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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綠 五

祖母綠

……啊,月亮,
「知道。不過,那難道是永遠不能解開的仇恨嗎?有人年輕時相愛,分手,然後又各自有了美滿的家,當他們重新聚首時,仍然可以像老朋友一樣,道聲『你好』。原諒他吧,曾令兒。」
她跳下床來,走到窗前,掀開厚重的窗帘向外望去。只見遠處的海灘上,有幾盞燈火,在黑黝黝的天地間閃動著。
「難道只是因為你不再愛左葳,便不肯和他合作嗎?」
盧北河睜開雙眼,那裡面似乎藏著許多不能與人言說的苦惱:「曾令兒,你完全不了解他,雖然你那樣瘋狂地愛過他,然而你愛的不過是他的某些部分,我接受的,卻是他的全部。」眼下,她再不是那個無知無覺的泥菩薩,而是一個像曾令兒一樣普普通通的女人,一個由於丈夫不盡責任而操盡了心的女人。
盧北河沉重而痛切的語調,讓曾令兒吃驚:「這怎麼可能?以他的能力來說,完全可以勝任。」
「爹,別胡說了。」說完,曾令兒便懶懶地在沙灘上躺下。
她竟沒有變。哦,也許說她變得更漂亮了才恰當。她的那雙眼睛——啊,也許因為有些近視,顯得矇矓。
「當然記得。『鋼板』對不對?就是現在,再做二百多個『仰卧起坐』也不成問題,你要不要我做給你看?」曾令兒推開椅子,彷彿立刻就要躺到地板上做「仰卧起坐」。
「還好。你呢,老同學們呢?告訴我他們的消息,畢業以後,我和一切人都失去了聯繫。」
請告訴我,
他對她在數學演算方面的才能,也似乎失去了興趣,這讓曾令兒感到憂傷。她太笨,沒有多少「愛情招數」,只會用比賽數學演算的辦法,去贏得左葳的青睞。過去,每當她輕而易舉地戰勝一切對手之後,總會換來左葳熱烈的目光。可是,汗餿味兒的頭髮和骯髒的襯衣,把什麼都毀了。
「但……那個人是左葳。」
曾令兒跑上前去,認出她就是來此地度蜜月的新娘,立刻猜到發生了什麼事。
靠在她懷裡的新娘,已經號不動了,她全部的精神、力氣,都已耗盡。只有一雙眼睛還活著,死死地盯牢在海面上搜索的兩艘快艇。
「我恨你的演算題!」——有一次她答應帶他去春遊,卻未能如約,陶陶留下這樣一張字條,一個人去了……
「開會嘛。」
「『四特』怎麼樣?」
只有陶陶,才是融進她血液中,滲進她靈魂里的哀痛,為什麼要拿左葳來戳這個哀痛呢?
她心頭猛然一驚,發生了什麼事?不由得想起樓下那對新婚夫婦,一個不祥的預感,迅速閃過心頭,便急忙穿好衣服,向海灘上跑去。
她這是怎麼了?也許是酒的作用。她不該再喝,可是她的手,不由得又拿起酒瓶,把曾令兒和自己的酒杯斟滿。
「對不起,是我。」盧北河幾乎說不出聲。
爹拿主意,又給她續了一個月的「事假」,曾令兒才算緩了過來。
「你,過得可好?」
她永遠無法補償陶陶於一二了。如果有一天,我能對這個世界有所貢獻,她想,那貢獻里,必也包含著陶陶的一份努力和犧牲……曾令兒的眼睛濕了。
…………
她沒有一天在十二點之前就寢,常常是一個星期也顧不上洗澡,更不要說是洗換衣服。
「哦,不,不。只是太難堪了。」
可知道我的愛人,
「我是老曾,我是老曾啊!看看我,看看我!」
曾令兒舉起酒瓶看了看:「喝了不少,不過我有好酒量。我爹曾希望有個兒子,可以陪他出海,可以陪他吃酒。可我娘偏偏生了個女兒,不過等我長大以後,他對我說,他不再懊悔,我多少也頂個男兒了。」
「求求你,幫我把這最後一棒跑完。」什麼危難盧北河都能躲過,卻躲不過左葳。也許曾令兒說得對,人生里的某些高度,是她註定不能越過的。
整整一年,曾令兒既要九九藏書聽課,做筆記,做作業,還要替左葳補筆記、補功課。從三年級開始,又是大學生活最為忙碌的時期。
