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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弟 二

表弟

「那是個小村子呀!村子越小,越讓人裝在心裏,是不?」
我說:「不,你一點兒也不壞。」
「你坐過嗎?」
我說:「現在提倡大學生到基層,從基層干起。基層也更需要。在縣裡做出成績了,還可以被調到省嘛!」
她說:「現在我是一點兒也不喜歡他的詩了。那也算詩嗎?可我當初認為他將來准能成為一名大詩人!」她自嘲地苦笑了一下,「有一次我坦率地告訴了他,我覺得他根本沒有什麼寫詩的才情,也根本沒有什麼能成為詩人的希望;而且坦率地告訴他,別人也開始這麼認為了。」
我躲閃著她的目光,將母親拿給她用過的濕毛巾遞向她。
她語調緩慢地說:「幾天後,那張被放大的照片上的女生自殺了。她成為大學生還不到一年。她的死,彷彿就是那次辯論的句號。我認為她的死,與發起那次辯論的學生有直接的關係;把那張照片放得那麼大,並貼出來的人,是罪魁禍首;那樣一種行為,是一種謀殺行為,不管他們自己是否也這麼認為。然而,卻沒有誰覺得,對此應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更沒有誰懺悔過。人們很快就把自殺者忘掉了,也把那次辯論忘掉了,好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校園裡又恢復了以往的平靜。每天傍晚,一對兒一對兒的,仍在樹蔭下、池塘邊喁喁私語、卿卿我我,沉浸在浪漫和柔情蜜意之中。我也認為,他參与了謀殺。我對他又憎恨又感激。感激他在那次辯論會上,在內心裡其實很衝動的情況之下,畢竟,沒說出我的名字。如果,他當時指著我說:『她,就曾高高坐在我頭頂上!而且也照了相!』我想,我也肯定會自殺的,因為我的承受能力是很脆弱的。從小長這麼大,我還沒真正承受過什麼。然而他卻成了某些女學生心目中的『拉赫美托夫』,她們都是大學一二年級的女學生。她們在背後稱他『小拉赫美托夫』,遺憾他身材未免瘦小了些。我經過請教式的詢問才知道,拉赫美托夫是車爾尼雪夫斯基的名著《怎麼辦?》中的人物。我就找來那本書看。看到三分之二還多,那個拉赫美托夫才露面。他每天晚上睡釘板,為了預先鍛煉一旦被沙皇的警察逮捕,能經受酷刑折磨的毅力。除了這一個情節,書中那個拉赫美托夫並沒給我留下什麼感人至深的難忘的印象。但是傾心和仰慕,在女孩子中是互相傳染的。好比傷風感冒的人打噴嚏互相傳染一樣。有些女生開始給他寫情書。這使某些比他英俊得多,以才子自居的男生嫉妒得要命。這一種嫉妒,如同白馬王子對流浪的乞兒的嫉妒。他們給他起了個綽號叫『校園裡的人馬王子』,把他比作羅馬神話中人首馬身的怪物。說他只不過想從馬的肚子里鑽出來,加入諸神的行列,其實懷有堂而皇之地登上奧林匹斯山的野心。他要與馬的身軀分離開的痛苦,其實是他自己的野心造成的。他們越是貶低他、誹謗他,那些女生越痴情地傾心於他。終於有一天我不得不對自己承認,他也鑽入到我的心靈里來了。這是說不清道不白的。我只能這麼解釋,我被那些女孩子們的莫名其妙的痴情傳染了!你仔細想一想就不覺得奇怪了。全校英俊的男生很多,經濟條件優越的男生很多,自以為是才子或自以為是賈寶玉的男生很多,善於以各種方式討女同學們喜歡的男生也很多,但像他一樣,其貌不揚,卻又相當孤傲;來自很窮困很窮困的地方,卻又蔑視一切經濟條件優越的幸運兒,並且在黃山當過背夫的,就他那麼一個啊!而他對每一個女同學都一視同仁,一視同仁地冷淡,可遠觀不可親近的樣子。女大學生和普通的女孩子們並沒什麼大的區別。男性越冷淡她們,越對她們顯得彷彿永遠不可親近,她們往往偏會對人家產生好感,偏想去親近人家。你覺得奇怪是不是?……」
她問:「你想說什麼?」
「十四戶。」
她又伏在沙發扶手上哭起來。
我說:「能這樣最好,能這樣最好……」我心裏替「表弟」覺得挺感傷。「我已經在著手進行了!連姐姐都被我調動起來了。姐姐認為我如果能將自己又順利又得體地解脫出來,就證明我成熟了。許多叔叔阿姨、伯伯嬸嬸,都答應到時一定竭力幫忙……」我還是說:「能這樣最好,能這樣最好……」除了那一句話,我也再尋找不到什麼更適當的話。她叮嚀我:「你以後在他面前,千萬要裝得什麼都不知道。他這人特敏感!更不能把我的底牌暗示給他,那你就會把我正在進行的事攪得一團糟!你明白嗎?其實我本不該告訴你這一切,可我今天太想對一個人說說了,要不我怕我會憋悶出心病來……」
「他跪下起了一個重誓,人們一個個才露出了點兒欣慰的表情。
人是多麼的奇怪。我早已從她的雜雜碎碎的訴說中,料定了最終的結局將是怎樣的,卻非要迫她親口道出,而且腰斬了她本能地抻長又抻長的訴說,彷彿她所迴避的,正是我所要直面的。我覺得她說「那根本不可能」時,艱難得全身都快抽縮成一團了。倏忽間我覺得索瑤這姑娘那麼可憐,而我自己很可惡。歸根到底,無論對於她這位「表妹」,還是肖冰這位「表弟」,我是誰?我究竟不過是誰?我究竟有什麼權利,審訊似的介入他們的事。雖然我的動機並不卑鄙,甚至還可以說是善良的,但這一種粗暴的近於無禮的介入,難道是她應該容忍的嗎?儘管我的介入也並非情願。
我也用沉默真心實意地奉陪著她。
我說:「媽,還是你先出去吧。你也不了解情況,亂干預個什麼勁啊!」
她低聲問:「你怎麼看?」
我也早就想到了。
「『罰她款!重重地罰她!把她身上所有的錢都罰了!』
她深長地呼吸了一次,如同練氣功的人吐故納新一樣,又彷彿一個溺水者剛被救起,一副四肢癱軟的樣子。我想她一定是累了。因為在她訴說的時候,我看得出她始終處在一種亢奮的狀態,而且,始終以一種異常端正的姿勢坐著,始終以一種一句緊接一句,緊密得彷彿唯恐被打斷似的,連綿不絕的語調訴說。
我搖搖頭。
我也一愣,不滿地瞪了母親一眼。
「我一邊走一邊重看我那幾首詩,自己也覺得真的不好。他為我改了十幾處。經他一改,似乎有了點兒意味了,韻律工整了,但也強不到哪去。而且,他替我貼得相當細緻。大概,他是想找個什麼機會,再來當面退還我一次。我忽然慚愧起來,譴責自己把別人想得太壞了。這件事,並沒有使我原先的決心動搖。我對自己說,索瑤,索瑤,你已經替他的不光彩行徑保守了很長時間秘密,你就保密到底吧!否則,你就成了一個卑鄙的人了!以後,我們再碰見,情況反了過來。不是他躲避我,而是我躲避他了。你覺得這可笑嗎?」
索瑤說:「我打了他一耳光……我覺得,好像不是我在他頭頂上高高坐過,而是他在我頭頂上高高坐過。總之,我感到從沒被那麼嚴重地侮辱過,恨不得縱身一跳,跳到山谷里摔死自己!我怎麼會想到那會是他?如果我知道那是他,我會心安理得地高高坐在他頭頂嗎?可他分明知道他背的是誰,卻還照背!這不可能只為了掙我的錢。我想,當我高高坐在他頭頂的時候,他心裏其實是快|感的。這樣的事完全可以避免,而他故意使之成為一種現實。用他存心製造的這一種現實,將我擺在醜陋倍出的位置上,使我自己審判自己。他站了起來,仍那麼素不相識地望著我,仍用那麼一種冷冷的語調說:『小姐,如果我使你不滿意,你可以不給我錢,但是你無權打我。』我干瞪著他,氣得渾身發抖,眼淚唰地淌下來了,卻說不出話。姐姐的背夫跑了過來,對我吼:『你憑什麼打人?有理講理,打人不行!你不道歉,老子也扇你!』樣子變得特別凶。姐姐也跑過來了,也對我嚷:『索瑤你幹什麼?無緣無故的,你為什麼要打人家?你說話呀!』我對姐姐說:『我恨你!』姐姐就扇了我一耳光。這時前前後後的遊人,聚攏在我們周圍了。另一個背夫,向人們『哇啦哇啦』地叫喊:『我們是按勞取酬的人,不是奴才!自從這黃山開放以來,還沒見過敢扇我們嘴巴子的呢!何況沒做錯任何事,沒摔了她,更沒對她耍流氓!……』一時公理都站在那背夫一邊。我沒法解釋,也向人們解釋不清。我能怎麼對人們說呢?能說:『他是我同學,所以他背我,我就該扇他』嗎?
