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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松

雪松

這名字,一眼就瞧得出,不像男人的名字。我尋思,莫不是還有誰喜歡這個性情古怪的人嗎?本想拿起來看看,偷看人家的信不好,我就忍住了。
我看完信問他:「這是……你們有幾個小孩了?」
「有我的信嗎?」
你好!想你一定很忙吧!
不得不承認,她未能經得起時間的考驗,曾想悄悄地離開你,也讓她自己一生都會感到遺憾,感到羞愧。現在我可以確實地告訴你,正是你的這一封來信使她得救了,使她疾步向你走回來了。她拿著信,一遍又一遍,看了又看,伏在床上痛哭起來。你大概也不曾看見她那樣無休無止地哭,以致我不能不陪著她直到深夜。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謝謝你。不光是感謝你護理工作好,另外也還有很多事情我要特別感謝你。這樣吧!不管我到哪裡,我結婚的時候一定寫信給你,要是你能來——算了算了,你不可能來。」
我盼望著你的回信,千萬千萬。
上月,我給周明同志寫去幾封信,始終沒有迴音。想是他的工作有調動,已經離開你營,麻煩你寫一個地址給我,最好寫詳細一些,行嗎?因為要上課,此信寫得很潦草,請原諒。
瞧!好心好意的,反叫他戧了一頓。算了!管別人閑事幹什麼。我也不作聲了,就動手給他換繃帶。不過,我心裏實在替那個姑娘難過。
「不!不!這不能說沒有一點道理。」他向外指著松林,蠻有興緻地說,「雪松。瞧!多好啊!就是冰天雪地,它還是綠蔥蔥地活在那裡。」
「嗯!就這些。」
「寫吧,替我寫一封,要不總不算了事!」
他連眼都沒有睜一下,很不耐煩地說:
他口渴了,就把身子一欠,「護士,水!」想吃東西,身子一欠,「護士,肚子餓了!」晚上不想睡覺,又把身子一欠,「護士,找本書來!」我問他要什麼書。「書就是書,有字兒就行!」我從當護士第一天起,就為這個職業感到驕傲。可是,他喊叫護士,粗聲粗氣的,缺少起碼的尊重,讓人受不了。
第二天,我又特意要了她的日記來看。她要重新認識你,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雖然她並沒有賭咒發誓,但請你百分之百信任她,也信任我吧!我比你大二十歲,我從未對任何人講過一句不誠實的話,更不必說是對自己的一個學生。你也許會疑惑,為什麼她自己不作聲?她說一個字也不給你寫,她決定寒假時去看你,她要當面請求你的饒恕——這是多麼嚴重的用語啊!
這一項光榮任務,全隊的人都想爭取到手,就連女測繪員也報了名。周明是踏勘隊領導,他說了算,最後他還是把任務下達給他自己了。他有兩條理由,足以使別人心服口服:第一,他有經驗,解放戰爭時read.99csw.com是個登城能手;第二,他曾經橫渡過黃河,萬一掉下水也沒有大問題。
……我常常在幻想,想得很細微,很真切,說起來都有些可笑。我想過,我們應當有一間什麼樣的房子,窗帘是什麼樣色,桌上擺設一些什麼小東西,書架上又擺些什麼書,我們還要有一個收音機,有一架風琴。我想過,早上,我們分手去做各人的工作,晚上都回到家裡來。星期天,我們可以到電影院去,或是到馬路上走走,看看來來往往各種各樣的人。……
一句話沒完,汽車喇叭響了。他慌忙爬上車,我還沒來得及揮手送別,卡車已經鑽進大森林,一下便不見影了。只有一棵棵高大的雪松,依然挺立在路旁,針葉那麼茂密,蔥蔥蘢蘢的。
我也故意說:「哼!說的倒是蠻好聽,只怕過些日子又不作數了。」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口氣也挺嚴重,好像我這句話立時就會闖出什麼大亂子,我知道自己失口了。不過,我可以斷定他們肯定不是一般同志關係。
「誰曉得,反正大家喜歡就是了。」
還是那四季常青的雪松。
當天深夜,正輪我值班。外邊狂風卷著大雪,整個森林都吼叫起來了。就在這種淹沒一切的聲音里,我聽見周明在病室里喊:「護士!護士!」我趕忙提著馬燈進了病房。
我說:「你別瞎扯了,快說,怎麼寫?」
這時,他翻了個身,他並沒睡:「你是不是想看看那封信?」
「這話說起來就長了。淮海戰役那年,部隊行軍正巧走我們村子經過,我跟連長請了假去看秋蓉。這以前,我們兩個的事,誰也沒跟誰提過一句話,當著面總還是不好說得出口,那就還不能算是正式定下來了。我想,總不明不白地拖著算是怎麼一回事?我就跟她提了,直來直去,不過就是一兩句話的事兒。決定下來了,兩人就跑到河邊去,手拉著手,一起探著身子往水裡照了個雙影。我們家鄉,小孩子們作興一個規矩:雙方講定了什麼事兒,或是要交換什麼物件,就手拉手到河邊去照個水影。照過了雙影,就不能反悔了,誰先反悔就會掉在河裡淹死。啊呀!你看我,只顧亂彈琴了。來來來!快換繃帶好了。」
「還寫什麼不?」
可是,他仍然不理我,這使我暗暗吃驚起來。我想,一定是他變了卦。要不,他幹嗎要這麼說呢?變卦不變卦,你總該把話給人家講明呀!這樣賭氣怎麼了結呢?
