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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綠 四

祖母綠

她和那對度蜜月的新婚夫婦,在賓館門口相遇。
在工藝品商店,一枚戒指令她駐足。細細的指環,鏤花的托子上,鑲著一粒珍珠,標價是一百五十元。曾令兒想起在火車上看的那本雜誌,這輩子,從沒有人在她生日的時候,送一個鑲有她的誕生石的飾物給她,除了已故的爹娘,恐怕也沒有一個人記得她的生日。
「曾令兒同志!」這稱呼讓她感到有趣,也使她想起盧北河那總是一本正經、老成持重的樣子。難道她現在還是那個樣子?她當然要和盧北河「共進晚餐」,她多麼想知道老同學們的消息。
也許是左葳判斷上的錯誤,就是從那時開始,他把對她的感激,當成了對她的愛。這就是問題所在,誰讓她總是在關鍵時刻,扮演他救命恩人的角色。
於是,她狠起心腸,朝左葳頭上猛擊一拳,他哆嗦了一下,鬆開了死死抓住她的手指,曾令兒重又抓住他的頭髮,努力使自己鎮靜下來,然後放鬆自己的肌肉,讓身體隨著那股渦流,上下旋轉,等她覺得上升到旋渦的喇叭口時,便奮力一躍,劃出水面。
「真的?」曾令兒哈哈大笑。
玻璃櫥里,依然陳列著各式各樣的花燭。曾令兒一一細看過去,一對粗大的龍鳳花燭,赫然映入她的眼睛。那年,和左葳定情之後,他們也來逛過這家花燭店,看到過和這副一模一樣的龍鳳花燭,那時她下定決心,等他們結婚時,一定要買一對這樣的花燭。左葳曾笑她「土氣」,她不服氣,認定卧室里點上這樣的蠟燭,比電燈的情調更好。
就在這時,左葳死死地抱住了她的左臂,她頓時失去了大部分力氣。她明白,她應該朝左葳的頭部猛擊一拳,他才可以鬆開她的手臂,不然他們很快就會葬身海底。然而她下不了手,只是無謂又無望地掙扎著,白白地消耗著體力。腿和手臂,很快就變得鉛樣沉重,她要死了,她想,和左葳一起。想到左葳會死去,她才猛然清醒,她不能沉下去,她必須活著,只有她活著,左葳才能活,他的命此刻就系在她的身上。
桌上有一張便條。
左葳曾在這裏寄出一封異常激動的信,告訴他的父母,曾令兒如何救了他的命。
「嗨,一起游泳去吧?」新娘說。
「當然喜歡,太謝謝你了。」
「對不起,別的桌子都坐滿了。」穿花格子襯衣的年輕男人,以為她不同意,便客氣地解釋道。
「我買一對。」
「哦,是的。您……」
西餐館的生意很好,算她運氣,竟然找到一張靠窗的座位,從窗里可以看見海……然後她滿意地低下頭來,研究菜單。
「您是……早年畢業的吧?」
她爬上礁石的最高處,九*九*藏*書面向大海坐下。看女人們用一枚細細的鐵釺,在礁石上剜海蠣子。
他完全不必為了「回報」,進入這個一失足成千古恨的誤區。難道她要求過、企望過這種交換嗎?沒有,她只是願意為一個她愛的人,做她所能做的一切。她實實在在希望聽到的是愛的回應,而不是一種交換。
盧北河?
適才來訪不遇,深感遺憾。六點半鍾,我在樓下餐廳等你,我們共進晚餐如何?
「怎麼樣,不是說好了,晚上一塊游泳去。」
他也是來開會的……好年輕啊。他們這代人真走運,一從學校出來,就碰上了好時候。不像他們,一生中最出成果的年華,白白地丟失了,再也追不回來了。
原以為往事如風一般吹過,如雲一般流散,而記憶也如荒草覆蓋的小徑,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然而到了這裏,才知道那些東西並沒有死。就像馬王堆里,和那女屍一同在暗無天日的地底,深藏了兩千多年的種子,據說還能發芽。
隆隆的浪頭壓過來了,來得那麼突然,曾令兒趕緊吸口氣,鑽進浪底。等那轟鳴的海浪從她頭頂滾過,她又猛然鑽出海面時,卻不見了左葳。她頓時魂飛魄散,急急地四面張望,什麼也看不見了,連月亮似乎也沉進了海底。
那位新郎準是個喜歡冒險的傢伙,像我年輕的時候一樣,曾令兒想。也許他還想在新婚的妻子面前,一展男子漢的氣魄?
