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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棵向日葵

十五棵向日葵

「我身體本來就不太好,翻雪山出不贏氣,更糟糕的是,開始吐血了。東西全讓別人給背著,還是走不動,我只能抓著馬尾巴上山,上到山埡口,我昏倒了。後來別人告訴我,是收容隊用床單把我抬下山的。你知道,那時候不但沒有葯治病,起碼的營養也跟不上。從江西出髮帶的炒麵早吃完了,就連皮帶都燒著吃了。只有去挖牛舌頭草來煮著吃,苦得要命,簡直沒法入口。我們婦女分隊長問大家:『同志們!這菜苦不苦?』『不苦!』當我們的面,她笑著大口大口在吃,一背過臉去,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了。喲!我這是怎麼啦?不說這些了!不說這些了!」

「我的第六感早告訴我了。」
「日子長了,人們慢慢也都知道了,我是女紅軍。見面就悄悄地問:『紅軍真的還會回來嗎?』又有傳言說:『聽講國民黨後面追剿,日本人前邊堵截,紅軍都死完了!是這樣的嗎?』我說:『死完沒死完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紅軍總是要回來的!』不過老實講,我心裏也真有些七上八下的。向日葵種到三棵,不見回來,種到五棵了,還不見回來。不是說三五年就能回來的嗎?解放了,我算計了一下,可不是嗎?講三五年,一點不錯,三五一十五年,到了年數,果然就回來了!」
山莊靜靜的,好像無人居住。何湘去叫門,出來一個十多歲的男孩子,引她穿過牛欄,扶著獨木梯爬上二層平房,那孩子喊道:
何湘深覺自己欺負了面前這個女人,她異常不安,不知如何是好,簡直是無地自容的樣子。
「現在,你又參加工作了吧?」
「我想,你一個女孩子,體重很輕,怎麼說部隊也應該是可以帶你走的,是不是?」

扎瑪伊珍的語氣是那麼沉靜,那麼莊嚴,何湘已經猜測出了八九分,她問:
「工作!工作!你知道我是多麼想工作呀!可是我不能和你們比。唉!十五年了,我等於是被矇著眼睛,被堵著耳朵,什麼都不懂得。只知道這個小村莊,只知道自己的男人和兒子。我常常在夜裡睡不著的時候,就抱著朗嘎念叨著:『好孩子,你快些長吧!快些長吧!長大了好去頂替媽媽,我們當紅軍就要當到底!』」
「那好辦!託付給橋工隊就行,沒有問題。」
「在車上晃蕩了一天,準是很累了,你早點睡吧!」
何湘清晰地記得,陳再曾經感嘆不已地對她說過:他去跟那個女宣傳員告別時,她的手顫抖著說不出一個字來,只是流眼淚。上個月陳再來信寫道:「回內地途中,我曾託人在西康一帶尋訪她,但至今未得到任何音信。read•99csw.com不過我仍確信她還活著,我一定要知道,十五年,她是怎麼生活過來的。」
媽媽站不起來,由朗嘎煮好了一碗麵疙瘩湯,雙手捧給解放軍姑姑。何湘哪有心思吃飯,她還在接二連三地向女主人發問:
「是的!不過,那時候和現在可大不一樣。我們什麼都得學著干:唱歌、跳舞、寫標語、畫漫畫、演街頭戲、慰問傷兵、行軍鼓動、打聯絡旗語,有時候還化裝到敵人那邊去割電線,偵察地形。」
「早就聽人講,二萬五千里長征的時候,有些老紅軍同志留在了這一帶。你是不是……?」
「何醫生,聽說你調動工作完全是因為陳主任,是不是這樣?」
這話顯然帶有些哄小孩子的口氣,不僅沒有引起何湘不快,反而讓她忽然意識到,從昨夜到現在,對這個好心的藏族婦女太冷淡。於是忽然間顯得非常快活,一面剝蔥一面沒話找話說:
女主人特別熱情,但見客人總是支支吾吾,毫無交談的興緻,於是便說:
何湘回答說:「大約有十二三棵吧!」
黃昏時分。兩岸燈光照得通明,山水的咆哮,人們的呼喊以及斧鋸的聲音連響成了一片。事實打消了何湘原先那種僥倖心理——兵站參謀曾經勸告她說,前邊有一座木橋被山洪衝垮,正在搶修,讓她暫時住下聽候消息。她沒有接受這個好心的勸告。她想,很可能橋已經修好了呢。現在,不只是車子過不去,即使單人過河也不可能。只有留下駕駛員看車,自己帶著行李到附近山莊去借宿。
「要打擾你一夜了,老鄉!因為橋壞了,過不去。」
送何湘回內地的車子已經停在門口,可是她剛剛下了班,隔離衣還沒脫。同志們不免替她著急,進門一看,她的衣物早打好了包,書籍也裝好了箱,只把床上的鋪蓋一卷就完事。大家都很驚奇,院部也直到今早上班才接到命令,剛剛通知了她,她怎麼會來得及先就收拾好了行李呢?何湘默默一笑說:
「跟這位老紅軍一起,往路邊一站,招手說明一聲,隨便誰的車,都會停下來,請我們上司機棚里坐。」
政治部主任陳再受過很多次傷,身體虛弱,心臟也有問題,完全不能適應高原環境。所以,雖然他本人堅決反對,但還是被調往內地去了。
何湘順勢道了謝,便隨那孩子轉到隔壁小屋裡去了。她胡亂鋪開行李,不脫衣服躺下去,很久睡不著。連她自己也覺得未免過分了些,算得上是老夫老妻的了,還像結婚前那樣,見不著面,就總安心不下來。或許是沒有要孩子的緣故吧。人們說,女人一做了母親,立刻就會把一大半的情感和時間,從丈夫轉移到孩子身上去。睡吧!睡吧!明天一早橋就會修好的……
「就這樣,我在九九藏書這個家裡住下來了。有人看見就問,『這個女人是誰?』蔡旺澤登說:『她叫扎瑪伊珍,從青海那邊領來的,花了一百二十塊銀元。』
「那我怎麼辦?在這裏等一個星期?」
「宣傳隊?你也做過宣傳員嗎?」何湘急切地問。