是嫌病房不稱心嗎?四外一層又一層的雪山,樹林里這幾排木板房,還是靠我們自己兩隻手蓋起來的,這是邊疆啊!難道有意要擺擺幹部派頭嗎?嚇唬誰!正營級又怎麼樣?有什麼了不起?是不是我護理不好,得罪了他?黑夜白日,像個小丫頭一樣伺候著你,還要怎麼樣?
我承認,她愛想入非非,甚至想得很不著邊際。也許正是這些想象糾纏住了她,害苦了她。可是,你也得替她想想,這一切一切,對別人是那樣輕而易舉,而她,似乎是永遠也不可能得到的。難道對別人都是理所當然,唯獨她應該被排除在外嗎?我不是替她辯解,同時也無須乎這樣。事實上,她雖有勇氣在紙上寫下那樣的語句,並把它寄給你,但她卻沒有毅力從感情上來一個一刀兩斷。read.99csw.com
「你怎麼不回信啊?」我又問他。
「照什麼水影?」
不要馬上就忘記我,常寫信來,一行兩行也好,求你!
周明同學:
「就這些?」
「不管怎麼樣,周明同志,至少你應當給人家回封信。」我向他提出意見。
她給你那封信我是知道的。她寫好之後夾在日記本里一個禮拜,後來還是發出去了。但,她從郵局回來就感到十分心亂,又一連給你寫去幾封信。可是,你大約很生氣,始終未理會,甚至連地址也不告訴一聲,難道這是不可諒解的嗎?你知道,和她一起長大的那些女孩們,差不多都有了自己的家庭,一些人已有了第二個兒子。
周明眼睛低下去,接著又說:「可是不成。我只要一想到她的樣子,一想到她會對另一個什麼人那樣親近,而對我永遠是平平常常的,我就覺得像是受了侮辱,最大的侮辱。也許這種念頭很壞,反正我就是這樣想的。起先我打算拖一拖,先不表示態度,以後慢慢再看。現在我想通了,這樣不對,該怎麼著就怎麼著唄!幹嗎小肚雞腸,耍這種鬼心眼?!」
不過,說實在的,我多少也有點厭煩他。
他遲疑了一下,強詞奪理地回答說:
他說著,嘴唇都有點發抖了。什麼大不了的事,使他這樣激動呢?我問:「你同意她的什麼意見呢?」
照說,周明還需要再住兩個星期。有一批傷員要出院,他也就吵著賴著要走,院部勉強批准了他。送他走的時候,我心裏總在想著,今後缺少了這一位傷員,我會一天到晚覺得很悶氣,沒有什麼趣味。他卻像一隻出籠的鳥兒,那麼高興,臨上車還紅著臉跟我說:
「夠啦夠啦!你讓我安靜坐一會兒行不行!」
「有信來了吧?」
我把信瓤抽出來,沒留意一張照片落在地下去了,我連忙撿起來。倒是一個挺莊重的女人,那神氣瞧上去蠻有學問的樣子。可是,一眼就看得出,不大可能是秋蓉,已經是四十五六的人了,還戴副白框眼鏡。這是怎麼回事?我心裏有些納悶,可也沒問,只顧往下看信:
「再添一句。就說,關於那事,我同意她的意見,完全同意!」
聽著聽著,他忽然問我:
好了,我要談談關於你們的事。別覺得奇怪,作為一個校長,我有這種責任。秋蓉就在我們學校任教,我倆住隔壁,我知道她的一切。所以,我不怕多餘,寫這封長信給你。九九藏書
提起寫信,我還想著上回受他的頂撞,他就像早忘到一邊去了,只管對我說:
不對!根本不對。這是我胡亂猜測。天數一長,我才慢慢看出來,他這樣彆扭,這樣煩躁,這樣凶,沒有別的,不過是在掩蓋自己的煩惱和痛苦。不待說,這痛苦當然是指內心的,傷口的痛苦他壓根就不在乎。
……在怒江峽谷,踏勘隊必須攔腰穿過一道花崗岩峭壁,約有三十多米寬,立陡立陡的,上邊望不到頂,下邊就是急流滾滾的怒江。不說是人,就連猴子也難過去。為了不使所有人都去冒九死一生的危險,確定先由一個人爬上去,在石縫裡釘進幾根鋼釺,拴上很粗很粗的保險繩,然後一個一個抓緊繩子慢慢過去。
我忙著找紙、找筆、找信封,預備替他好好寫封信。這樣的好事,不用說我們當護士的,誰不樂意幫忙啊?
