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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返未來

回返未來

六字訣是都江堰每年進行養護維修的準則,高度濃縮為這六個字。「深淘灘」,是指為了保證足夠的水位,寶瓶口內沉積的泥沙卵石,必須深入淘挖,淘挖到埋有「卧鐵」的深度,才夠標準。「低作堰」,是說飛沙堰不可作得過高,只能低作。因為這一道石堰既用於排沙,又是一個溢洪道,堰作高了,反倒失掉了權衡調節的功能。「低作」又以什麼為標準呢?寶瓶口石壁上鑿刻了一道道筆畫,用紅漆塗過。當水位達到十三畫時,便可漫過飛沙堰堰頂,開始發揮排沙溢洪的效用。為什麼不是十二畫,也不是十四畫,而是十三畫呢?西方人說,這個數字代表凶兆,按中國古老的說法,十三這個數字是春陽牡丹,代表著一種欣欣向榮的旺盛的生機。
當然,這並不是我的什麼新發現,相信和我一同參觀的遊人們,都會有同樣的感受。四十年前,我第一次來都江堰,只是一味驚嘆于李冰超凡的想象力,似乎這萬千氣象的一座古堰,完全是李冰奇思妙想的成果。不曾意識到,古堰的設計建造,竟會有怎樣的超越性追求。讀一首古詩詞,深奧難解,過一段時間又拿起來讀,恍然之間才捕捉到一點神韻。李冰率古蜀百姓建堰,苦盡甘來四十多個冬春,我以同樣漫長的時間,才獲得了心頭的一線明悟,煙雨蒙蒙中,我看到了古堰的魂魄。
這一軟一硬之爭,難分難解,從元末至清代,整整爭執了六百年。傳統的一方認為,竹籠卵石結構,起始於李冰建堰,這裏包含著李公良苦的用心,他們極力反對私智自用,壞了古人成法。光緒年間,主管古堰的一位水利同知,充分地表達了這種主張,他寫了《請復簍堰舊制稟》:「石堤雖堅,能剛而不能柔,水激之其力更猛;竹簍雖陋,能泄而不與敵,水遇之其勢可分。石堤撼則全局無存;竹簍頹而罅漏可補。……」
如果可以斗膽為《史記》作一點補充,約略的幾句言語,說明都江堰的不同尋常,我應當怎麼講呢?

周恩來總理在世時,有過這樣的感慨,說「水利比上天還難。」他講上天,是指比航天還難。難在哪裡,他沒有詳談。我想和今天相比,儘管有許多具體不同之處,大凡興修水利可能遇到的所有難題,李冰都是經歷過的,不都順利解決了嗎?如此說來,水利比上天還難,並不包括古時,難也就難在我們今天。