何湘撲通把行李扔下,毫不掩飾自己的失望。女主人笑了笑說:
何湘掀開毛毯,看了看女主人的傷勢,不是太嚴重,但需要養息幾天。依照醫生的職業習慣,她應當問明情況,並儘可能給傷者一些幫助。但何湘尋思:就讓她不知道我是醫生吧!我一個內科醫生,沒有任何藥品,連塊紗布也沒有。我明天一早就得趕路,不能在這裏耽擱。
「怎麼能說打擾的話呢!」那女人指指小凳子說,「快坐下,我知道,橋還沒有修好,我們莊上的人都去幫忙了。」
何湘安慰女主人:「快別這麼說,人生的苦,你已經吃夠了,你為革命貢獻了自己的青春。今後日子還長,你一定還能做很多很多工作呢!」
「誰攔著你嗎?你的任務已經完成,可以返回了!」
「我也這麼想,是啊!我得學習,要從頭學起,能拿得起什麼就做什麼。聽縣代表說,我們這裏要開辦農業技術推廣站,以後還要建機耕農場。當地人用木犁耕地,還把套拴在牛角上,除了青稞豌豆很少會種別的。等辦起了農技站,我也能幫著站上做一點什麼事。當小姑娘的時候,常跟著父親下地,春麥應當在什麼日期下種,葡萄應當怎麼樣搭架,胡蘿蔔要種多深才能長得大,我全都知道。」
何湘正要催促駕駛員加快速度,車子猛然剎住了。

「太好了!那就不愁沒有你的工作。」何湘鼓勵說。
何湘坐下。藉著昏暗的燈光,她看見那女人露出兩排整齊潔白的牙齒微笑著,眯起細長的兩眼打量著她。一條夾帶著紅絨線的長辮子,依照西藏人的習俗在腦袋上盤了兩圈。那深陷的眼窩以及眉頭上瑣細顯著的皺紋,表明她已是經歷了不少艱苦沉重的年月,少說也已經四十多歲了吧!卻又足可斷定,年輕的時候,這張臉盤是相當引人注目的。她背靠著矮桌,斜躺在墊子上,下身蓋著一條半舊的灰毛毯。矮桌上放了幾張漢文報紙,何湘心想,這許是她找來糊窗子用的吧!
「你家裡就你和兒子兩口人嗎?」
「這位解放軍女同志!我全都告訴你吧,我的好同志!」扎瑪伊珍把散開的辮子重新盤了盤,坦白地說:「隊伍就要開拔了,我們宣傳隊的一個男同志來了。他也是宣read•99csw•com傳員,長得挺高的個子。只不過比我大一兩歲,可是比我懂事得多,無論工作上生活上,總是幫助我,照顧我,保護著我。宣傳隊排戲,他不是當我的哥哥,就是當我的男人。我們總是提著標語桶,一起到老鄉灶屋裡去刮鍋煙子,好寫標語畫壁畫。下雨,兩人共用一把傘;露營,共鋪一塊油布。他來跟我告別,緊緊抓著我的兩隻手,好久,面面相對,一句話也沒講出口。最後,他把一包葵花子往我衣袋裡一塞,轉身就跑走了。那時候,能弄到一把生葵花子是很難很難的,到最後時刻,一把葵花子就是救命糧呀!他跑出去好遠站住了,轉回身對我說:『你要活下去!想法子活下去!我們三五年就會回來的!』」
「你看,土牆那邊,長著一排向日葵。請你一棵一棵數數看,總共是多少棵?」
「你那麼急著走,在我們家住得不如意嗎?我一聽就知道你是北方人,不愛吃大米。瞧!我也不能起來擀麵條,就給你拌麵疙瘩吃吧!過來,幫我把這幾根蔥剝一剝。」
「我叫扎瑪伊珍。」