她若有所思地盯著我。
她微微苦笑,垂下目光,神態很委屈地說:「你不必想要安慰我,我也並不是問你。我是問我自己。最近我經常獨自回想我們之間的事,回想了就這麼問問我自己。」說罷,向後一靠,將頭仰在沙發背上,撩起目光,望著吸頂燈。
「你認為對他是怎樣的?」
「你也學會對人進行潛意識分析了!我給他寫了好幾封情書,但一次也沒敢鼓起勇氣直接或間接地交給他。一想到那麼多女同學都給他寫過情書,我竟自卑得要命,覺得自己哪兒能配得上他啊!覺得與他比起來,他彷彿是一塊經得起雨蝕風化的山石,而自己不過是一顆玻璃珠子罷了。何況在黃山我打過他一耳光。我想,那些日子,我是為他患了單相思了。不料,有一天晚上,同宿舍的女生表情很古怪地告訴我,宿舍門外有人找我。我出去一看,是他。他說:『我是來還錢包的……』我說:『求求你,別在我宿舍門口談這件事,我們找個地方談吧!』我近乎低聲下氣。我想我當時的表情一定驚慌極了。他顯然理解我為什麼一見到他會那樣驚慌。他說:『放心,我沒有什麼惡意。不過好吧,聽你的。』儘管他這麼說了,我還是惴惴不安,覺得只要是在校園內,無論哪兒,都可能被人發現,也許會被人偷聽到談話的內容。『心中沒有鬼,不怕鬼敲門。』而我當時心中是有『鬼』的啊!黃山的事,就成了我心中的『鬼』。自從那個女學生自殺以後,我心中這個『鬼』常常在夢裡對我進行威脅。我竟一直把他引到了校園外。他一路默默地跟在我身後,並沒有對我提出抗議。在校園外的一片樹林里,我站住,背對著他開了口。我說:『你說吧!』他說:『我也沒什麼可說的啊,我就是要還你姐姐的錢包,裡邊有三百二十六元七角三分。黃山的事,我非常對不住你和你姐姐。你點點錢吧!』他說著就把錢包往我手裡塞,我仍背對著他。我一甩手,不接。他說:『你不收不行,我怎麼能要這錢呢?』而我,已經淚流滿面。你想想,我們這不是也等於約會嗎?可這是怎樣的約會啊!他說:『你拒絕,我就只好把它放在你面前了!我總不能變相地敲詐勒索吧!』他真的轉到我對面,把錢包放在地上了。他直起身的時候,才發現我在無聲地哭。『你……』他吃驚了。猶豫片刻,又從地上撿起了錢包,『你別哭。你為什麼哭啊!……』輪到他惴惴不安了。『其實,我心裏一直挺感激你的呀!那一次我碰到的如果不是你,而是別人,我也許早就身敗名裂、臭名昭著,出現在哪兒,都被視作一個賊了!至於你那幾首詩,當然也是可以發表的。可我這個人,自尊心太強了,因為我內心裡太自卑了啊!除了一點兒可憐的自尊,和一切學生比起來,我一無所有啊!不錯,在黃山我一眼就認出了你。當時我心裏真羡慕你和你的姐姐啊!你們暑假可以無憂無慮地游黃山,而我卻不得不在黃山當背夫。我承認,我當時產生了一種報復的念頭。我覺得,讓一些坐在我頭頂上的人,內心裡長久地被懺悔折磨,也是一種報復方式啊!我這種心理,不只是對你才產生的。背一切大學生們的時候,都強烈地產生過。可是你從我的角度想想,這又是一種多麼可憐的報復方式啊!我……我有時也恨我自己,既當背夫,心理又這麼陰暗,多壞呀!我也想像你們一樣,假期無憂無慮地四處玩玩,可我得掙錢啊!我得用自己掙的錢供自己念完大學啊!我還得經常往家裡寄點兒錢啊!我……我家裡很窮,我們那個地方很窮啊!……』
「不,不是他。他沒這麼說。」
我說:「他不是已經向你認錯了嘛!他這人性格是有點兒怪,你應該比我更了解……」我正打算起身去向母親交差,不料她問:「梁老師,你就不想更了解他嗎?」我看了她一眼,見她請求地望著我。在我家裡,從她第一天出現在我家起,就半真半假地,戲謔地稱我「表哥」,我已習慣了,而且內心裡也將錯就錯地承認了。忽然她叫我「梁老師」,同時問那樣的話,使我感到,「表弟」也許早就令她苦惱了,也許早就是她的某種負擔了吧?否則她何以會那麼望著我呢?我暗暗替「表弟」預測到某種危機,緩緩地又坐下。
「表弟」雖然向「表妹」認了錯,那一頓餃子吃得仍不怎麼愉快。吃完不久,「表弟」就告辭。他問「表妹」走不走?「表妹」悻悻地說:「你管我哪!」母親說:「你要有事,你就先走。索瑤比你來的次數少,我們娘倆兒還有幾句體己話要聊呢。」他似乎領悟了什麼,便走了。母親遂將我攆到另一個房間,開始勸「表妹」千萬不要生「表弟」的氣。她說她沒生氣。她說她受他的傷害,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她說如果換了另外的誰,早和他絕交了。她說她就是不忍下這個決心罷了。她說她內心裡有些委屈,是沒法兒對人說的,都自己偷偷哭過好幾回了……
「而現在你極想將自己從那樣一種角色中分離出來了,是不是?」
「『不能輕易放她走,記下她是哪所大學的,一定要向她學校反映這件事!讓她記住應該尊重勞動人民!』
此時她情緒已經穩定多了。我暗自認為她開始時未免誇大其詞。起碼我聽到此刻,還沒有覺得她真的陷入了什麼不幸的情感旋渦。她講出的一切,在我聽來,不過挺好玩的。如此而已。僅此而已。
儘管他已經是被母親承認的「乾兒子」,但仍稱呼母親「大娘」。倒是索瑤,立竿見影地廢止了「大娘」的稱呼,而一口一聲地叫母親「乾媽」了。
「你一邊去!」母親生我的氣了,「你不過只寫了幾篇小說,還沒當什麼大官呢,就不愛聽人聊家常嗑兒了?不比活人,咱們比死人,曹操你比得過嗎?連戲里的曹操,還說過『狐死歸首丘,故鄉安可忘』的話呢!」
「是他宣揚的?」
母親不解地說:「這怎麼是亂來呢?兩個好孩子,又都是大學生,將來又都能分在北京,不是挺合適的一對兒嗎?」
「在他讀到高三時,老師死了,一次山洪暴發被泥石流砸死的。他聞訊后當天就回到了村裡,伏在老師的墳頭上哭得天昏地暗,死去活來。老師的死對他的刺|激很大。高考沒考好,只考了個全縣第四名。他對我說,他本來應該考第一,有自信考第一的。他說,得知自己沒考第一,他又哭了一場,覺得對不起老師。老師給他的二百元錢,他存了整整三年,一分也沒捨得花過。帶著來上學,得知一個弟弟生病,連本帶息全寄回家了……
她越說她沒生氣,只不過是有些難過,母親越勸她。而一位七十多歲的,難免說起話來顛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語、絮絮叨叨的老母親,勸一位正難過著的女大學生,有時候顯然是力不自勝的事。母親越勸她,她似乎越難過,最後竟嗚嗚哭了。分明地,母親認為,她和「表弟」之間的彆扭,自己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母親滿面內疚地把我推入了房間,並將房門關上了,好像她已感到無能為力的事,由我接替是理所當然的。
他笑了笑,說:「我們幾個孩子,怎麼會讓她餓死呢?我最大,我帶著他們,四處捉青蛙。我們那兒是山區,沒有河,也就沒地方去釣魚,只能四處捉青蛙,熬蛙湯。蛙湯當奶,她才沒餓死,後來我們就叫她蛙妹,現在已經長成大姑娘了……」
而他冷冷地回答她了一句英語。她的臉倏地紅了。
她低聲問:「你煩了?」
我說:「你坐隨便點兒read•99csw.com,幹嗎又變得那麼拘束了?」
我不得不以警告的口吻對母親說:「媽,你可千萬不要亂來!」
索瑤沉默了。
他說時表情淡淡的,語氣也淡淡的,低著頭,彷彿是和母親同樣年紀的老人,講述某件舊傢具的來歷似的。而別人要將它賣了或拆了可繼續擺在哪兒,卻是任隨別人的便的。
她似乎講得有些累了,長長地喘了口氣。
她說:「隨你怎麼認為,我知道你是怎麼看這類事的。我既然毫無保留地講給你聽了,就不在乎你怎麼看。我從包里取出易拉罐飲料喝。背姐姐那名背夫,坐得離我們很近;背我的那名背夫,坐得卻離我們挺遠,似乎並不太願意和我們坐在一起。姐姐笑指著他說:『索瑤,我的,要比你的,看樣子可靠多啦!你可要提防點噢。別在我光顧看山景的時候,讓他把你給背回家去!』她的背夫聽了『嘿嘿』笑。姐姐取出一聽飲料,給了她的背夫,又指著我的背夫問:『你們一個村的?』那背夫搖頭說不是,說不知另一個背夫是哪地方來的,說他去年前年這時候都來過。還說,小夥子人挺厚道,和黃山的背夫們都混得挺熟,哪次來黃山干這行,都掙個六七百的。說如果不是因為他人緣好,當地的背夫們哪容他來撬行,早就把他臭揍一頓趕跑了!我又取出一聽飲料,走過去送給他喝。他搖搖頭,將身子一轉,背朝著我,故意不看我。我見他赤|裸的瘦背上,被竹椅壓出了幾道深深的紫紅的溝。我想幸虧我才一百斤多一點兒。他這是瘦馬硬馱啊!我繞到他對面,又將那聽飲料遞給他。他低垂著頭說:『小姐,謝謝。我若渴了,有自己帶的水喝。』這次,他的話,不是用山裡人的口語說的,我聽到的是一個熟悉的人的話。我震驚極了,可是我怎麼也不敢相信。我請求道:『老鄉,抬起頭吧!』他說:『小姐,我不敢抬頭。』我說:『別叫我小姐,我是大學生。』他說:『對於我們背夫,男的一律是先生,或者老先生;女的一律是小姐,或者夫人。大學生也不例外。』我急了,說:『你為什麼就不敢抬起頭看我一眼呢?』他說:『你當然不可怕。我不過怕你太吃驚。』我這時已經完全能斷定他是誰了……」
「教室里異常靜。在我入校后,只有一次的情形能和那麼靜的情形相比,就是有一名歷史系的四年級的學生,假期在家鄉犯了流氓強|奸罪。開學后公安局的人到學校來進行二次宣判,恰恰也是在那同一所大教室里。大家當時的神態,彷彿又是在聆聽宣判似的。他所講的事,在大學生中是發生過的。當時除了我,我想很多人內心裡都會承認那一點。但是,承認是一回事,能否承受他那種公開的面對許多人進行的,帶有挑釁意味的、尖刻的、冷嘲熱諷的抨擊,顯然又是另一回事。我想人們肯定都覺得,遭到了他的羞辱。那一時刻,他站在大家面前,顯示了種毫不掩飾的目中無人的輕蔑。豈止是輕蔑,簡直還包含有毫不掩飾的憎惡意味兒,彷彿人人都是偽君子,彷彿人人在他之前所說的,若不是自我表現的話,起碼是沒有任何實際意義的空話。我至今仍不能充分判定,當時在他自己的潛意識中,是否也有著自我表現的成分。終於有一個顯然被他的話大大激怒了的學生猛地站了起來,像他每說到『你們』兩個字就指著大家一樣,也指著他厲聲喝問:『你又有什麼資格站在背夫們的角度信口開河胡說八道?你對那些背夫們又了解多少?你以為自己是誰?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上帝嗎?』他目光咄咄地逼視那個人,冷笑著說:『我當然不是上帝,但三個暑假里我都當過背夫。我在黃山背上背下的大學生、研究生何止百人。我感謝他們使我有機會公平合理地掙他們的錢。有人的活法是不斷地花錢,有人的活法需不斷地掙錢。當他們尋找不到其他的正當的方式,就只有靠租貸自己的體力。我們都是大學生,而我是不得不面對這一現實的一個大學生,所以我尊重這一現實。』他解開衣扣,向大家轉過身,脫下了上衣讓大家看到他的脊背。同時他說:『這深深的痕迹,像標誌印在我身上。黃山的背夫們歡迎更多的大學生明年還去遊覽黃山,我將在黃山恭候諸位。』他說罷,從容不迫地穿好上衣,離開了教室。離開時,對誰都沒看一眼……」