君不見秦時蜀太守,
這個生態奇迹從何而來?正是來自聞名遐邇的六字訣——「深淘灘,低作堰」九_九_藏_書
有人揣測,是因為李冰受到普遍尊崇,道教人士自然樂於把他列入道教教祖的族譜,於是有了這樣的傳說。其實,老子是道家創始人,本與教門不相干,他死後才被奉為教祖的。既然有此傳說,有文字可查,大家也就有理由作出種種推想。我寧可相信,是由於都江古堰上恍兮惚兮映照著老子論「道」的投影,人們多有體察,於是自然而然地把古堰建造者,和騎在青牛背上慢慢向我們走來的那位鬚髮飄然的老者聯繫在一起了。尼采說過,老子留下的五千言,「像一個永不枯竭的井泉,滿載寶藏,放下汲桶,唾手可得。」我不敢說,李冰一定拜讀過老子刻寫的竹簡,如果他不曾受過《老子五千文》的滋潤,那隻能說是他的心性恰合於道,「合於道者,道亦樂得之」。
我站在伏龍觀前,久久注視著人字形大堤,總覺得什麼地方在顯現出某種理念意致的氣息,我彷彿感受到了李公作為一位古哲人的縷縷思緒的靈動。
司馬遷著《史記》,行文簡潔,惜墨如金。關於舉世共仰的都江堰工程,關於都江堰的設計者建造者李冰,只有寥寥數語:「蜀守冰鑿離堆,辟沫水之害,穿二江成都之中。此渠皆可行舟,有餘則用溉浸,百姓饗其利。」僅此而已。
都江堰無歲不修。歲修工程中,出現了一個「軟」建築和「硬」建築之爭。渠首大堤,採用的是竹籠卵石結構,即所謂「軟」建築。說來頗有意思,正是南宋大詩人陸遊,心血來潮,首先提出了以一種一勞永逸的技術代替竹籠,以免一歲一修的繁重勞苦。陸放翁的這個設想,至元末終於成為事實,改成了砌石貫鐵工程,這便是「硬」建築。
回家來翻書,才知道當真有這樣的傳說,講李冰家族原是老子族子,隱居岷峨,與鬼谷子交云云。老子為楚國苦縣曲仁里人,這個籍貫沒有爭議,除此之外,涉及老子身世的任何情況,歷史各說不一,撲朔迷離。說李冰同老子有親族關係,怕就更屬於漫無邊際的事情了。
最大的難題,想來怕是生態環境保護問題了。這是一個過於模糊、過於複雜、過於沉重的問題。如果我們回過身去向李公請教,回答的語氣會是相當輕鬆的。對他來說,這是自不待言的事情,是順理成章的事情。李冰不與天地爭勝,無意以征服者和主宰者的姿態,去完成重新安排山河的豪邁壯舉。他是那樣輕手輕腳,根本不足以對生態平衡構成任何威脅。李公建堰,不過是向大自然小有借取。以現在的技術手段,我們不難為李冰算出一筆賬來,他向自然界借取的一切一切,都給予了千倍萬倍的回報,又何止千倍萬倍。
天生江水向東流。
寫作這篇文字,參閱了《都江堰與李冰》一書中熊達成、王紹良、丁培仁、馮廣宏幾位先生大作,引用九九藏書了文中有關資料,在此致謝。
自古雖有厭勝法,
治理江河,古來就有各種不同的主張,我們不能說,只有李冰的方法才是唯一切實可行的。現在有了電力,有了鋼筋水泥,有了電子計算機系統等等新科技,人們更不屑於再去仿效都江堰。可是你又不能否認,都江堰是值得我們效仿的永遠的經典。
……
《史記》早有定評,修建都江堰的結果是「百姓饗其利」。還有史家坦率地指出,說李冰治理蜀郡江河,是為秦統一六國開闢交通,為秦創建穩固的後方,所謂:「造興田萬頃以上,始皇得其利,以並天下。」這是史實,沒有問題。爾後一朝一代,以蜀中為戰略基地爭霸割據,也都是無可否認的。對於李冰,這又能說明什麼呢?都江堰與此興彼落的重大歷史事件密切相關,只能說明,她理所當然要在中華史冊上佔有光耀輝煌的一頁。後人觀念中,李冰只是都江堰的設計建造者。至於他作為秦蜀守,作為統治者陣營的一員,並且是一個外來的統治者,向來不為古蜀人和當今的四川人所重視。當然,我不能說,李冰和他所處的時代沒有關聯,和複雜污穢的社會背景沒有瓜葛。正如我不能說,蝴蝶和蝶蛹沒有聯繫。從幼蟲蛻變為蝴蝶,是又一次生命的誕生,進入了全然不同的另一重天地。或問,在花叢間翩然飛舞的那是什麼?我們只能確認,那是一隻蝴蝶。
李公的第一個得意之筆,是借用岷江出山之後的一個天然彎道作為渠首。此處正是成都平原的三角洲頭,向下便豁然展開,水勢平緩下來。彷彿岷江是在演唱一首歌曲,先是蘊含著無盡的音量,經寶瓶口,隨即放開歌喉,長長地甩一個拖控,一瀉千里,自由奔放,沒有一點磕磕絆絆,清朗的歌聲足以達到觀眾席每一個角落。李冰應和了岷江之歌的旋律,都江堰從渠首起,直至千支萬派的渠水末梢,不見一壩一閘,全部水量都是自流到位,不曾遭遇任何阻滯,沒有外加任何強制力,謂之無壩取水。又如同一幢古樸精美的木結構房屋,樑柱門窗,任你去查,找不到一枚鐵釘。
泛溢不近張儀樓。
幾乎就是一條「活」的岷江了,把自行調節作用發揮到如此淋漓盡致。李冰並不喝令從萬山叢中奪路而來的一條大江靜止下來,並不猝然中斷它的脈息搏動,而是在江水習常的流動中,解決了水利工程中,歷來是互相依存又互相對立的種種複雜矛盾。以時間截取空間,以空間贏得時間,取水和排沙泄洪同步,灌溉與航運放排並舉。這分水堤,還只是都江堰三大主體工程之一,如果連同寶瓶口和飛沙堰,從整體布局來考察,其系統作用更加凸顯出來,隨機有序,渾然天成,奧妙之處簡直不可思議。