「別這麼說。你愛,那就談不到是犧牲。」曾令兒不知道盧北河在別後的日子里,有過什麼樣的經歷,難道她和左葳過得不快活嗎?「你們過得不幸福?」曾令兒同情地問。
退潮了,海浪嘩嘩地響著,每響一次,便向海的深處退去一步,而將昨夜暴雨拋進海里的濁物,一口一口地吐出。那些樹枝、木片、空酒瓶子、罐頭盒子、塑料袋……重又回到海灘上來。
左葳是什麼?就算她曾把他的名字文在自己的皮膚上,她也會連皮帶肉、帶血地把它摳掉。就算他印進過她的腦子,她也會撬開腦殼,把腦子取出來,燙平那一道記憶的皺褶。經過二十多年的奮戰,她總算完成了這個工程。
「不必為我擔心,我會隨他的意。只要能做這個工作,我就心滿意足了。」
好快!曾令兒不得不佩服她的自制力。
她想起背著小陶陶夜讀時的情景,想起自己常常被陶陶尿濕的背。想起為這一天的到來,為了把自己含辛茹苦,奮鬥、積蓄了二十多年的能力和才智貢獻給社會,她多少次拒絕了陶陶「和媽媽玩一小會兒」的要求。
面對這樣一個曾令兒,盧北河忽然覺得失去了自信。
「可為什麼要當副組長?你知道,我從來不是當官的材料,在學校的時候,你好像還封過我一個文體委員的角色,因為工作不稱職,讓人家給罷免了,你不記得嗎?」
請告訴我,
分手……
「好吧,曾令兒,知道請你來做什麼嗎?」
哦,這消息有點突然,但任何消息,曾令兒都會感到突然,因為她和過去的生活,脫節了那麼多年。左葳當然應該結婚,和盧北河,或是和一個別的女人。她早已心平氣和,早已原諒了他的薄情。她的理智和對他的愛,持之以恆地拼搏、較量了二十多年,現在,她足以經受任何程度的考驗。
她打開床頭燈,看了看表,已是半夜十二點多。風似乎住了,雨也停了。那若斷若續的呼喚,變得更加清晰。
盧北河心煩意亂:「還是……我們還是把這件事做完吧。」
可知道我的愛人,
曾令兒咂摸著她話里的苦澀:「是啊,人生里原有成千上萬種角色,可供我們選擇……珍惜你得到的吧,也許我這是庸常之輩的想法……你只要想想,有人想得還得不到呢。比方說,一個女人,她可能是數學博士,然而她卻不一定贏得愛情,不能體味做妻子的幸福,不得不忘記她是一個女人……對某個具體的人來說,人生的某些高度,是他註定不能越過的。大家如是,自古難全,你我亦然。還有……不必對左葳有更高的要求。」她握住了盧北河的手,很涼,於是她慢慢揉搓那手,想要使它溫暖起來。
「你不了解他。」盧北河再次強調這一點,「幫幫他吧,你曾多次在他困難的時候幫助過他。」盧北河有氣無力地說。談話越深入,她好像越沒了主意,她的果斷和鐵腕都跑到哪裡去了?
她的心裏,仍在唱著:
「不是原諒不原諒的問題——你不知道,我並不恨他。實話對你說,在來E市之前,甚至在來E市的火車上,我都不能肯定,我和左葳是否已經了結。我以為到了E市之後,會觸景生情,舊情復萌。然而我終於弄清楚了,在我心中恢復的,不過是愛的感覺罷了。愛海灣、愛礁石、愛不相干的旅伴、愛記憶、愛逝去的年華、愛我年輕時愛左葳的那顆心、愛微型電子計算機、愛微碼編製組,愛一切……卻偏偏不是愛左葳。真奇怪,就像聽慣了緊箍咒的孫悟空,某個早上,一覺醒來,突然發現頭上的箍不知什麼時候掉了。有很多很多年,我不會愛,也不能愛……你有沒有嘗過不能愛的滋味,那感覺可怕極了。我真高興,我重又變成一個可以充分感知的人。」https://read.99csw.com
真可怕,她怎麼到今天才明白這個道理:她這一生並沒有目的,也就永遠沒有目的可以達到,她不過是在虛幻的海市蜃樓間穿行。
「……」
臨回學校的時候,曾令兒說:「爹,我最愛您。」曾令兒的母親過世早,爹疼她,沒有再娶。「等我畢了業,我接您到城裡去。」
怎麼,她好像聽見被風吹得如斷如續的呼喊……誰在喊,喊什麼?