我不忍當面給她一個毫無指望的回答,也不忍給自己留下一種將來根本盡不到的義務。我的話含含糊糊吞吞吐吐。我感到自己臉紅了。我覺得我的話很笨,本可以說得更巧妙些,卻因倉促防禦未免捉襟見肘。我難堪地訕笑著。我想我當時的樣子一定很令人討厭。
我卻想,親愛的表妹,這沒什麼可奇怪的。當窮困作為一種現實,對優越發表不敬的宣言的時候,結果得到的肯定不是關懷,而只能是敵對。這一種敵對,其實是互相的。「表弟」的做法,又何嘗不是一種對他所妒羡的人精神上的進攻呢?理解、善良、同情、為自己滿足優越感的施捨或為他人的奉獻,是填不平這種心理溝壑的。反差越大,溝壑越深。唯一奏效的辦法,是消滅貧窮,像消滅醜惡現象一樣。使窮人不再是窮人,而且最好不是革命的方式。對一個國家一個民族,醜惡其實並不那麼可怕,如同臉面上的瘡痕,影響容貌但並不危害生命。而貧窮是另一種可怕得多的醜惡。貧窮是國家的癌跡象。如果這一種可怕得多的醜陋,和國家其他許多方面的醜陋結合在一起,就會發生「天翻地覆慨而慷」的大事……
「他以全鄉總分第一名的好成績考上了鄉里的中學。村子離學校三十多里地,可以宿校,但是他不能,因為每個月要支付二十八元的伙食費,家裡根本交不起。每天,書包裡帶塊乾糧,或者幾個土豆、一棒玉米,一個蘿蔔什麼的,頂著星星去上學,披著月光回到家裡。三年來風雨無阻,沒缺過一天課。三年後以全鄉總分第一名的好成績考到了縣高中。縣高中是他的小學老師的母校,校長曾是他的小學老師的老師。開學前一天是他小學老師帶著他去報到的,並且帶著他去見了校長。老師對自己當年的老師說:『老師,我對不起您當年對我的期望,十幾年來,打我手下,就學出了這麼一個中學生。今天我親自把他給您帶來了,但是他的成績是全鄉第一名啊!老師,怎麼對待他這樣的一個學生,您具體掂量著辦吧!』老師說著,潸然淚落。他又想給校長磕頭,校長扶住了他,沒容他跪下去。校長很受感動,說:『咱們縣高中,貧苦的農家子女佔百分之三十多,能考來都不容易啊!破、舊,教室不像教室的樣子,宿舍不像宿舍的樣子,校園不像校園的樣子。可每年的升學率在百分之九十以上,是全縣升學率最高的高中。連縣裡那些領導,都把子女送到這兒來讀高中。咱們這兒就是一座龍門啊!不談那些為社會主義培養知識人才的大道理了,只為你這一片老師的心,我一定全面照顧他。至於他能不能躍過這龍門,那就看他的造化了!』
「說了這麼多,你究竟打算怎麼辦呢?」
我說:「一切人們進行辯論的事,本身都是沒有唯一正確的定論的事。」
也許我的聲音帶出了一些惱火,母親立刻將門關上。
她倒是很驚訝地瞪了我一會兒,接著說:「那一天同學替我取出家中寄來的錢,剛給我,是一張一百元的。因為穿著裙子,上下沒個兜兒,我就夾在筆記本里了,然後又直接到圖書館去看書。不知怎麼搞的,錢又被夾在書里了。那是一本《中國古典小說鑒賞詞典》,很厚,大概定價要三十幾元。我要離開圖書館的時候,發現錢不見了。一想,準是夾到那本書里去了,立刻到書架間去找。恰巧看見一個人,正從敞開的窗子往外鑽,同時發現那本書已不在書架上了。不跳窗,是不可能將那麼厚一本書帶出圖書館的。我斷定那個人肯定是個偷書的賊,剛要喊,又一想,萬一是鑲玻璃的工人呢?萬一那本書在另一個人手中正看著呢?圖書館在二樓,哪個偷書的賊,為了一本書便冒險從二樓往下跳呢?鬧得虛驚一場,豈不是貽笑大方嗎?我也從窗口探出身瞧,見那人正從陽台上冒險攀向三樓一間教室的窗口。我們的目光碰在一起,我認出了他是誰。那一時刻,不知為什麼,我決心不喊了。雖然我已知道那本書為什麼不在書架上了。發現了他偷書,我自己倒顯得慌張了。離開圖書館的時候,管理員見我神色異樣,起了疑心,一直用目光把我盯到門口。如果那一天我帶了書包,說不定會遭到檢查。我一走出圖書館,就『噔噔噔』往三樓跑,一口氣兒跑到三樓那教室門口,想在門口堵住他。可是教室里靜悄悄的,熄著燈。幾分鐘后還不見他出來。我推開門一看,見他正站在窗台上,由於窗子的推軸銹了,只能開到一小半,他沒法兒鑽進來。我趕緊跑過去,從裡邊替他推開了另一扇窗,幫助他鑽了進來。幸虧是晚上,否則他早就被發現了。他說:『謝謝你。』我說:『不用謝。誰在這種危險的情況下都會幫助你。你把錢還給我吧,那是我這個月的生活費。』他問:『什麼錢?我不明白你的話。』我說:『你借的這本書中,夾著我的一百元錢。』我把『借』字,說得很強調。他一翻書,果然翻出了錢。他又說:『對不起。我不知道。真的。』我說:『我相信。別解釋了,快離開這兒吧!』我接過錢,轉身便走。雖然我們說話時離得很近,但我卻看不清他臉上當時是一種什麼樣的表情。事實上我始終垂著目光,並不敢正視他一眼,彷彿偷書的是我自己。回到宿舍,我的心還怦怦亂跳。我有些暗暗後悔自己的做法,覺得無形中,我也參与了他的盜竊行為似的。但我還是下決心,只要不被查問到頭上,對什麼人都不說這件事,好像也是在為自己保密似的。以後我又見過他幾次,他總是遠遠地就繞道而行。躲不開,則點一下頭,加快腳步與我匆匆擦肩而過。忽然有一天,我心血來潮,突發奇想,也寫了一首詩,裝在信封里,填上他的名字,寄給了文學社。其實完全可以直接送去,但我思忖再三,還是採取了寄的方式。並且,在詩的下面,還注了一句話——『你認識我。因為我幫助過你。』分析起來,在我的潛意識中,一定閃過一個可恥的念頭,那就是何不利用他一次呢?你看,我什麼都對你講了,你不至於鄙視我吧?」
我不加思考地說:「信其有便有,信其無便無。信其有,比信其無,看問題的方法也許更簡單些。每個人都可以認為自己就是自己的上帝,卻沒有一個人臨死的時候仍保持這樣的自信。」
回憶是人唯一不能被逐出的天堂。
「第一次離開家鄉這麼長時間,就不想?」
母親說著,站起來,以十二分的親近,安撫「表妹」的尷尬,拉著「表妹」一隻手,一塊兒到廚房去了。我低聲問「表弟」:「你用英語罵她了是不是?」他說:「我總不能當著你們的面,用國語罵她吧?」「你罵她什麼?」「我當然不會罵她太難聽的話。」我固執地問:「你究竟罵她什麼了?」他囁嚅地說:「相當於『滾你媽』的意思吧……」我說:「聽著,你必須向她認個錯!我可不願看見你們吃餃子的時候,也互相橫眉豎目,誰也不理誰的樣子。要不你們今後都別來了……」他沉默片刻,順從地站起來走到廚房去了。母親隨後叫我,說也得分派給我一件事做。隨後暗示我跟她走到門口。「你去打醬油和醋!」母親故意大聲這麼說,塞給我十元錢,卻一個瓶子也沒給我。我說:「給我瓶子呀!」我早已不清楚家裡哪個瓶子是裝醬油的、哪個瓶子是裝醋的了。母親又悄悄說:「讓你去買肉餡兒!」我奇怪,問:「你不是昨天已經……」母親一手捂住了我的嘴:「我原想換下口味兒,昨天買的是羊肉餡兒……」
我說:「銀樣鑞槍頭。」
我重新坐下,說:「你接著講。」
他說有時候也想,更多的時候不想。
他低聲問母親。他和母親說話時,似乎只有母親一個存在。即或我和索瑤一旁相陪,他也並不關照到我們的。
「起初我始終一言不發,默默流淚,默默品味自己因他而感到受了傷害的委屈。可是聽著聽著,我的眼淚的成分變了。後來眼淚完全是為他而流的了。那一時刻,我明白了,他並不像別的女生們所以為的那樣,是什麼拉赫美托夫,我倒覺得他更是一個校園裡的卡西莫多了!只不過他的容貌畢竟不醜陋,而是清秀的。他終於默不作聲了。他蹲在了地上,樣子十分悲哀。我覺得,在我眼裡,他彷彿變成一個比我小十幾歲的孩子了,而且,從裡到外,遍體鱗傷。那一時刻我內心真是對他同情極了,憐憫極了。我不哭了。我什麼委屈也沒有了。我覺得歸根到底,我不過是自以為受了傷害,而他才是那種真的受了傷害也只有躲在某個角落默默舔自己傷口的人!我也蹲了下去,像哄一個小孩兒似的哄他別哭。掏出自己的手絹替他擦眼淚。那一時刻我覺得自己是一個天使般善良的女孩兒。而這一種自我感覺使我都快將自己融化了。我喁喁地柔聲細語地對他盡說盡說,說的都是一些傻兮兮的話,都是那種年輕的母親撫愛被自己無緣無故打罵過的孩子的話。真的,你別笑話我。你笑話我,我也不在乎的。我現在已經比較明白,什麼才是值得羞恥的事,而什麼事是根本不值得羞恥的事了。接下來的事情你可以想象。在天黑的情況下,在我們兩個當時那種情況下,一切事,都自然而然地發生了。那一天以前,我根本不知道溫柔究竟是怎麼回事兒。在我沒有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時,父母對我管束很嚴。我看的書極少,好幾年沒進過電影院。父母限制我看電視,允許我看的節目是新聞、《動物世界》《外國文藝》和節日晚會。我也不知道一個像我這樣年齡的女孩子,究竟能溫柔到什麼程度,更不知道自己怎樣才能學會溫柔。我總是很天真地想:溫柔是男人的本能。當女孩子們渴望表現溫柔的時候,是別的男人們將她們教會的。而直到那一天我才明白,原來溫柔是女人的本能,而且根本就不用男人教,正如喝水不用教一樣。我竟變得那麼溫柔,使我當時感到好幸福。真的,我覺得那種幸福那種美妙彷彿是無邊無際的,由我生髮出來,像一層層繭衣,包裹住了他,也包裹住了我自己。不斷地在從我們兩個人內心裡身體里濡出來,瀰漫了整個樹林似的。而晚上的樹林靜悄悄的,彷彿也變得無比溫柔了;用更加濃重的溫柔,也將我們包圍起來。他的溫柔,卻是孩子般的。我覺得他渴望一種溫柔,一種女孩子給予他的溫柔,好像已經渴望了一萬年了。而他回報給我的溫柔,只不過是一種更弱小的羊羔般的乖順服帖。我覺得,他彷彿從一種殼裡蛻了出來。那種殼,便是他平素的孤傲,獨往獨來,拒人於千里之外,凜然不可親近不可侵犯的假象。