盧北河即日
「為什麼?」
「請問,我可以坐在這裏嗎?」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問。
「無窮思愛」……
浪頭一個接著一個向岸上撲來,濺濕了她膝蓋以下的褲腳,濕漉漉的褲腳緊裹在她的小腿上,讓海風一吹,還真有點涼颼颼的。
她在一片礁石旁收住了腳。這便是那一年,他們游泳的出發點,叫作「老虎頭」的地方。它一如當年,巋然不動地伏在原地,承受著海浪的衝擊……
那頓飯吃得很愉快,談話對手雖然年輕,但接受和儲存信息的能力似乎很強。跟他談話,似有新鮮血液,注入曾令兒的心中。
「真對不起,沒有。那種寶石很少見,也許在北京、上海那些城市的古董店裡,可以找到。」售貨員耐心地向她解釋。
仍舊沒有回聲。曾令兒哭了,她放開喉嚨,號啕大哭。像老家那些漁民的妻子,跪在海灘上,面對大海,呼天搶地地哭那出海不能回來的丈夫,直哭得死去活來,天昏地暗。
「我勸你還是別去。」
「您看看,滿意不滿意?」女理髮師問道。
「謝謝你把我打扮得這麼九*九*藏*書漂亮。」
「左葳——」
午飯後,她到海灘上去了。她把鞋子脫下,提在手裡,向很遠很遠的岸邊走去。新草帽的綠色飄帶,在她的腦後隨風飄拂。
曾令兒意識到,他們被卷進了渦流。
開始漲潮了,潮頭似乎很大,她想了想,對了,今天不是陰曆初一,就是初二。
「請問,有『祖母綠』的戒指嗎?」
「你不去也罷,我們去,明天你再和我們一道去吧。」
但……
「左葳——」
「您坐著,我去拿。」年輕人說。
過了四分之一個世紀,再來做這種解剖……曾令兒笑笑,她已經不怕看那把寒光閃閃的手術刀,除了這個時刻來得太晚,她沒有別的遺憾。
那年夏天,他們在E市過夏令營時,那些不屑以曬太陽為主的游泳高手,天天晚上,總是結伴從「老虎頭」出發,向著月亮游去。
回到賓館,曾令兒已全身濕透。
沒有回聲。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想:有救了!然後一隻手揪著左葳,一隻手臂向前劃去,她的牙齒咯咯咯地磕出聲響,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後怕。
「謝謝。」他入座了,「您也是來開會的吧?」
「207。」
「當然,當然可以。」不是,當然不是左葳,她鬆了一口氣,把自己的餐具,往跟前挪了挪。
果然,下了斜坡,就看見了那家西餐館子。
她付了錢,走出理髮室。看看表,正好六點半,便向餐廳走去。
還有一個釣魚的老頭。他的運氣似乎不太好,又過分性急,每當他收起漁竿,都會失望地嘆氣,還要四下里望望。可見他很好面子,不願意別人知道,他是個不中用的漁翁。所以每當他收回漁竿的時候,不等他四下張望,曾令兒就趕緊別過頭去,她不願使老頭難堪,當然也不忍心眼看他人的失敗。
月亮的清輝,從天邊垂落下來,在海面上鋪設出一條碎銀般的路,從海的盡頭,一直鋪到人們的腳下。你覺得那條路,距你頂多不過五尺,誰都可以輕易地越過那五尺,踏上那條碎銀鋪就的路。可是等你游過那五尺,它又往前挪了五尺,繼續閃爍著誘使你前游的銀輝……
「自己拿去。」服務員冷冷地說。
「十八塊。」
她忽然心血來潮,現在,她要買件鑲有她的誕生石的飾物,送給自己。
但她終於看到不遠的海面上,忽沉忽現地漂著一個黑乎乎的、葫蘆瓢樣的東西。她潛下水去,像條箭魚那樣快地躥了過去,伸手往前一撲,啊,那是軟軟的頭髮,左葳的頭髮。
哦,沒有,當然沒有。那本雜誌上說,它是一種比較罕見的綠寶石。
「喂,請問哪一位?」
「不對,這樣的天氣游泳才有意思。」
「不https://read.99csw.com,晚上去吧,現在沒意思。」
左邊的小腿,因為用力過度,開始抽筋,她只好放平自己的身體,任它隨海浪漂浮。她節省著每一絲力氣,只在海浪把她托上浪峰時,才用臂膀划動……
她閉上眼睛,一面傾聽著大海被礁石粉碎時,發出的壯烈轟鳴,一面想:海啊,你為什麼一定要到陸地上來呢?