新娘已是欲叫無聲,欲哭無淚。只是用雙手撫摸著自己的丈夫,從他的頭髮摸起,一寸一寸地,摸過他的全身,直到他的腳尖。彷彿不相信,這個面目浮腫、遍體鱗傷的男人,就是她摯愛的丈夫。然後她厲聲一叫,向大海跑去,人們拖住她,把她抱回了旅館。
左葳後天就要到會場上來了,盧北河說。曾令兒有足夠的勇氣和他見面、點頭、握手……但她無論如何不能面對面地,從早到晚和他一起工作幾年之久。他們之間,有著太多的痛苦而又難堪的回憶,他們之間,隔著陶陶。
看見曾令兒睜大了驚奇的眼睛,盧北河又說:「你覺得奇怪嗎?其實,過去你在和他的關係里,扮演的是和我一樣的角色。」
「你愛得太多,又太竭盡全力。」盧北河想,她必定也夢見過左葳。
那司機好意要載她去醫院,為她包紮好流血的額頭和膝蓋,她卻說:「不,不,這不怪你。我還有急事,您別擔心,沒事兒。」
「唉,誰都不像。」
左葳對她,已成過去。
「什麼事?」
曾令兒有好胃口,樣樣菜肴都令她發出驚嘆:「內地的烹調技術太好了,我久已沒有吃過這樣的飯菜,恨不得自己有兩個胃才好。」
「也許這根本不是左葳的錯,而是我自己有什麼地方不對頭……你還背得出我們的歷史大系,以及歷代皇帝嗎?」盧北河神經質地笑笑,提出這個曾令兒在讀中學時,不知回答過多少次的提問。
天就要亮了,大海漸漸從黑暗中顯出它無比莊嚴的雄姿,那使大海得以顯現的光亮,似乎不是來自天上,而是從海洋深處透出的光柱,將海水映得一片昏黃。漸漸地,從東方的雲層里,又透出瑰麗的朝霞。一片金光突然從海面躍出,這金光和霞光又將海面染成金紅。
忽然,打撈的人們向一處海灘迅跑,曾令兒攙起新娘,也向那個方向跑去。
唉,這本應是一個美妙的夜晚。聽風的怒號,聽雨的淅瀝,聽濤的呼嘯,聽自己心底那已然遠去的波濤的回聲……有多久了,她再也沒有貼近海?
「什麼智慧!你這再傻不過的小傻瓜。」
盧北河怎麼忘了,不論什麼衣服,穿在曾令兒身上,都很洒脫。記得她剛入學那年,還穿著漁家女兒的寬腳褲呢,又短又肥,但穿在她的身上,自有一種飄逸之感。
但陶陶像左葳,簡直是左葳的縮小版。
又在浴池裡放了熱水,連攙帶抱地把她浸在那池熱水裡。那可憐的人兒,血液好像都已凍結,全身烏紫。曾令兒守在浴池旁,直到她全身的膚色恢復正常。
「像你,還是像左葳?」曾令兒驚異自己說出「左葳」,如說出雨傘、鞋子、玻璃杯……那樣容易。
曾令兒坐在濕漉漉的沙灘上,讓新娘的上半身靠在自己的胸前,她們一動不動地看著兩艘快艇,在海面上穿梭,用聚光燈在海面上掃來掃去。
一個人的一生中,可能會有一次轟轟烈烈的愛情,然而它不一定是生活中最偉大、最永恆的感情。
相愛……
最困難的事情已經過去,盧北河想。她繼續說下去:「我們有一個兒子,剛上大學一年級。」
她無比清晰地記起差不多三十年前,身處那渦流中的恐懼、絕望、無力……她為什麼不更加珍惜那經過幾乎沒有生還希望的搏鬥而獲得的生命呢?這珍惜,意味著使這個生命在更闊大的背景上,獲得更大的意義。
盧北河卻一仰脖子,滿滿一杯「四特」下了肚。
盧北河把這樣一個難做的題目推給了她。
「左葳。」
「叫我曾令兒,九九藏書謝謝,這會多給我些快樂。」
盧北河擺弄著手裡的筷子,分開、合起;分開、合起……「八五年,我和左葳結了婚……」她抬起眼睛,看著曾令兒。
曾令兒雙手一拍,抱在胸前:「盧北河,你太可愛了,給我這樣一個好消息。就是在夢裡,這也是我愛不釋手的工作。真的,有時做夢,都夢見我在編碼。」
「親我一下就行了。不,不是嘴唇,是這兒,對,腦門兒。」
曾令兒抱歉地笑笑,無奈地把袖口往裡折一折。
在哪裡?