而偎在我懷裡的,頭依我心口的他,才是真真實實的他。他吻我像男孩子吻一個襁褓中的嬰兒。他的溫柔甚至是羞怯的,肯定也是他人生最初的一種嘗試。偎在我的懷裡,他向我講述了他的童年少年、他的家和他那個村子,他們那個貧困落後僻遠被大山囚禁的地方。他又說了一次『我的家很窮啊!我們那個地方很窮啊!』那一天之前,沒人對我說過那樣的話。我也從沒想過,有的人的家很窮,有的地方很窮。我們城市裡的人,不太會想到那些人和那些地方。聽別人講與他不相干的窮與你更不相干的窮是一回事,聽一個偎在你懷裡的人講像臍帶一樣拴住他的窮,又是一回事。他一說,我的眼淚又簌簌地往下滾。我覺得,他那麼說了,其實也就是說了一切一切一切。那一種我從前根本沒想到過的窮,雖然我依然無法想象得太具體,但卻似乎是早已熟知的事了。他告訴我read•99csw•com,他十二歲的時候,他母親死了。埋他母親那一天,老村長當著全村人的面,把他父親咒罵了一通。因為他的父親捨不得用家裡唯一的一床舊被卷他母親的屍體。而他就跪在坑穴邊上,等著在母親的屍體下葬時,給母親磕最後一次頭。父親流著淚喃喃地說:『被子卷了他娘,我和孩子蓋什麼?我和孩子蓋什麼?……』當年父親就為他找了一個繼母。繼母比父親大六歲。因為是寡婦,他從此多了三個弟弟。而父親決定再娶那寡婦的想法非常單純——三個弟弟長大了,將是能做的勞力。多了三個勞力,也許興家致富就有指望了。他們那個地方,興家致富的含義,也是十分樸素而實際的。能吃飽飯,有換洗的衣服,睡覺有被蓋,不枕土坯,枕枕頭,那便是富的標準了。然而這樣的奢望並沒能實現,因為第二年他的父親也死了。他告訴我村裡的人沒有病死在醫院的,都是病死在家裡,再痛苦的病也只能病死在家裡。祖祖輩輩的人沒有病死在醫院的,不曉得能夠住院治療是怎樣的一種福氣。沒有一家付得起錢將病人送到省城或縣城的醫院。過去治病靠的是山裡土生土長的巫醫,現在治病靠的是鄉里的草藥大夫,兼用針灸。這便是過去和現在的區別了。他的父親臨死前把他喚到床前,指著繼母,上氣不接下氣地對他說:『你得孝敬她。你得給你幾個弟弟,當一個好哥哥。要不,咱們太對不起人家母子……』那一年他已讀到了小學六年級了。父親死後,他不想再念書了。老師到家裡來了,對他的繼母說:『我教了十幾年書了,學生是越教越少,到現在只剩三個學生了。三個學生中,只有這孩子一個是六年級。我還沒教出過一個能考上中學的學生,這孩子卻准能考上。你就成全了我當老師的十幾年的夙願,讓孩子考中學吧!家裡以後的日子會多麼艱難我是知道的,我一定替孩子申請免費。孩子的書本費,我也包了。』他的繼母一聽就哭了,說:『雖然我和他爹只搭夥過了一年日子,但是他爹對我挺好。不沖別的,沖他死去的爹,我絕不斷了這孩子的前程。是龍是蟲,他自己撲奔吧!』接著便命他給老師磕頭。他自己也哭了,當即跪下就給老師磕響頭,磕罷站起來發誓:『媽,老師,我將來要不出息成條龍,我不活著見你們。我自己弄死我自己!』
我雖然不懂英語,也知道他說的肯定是一句傷人的話,立刻打圓場,問母親:「媽,你不是說索瑤來了,今天還包餃子嗎?」
她眯起眼睛看了我半天,好像思考我的話符不符合她現在的實際情況,但是卻沒有正面回答。
我張了張嘴,想說句話。
她點點頭。
我鄭重地說:「如果你希望我發誓,我就發誓。」
我說:「講到你當初多麼喜歡他的詩。」
「那麼對他呢?」
「幾次?」
這時「表妹」來了。她見母親那樣兒,詫異地低聲問我怎麼回事兒。我說沒什麼,不過是他講了一些動人的事兒,不過是母親天生愛落淚罷了。
「幾天後,他把我邀到了文學社。在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情況之下,他和我面對面坐著,鄭重其事地談我的詩。他問我:『你自己覺得你的詩如何?』我謙虛地說:『寫得不好。我剛開始對詩發生興趣。』他說:『我同意你的看法。現在請回答我第二個問題——為什麼要把自己明知寫得不好的詩寄來呢?而且為什麼偏偏寄給我,還要加上那麼一句話呢?』我萬萬沒有想到,他竟會這麼直截了當地,面對面地問我這樣的話!我一時語塞,不知怎麼回答才好。『讓我替你回答吧,』他盯著我的眼睛,低聲地,但卻幾乎是一字一句地說,『你想利用我,是不是?』我覺得全身的血一下子都涌到臉上了,霍地站起來,惱怒地說:『你誣衊我!我才不是你想象的那種人。』他說:『你別衝動。如果你的確不是我想象的那種人。這件事就好辦多了。我現在正式把你的詩退給你。我們雖然辦的是個小小的油印刊物,但也是有水平線的。』我一把從他手中奪過我的詩,三下兩下,撕得粉碎,往地上一扔,轉身就走。在門口,我氣勢洶洶地對他說:『你完全是做賊心虛!』他冷冷一笑,說:『這話可能也同樣適合你。不錯,我做過一次賊,可是此刻並不心虛。』我跑出去,又羞又恨,氣得躲在一個背人的地方哭了一通。我想我得把我的詩找回來,一片碎紙片兒也不能留在那兒,萬一又被他收集起來,以後有機會就拿出去示眾,既貶低了我,同時又證明他的原則性呢?我才不給他機會!這麼一想,我又回去了。他果然已在粘我撕碎的那幾頁紙。我冷笑著說:『我想到你這一手了!所以我又回來取我的詩。你白白效勞了不是?』他有些困惑地瞪著我。不待他說什麼,我奪過自己的詩便走……」
我自己就是一個經常處於回憶之中的人,也經常回憶初戀、情感歷程,如果那是苦澀的、無奈的,每回憶一次,便如心靈被剝了一次皮,便如虛脫。何況,我的回憶,都可以說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她的回憶,還沒醇到談得上是回憶的地步。不過全是一年前的事,並與今天的她連著臍帶。這臍帶的兩端,都是要從現實中再蛻生一遍的骨骼剛剛定型的大嬰兒。她是,他也是。她想充當聖母馬利亞而終於精疲力竭承認自己不能勝任。他的確是反常態的。他是一個被窮困所扭曲的青年。世界上還沒有一個人經歷了窮困而能倖免未被扭曲。敏銳的人只需十分鐘就能從一個人身上發現這種經歷,窮困是紅斑狼瘡,不在臉上,也定在被衣服遮住的什麼部位。窮困扭曲人的心靈,這也許便是窮困最主要的醜惡了吧?區別也許僅僅在於,人曾被它扭曲的程度和樣式千差萬別。何況,從他所走來的地方,窮困的遙遠的陰影,仍追蹤並籠罩著那孤獨敏感的青年。他逃不開它。在這繁華的京都,在似乎雲集了天之驕子的時而浮躁時而空虛時而激|情蕩漾時而紈絝成風的大學校園,那陰影顯然更加咄咄逼人。我彷彿看到一片雷雲在天空戲耍地追逐並企圖吞沒一隻小小的走投無路的蝴蝶,不,一隻蛾子……
「你信緣分之說嗎?」
他說沒有。
「那不可能……那根本不可能……」
「表妹」又調侃他。
我說:「那總不該是一場校園遊戲吧?」
他說是的。
「你自認為你理解了。我就相信你已經理解了吧!總之,我更希望我內心裡這一種特殊的得意,能像蚌含住一粒沙似的,變成珍珠,變成一種特殊的溫柔。那不但是我認為他其實非常需要,其實非常渴望獲得的,也是我自己的心靈非常需要的,甚至可能比他更需要。我是指那一種溫柔,一個像我這樣的女孩兒,如果確信自己心靈里充滿了溫柔,你不知道是一種多麼良好的感覺,那是一種很自悅的感覺,真的。女孩兒會驚奇地發現,似乎自己忽然變得可愛多了,似乎能比任何別人更認為自己可愛,甚至會自己也喜歡起自己了!怎麼說才能說得更清楚呢?彷彿哺乳期的母親,她覺得她的乳汁飽滿得要命,她覺得發脹,她渴望被一個孩子吮咂,而這時恰恰有一個斷乳期的孩子,她就將他抱在懷裡奶他了。我想我當時的情形可能就是那樣。我想我當時可能還是在扮演織女、七仙女或珍珠姑娘什麼的。我想既然是我心甘情願地扮演使我感到自己整個人都變得生動起來了的角色,我幹嗎不呢?我幹嗎不好好扮演呢?我說我扮演,你別以為我是在做戲。我不是在做戲。我不是一個善於做戲的女孩兒。我是想說,我不知怎麼的,一下子就進入角色了。我和某一類戲劇角色合二為一了。我沒法兒將自己從那樣一種角色中分離出來。再說,當時我對自己也認識不了這麼透徹……」
「去過。」
不料那一天他卻說:「我和大娘聊什麼,都挺投機的。」
「難道他也是?」
她說:「那倒不必。」說完笑了……
回憶又是人唯一經常被打入的地獄。
母親唏噓了。
我瞧著她哭,一時竟無話可說。
那一種哭是心靈的哀泣……
我從難堪的窘況之中爬出來,以勸人寬心的口吻說:「那倒不一定吧?全國每年畢業那麼多大學生,總不能年復一年都分配在北京啊!地方也可以大有作為嘛!」
她說:「反正一年的時間不長,一眨眼就會過去。這一年內我要加倍地對他好。他畢業再幫他留北京,他會感激我的。每當他回想起大學生活,他便會想起一個女孩兒,曾用溫情一再地給他的心靈塗抹暖色,並改變了他的命運軌跡。我相信,他將慶幸自己的生活里出現過那麼一個女孩兒,他將對我終生銘記不忘!」
她說,他家的生活至今仍很窮苦,他家鄉的生活至今也仍很窮苦。她說,在全校,有一些來自窮苦地方的學生,可是絕不會再有另一個學生,來自比他的家鄉更窮苦的地方了。她說那一種窮苦的現實,是許多城市裡的人難以想象,因而也根本不會輕易相信的,所以他從不對別人講。她說即使在大學校園裡,對來自極窮苦的地方的同學,周圍其實也是很少有發自內心的真誠幫助。她說同學之間情感的冷漠、互不關心,往往也是表現得咄咄逼人,令人不寒而慄的。何況那些來自極窮苦的地方的同學,大多性格都有些與眾不同,自尊心也都異常脆弱而且敏感。他們又大都以獨往獨來的方式軟性自衛。即便有些家庭生活條件優越的同學,發自內心想要在錢物方面對他們偶爾予以周濟,也不敢輕舉妄動。唯恐被理解為廉價的同情,甚至被誤解為貴族式的施捨行徑。而一旦不被理解,甚至被誤解,註定會引起他們內心裡的逆反。如果這樣的事發生在女同學之間,逆反也就是逆反而已,倒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但發生在男同學之間,有時就不僅僅是逆反不逆反的問題了。何況普遍的大學生們,家裡的經濟情況即使並不窮苦,也是談不上多麼富裕的。生長在城市的大學生,尤其男生,哪一個家庭每年不寄給他們八九百元?只靠助學金,他們簡直在大學里就會變得像些叫花子。六七百是最少的,就是每年一千多元,他們平時還是會覺得錢很緊。他們買書的時候,需要下很大的決心。一些十幾元二十幾元一本的工具書,再想買,往往也只能嘆息一聲作罷。誰都很難慷慨到拿父母的血汗錢去周濟別人的地步啊!她說她認識「表弟」,就是因為有一次發現他偷書。而那時她已知道,他是學校文學社負責詩歌的編委,在喜歡詩歌的同學中有著一定的威望,而且她已經是他默默的崇拜者。當然,她所崇拜的僅僅是他的詩,不是他這個人。