可惜她這輩子,再也用不上這樣一對花燭了。
「實在對不起了。」曾令兒急於脫身,她想獨自一人,到那舊夢裡去走一走。
「嗨,我買了一對龍鳳花燭送你們,你喜歡嗎?」
她已明白,令她心潮激蕩、無窮眷戀的,已非左葳,而是她度過如許年華的大地,以及她慷慨獻出自己所有的、那顆無愧的心。
「那麼,晚上一起去?」新郎說。
「轟——」又一個浪頭,山一般地壓過來了。她知道,水下一定有攪動的急流。她為左葳感到害怕,不知左葳的水性到底如何,有沒有足夠的經驗,對付這危險的情況。
「那好,我就買這一隻。」
「請問有胡椒嗎?」
「你們打算上哪兒去游?」
左葳複原了,曾令兒卻因肌肉拉傷,一瘸一拐了很久。
「好,好。謝謝你的關心,咱們明天見。」新郎掛上了電話。
「同志,請問這蠟燭多少錢一對?」
鏡子里,是一個變了模樣的她。原來胡亂盤著的長發,被挽成一個油光可鑒的髻子,堆在腦後。露出了她高而寬的前額,右鬢那一綹寬寬的白髮,反倒為深棕色的頭髮,平添了一份神采。
「我也是來開會的。」
她重新審度自己,僅僅因為那是左葳嗎?換了別人,難道她就不會那樣做嗎?會的。她再次肯定,會的。自小父親便這樣教育她。
天色很暗,桌上的檯燈亮著,是服務員為她開的燈嗎?
赤|裸的腳心,感到了細沙被回浪帶向海里的流瀉,也感到了幾乎感覺不到的、微微的下沉,要是她當初站在這裏一動不動,也許已經沉入海底?
「『老虎頭』啊。」
她跌坐在桌前的沙發椅上,旋即又跳起來——她的衣服上全是雨水,會把椅子弄濕。
賣蠟燭的商店,仍在十字路口。只是賣蠟燭的老頭,已經換成一位姑娘,她正埋頭讀一本又厚又舊的書。
「自己拿去。」
「那麼,請把這隻鑲珍珠的戒指給我看看。」
而她也錯了,錯把那種交換,當成了愛的回應。
為什麼要去「老虎頭」?曾令兒不安起來。可怕的「老虎頭」旋渦啊……
然後曾令兒下樓到理髮室去。
戴戒指的無名指上,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好像她剛和哪個人結了婚。不過那個人絕對不是左葳。
「燙頭髮嗎?」
曾令兒把戒指戴在左手read•99csw.com的無名指上試了試——當然應該戴在這個手指上,她是個結過婚的女人,她不會忘記這一點。戒指的大小很合適。
「不,吹乾就行了。」
湯上來了。
「不行,絕對不行,四千米外,有一處渦流。」
「六十年代初。」
就這樣,憑著非人的意志,她終於把左葳帶上了岸。
她摩挲著手指上的戒指,走出了工藝品商店。
她羡慕不已地想,年輕,該有多好,還有很多時間,去做更多的事情。
曾令兒嚇了一跳,這聲音太像左葳的聲音,以至她抬起頭來,愣愣地、視而不見地對那男人望了很久。
炸豬排又上來了。
幾乎是一跳兩級地下了樓梯。噢,她的腿腳還很靈活,步子的節奏、跨度,掌握得均勻自如,這使曾令兒感到高興,上樓一步兩級很容易,下樓一步兩級就不簡單了。
曾令兒把那包著蠟燭的紙包,小心翼翼地裝進手提袋,回去送給那對新婚夫婦,他們會喜歡吧?她一面走,一面想象著他們點燃這蠟燭時的情景,心裏好生高興,好像是自己終於實現了多年前的夙願。
真奇怪。已經四分之一個世紀過去,那個兩層樓的郵電局,還原樣不動地站在那裡,鞠躬盡瘁地為人們傳遞著彼此的信息。她感慨地撫摸著郵局門口的綠色郵筒,順手又把在路邊摘的一朵小黃花,插在標有開箱時間的小鋁板上。
「謝謝。」
曾令兒同志:
現在,一百多塊錢的月工資只有她一個人開銷,不必掂量再三,卻只能給陶陶買一塊餅,而是可以給他買很多餅,可是陶陶已經不需要一塊,或者是很多塊餅了……