「瞧把你忙的!剛剛朗嘎去看過了,橋沒有修好,怕還得要一兩天呢!」
「阿媽!是一個『金珠瑪米』(解放軍)姑姑!」
「那怎麼行,我得親手給她治療,等她腿好了,我們還要一起走。我們要一塊到內地去呢!」
「我們部隊開拔的當夜,滿莊子狗亂叫,馬步芳的隊伍來搜查了。這時候我才想起來,趕忙把共產主義青年團的團證吞下肚去。第二天,好些女同志被認出來了,把我們弄到一個喇嘛廟裡,就開始剝衣服,剝得一根布條也不剩。我們是紅軍!怎麼能受那樣的侮辱!有一個胖子來拉扯我,我抓起一塊『瑪尼石』——是藏族人敬佛的石塊,上面刻的有經文,使勁沖他腦門子砸過去。也不知是哪來那麼大的力氣,用肩膀頭撞開了門就往外跑。他們在背後開槍,子彈吱吱叫,不管那些,我死命地跑。跑上了堤壩,下面是好大的一條冰河,眼睛一閉,就跳下河去了。
「不過,我還沒有拿定主意。我又想報名到省里去學習接生,回來開一個培訓班,教教大家。這裏的人還是照老規矩,到牛圈裡去生孩子,說在牛圈裡生的孩子才有力氣,不知道多少小生命就這麼夭折了。還有,我通藏話,也可以參加政府的工作隊下鄉去,或是到牧場上去做宣傳工作,在紅軍里,我就是宣傳隊一名小隊員。」
「如果只是我一個,那不用說,大家輪流背,也會把我背著走的。可是,重傷的重病的很有一些呢,國民黨騎兵又緊緊地跟在背後追趕著。無論怎麼,上級總還是不願意丟下一個人。起先宣布說:https://read•99csw.com『能走三十里路的帶上!』後來,『能走二十里路的帶上!』再後來,『能走十里路的帶上!』可是別說十里,十步我也走不動了。沒法子,只好留下。和我一塊留下的有男有女總共三十多個人。同志們扶著架著,師長親自把我們安置到藏民家裡,送給他們每家二百塊藏洋,兩丈土布,還有些針線。」……
隨即便聽到一個女人在講漢語:
「不,還有我丈夫,他在政府里當『通司』,就是翻譯,前天隨著獸醫隊到牛場上去了。」
「請問你叫什麼名字?」
天已不早,何湘才忽然醒來,她手忙腳亂捆起行李就要上路。女主人從墊子上欠起身阻攔道:
何湘故作並不在意地問道:「留給你葵花子的那個男同志,解放以後你找過他嗎?」
「什麼老紅軍!」女主人擺手說,「我就怕聽這個話,老紅軍!老紅軍!參加革命的時候,我父親對我說,『去吧!紅軍是我們幹人(窮人)的隊伍!你就算是頂替我吧,我們當紅軍就要當到底。』可是,我掉隊下來了,沒有走完鐵流兩萬五千里。十五年了,我還活著,可我沒有給革命做一點點事,這還不夠我心裏慚愧的嗎?總是說老紅軍!老紅軍!政府還一定要發給每個人五百萬(舊幣)救濟費,送來幾次,到了我也沒有收!」
一大早,司機就冒里冒失撞進來對何湘嚷道:
「唔!扎瑪伊珍。怎麼你的漢話講得這樣好?跟你丈夫學的吧?!」
「周月榮同志!聽我告訴你!」何湘即刻平靜了下來,「紅軍回來了,你要找的陳再同志,他也回來了!」
周月榮禁不住驚叫起來,她不敢相信,莫非這位客人是從天而降,特地為她送來陳再的消息嗎?
從門口望去,矮牆旁邊的一排向日葵,長得高大挺直,一棵一棵間隔相等,像是排列整齊的一隊士兵。陽光燦爛,映照著一朵朵金色的花盔。
「真的是嗎?你來這裏幾年了?」
轉眼,那孩子端來一碗膻味撲鼻的酥油茶待客,母親隨即吩咐道:「朗嘎!快換一碗清茶,再去把柜子里的水果糖端來!」回頭又對何湘說:「你瞧我這樣,也不能起來招待客人,腿受了傷!」
「那麼,你就是周月榮同志了,是嗎?」何湘小心翼翼地問道。