「我很信。」
她抽抽泣泣地說。
我想,你講,我便聽;你不講了,我也不多問。每個人某些時候,都會產生強烈的訴說願望。在火車上、在旅館之類的地方,許多人在訴說願望的支配之下,向剛剛認識的人毫無保留地傾談自己的一生,而且唯恐對方聽煩了。訴說,某些時候不但是人的一種願望,也是一種快|感。我覺得她已處在從願望嬗變到快|感的心理弧度上,我不好不奉陪,何況這是母親給我的一項任務。由我完成,總比由母親完成效果理想一些。
「我剛才講他,講到哪了?」
她說:「當時我也不由得對他另眼相看起來。他從容不迫地進行駁斥。他說:『你們在座的大多數,』說時,還伸手一指:『你們過生日的時候,可以毫不遲疑地一出手就是十幾元,買一個生日蛋糕,甚至,還可以一次就花掉幾十元,去下館子。可對那些向你們乞討的男孩、女孩、老人和婦女,你們何曾表現過一點兒慷慨好施呢?你們買一個茶蛋,都和賣茶蛋的老嫗討價還價一番。你們一塊兒買汽水喝的時候,難道沒做過互相掩護,企圖多喝一瓶的事嗎?難道,我能相信你們,會白給一名背夫十幾元錢,而放棄可以坐在一名背夫頭頂上的機會嗎?你們在這裏說的是一種話,表明的是一種看法;如果真到了黃山,你們說的未必不會是另一種話,表明的未必不會是另一種看法。你們中的大多數人,未必不會也想花上十幾元錢,坐在別人的頭頂上,優哉游哉地登上黃山,甚至登上鯽魚背?你們會說背夫要的錢太貴了,你們也會討價還價,就像某些總希望買到最便宜東西的人和市場的小販討價還價一樣。你們心裏會想,如果只花幾元錢,就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竹椅上,便能遊覽遍黃山的話,那是多麼美妙的事啊!甚至也許還會想,最好竹椅有遮陽的篷蓋兒!這就是你們中的某些人。你們像少爺和小姐一樣花費著你們父母每個月寄給你們的錢,難道會對別人產生真的同情?你們知道背夫們是怎麼想的嗎?你們了解他們嗎?就算你們把錢白給他們,他們中的多數人,也不會白收,也肯定要請你們坐到他們頭頂上。因為那樣,他們才覺得,那錢是自己掙的,花著也仗義。就算他們白收了,他們心裏反而會暗想:他媽的,這小子跑黃山來施捨來了,大概內心裡窩藏著什麼罪孽吧?你要贖,你就得大方點兒,起碼一百元,那也算施捨!十幾元就想贖罪?你做夢吧!……』
我恍如從天上看到深淵,于酷暑之際中寒。覺得某種現實在惡作劇之間,將人戲耍得真是夠可以的。彷彿有一股冷,在我和她都不經意間,悄悄地充滿了室內。
「讓你勸個人,你都不會!你光會聽著別人哭嗎?我走時,她都情緒好了。怎麼這會兒工夫,反倒哭得淚人兒似的了?你出去吧!索瑤,索瑤,別哭了!趕明兒他再來,大娘替你數落他……」
他卻娓娓地講起來。他說在他之前有人離開過他那個村子,不過是新中國以前的事。但卻沒有一個離開的人重新回到那個地方那個村子。他們有的為革命而死了,有的繼續革命不止。村裡的人習慣了被離開他們的人所遺忘,正如他們習慣於遺忘了那些人一樣。他們都說,窮鄉僻壤的,忘了也就忘了吧,該忘。不忘,咱們也感覺不到的,莫如被忘了,也省得咱們記著了。他說,他爺爺那一輩人活著的時候,還常常談起那些當年離開的人。談到全村人為誰誰湊路上吃的糠餅子。談到將誰誰一直護送到大山以外,怕在山裡獨自走,被謀財害命。為了一身補丁少的衣服,當年山裡殺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你路過一個村子,可能被誠心誠意留住一宿,而第二天又在半路截住你,把你給殺了。為了太需要你那身補丁少的衣服。留你住一宿是誠心誠意的,為了你那身補丁少的衣服而半路再截住你把你殺了,也是誠心誠意的。誠心誠意地冷酷無情地為你那身補丁少些的衣服。他說他爺爺臨死的時候,還叮囑他父親牢記誰誰的小名叫什麼,若有朝一日回村裡來看,就說他爺爺咽氣兒前還念叨過那個人。他說,現在他爺爺那一輩的老人們,全都死掉了;而他父親那一輩的人,互相併不談論當年離開的那些人,並不講給他們聽,要求他們也銘記不忘。父輩人認為,當年的那些事不過是歷史。當年離開村子那些人,也不過是歷史,沒死也是歷史,而且不過是村子的歷史,是僅僅與上輩子人有點兒記憶關係的歷史。倘非說與他們,以及與他們的子孫有種什麼關係,也不過就是種牽強附會的並沒什麼意義的關係。
我便又吸煙。
「我從前不信,可是自從和他有了這種……關係(她似乎極不情願用『關係』兩個字),我開始信了。可是我想不明白,大學里男同學那麼多,對我表示過好感的也不乏其人,為什麼偏偏是我和他之間,或者反過來講,大學里女同學那麼多,為什麼偏偏是他和我之間……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那麼是你自己宣揚過?」
「明白。」
我說:「去拿煙。」
「他說他離開村子的時候,全村男女老少都為他送行,一直將他送到山口。他說那其實不像為一個離鄉的人送行,倒像為一個活人送殯。他說當年和他一樣,靠羊奶和羊肉湯僥倖活下來https://read.99csw.com的夥伴,一個個分別和他抱頭痛哭。他說他從他們的哭聲中,感到了他們對他們自己的絕望,以及對於他們的生活的某種恐懼。還有對於他的,由抱頭痛哭所掩飾的嫉妒。他說那一時刻他覺得自己簡直是一個罪人。似乎在全體村人們眼裡,他是一個註定了要遺忘那個地方,遺忘鄉親們的人。他說然而人們的目光里,卻都有著一種真真實實的寬恕意味兒。和他抱頭痛哭的那幾個夥伴也是。他們對他的依依不捨,他們對他的嫉妒,他們對他的寬恕,一樣是真真實實的。那時小學校已不存在了,被山洪沖得無影無蹤了。他說全村最老的一位老嫗莫奶奶,雙手攥住他的一隻手說:『孩子,爭口氣。要奔出息,就該奔一個大出息。聽奶奶的話,別走學問那條路,你要走當官兒那條路。全村人盼著你有朝一日當上個大官兒,全村人也能跟著沾點兒光啊!你可不能辜負了大傢伙兒的巴望!』
我說:「你說清楚了。我理解了。」
「他從沒接受過我的任何實質性的幫助,錢、飯票,或者,哪怕是一袋兒奶粉,只吃過我幾袋方便麵。他好像非常怕欠下我什麼。他好像其實並不需要我這個具體的人。需要的僅只是一份兒預備在那兒的溫柔,一份兒情,似乎越純粹越好,似乎純粹到抽象更好,似乎內容再多了一點兒,便不是他想要的了。歸根結底,我不知道他究竟需要什麼。還是我剛才舉過的那個例子,他好比是一個孩子,他明明在斷乳的狀態下,卻不要乳汁,僅僅能偎在一個類乎母親的女人的懷裡就行了,而且須得是在他想那樣的時候。如果不是他想那樣的時候,你主動將他抱在懷裡,他會哭鬧,甚至會咬你。他這樣,使我原先那種良好的自我感覺,漸漸地煙消雲散,漸漸地不存在了,沒了。到如今,一丁點兒也沒了。如今我倒是在做戲了。我也不清楚他是否明白了這一點。他明白不明白,對我都無所謂了。我是由他,才無形中學會做戲的。我的角色還沒完成,我還不能摘下行頭。我還卸不了裝。如今我才知道,有時候,從某一種角色中退出,要比繼續扮演難多了!因為現在,我似乎不僅僅是他的女朋友了。在別人眼裡,早已經是『一對兒』了!我當初真蠢,其實並不像我想象的那樣,有很多女孩子嫉妒我。這真荒唐!好比花市上的一盆什麼花草,被許多人圍著看,你便以為那肯定是奇花異草。其實人們之所以圍著看,也許僅僅因為那花盆兒樣式有些特別。你以為大家都想買,其實並沒誰真想買。你一時受到了蠱惑。你唯恐會屬於了別人,而你連再湊近的權利和機會都沒有了,於是你不加思考,你迫不及待地買下了。而別人呢,故意用嫉妒的目光看你,故意說幾句嫉妒的酸溜溜的話給你聽,於是你暗暗喜悅,不禁地面有得意。其實人們不過是成全你的興緻。既然你最有興緻,人們幹嗎不成全你呢?那對於別人是沒什麼損失的啊!結果呢,你終於意識到,那根本不是你所喜歡的一種花草。而最重要的,是你不知怎麼侍弄它,你養不活它。它原本怎麼樣還怎麼樣,並不因為你澆水啦,上花肥啦,它便多長出一片葉子來,也根本沒有芳香。你又不能不管它了,畢竟是盆花呀!而且已經屬於你了!總不能眼看著它漸漸乾枯吧!你不關心它你有一種罪過感,別人也會譴責你;你關心它吧,它並不回報你,並不因為你的關心就變得綠了一點兒。最糟糕的是,它已經成了你自作自受的一種尷尬。你不知該把它擺在你生活的什麼位置。這一點也由不得你自己了,不是你想把它擺在哪兒就可以擺在哪兒的。因為擺法是人們約定俗成地確定了的。你也不能藏起它來。你已經是『一對兒』中的一個了,你想不是就不是了嗎?不是你得付出代價。如果他不是他,而是另外的一個男學生,我早就不忍受這種關係了。但他是那樣一個人,問題就不那麼簡單了。如果從我這方面關係有變,『嫌貧愛富』『以貌取人』『門當戶對的觀念作祟』,等等等等,我知道人們早已擬定好了些什麼樣的罪名,準備扣在我頭上,我也不知道我將為此付出什麼代價。我其實是個懼怕成為輿論目標的女孩兒。好的或不好的輿論一旦成為目標我都怕。我知道我根本承受不了,我脆弱得很。後來又有同年級的男生向我表示過親近,暗暗塞給我紙條兒,邀我散步,假期一塊兒去旅遊,我都不敢有任何曖昧的表示,都一本正經地拒絕了,還裝出彷彿受了侮辱的樣子,好像我在忠貞地維護著什麼似的……完了。全過程。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你聽了,認為我壞嗎?……」
「他的繼母就命他給全村人跪下起誓。
「我喊叫起來:『肖冰,你抬起頭!』他終於抬起了頭。他漠然地望著我,好像奇怪我怎麼知道他的姓名。他注視著我問:『小姐,有何吩咐?』……那會兒……我……我……」
我不管母親生氣不生氣,將母親「請」了出去。
「他的老師是個發表過幾篇小小說,但還沒有被公認為是作家的人。老師走時,送給了他一個筆記本。老師走後,他才發現筆記本里夾著二百元錢,還有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這是我收到不久的一筆稿費,你留著急需的時候用吧。將來你工作了,再還我也行。記住,你不過是我『創造』的一件半成品;你要成為一件成品,接下來只有靠你自己『創造』自己了!老師永遠不需要你報答,只希望你能證明,奇迹在任何地方都是有可能被『創造』出來的……