一天,我去給他換繃帶,他睡著了,我就坐在床邊等。見他枕頭底下露出一張信紙,下角寫著「秋蓉」兩個字。
看他這樣快活,我猜著了八九分,就冒問他一聲:
相隔數千里,我自然很難測知你的心境。不過,倘使你在抱怨秋蓉的話,那是不公平的。她雖很少提及你,但卻時時思念著你。她不止一次對我講,覺得自己的生活空空蕩蕩,沒枝沒葉。大約也正是為了填補這種空虛,她除去做完自己的工作,總要向我要點什麼事做。原先她並不喜歡活動,以後,她常常到操場去打排球,跳高,或是和小孩子們一同盪鞦韆。可是,這仍佔據不了所有的課餘時間,有時她總還不免待在什麼地方獨自出神。
「這,你還不知道?左手不靈,右手纏著繃帶,叫我怎麼寫?」
不管怎麼樣,這個戰鬥任務周明拿下來了。當然,不能說他一點思想鬥爭也不曾有過。他在這一道花崗岩「閘門」前面停下來,連著抽了三支煙。在這三支煙的時間里,他反覆地改變著一兩個字的決定,過!還是退回?終於,他脫掉衣服長褲,脫掉鞋子,兩臂平伸,面孔和腹部貼緊峭壁,開始了他全程總共三十米的「萬里長征」。遠遠看去,就像是一個赤|裸裸的人體十字架,沿著一道狹窄的塄坎,兩腳|交替著,一寸一寸地向那邊移動。不知用了多長時間,總算是「蹭」過去了。這時候他才感覺,一身冷汗在往下淌。要知道,只要身體有一丁點不平衡,或是腳底下稍有一丁點不穩當,他肯定就沒命了。
一天早晨,我一進病房,見窗子大開著。周明臉沖外出神地依在窗台上——他已經可以下地走動了——我怕他受風,去關窗戶,他不讓關,還擺擺手要我莫作聲。原來他正在聽藏族女孩子唱歌。寨子上的藏族姑娘們,每天早上照常是結伴而行,背上馱著長長的木桶,到河邊去汲水,又照常是一路走一路在唱:
我武斷說,你也絕不會忘掉她。然而,從回信中看,你卻已經絕望了。你想悄悄把痛苦吞咽下去,不讓任何人分擔一點,你那封信彷彿是要和她做一次永遠的訣別。你錯了,完全錯了。read•99csw.com
他望著我,隨即便笑了:「依你說怎麼辦?是不是得叫她立個字據呢?」
信寫得夠坦白,夠乾脆的。可是,我對她的同情一下變成氣憤了。哼!原來是這樣一個女人!我不知再該說什麼了,只好不作聲。沉默了一會兒,周明又開始和我交談。顯然,他是把我當做唯一可以傾吐心聲的人了。
「為什麼不可能?」我忙說,「只要你邀請,不管多遠,我一定去。」
「什麼呀!別胡說八道!」
人家都快急死了,一封信接一封信找他,向部隊領導求援。他呢?可倒好,壓根兒沒有那麼回事似的。
對人們最有情意的
一九五四年六月草于昌都
他沒應聲,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封信來遞給我。也是秋蓉寫的,不過比我看到過的那一封日期要早,紙都揉爛了。前面一張紙上,不外乎一些問候或什麼無關緊要的話。第二張上,她寫道:
一九五六年六月改於昆明
他故意裝模作樣地反問我,更讓我肯定了自己的猜測。我在他枕頭底下一翻,真的有封信,我就搶過來了。喲!這麼沉,哪裡是信,簡直像一本書。
繁花盛開的桃樹
「這封信,是在我們踏勘隊出發的那天,也就是我受傷的前一天收到的。當時我沒能從頭至尾看完它,老實說,我心裏別提夠多麼的不痛快!過後,我認真想想,也沒有什麼,散就散。是啊!這一種事情不能強求。同時我也想,你既然真心喜歡她,就應當盡自己所能使她生活得心滿意足,無憂無慮。可事實證明,她所需要的你什麼也不能給她。或許另外一個人可以給她一切一切。這時候,不趕緊往後站一步還等什麼?」