她蜷身縮進被筒……
「不,幸福極了。我們從來沒有拌過嘴、吵過架,幸福得如同一個隨心所欲的主人,和一個唯命是從的奴隸。」
「也許取你們兩個人的優點。」
「讓我們把剛才說的話,全忘了吧。」盧北河用手掌理好自己的頭髮,撫平自己的衣襟,之後,好像又鑽回她那套灰西服里去了。
三年級的時候,左葳得了肺結核,他不願休學,那將會耽誤一個學年,可是校醫室不同意,擔心他會傳染其他同學。
她一把抱住那幾乎癲狂的女人,憐愛地把她摟進自己的懷裡。她的衣衫已被大雨淋得濕透,上下牙齒磕碰出嗒嗒的聲響,停一陣又叫一陣地哭號著,在曾令兒的懷裡盲目地掙扎。
「你讓我想一想……」曾令兒拿起酒杯,抿了一口,「莫使金樽空對月,來,再喝一點吧。」
還要告訴她,「無窮思愛」那句話。
曾令兒打開他們房間所有的抽屜和柜子,把她丈夫的東西收斂在一起,裝進箱子,然後鎖好。她真想把那箱子和箱子的鑰匙扔進大海,但她想起大海留給她的印象,那印象,她永生不會忘記——把一切不幹凈的東西吐出去。
左葳每每在她身旁坐下后,總要像一隻嬌氣的貓那樣,不停地翕動著鼻翼:「你洗洗頭髮好不好?」
沒有,曾令兒再也沒有回來過,因為她後來的情況,比從棺材里爬出來還慘,她不願讓父親心裏難過。而且人家也不準勞改分子探家,就連爹去世的時候,也沒允許她回老家送葬……
「這是哪個傢伙安排的?」曾令兒覺得一定有人在惡作劇。
「當然,你什麼也沒說,我什麼也沒聽見。」曾令兒會心地微笑著。
陶陶!
海,越走越遠,越來越乾淨了。碧澄澄、清澈澈的,在朝陽下閃著寧靜的光輝。
她只有睡得更晚,就連吃飯的時候,也在背課堂筆記,就連走路、騎自行車的時候,也在背外語單詞,直背得她從自行車上翻倒下來,滾到汽車輪子旁,差點讓汽車碾死。
曾令兒放下手裡的筷子,瞪大眼睛瞧著盧北河,盧北河低下了頭。
她們靜靜地相視而笑。
新娘看了她很久,似乎認出了她,無言地揮手往海面上一指,身子便癱軟地往沙灘上倒下去。
曾令兒認真地想了想,搖搖頭,笑了:「不,背不出了,雖然我常常為這道題拿五分。」
「這不是官,就是個召集人而已,何況還有一位正組長呢。」
她好像很興奮,眼睛閃閃發光,兩頰泛起桃紅,還不斷笑著,話也很多……也許這是個談話的好機會。
「你已經超脫了,因為你不再愛了。一個人只要不再愛,就勝利了。因此,我想說幾句不怕你不高興的話,多少年來,我們爭奪著同一個男人的愛,英勇地為他做出一切犧牲,到頭來發現,那並不值得。而他對我們的犧牲全然不覺,或許他認為理應如此。」盧北河慢慢呷著杯中的酒,冷靜地說著這些似乎和自己毫不相干的話。在她成年後,這也許是她頭一次袒露自己。幾十年的壓抑,卻在這裏找到一個缺口,完全不是因為什麼特殊的理由和需要,只是她的船翻了,如此而已。
曾令兒心裏呼道:我智慧的海啊!