我有些起急地對母親說:「媽,你已經有四個兒子了,我大哥至今還在醫院,你這一輩子還沒操夠心嗎?還認下左一個乾兒子右一個乾兒子去操心!畢業分配的事,是我想幫就能幫得上的嗎?我有那麼大能耐嗎?絕不許你替我吐這種口風。你要是對人家主動承諾了,到時候你負責!再說人家索瑤已經著手進行了,那已經是不太成問題的問題了,顯不著你,也顯不著我……」
我又覺得無話可說。我緩緩地站了起來……
她的頭便又勾下了。
我仍不知對她說什麼好。
「他以後又到黃山去當過背夫嗎?」
「他自己也是這麼說的。」她的聲音更低了,「辯論會以後,我想,他的孤獨將會結束了。許多原先不理解他的古怪性格的同學,肯定將對他增加理解了。經濟條件優越的同學,說不定由此受到啟發,開始關注到某些像他一樣的,大學里的『六等公民』了吧?在我們的大學里,一等公民是僑胞後代;二等公民是大公司和大企業家們的兒女;三等公民是高幹們的兒女;四等公民是知識分子中的某些自由職業者的兒女,比如有個體執照的律師、醫生、演藝人員、擁有專利的人們的子女;五等公民是平民子女;六等公民,便是來自僻遠而窮困的地方的農家子女。我想,也許會有人創立一種什麼『會社』的,以使人樂於接受的形式,關心一下『六等公民』們吧?然而我想錯了。他更是一個孤獨的人了。男同學們更疏遠他了。有些男同學,在許多場合一看見他就唱『我的家鄉並不美/低矮的草房苦澀的井水/男人為它累彎了腰/女人為它鎖愁眉/過了一年又一年/過了一輩又一輩/……』而且只唱這首歌的上段,並不唱下段。哪一所大學里都有那麼一夥雅皮士。他們玩貴族玩得很火。有的女生穿三百多元一條的裙子,這你相信嗎?你別那麼瞧著我。雖然我父親當過市長,但離休了啊!何況那不過是一個中等城市。如果沒有一處新開闢的療養地,十之七八的中國人原先想不到它的存在。你還那麼瞧著我。我不能算是大學里的貴族學生。真的不是。比三等公民低,比四等公民高罷了。我認為我跟那些學生不一樣。我不玩世不恭,也不紈絝。我覺得自己挺善良,挺富有同情心,挺願意主動用心靈去理解別人的。我想,那些一看見他就唱歌刺|激他的人,心理是很糟糕的。大概他們認為,他損害了他們在大學里的形象吧?所以他們要從心理上對他實行報復?……」
「若生在一座大城市,幾百萬一千來萬人,都當它是家鄉,也就不值得你獨自很想著它了,是不?」
母親是這麼開始問「表弟」的。
她挺自信地說:「大概沒什麼問題吧!這也是我能為他做的,唯一最實際的事了!對這一段緣分,從我這方面總得有個善始善終的交代,是不是?」
「去他的上帝吧!本來,過了些日子,我就把他給忘了。我還從來沒向你提到過我的姐姐吧?」
然而我認為沒有必要對她說出我的想法……
「我講的是當時。我還沒講到現在呢!」她怨怨地說,似乎對我打斷她的話不無抗議,「當時我真是從內心裡關懷他。我不吝嗇給他很多很多的溫柔。我想,如果他不是個毫無良心的人,那麼他任何時候也不會否認這一點的……」
他沉默片刻,話題一轉,接著說:「但是有一隻羊,有一隻老母山羊,我卻經常緬懷著。當我六七歲的時候,和村裡的幾個孩子都得上了一種怪病,不吃、不喝、發高燒。從早到晚昏睡不醒。村裡窮得連一頭驢、一輛破大車都沒有。趕到公社衛生站去搬大夫的人回來說,好幾個村都流行這種兒童病,顧不上我們村,要來也得四五天之後。當娘的都急得哭了,那隻羊卻救了我們幾條命。羊是老村長家養的,已經老得跑不動了,但是每天還能擠出些奶。老村長就每天擠了,灌在瓶子里,一天兩遍,挨家挨戶給我們幾個病了的孩子送奶。瓶子上用線繩扎了幾道兒,誰家的孩子也不偏向,喝到線就不給喝了。一個孩子一次也就只能喝幾口吧。一天兩遍,一遍幾口羊奶,竟維持著我們的小命兒活了下去。後來幾天,那羊的奶頭兒,都被老村長擼腫了。再後來,一滴奶也擠不出了,老村長就下狠心,把羊殺了。熬了羊肉湯,同樣灌在瓶子里供給我們喝。奇迹似的,我們幾個孩子的病,沒用公社的大夫來治,一天天好轉了。那是全村唯一的一隻羊,也是全村唯一能算得上財富的一隻羊。老村長的女兒,因為每天吃糠咽菜,沒奶水。他的外孫女,剛一歲多,也是靠了那隻羊的奶養活的。羊殺了,那小女孩兒整天餓得哇哇哭。等到我們幾個孩子能離開家了,我們就相約,到埋羊骨頭的地方,一溜兒跪在地上,全給羊磕頭,全哭,好像一奶同胞的幾個小兄弟姐妹,哭我們死去的媽。可憐那隻老母羊,奶為我們被擠光了,肉熬成湯被我們喝光了,連骨頭,都熬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熬得再也不見一個油星兒,熬白了熬酥了,才捨得埋掉。沒人教我們去給那隻羊磕頭,去哭它,完全是我們幾個孩子心裏一致的想法。我們還在埋羊骨頭的地方,用山石為那隻羊壘了個墳包兒,周圍栽上了幾棵小樹。到北京后,我最見不得的情形,就是人們圍著賣羊肉串的,吃羊肉串兒。見到一次這樣的情形,夜裡就做一次夢,夢見當年救了我們命的那隻老母山羊,咩咩地朝我叫……」
可是我不知該對她說什麼好,也不知該對這位「表妹」予以同情,還是該對「表弟」予以同情。
母親真是把這一位「表妹」和那一位「表弟」當成了什麼至親家的孩子。也許這母親般的關心也是上了年紀的女性們的本能的自我價值的證明吧?「表妹」的傷感情緒,竟攪得她沒心思看電影,門一響,我知道她回來了。「表妹」的哭聲,不但引得母親腳步急促地出現在我面前,而且動了氣。
我已經被搞得很心煩意亂了。
我只吸我的煙,內心裡卻感到了一陣冰涼,為「表弟」感到的。
我只有從「表妹」這面鏡子中,偶爾窺見「表弟」出於其間的某種模模糊糊的背景——一個很窮的地方,一個很窮的村子,在很深遠的大山裡。他是近百年來全村唯一的一個大學生;也是近半個世紀以來,全村唯一能有幸出現在北京的人。「表妹」這麼告訴我的。
淚水頓時從她眼中泉涌而出……
「要不,以後我有更充足的時間,再聽你繼續講吧!」
我說:「不是。」
「理解。」
我說:「難道你看出我聽煩了?」
我說:「索瑤,你們之間的事兒,估計你再講上兩個小時也講不完。現在我問你,從你這方面,你承認你們是一種什麼關係?」她大概怎麼也沒想到我會這麼直截了當地問。她勾下頭沉默不語,良久未開口。「他對我說,你是他女朋友。」「嗯。就算是吧……」「什麼叫就算是呢?」她又沉默不語。「你得回答。」「那……你說我是不是?」她徐徐抬起了頭,目光盯著我,倒好像我和她正在討論的是我們之間的關係。我有些生氣了。
她卻顯得樂觀起來。
「我?……我自己也沒宣揚過。我確實感到得意過。有些女孩兒想接近他,被他拒之千里,而我成功了,我承認我因此而得意過。當一個女孩兒沒什麼太可得意的,這就是一種最大的得意了。我承認這也是一種心理虛榮。該我承認的,我都承認;該我自省的,我都自省。但是我絕對沒有將這一種得意當成件時髦的外衣穿在身上招搖過。我甚至有意識地將它收藏在我的心靈里。當然,說收藏也不完全準確。某種時候我也希望別的女孩兒羡慕我有那麼一種得意,起碼並不怕被人知道我有那麼一種得意,甚至遭到點兒嫉妒也不在乎。這也不能算宣揚吧?反正這是說不清楚的。反正你是沒法兒理解的……」
母親一愣。
「沒有。」
她走後,母親對我說:「要不,哪天把他倆都找來,我出面,替他們做個主,把他們的事兒定下得了!也算我老了老了,又做了件成人之美的事兒……」
她伏在沙發扶手上,「嗚嗚」哭了……
「……」
「又去了一次,沒當成。黃山的背夫們不信任他了,不容納他了,毀了他的背椅,將他揍了一頓,趕下黃山了。那一次他回到學校后很沮喪。我看出他心裏憋著股火,卻不知朝哪兒去發泄……」「為什麼?」「什麼為什麼?」「為什麼黃山的背夫們竟那麼對待他了?」「他們懷疑他居心叵測。懷疑他不過是想撈點兒寫什麼紀實文學的材料。當然他們並不懂什麼紀實不紀實文學不文學的,總之他們對一名大學生三番五次到黃山當背夫這種他們難以理解的事兒,具有很高的警惕性。他們認定他必是打算寫他們,而且認定他必是打算用文字貶損他們。他越辯白,他們越懷疑。我勸他將這件事兒看得淡一點兒,但勸也沒用,他不但沮喪,而且挺難過。他說,他們原本對他很友善,很照顧,有什麼心裡話,都願意告訴他,沒想到,卻是那麼個結果……」
其實我想說的是——能下決心獻身於家鄉的教育事業,也不失為一種人生選擇,也是大有作為的,等等。但是猝然間我意識到,如果我真那麼說了,自己挺不是個東西的。那些話在舌尖打了個滾兒,說出口的剎那間變了。
我還須嚴謹地包裹起無論對她,還是對他那種廉價的憐憫。因為倘他們感到了這一點,無異於是感到了一種傷害。
我說:「索瑤,你得相信,我對他沒有任何義務。我沒必要替他取悅於你。」
「我……你擦擦臉吧……」
「媽,你聊點兒別的吧!」我試圖把話岔開。
我簡直不知道更應該先助誰一臂之力,她或他。
「你一向,有意對他避而不談吧?」
我早已習慣了大學一二年級的學生,尤其是那些放下尼采和薩特,轉手就捧起瓊瑤的女學生,提出比這類問題更天真更幼稚更沒有意義的問題了。
我反問:「你……有把握到他畢業時幫他留在北京嗎?」
「咱娘倆,越聊,越能聊到一塊兒去!」
她笑了。
我震驚於一顆敏感的青年的心靈,需要怎樣的一種保持平衡的能力和技巧,才會將這樣的童年往事完整地包容住,並且磨合成一種綿長的情愫呢?我尤其震驚於他的娓娓道來。那一種淡淡的語氣,反倒使我自己的心靈感覺受到了強烈的衝撞。
她說:「我知道這是難事,你別不九*九*藏*書好意思。其實,就算是某種義務,也不該輪到你,只能是我自己義不容辭的義務。他倒沒對我說過願不願意留在北京的話,一次也沒說過。但他對我說過好幾次——說他一旦分回省里,就前景黯淡了……」
我說:「是這樣。起碼在我面前,他一再肯定你是個非常非常好非常非常善良的女孩兒。他說如果沒有你出現在他的生命里,他也許會自殺。真的。」