終於,她忍住了哽咽,開始對我訴說。說她本以為自己蠻不壞的,可是和你相比,才一下醒悟到,自己原來是這樣渺小,這樣可憐,不值一提。她深深感到對不起你,在你面前她是有罪過的。她怨恨自己,我算一個什麼人哪!只知道坐在窗前胡思亂想,心裏只有個人的小天地。他呢!雖然現在全國都已經沒有戰爭,可是他還在繼續奉獻出自己的熱血。
「哎喲!你傻了還是怎麼的!為什麼不早作聲?」
看,這位女校長的信寫得多好啊!怪不得呢,周明喜氣洋洋的樣子,一下就變得不像他自己了。不過在我面前,他還是裝作一副很淡漠的樣子,好像並不當一回事。
只能裝飾春天的美麗。
其實,事情並不這麼簡單,上星期有個https://read.99csw.com記者來訪問他,我在旁邊聽到他講了。
「開始吧!你說一句我寫一句。」
就讓我仍舊用這種習慣稱呼吧!我曾做過你高小時的國文老師。你打了多年仗,大約把這些全都忘記了,這張照片也許能幫助你想起我。我記得,你是坐在第九排桌位……
請你原諒我,周明!我覺得還不如沒有那層關係,那樣對我們倒更自然些。你說是嗎?想來想去,只有這樣了。
他苦笑了一下,「你就寫:周明不在人世了,死了!早已經死了!」說完把兩眼一閉,不再作聲了。
「用不著用不著,我們兩個已經照過水影了。」
但是,當我冷靜的時候,就覺得這一切不過是空想。你走得那樣遠,收到你的一封信,聽到你的一句話都很難。大約,你已經不記得我了,不記得我們的過去了。我,你知道,一生也不想離開這裏,不想離開學校,不想離開這些孩子們。這樣看來,只怕我們之間就很難建立一種共同的生活。
他這樣說,不過是為了堵住下邊同志的嘴,不好再和他爭。實際上他心裏很明白,戰爭年代登城有雲梯,還有戰友們幫著。現在他面前這一道光禿禿的峭壁,像是刀切過似的,沒有一點什麼可以攀爬的地方,也不可能有人從旁邊搭一把手,只能是單兵作戰。而黃河又怎麼能和怒江比?怒江峽谷的漩渦就像開了鍋,別說是一個人,就是掉進一片樹葉子,也得卷到水底去。
「你說人們為什麼這樣喜歡雪松?」
「你先寫:今年三月,我隨著康藏公路指揮部踏勘隊到怒江勘察線路,不留神從山上摔下去,受了傷,現在還躺在醫院里。」
最後還想替秋蓉說一句,你也太不像話了,她一年收不到你兩封信。為什麼學得那樣懶惰?
「那可不。就得讓她寫個保證書。」
就這樣,他選擇幾處合適的地方釘下鋼釺,拴好繩索。自己先來回試著走了一趟,然後才讓大家魚貫而過。走過的人多了,有一塊小石頭鬆動了。周明最後一個過去,一腳踩垮,手沒有抓住保險繩,摔下去了。幸虧底下有一道山水沖成的石槽,把他卡住了,可是帶下去的石頭正砸在他身上,失血過多,一下休克過去了……
「那有什麼,想看就看唄!」我接過了信。
他說要喝水,倒了一杯又不喝,叫我在旁邊坐一會兒。待了一陣,他忽然說:
我真的很可憐這個傷員。他的頭,差不多整個兒纏著紗布,只給眼睛和嘴留出兩道縫來。眼窩裡一圈發藍,塌下去老深,直直地沖你一瞧,真有點怕人。右臂扭傷倒沒什麼,左腿流血過多,已經瘦得像根鐵鍬把了。看樣子,十來八個月別想脫離石膏繃帶。
我自作主張,詳詳細細寫了他受傷的經過,隨後又問他:
「不,怎麼能看你私人的信呢?」
趙教導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