒子。」其中一個，推推搡搡地把孩子往丈夫懷裡塞去。

那些叮叮噹噹的刀子、剪子、鉗子，全都靜了下來。

她會準時醒來，靜靜地躺在自己那離鐵路很近的小土屋裡，懷著些許的欣喜，耐心地等待那列火車，哐當哐當地從曠野那方駛來；又聽著它哐當哐當地向曠野那方駛去。好久好久，她還能感到它那巨大的、使大地顫抖的力量，好久好久，她的神思，還在曠野里追逐著那連回聲都沒有的汽笛。

「謝謝你，好兒子。」

入院表格是護士替她填寫的，因為她一進醫院就上了產床。

沒錯，在她們丈夫眼裡，她們都是有功之臣。

每天早上，她們還要聳動著鼻子，東嗅嗅、西嗅嗅，然後把病房的門大大打開，話裡有話地說：「唉喲喲，咱們這個房間，怎麼那麼臭啊。」好像曾令兒已經是個全身潰爛的晚期梅毒患者。

「讓我看看您的眼睛。」

病房裡的其他三個產婦，格外矯情地向前來探望的丈夫撒著嬌。

火車像一支黑箭，帶著呼嘯，無可阻擋地穿過黑夜，並把它一撕兩半。還有金屬不要命的撞擊聲，好像鐵軌和車輪都懷著無比的仇恨，正不顧一切地把對方化為粉末。

兒子不安地在她肚子里翻轉、踢腳，她安慰著尚未出世便體味了人間冷酷的兒子：「哦，寶貝，別怕，別哭。讓他們罵去吧，歲月會向他們證明……一生，夠了嗎？還可以再加上一生，只要沒人戳爸爸的脊背，媽媽不論受什麼苦，也是值得的。」

陶陶學寫作文了。第一篇作文的題目偏偏是《我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