九*九*藏*書
成都一帶屬於湖沙堆積平原,至今尚在造陸過程中。岷江挾帶大量泥沙卵石沖淤下來,照這樣推算,過去兩千多年了,成都平原早應該是亂石狼藉,一片荒漠了。事實恰恰相反,人們所看到的是:「蜀沃野千里,號為陸海。旱則引水浸潤,雨則杜塞水門。故記曰:水旱從人,不知饑饉,時無荒年,天下謂之天府也。」
渠首分水魚嘴,是順水流方向築起一道人字形大堤,把岷江一分為二,內江引水灌溉,外江溢洪排沙。設計者精確地利用了彎道環流,雖迎頭抵觸江水,並不構成抵觸的力度,為洶湧奔騰的岷江保留了它表現自己性格的充分自由。岷江則乘此興會,樂得依從人願,自動承擔起了「分四六,平潦旱」的義務。春灌季節,正是岷江枯水期,經彎道自然制約,可集中主流六成水進入內江,保證春灌需求,而外江吞水只有四成。夏秋洪水到來,內江受水限於四成,外江變為六成水,恰好可以順利泄洪。
刻石立作三犀牛。

人們稱銀杏樹為活化石,竟然可以描繪出這種孑遺植物,在地質歷史遠古時期是如何生長繁盛,分佈又如何之廣。李冰只是戰國時期人,應該不難為我們這個世界所了解的。大家容易想象,李冰是在建功立業,希望以一項水利工程惠澤萬世;不容易理會到,李公把他的大半生消磨在青城山河谷了。在這個有限的生活空間里,他無限地開闊了自己的精神空間。他苦心探索能夠歸入大化的設計方案,其實也是在破解設計著自己。每年清明開水灌田,同時也是以岷山積雪融化的一江凜冽的春|水,澆灌培蓄著自己的生命。飛沙堰能夠自行排出卵石泥沙,澄清了寶瓶口內的河床,也自行為大堰設計者疏淘出了一切凡俗的紛擾,澄清了他胸廓間的一片碧空。
據專家們講,必須引用動力平衡原理,彎道環流原理,和「整體、綜合、優化」的系統思想,才能對古堰作出相應的解釋。這就成為一個問題了。兩千多年前,有誰能夠想象現代工程理論為何物呢?有誰講得出所謂系統思想究竟是什麼仙丹妙藥呢?可是,都江堰立在那裡,又確實體現了兩千多年以後才告面世的現代理論,確實展示了如此深刻的現代系統思想,如此完善的系統方法。似乎古堰設計建造者完全不受時空局限,達到了一種知解無礙的自由狀態,這個悖謬情況如何拆解得清楚呢?
開鑿離堆,同樣是大自然的賜予。有記載說,李冰見有兩山相對如闕,中間裂開一條深溝,使山體分離。這無異於一個明確無誤的提示,於是他選定此處,鑿開一個缺口,成為引水直下成都平原的咽喉,這就是有名的寶瓶口。即使是從read.99csw.com當時來看,開鑿寶瓶口,也說不上是有多麼大的工程規模。令人深思的是,李冰竟是如此敏感於流水和山丘傳遞給他的信息,本能地借取了天然條件。換了一個人,就未必如此,也就未必還有什麼都江堰了。同樣得天獨厚,不是誰都能夠向天公交上一份滿意答卷的。

傳說,李冰一日至后城山,遇到一位白髮老人問他,聽到了鼓樂聲嗎?天帝率眾神前來迎接你了。李冰說,恰好都江堰昨天完工了,不然我怎麼走得開。我希望這不是傳說,李公羽化而去,確實他沒有遠去。
世界各地,保留下來古建築物很多,論其文物價值,不便區分高下。有一點可以肯定,沒有任何一個建築工程,能比都江堰,如一部永動機,從公元前256年啟動,至今還在照常運轉著,兩千多年不喘息一下。《史記》成書,晚于都江堰約一個半世紀,想來是距離太近了一點,還來不及以歷史的眼光,對這項工程做出充分的檢驗和認知。經歷了兩千多年的世事滄桑,我們有足夠的理由說,都江堰實在是水利史上絕無僅有的神品,原來是很值得太史公花費一些筆墨的。
今日都江堰,灌溉著27個縣市,900多萬畝良田,為四川首府等大中城市提供了工業和生活用水。李冰引二江雙過郡下,使得芙蓉城至今一年四季水源豐足,生意盎然。由李冰勾畫出的「二江抱城」的古時風韻,和諧地融入這個繁盛異常的大都會。「天府之國」的公民們,頗為家鄉故土有這樣的美稱而自豪,是不是每個人都清楚這個美稱源於何處呢?
更值得重視的是,李冰竟然把一項水利工程帶入了某種令人神往的化境。我們不妨說,都江堰是他心靈境界的外現。有人稱頌都江堰是水利科學的燈塔,那麼這燈塔的光芒,便是設計者內心的靈明了。「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沒有如此超拔的希求,他上不了這樣的設計思路。李冰建堰成功的原因,向外部去找,多屬於枝節性的,要從他自身去看,可說是心入于境,神會而行,自得其然。