「天!你說什麼?我一點沒有這樣的感覺。」曾令兒拚命搖頭。
腰身還保持著女孩子的窈窕,盧北河甚至不願相信她檔案上的那些結論和處分。
「嗯,你愛爹。爹也知道准還有什麼東西,揪著你的https://read.99csw.com心。可是爹不難過,人總是一茬接一茬地活下去……去城裡就算了吧,爹離了海,離了船,反倒活不長了。你記著常回來看看我就行了,別等弄成這個樣子才回來,像從棺材里爬出來的。我這心裏——不好受啊!」
又拿過一把椅子,在靠海的窗口坐下,眯起眼睛,一瞬不瞬地望著遠處的海,那智慧的海。
曾令兒為她脫去已經撕成碎條的衣裙——不知她是在昨夜的瘋狂中自己撕碎的,還是讓海灘上的灌木叢剮破的。
「我隨你。」盧北河說。
「我好像和你跑了一組接力賽,你跑前二百米,我跑后二百米。」盧北河苦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她和曾令兒換了位置,可憐兮兮的不是曾令兒,而是她自己。
她舒心地嘆了一口氣,把雙手放在窗台上,盡情地嗅著海的氣息。她要等,等那新娘醒來。她將告訴她,她的愛情已經得到過呼應,這種可以呼應的愛情,哪怕只有一天,已經足夠。因為還有那麼多人,過完了沒有被呼應的人生。
盧北河覺得自己今天有些奇怪,有些不像自己了。她甚至羡慕起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輕薄姑娘,她們一個個扭著細細的腰肢,旁若無人地在男人面前和餐桌之間走來走去。再看看自己身上那套灰色派力司的衣褲,好生沉悶:過去我怎麼不覺得呢?其實,她的一生,都是在這沉悶的灰色中度過的。
可是船員突然告訴她,船上的主機出了故障,再也無法修復,而油泵房也開始進水……
「對,愛一切。」曾令兒想起「無窮思愛」那句話,笑了。
「咦,你沒聽說過嗎,我的腦門又高又寬,這裏面有——有智慧。親了我的腦門兒,你下學期的數學,肯定更有長進。」
「這個會議不光務虛,還要務實,會議結束后,就要落實任務。你將會留下來,擔任微碼編製組副組長的工作。」
曾令兒疲倦地笑著,閉上眼睛,享受著左葳那並不多見的溫存。心裏想,我要好好睡上三天三夜,然後洗澡、洗頭髮,換一套乾淨的衣服,還要買一瓶香水——也許應該買一瓶魚肝油,她晚上盜汗得更加厲害。不過她還是買了一瓶香水,因為——左葳喜歡。
「別那樣說他。」曾令兒不喜歡聽人抱怨。
「哦……」曾令兒點點頭,似也同意了這種安排,「不過那位正組長,好合作嗎?」
「那有什麼意思!」
那一年暑假,她回到海邊的老家。爹見了她那青灰的臉色,黑洞洞的眼圈,吃驚極了。「怎麼,那學校里有吸血鬼嗎?我交出去的閨女,結實得像鐵蛋,現在怎麼變成了紙紮的空架子!你們學校是幹什麼吃的,我找他們算賬去。」
她對盧北河說,她並不恨左葳,也知道左葳已成過去,那麼,究竟是什麼在妨礙她呢?
兒子!曾令兒想,如果陶陶還活著,應該二十五歲了,該是那男孩同父異母的哥哥。
……啊,月亮,
看見了盧北河,她好像重又回到學生時代,一支她很喜歡,又久已不唱的歌曲,在心頭響了起來:
曾令兒目光溫暖地瞧著盧北河的眼睛,盧北河卻在瞬間打量了曾令兒的全身。
「真好。」曾令兒安靜地說。
陶陶!
不,盧北河根本不懂,也根本不知道她和左葳之間,發生過什麼,這個秘密只能帶進墳墓了。
「怎麼謝你呢?」他心情好的時候,真像天使。
「可是人們記得李白、杜甫……對嗎?」
「曾令兒同志……」
給她擦乾全身,又換上乾淨的衣服,逼她服了兩粒安眠藥,抱她躺在床上。
學年考試的時候,不論考試科目或考查科目,左葳全達到了升級的標準,並沒有因休學一年而耽誤升級,而且病也好了。
她們好像海面上擦舷而過的兩條船,一條是富麗堂皇的白色遊艇,繪有金色的圖飾,船兒隨著自己的意志,在海面上平穩地行駛。一條是老舊的木船,補綴過的風帆,任風的意志,東西而南北。曾令兒吃力地掌著舵,划著槳,木船隨著海浪https://read.99csw.com上上下下地顛簸。
「當然,當然。」盧北河握住曾令兒的手臂,「你不會喝得太多吧?」
「折一折有什麼用,難道它就乾淨了?令兒,我喜歡女孩子總是清清爽爽的。我請求你,為我這樣做吧。」
「這個……不那麼困難,也……也許不太容易,這正是我所擔心的。」盧北河深感為難地說。
在哪裡?