她垂下目光,喃喃地說:「這我當然相信。他對你說過的話,也曾當著我的面,親口對我說過。他說他的確產生過好幾次自殺的念頭。他說他有時候對自己十分困惑。說在家鄉的時候,無論生活多麼苦,多麼沒快樂,卻從未產生過不想活的念頭。他說他那個村子里,六十年代餓死了十幾口人,以後二十多年內病死了不少人。怎麼死的都有,有把從鄉衛生所偷的酒精兌上井水當酒喝醉死的,有因為被水蛭叮了感染而死的,有吃地瓜噎死的,就是沒有自殺的。他說儘管他們那兒的人,命都很不值錢,卻都很怕死。一旦知道自己要死了,或者懷疑自己要死了,連平時最剛強的男子漢,都會怕得像孩子一樣哭起來。他說他不明白為什麼自己來到了大都市成了大學生,反而常常不想活下去了。我知道,他自己非常清楚為什麼。有一次,我讓他陪我到一個飯店去看望我爸爸的一位老首長,我正在大廳打電話,一轉身他不見了。他連告訴我一聲都不,就撇下我走掉了。我回到學校只不過責備了他幾句,他卻對我大發脾氣,說我不該帶他到那麼豪華的地方去。就像我是帶他到一個什麼下流的場所去了似的。而那不過是一個三星級的飯店,如今哪個大城市沒有幾個三星級的飯店?『你怎麼不替我想想,在那種地方,我是一種什麼感覺?』他對我直吼,『我覺得我好像一隻蒼蠅!蒼蠅!一隻蒼蠅你懂嗎你?我根本就不想知道中國有那麼豪華的地方!蒼蠅配出現在那麼豪華的地方嗎?』還有一次,我在街上偶然看見了一個收舊傢具的,平板車上擺著一台收到的舊電視機,十四英寸,黑白的。正好那天我身上帶著錢,是我平時從自己的生活費里節省下來,準備去買一台中檔錄音機的。我就用二百七十元,將那台舊電視機買了下來。捧著那麼大那麼沉一台電視機,轉了幾次車才回到學校,衣服都被汗濕透了。我一換下衣服,顧不上洗把臉,就這兒那兒找他。找到他,高高興興地告訴他,我給他買了一台電視機。他卻無動於衷,問我為什麼要買。我說:『是給你家買的。再放假,你無論如何也該回去探一次家啦!帶回一台電視機,儘管是黑白的,儘管才十四英寸,家裡人也會喜出望外的!』你能想到他是怎麼說的嗎?他反而板起面孔問我:『讓他們從電視機里看看,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然後使他們絕望,使他們想到自己的命運很無奈?這未免太冷酷了吧?』我說:『你怎麼可以這樣想呢?有了一台電視,起碼可以使他們的生活增添一些娛樂吧?』他說:『把兩種現實差距比照在一起,你認為他們在窮困之中,會從別人的五彩繽紛的生活中獲得什麼娛樂嗎?』我說:『是黑白的,談得上什麼五彩繽紛嗎?』他說:『你還把他們當人不當人?你以為他們像些動物似的連一點兒想象力都沒有?他們就不能從黑白中想象出彩色來?如果近在眼前,看得見則可望而不可即,那麼想象是不是一種變相的虐待?』我氣得再說不出一句話來。而他一說完就走了,只留給我四個字是『恕不感謝!』那天我哭了一場。如今那台電視機還擺在我宿舍。六個人同宿舍,三個人共一張桌子,誰也不同意把電視擺在桌上,嫌佔地方。我只好擺在我的床上,擺在床上占的是我自己睡覺的地方,得斜著躺,躺在床對角線上,才能伸開腳。平時同學不想看的時候,我不敢開,怕影響別人。大家想看的時候,我不能不開,怕令大家不愉快。
我說:「不會。我覺得這一切都挺孩子氣的。」
她又眯起眼看了我半天。
她說:「兩個月前,他給縣裡寫過信,詢問過。縣裡也不知什麼人給他回的信,希望他還是不要回到縣裡,真回去了也很難安排合適的工作。當秘書,他不是黨員;搞宣傳,現在搞宣傳的人已超編了,還不知該往下裁誰呢!計劃生育辦公室倒空著一個缺,但要的是女的。接到信后,那一個多月他心情灰到了極點。他曾對我表示,再也不願碰壁了,聽天由命了。他說大不了是從哪兒出來的再回哪兒去,回到他們那個村裡去當個『孩子王』也不錯。畢竟他讀過大學了。仍然是全村最幸運的人。又說,怕只怕村裡的人們誤認為他在學校犯了什麼錯誤,要不怎麼會讀了好幾年大學哪兒都不要,又被貶回村裡了呢?他說這是有口難辯的事。我聽得出,其實他內心裡最怕再回到他那個村子。他顯然希望自己能預先做好種心理準備,可是又怕這一點最終成為現實……」
「你們互相間,從來也沒談過這個問題?」
我用一支煙堵住了嘴。我明智地認為,此刻「第三者」最不該表示什麼態度。而且我也不知應持何種態度。倘說「是」,好像我支持她「終」;倘說「不」,又彷彿我企圖代人強求某種「正果」似的。
我比她反應更迅速地說:「不,我不是那個意思……不過我能理解……到時候看吧……」
母親想了想,說:「當然是小事啰!人心從來只能長久地裝住小事。誰都記不住他每次洗臉用多少水,但誰都忘不了他最渴的時候,在什麼情況之下吮過的幾口水,你說呢?」
「我受夠了!」她又開始說,「我真是受夠了。我是一個從不知什麼是憂愁的女孩兒,而他是從一個很窮很遠的地方走入大學的。我承認他走過的路途,比我這樣一個女孩兒所能想象得到的要艱難得多。我承認像我這樣一個女孩兒有時僅僅因為一個人來自艱難,就崇拜得要命!如果那又是一個同齡人,我會忍不住有企圖接近他的好奇心。我沒什麼值得誰同情的地方,所以我將同情給予別人的時候,好像將自己擁有太多留著也沒什麼用處的東西送出手了。有人肯接受,我就高興,就感到愉快,甚至感到幸福。這就是罪過嗎?去年我才十八歲!我知道,在我和他之間,被譴責的一方,將永遠是我。但是善良也是害人的嗎?與其說害他,莫如說害我!不知不覺的,我就成了他的女朋友!女朋友就女朋友吧!女朋友不就是女朋友嗎?……」
我耐心地說:「媽,現在不興訂婚那一套了,你想替他們做個主,就能做得了主嗎?你趁早打消這種念頭吧!」
「孩子氣?你這麼認為?可不,就是太孩子氣了嘛!」
而我,除了聽,和憐憫,又能實際做什麼呢?
我說:「能理解。」
有一次母親問起了他家鄉的情況。母親樂於向別人談自己的家鄉,一談就沒完沒了。其實她不過是在緬懷自己的童年往事,因為她自從當了母親之後就沒回過家鄉。家鄉也沒有任何親戚了。毫無疑問的,我認為母親她早已是一個徹底被家鄉遺忘的女人了。可是母親卻似乎相信,肯定的,在家鄉始終流傳著關於她的種種瑣碎的然而卻是永恆的故事。她的想象中,關於自己,在家鄉已經具有傳說的色彩了。家鄉的人們怎麼會忘掉當年那個敢於像男孩子一樣爬到高高的樹上去掏鳥蛋的小姑娘呢?她死也不信。「你不知道。你不懂。生在一個村子里的人,和生在一座城市裡的人,那是不一樣的。一個村子,那是最能記住人的地方。你活著的時候是哪一個村子的人,你死後仍是哪一個村子的鬼。你自己不願回去,閻王爺也要把你打發回去。你幾十年不回去,村裡人幾十年間念叨你。你一輩子沒回去,村裡人幾輩子念叨著你!」母親經常對我這麼說。母親也樂於聽別人談別人的家鄉,聽的時候,極其專註,極其虔誠。在這一點上,我覺得母親像某些愛聽別人講關於鬼神的故事的孩子。
那一天她總算是心情舒暢地離開了我家。起碼使母親和我感覺是那樣。
「……」
我坐在「表妹」對面,默默期待她自己哭夠。終於她不哭了,當她掏出手絹擦淚痕的時候,我問:「哭夠了?」她難為情地笑了笑。我又說:「你看,你也沒給我表現的機會,就幫助我完成了任務。」她說:「我長這麼大,從沒惹誰用那種話罵過我。英語也不行!就算我是自討沒趣兒,我媽又怎麼他了?我當時不過沒話找話兒,純粹想跟他開幾句玩笑,引逗他快樂點兒罷了!他經常那麼滿臉舊社會的樣子,和他在一起,我覺得都快把我影響老了……」
「早已經不是五元了。我去那次,已經十五元了。現在可能更貴了。姐姐說,她前幾次去,是登上山頂的。這一次,應該『坐』上山頂才對。『坐』上山頂比登上山頂,一定會有很不同的觀感。兩種不同的遊覽興緻都滿足了,以後就不來了,再放假該到峨眉山去欣賞佛光了。和我在一起,姐姐一向是以決策人自居的。姐姐雇了兩名背夫,她將我喚到她跟前時,兩名背夫都蹲在地上,等待我們坐到竹椅上去。姐姐先坐了上去,催促我也快點坐上去。我見那另一名背夫身體瘦小,猶猶豫豫不敢坐,怕他半路力氣不支,把我摔落山谷里。而那背夫卻固執地蹲著不起來。他像奴僕一樣低著頭,說:『小姐,請放心大胆地坐吧!雖然我瘦,但是有瘦人的乾巴勁兒。我每一步都走得謹慎,會絕對保證小姐的安全的。』他說話的口音,完全是山裡人的口音。在姐姐的催促下,我終於坐了上去。兩名背夫一前一後,始終保持幾步遠的距離。姐姐在前,我在後。姐姐不時迴轉身為我照相。姐姐每拍一次,就要求背夫們停一次。『索瑤,笑一笑!』『索瑤,看鏡頭!』『索瑤,指遠處!』我每一次都得按姐姐的話做各種狀,登了一個多小時以後——」
我暗想,姑娘,我要是你,絕不會這樣做。你的失望,是你的錯,並不是他的。你把你的錯轉移給別人,這不公道啊!「他生氣了吧?」「他沒生氣。他說:『我為什麼非得成為詩人呢?』以後他再也不寫詩了,並且再也不肯當文學社的詩歌編委了。」我覺得,對這件事,我就沒有表示什麼看法的必要了。「我怎麼竟講起他的詩來了呢?我都忘了,是從哪兒講岔開了?」「從他偷書。」「對。是從他偷書。你一點兒也不覺得驚訝嗎?」我說:「不,我不覺得驚訝。」我讀大學的時候,因為囊中羞澀,也產生過偷書的念頭。
「其實那也談不上是崇拜,只不過是認為他寫的詩有種真情罷了。他在文學社的刊物上發表過一組情詩,總題是《不為愛活著》。什麼——愛我的少女/我不愛她/我不愛她/她無奈,我亦無奈/在無奈的無奈中/我不為愛而活著/卻也樂於/為愛而死去……當初我喜歡他的詩,喜歡得要命。我剛跨進大學校門,一心準備愛上一個人,或被一個人所愛。體驗像韋唯唱的那樣,愛得死去活來的感覺。高考前,我都快變成一台緊張的學習機了。考上了大學,人似乎也鬆弛下來。儘管事實上完全鬆弛了,但還是覺得鬆弛得不夠。好比一個害了一場大病,傷了元氣的人,不來一針強心劑,就不能從虛脫狀態恢復。我並不是一個天資很聰明的女孩子。我竟會考上大學,對我自己來說都是一個奇迹。從小學三年級開始知道刻苦,其後整整九年啊!考上了重點中學接著考重點高中。九年間整個人上足了弦,一刻也不敢鬆弛,你就仔細想想吧,絕不比有工作的人輕閑自在!我講這些你能理解嗎?……」
「我說也是。我們村裡人少,關係處得都挺好。可使我做夢都夢見過的,是一隻老母羊……」
「『還戴著校徽,是大學生呢!』
「你們那村子有多少戶人家啊?」
「大娘,你說人心裏,是能長久地裝住大事呢,還是能長久地裝住小事呢?」
他說是的。
「你還會講動人的事兒?哪天給我也講講!我要聽。我得證明我自己還能不能被感動……」
我想起母親對我教誨過的:一個村子是最能記住人的話,覺得如果也對「表弟」說,不知他會作何表示?