附記:

蜀人矜誇一千載,
李冰曾藉助于神祠祭祀,宣稱他受到了蜀神的示諭,實則是為了動員建堰的勞力,並非出於神聖的信念。神聖和凡俗,都屬於反自然態,自會為李冰所排斥。給我的感覺,李公正是這樣一個人,他超凡又並未入聖,他習慣沉潛在理念的深海下,又時時浮現於詩意的雲層之上。他不避艱難重負,卻又能逍遙自適。我甚至於想到,李冰的本意,並不在於水利,或許他是以都江堰這樣具有永久生命力的一個創造物,向世界昭示著什麼。是什麼呢?人們各自領略會有不同。看來智慧是不read.99csw.com承認時空的,歷史只能是順時針走下去,而我們這個世界的未來,則須是在回程中作逆向探求。
你可以說,爭來爭去不過是一個技術問題罷了。這位水利同知的一番言語,又分明讓我們感受到了某種形而上論辯的鋒芒。「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老子正是發現了這樣一個普遍規律,由此得出結論,循體自然而行,你便會有真正的最大限度的行動自由。人們卻往往反其道行之,欲執持而強行,逞剛力以妄為。豈不知這樣必然要承受更大的反作用力,一旦出問題,便是從根本上崩潰,不可收拾。
我們無從考證,李冰建堰之前,是不是對生態前景作出了光明的預測。有一點很清楚,李冰已經預知,如果不能保證工程進入永久的良性循環,生態後果則不堪設想,所以他手訂了六字訣,提出了硬性要求。後世人們心領神會,知道這六字訣「循則治,失之則亂,雖大禹復生,不能易也。」人們一年又一年,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深淘深挖,於是完全避免了下游淤積,保障了長久的生態平衡。成都平原本來是註定要走向一片荒寂的,卻被寶瓶口湧出的汩汩清流溶解為一片陸海,成就了一個「天府之國」。站在今天來看,這等於超前兩千年,預支了生態效應,而不是事後亡羊補牢,耗費巨大人力物力去恢復生態平衡。
我來回答,就很簡單,都江堰工程是李冰同日月山川達成的一個默契。

都江堰位於青城山腳下,青城山是中國十大叢林之一,周圍地區道教盛行。為祭祀李冰建起的二王廟(舊稱李公祠),便是由道士住持;當地流傳著許多關於李冰的民間傳說,也多屬於仙話。川西平原歷來受到岷江威脅,唐宋以來有過若干次特大洪水,總是安然無恙。這分明是由於都江堰發揮了「辟沫水之害」的防洪作用,傳說中故意無視這個事實,卻說李冰羽化仙逝,不肯遠走他鄉,依然在守護著古蜀郡一方的平安。是他屢屢用符籙道法降伏了岷江的河神水怪,才一次又一次免去了水災。又傳說李冰引郫江和檢江穿過成都,擔心會帶來水患,於是刻了三隻石犀,安放在城內石橋下,果然壓住了水精,不能為害。於是有了浣花草堂杜工部的一首《石犀行》:
人說李冰治水成功,一個重要原因,是他繼承了鯀和大禹治水的經驗。這個話,籠統講並無不妥,我覺得尚可斟酌。傳說中的人物鯀,治水方法是隨處堵塞,成效未可得知。大禹進了一步,視地勢高低疏導江河,主要是達到防洪目的。李冰則是化水患為水利,這裏存在著根本的區別。
這裏無妨套用一句成語,叫作「水到渠成」。李冰建堰,追求的是順其自然,不施斧鑿。他注重因其勢而不逆其勢,應其時而不違其時。彷彿工程的最高設計要求,便是效法天地而行所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