「好吧,酒呢?」
曾令兒清清楚楚地知道,這一切都已徒然。那個不聽她警告的新郎,已經陷入那個渦流。像自己當年那樣,能從旋渦里跳出,實屬偶然,只能說那是一個奇迹,並不意味著所有的人都可以逃脫。
「缺點吧。」盧北河自嘲地說。好了,這個不可避免的話題,總算過去了。
可曾令兒還是那麼瘦,肚子癟得像——像鋼板。不像她,已經顯得大腹便便。她笑了起來:「你還記得你的綽號嗎?」
只有低聲下氣地繼續懇求,因為,曾令兒是慷慨的。
就在此時,曾令兒覺得,她已越過了人生的另一個高度。她將與左葳合作,既不是因為對左葳的愛或恨,也不是因為對盧北河的憐憫,而是為這個世界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
她睡了,像死亡那麼安靜。
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在海灘上漫無目的地來回瘋跑,一面跑,一面發出撕人心肺的號叫。
她注意到曾令兒手上的戒指,是為了紀念某人或某事嗎?只有在她的安詳自若里,才可以看出,她已是個成熟的婦人。那是一個飽經憂患,或是死而復生的人才有的神情。
酒是好東西,藉著它的熱力,盧北河努力振奮自己,幾十年來,她把「盧北河」這個角色演得好好的,今天險些毀於一旦。她真是昏了頭,好在曾令兒是個沒有心計的人。
好像是一個女人的聲音,似號似哭,聽起來好瘮人啊。這聲音曾令兒太熟悉了,因為她自己也這樣號過,為左葳、為陶陶。
或者,當曾令兒給他邊講解邊做圖示的時候,他不去看那圖示,卻常常盯著她襯衣袖口上的污跡,不高興地說:「你不能換換衣服嗎?」
盧北河的船很快就把曾令兒的木船甩在了後面,信心十足地向著目的地駛去。她站在船舷上回頭遠望,曾令兒那一搖一擺、上下顛簸的木船,影子越來越模糊了。
那難道是少男少女間聚散匆匆的愛嗎?像喇叭花一樣,只開一個早晨?
「我們點菜吧,你愛吃什麼?」
墨綠色帶小白點的綢襯衣,系在白色的長褲里。式樣尺寸都不合適——想必是在他們那個小城做的——然而色調卻是雅緻的。
她瘦了,晚上有盜汗,還有乾咳,不過她並不在意,她想都不曾想過,左葳的肺結核可能傳染給她。
曾令兒便會紅著臉兒,用雙手捂著自己的頭:「啊,真對不起,我——我忘了。」她甚至不敢說,她忙得一塌糊塗,怕他因為佔去她的時間,而心生不安。再說,他有病,心情和脾氣都不佳。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呢?你難道不知道,這有多麼不合適?」曾令兒悄聲對盧北河說。
整整一個假期,她躺在沙灘上睡呀,睡呀,好像她缺了一輩子的覺,要在這裏一下子補齊。她在海風裡吹呀,吹呀,任新鮮的空氣,洗乾淨她的肺。她在爹的督促下吃呀,吃呀,吃盡了海里的寶貝。爹乘船出海,爹扎猛子下海,他知道從海里取回什麼,才能治好曾令兒的病。
…………
果然是他!永遠不再醒來。大海連他也吐出來了,它不肯接受這陸地上的一切。
「我好像什麼都愛吃。」
她咬著牙,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屈伸著摔破的膝蓋給那司機看。然後又在路邊的水龍頭下,沖洗乾淨額頭和膝蓋上的血跡,趕到左葳家裡給他補課。
「他需要幫助……」盧北河煩惱地閉上眼睛,把前額支在交疊的雙手上。
「我們又見面了。」盧北河說,語調中不覺流露出真正的高興,甚至還有一點兒羡慕。她被自己這種情緒嚇了一跳:曾令兒有什麼可讓她羡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