「是我們呀!」新郎的聲音,從話筒里傳了過來。
曾令兒依舊坐在礁石上,瞧大海如何傾盡自己的力量,從遙遠的地方趕來,一次又一次奮不顧身地沖向礁石,又被礁石撞得粉碎……從海誕生那天起,直到現在,從未息止。
曾令兒猛然一抖,從那可怕的回憶中醒來。
好大的雨啊,它把沙灘上的樹枝、木片、汽水瓶、罐頭盒、塑料袋……一切骯髒的東西,一股腦兒地往海里衝去。陸地乾淨了,海卻髒了,髒得一塌糊塗,不堪入目。
曾令兒笑眯眯地看了年輕人一眼,他也在對她頑皮地笑著,然後他們異口同聲地說:「自己拿去!」都忍不住大笑起來。
有一天,曾令兒忽然在自己的右側,發現了左葳,他每揮動一下左臂,就把那張笑嘻嘻的臉兒朝著她。
她需要驗證,她還不知道自己是否足夠強大。因此放下行李后,曾令兒便急不可待地走了出去。
她用力把他朝自己身邊拉來,可是,有一股強大的、無法與之較量的力量,輕易就把他們九-九-藏-書拖下海的深處,如果沒有死亡等在下面,這種沉落,甚至給人一種無法言說的快|感。
曾令兒大笑,並且認真地對著鏡子瞧了瞧自己:「天哪,這輩子,我還是頭一次聽見有人這麼讚美我。」
「噢,正是我們學界的領頭人呢。」
窗外,雨還在下著,曾令兒又感到一陣莫名的不安。
「他也這麼說,那我只好自己去嘍。」
這句話真好,像她,像她的一生。
但她先要洗個澡,在火車上熬了幾天幾夜,她髒得像個泥猴兒。
左葳在這裏請她吃過一次西餐。那是她頭一次吃西餐,不知道怎麼用叉子、刀子,把盤子弄得叮噹亂響,怎麼也切不開盤子里的雞。最後,那塊雞還滑出了盤子,掉在桌子上,弄污了潔白的桌布,還碰倒了桌上的酒杯,很掃左葳的面子。而現在,她什麼都不怕了,雖然知道這一次比上一次高明不了多少。但不和左葳在一起,樣樣事情都顯得輕鬆,自如,自信。
雨為什麼還不停呢?
「晚上見。」
她終於相信了那句老而又老的話:「時間可以治愈一切創傷。」而留下的,肯定是那最結實的東西。
「你放心,我不往那麼遠的地方游就是了。」
「那是您本來就生得漂亮。」女理髮師笑著說。
曾令兒想起自己的父親,那絕對是個不同的人,他不怕把自己的錯處攤給人看,就好像他很為自己的錯處得意。
「哎呀,實在對不起,晚上有個老同學約我一起吃飯呢。再說——」她看看窗外,依舊豪雨如注,「這樣的天氣,還是在家待著為好。」
剜海蠣子的女人走了,釣魚的老頭也走了。游泳的人們急急地向岸邊游返,躺在沙灘上觀海的人們,裹緊五顏六色的大浴巾,紛紛返回自己的住地。遠遠望去,像一群遷徙的阿拉伯人。
「好的,晚上。你們住幾號?」
「辣醬油呢?」曾令兒又問。
到底已和當初不同。
天陰了,南面生起了可怖的黑雲,也將遠處的海面染黑了,看樣子會有一場大雨。
一剎間,同學們的呼喊聽不見了,海潮掀起的濤聲也聽不見了,她只知道隨著左葳,不停地向著月亮游去。好像那兒就是他們的新屋,她和左葳將住在那如水一般清純的月亮里。
剛洗完澡,電話鈴就響了。
「我住321。打電話給我好嗎?再見,晚上見。」
「那地方不能去——」
然後,她走進E市那個唯一的土產公司,買了一頂飾有綠色飄帶的草帽戴上。那一年,他們在這裏度夏令營的時候,也是在這家店裡買的草帽。有一頂飾有綠色草帽辮的男式草帽,實在漂亮,曾令兒給左葳買了一頂,他因帽子上有綠色,死活不肯戴。好像他真把忠貞不貳、矢志不渝,看得那麼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