「你是怎麼留下來的呢?」何湘又問。

「是啊!你怎麼會知道的呢?」周月榮(讓我們還原她真實的姓名吧)十分詫異,一個陌生人,竟忽然叫出了她的漢名。
「十五棵,我到這裏已經十五年了,整整十五年了!」
幾個年輕護士,以一種不以為然的口氣說:
兩個女人擁抱在一起,緊緊擁抱在一起……
何湘神九_九_藏_書色緊張地注視著女主人,臉漲得通紅通紅。她已經百分之百認定了,扎瑪伊珍所說的那個男宣傳員是誰。但她極力隱忍著,終於沒有講出口。
「快!橋修好了!」
「怎麼跟他?我是漢人哪!」
何湘彎腰鑽進去,屋裡有一股強烈的酥油氣,她不覺皺了皺眉,但立即又很有禮貌地說:
「等我醒過來,一看,就躺在這屋子裡。唔!我還沒有告訴你,他叫蔡旺澤登,是個木匠。紅軍長征經過此地,他在『博巴』政府做事,跟朱德總司令很熟識的。那天他正巧為我們隊伍帶路返回來,從河灘里把我救回來,給我換了衣服,燒辣椒湯餵給我喝,還用麝香治好了我渾身的傷。
「那你呢,你怎麼走?」
「噢!解放軍同志,請進來呀!怎麼站在外邊?」
扎瑪伊珍用拌面的筷子向門外指著,反問說:
「不!我還得等一個星期才能走。你看,她為幫助修橋,在水裡泡壞了腿腳。昨天晚上我到橋工隊討來些葯,正給她醫傷呢!」
「就算是吧!那又怎麼樣?我可不像你們,隨著愛人換了幾個地方,就哭啊鬧啊!什麼沒有『獨立性』啦!當成『附屬品』啦!可是,誰需要我們這種獨立性呢?照我看,附屬不附屬全在自己,你既然自找麻煩建立了這種關係,那就註定你得建立這種生活。至於說到工作,當然,各有各的事,離他遠些我是內科醫生,離他近些我還是內科醫生,那又為什麼一定要天南地北呢?」
「我的傷慢慢好起來了,第一件事就是去種向日葵。我什麼都丟光了,只有一包生葵花子,隨身收藏著,一個也沒捨得吃。第一年,我種一棵,第二年我種兩棵,第三年種三棵。……我常常對著葵花,一坐就是大半天。望著自己種的一排向日葵,就是最大的安慰,什麼都不想了,什麼也都不愁了。
「你數錯了,姑姑!」在燒火的朗嘎認真糾正說:「那是我阿媽種的向日葵,是十五棵。」
扎瑪伊珍邊說,邊爽朗地大笑起來,眼睛噙滿兩顆閃閃發光的淚珠。
「找過,怎麼沒找過呢!我心想,他早已經是一位大首長了,隨便問誰,都會曉得的。真的能問到了,不管遠近,我一定要去看望看望他。帶上幾個花盔送給他,送給他的愛人和孩子,我想他該有兩個孩子了吧。我要讓他知道,他留給我的葵花子,我沒有拿來充饑,種到土裡去了,不是用手種下去,我是用我的心種下去的。葵花開得特別大,籽粒特別飽滿。可是,總沒能找到他。我到路邊去等著,見過路部隊就問,一直沒有下落。我心裏明白,這也不必忌諱,十五年哪!每年他都要參加多少次戰鬥。」……
「那怎麼能收呢?換了你,你也不會收的。自己長著兩隻手,憑什麼要政府白白養活著我?」
「為什麼?這完全是應當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