「看來大學對他和對你是不一樣的。」
我最鄙視自己充當神父之類的角色,而我已經又無形之中在這麼充當了。她猛地抬起頭,瞪著我,幾乎是恨恨地說:「這麼告訴你,你總該滿足了吧?」
「『長得倒文文靜靜的,怎麼這麼野蠻!』
她卻猶豫起來,不開口了。我說:「你講吧。我當然想更了解他一些。儘管我是通過他,才認識你的,但也是通過你,才多多少少地了解他的。是不是?」她點了點頭表示承認,又思考再三地說:「我告訴你的,你可千萬要裝作一無所知,更不能對他講。他猜到了會恨我的,真的。那我又何苦呢?」
我反問:「你指什麼?」
「我姐姐在另一所大學讀研究生,親姐姐,比我大五歲。暑假期間,我和姐姐到黃山去玩兒。全國各地方的大學生們,似乎在支持國家的旅游業方面,熱情都高漲得沒比。黃山附近的農民,就有了第二職業。你去過黃山吧?」
某類事情,或者某類人生經歷,聽老人們的回憶是一種感受,而聽一個青年娓娓道來地訴說則完全是另外一種感受。因為它使你感覺某種現實雖與你並不相干,但它的確矗立在某一個地方,彷彿也在向你訴說著什麼,使你簡直就沒法兒無動於衷。
我心煩地大聲說:「媽,你真是!」
「你連想都從來也沒想過這一點?」
「一次。」
「對,對。索瑤啊,今天你拌餡兒,大娘和面。你不是說吃餃子的關鍵在吃餡嗎?咱們今天就把關鍵的事兒交給你做了!」
「我還要對他好。」她不假思索地說,「反正我還要對他好。明年他就畢業了。我曾勸他考研究生,他堅決不考。他說,學中文的,碩士又怎麼樣?博士又怎麼樣?將來反而比本科生更難分配。我想也是。六七年前,我們中文系畢業的,大報社、大出版社、文化單位爭著要。現在,連一些少年兒童報、少兒出版社都不要我們了。一切文化單位,像連加床都住滿了的招待所,想聯繫工作,跟你說三句話后打發走你,就算給你面子了。兩年前考上研究生的,今年都後悔極了。因為連兩年前他們覺得屈才的單位,如今都被本科生佔滿了。所以他畢業時,我要盡全力幫他,調動起我爸爸的一切社會關係,滿足他留在北京的願望,磕頭作揖也在所不辭……」
「你看你,你看你!」母親面呈慍色了,「我不過就這麼絮叨絮叨,你倒發起脾氣來了!你給我買車票,我明天走,不在你這兒受你呵斥!……」
我說:「媽,廠里放電影。你悶了,就去看電影吧!」
她又認真地說:「那,真耽誤了你的寶貴時間,可完全是你自己的責任啦!」
「他去追老師,沒追上。對著老師帶領他走來的,那一條蜿蜿蜒蜒,盤旋著十萬大山,無盡頭地通到山裡的崎嶇山路,他連鞠了幾躬……
「沒有。」
她又沉默不語。
母親走後,她喝了一口茶,試探地問:「表哥,我不是在耽誤你的時間吧?」
她說:「辯論。」
她便將一隻手臂撐在沙發上,身子傾斜著,使自己的姿勢懶散了些。
「人們所謂的緣分,究竟是由誰決定的呢?難道真有上帝嗎?」
我接連吸了兩支煙,才攥著半盒煙和打火機重新坐在她面前。我想我不是一個聽客,對當代大學生之間的戀愛故事並不感興趣。何況,聽來聽去,我也不認為他們那便算得上是「戀愛」。如果真的不是,我又何必再聽下去?我的老母親又是何必?豈非庸人自擾嗎?
我信誓旦旦地說:「一定。」
「冰啊,你上大學三年來,一次也沒探過家?」
「人們都對我表示出極大的義憤。我想,大學生坐在背夫頭頂的情形,肯定的,早已在某些遊人心底引起強烈的反感了,只不過沒有時機釋放。他也沒想到事情會弄成這樣,也和我似的,不九*九*藏*書知所措。還有人向我舉起照相機準備拍照,姐姐一把用手捂住了我的臉。姐姐掏出錢包,往他手中一塞,扯著我便走。人們卻仍不肯罷休,吵吵嚷嚷的,擋住我們的去路。他終於開口了,說:『她們是我的姐姐和妹妹,這是我們兄弟姐妹之間的事,你們別亂起鬨!』他說完,扛起他的竹椅,徑自下山去了。人們都發愣,獃獃地望著他的背影。我和姐姐,也趁機趕快溜了……我和姐姐,第二天就返回北京了。在火車上,姐姐顯得比我更心事沉重,不斷地向我問他。姐姐擔心他回到學校,會將這件事在同學間張揚開,對我形成精神壓力。我說那他倒不至於。姐姐問我為什麼對他有這樣的信任?我就將我和他認識的過程交代了一番。姐姐聽后才放心了些,囑咐我:『你回學校一定要儘快地,主動地接觸他一次。大學不是君子國,不能掉以輕心。要把話和他攤開了,挑明了。得警告他,你的態度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還說,我如果自己沒這個勇氣,她親自到我們學校去一次,替我和他進行一次談判。我堅決地反對姐姐的建議。回到學校后,我也沒聽姐姐的話,主動去找他。但我總覺得,心中籠罩著一片陰影。開學前幾天,同宿舍的一個女生風風火火地從外面一進入宿舍就大聲說:『索瑤,你還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哪!校園裡沸沸揚揚地都快開鍋了,你不知道哇?』我問發生什麼事?她說:『新聞系的同學放大了一張照片,放得老大老大。能有桌面兒這麼大!照片上,是咱們校的一個女同學,坐在一名黃山背夫的頭頂上。不,你別誤會,是背夫背負的竹椅上。她在上邊笑,背夫在下邊笑,都笑得咧嘴露牙的!照片旁貼著幾頁大白紙,鋼筆字、毛筆字、彩色筆字,在上面寫什麼話的都有。新聞系的同學可來勁啦,據說還要組織召開辯論會呢!』我幾乎停止了呼吸。我看的書從我手中掉在了地上。我忐忑不安地問:『能認出那個女同學是誰嗎?』她說:『放成那麼大的照片,能認不出來嗎?』我全身都緊張起來了,追問:『是誰?哪個系的?』她說:『圍了那麼多人,我擠不上前,沒看。』我猛地站起來衝出了宿舍。我一口氣跑到新聞系的廣告欄那兒,擠上前一看,懸在喉嚨的心才算歸了位。照片上的女生並不是我,也不是我們中文系的。緊張感一過,我幾乎有些站立不穩。那一天我到校外給姐姐打了一次電話,告誡她,千萬千萬不要將她在黃山給我照的照片往學校寄。我說一旦我沒收到,被別人拆看了,我就完了。以前,在學校里,最活躍的是中文系的學生,這一次,卻讓新聞系的學生出盡了風頭。幾乎每個系都有學生參加,還有不少老師、教授們也參加了。辯論進行得相當激烈。有同學認為,這件事是某些大學生天之驕子的准貴族心態的大暴露。實際上是八旗子弟紈絝而醜陋的遺風之現代標本。從根本上說與知識分子應具有的精神素質格格不入。持這種觀點的同學言辭犀利,個個疾惡如仇。有同學認為,這樣的一件事根本不值得進行如此嚴肅的辯論,時代不同了,對任何事都應持更寬厚的態度。旅遊就是尋求歡悅的方式,有人從中掙錢,有人為此花錢,各得其所,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辯論這樣的事本身就是小題大做,無事生非,嘩眾取寵,證明辯論的發起者們不甘寂寞而已。老師和教授們,只是聽,沒有參与辯論的。由這一件事引發開了另外的辯論:大學生究竟算不算是天之驕子;究竟什麼是貴族心態,究竟什麼又是准貴族心態?知識分子,在當代又究竟應具有什麼樣的精神素質?當代大學生究竟算不算得上知識分子?有同學說,如果像我們這樣的名牌大學的大學生都不算知識分子的話,那麼我們中國當代知識分子,豈非比熊貓還少了嗎?有同學說,別忘了我們還沒畢業呢,不過是知識分子的分母。只能希望從我們中會產生未來的知識分子。夠不夠得上是知識分子,主要不是由文憑來區別的,而是由是否具有當代知識分子的思維方式來區別的,分母越大,分數越小。有同學說,這是典型的思想分類法,也是簡單化的政治分類法的翻版。凡有大學文憑的,都應被視為知識分子;不過知識分子和知識分子,又各有不同而已,有保守型的,有激進型的,有專業型的,有仕途型的。好比同是一種花,品種繁多。哪一種類型,都不應自以為是,「老子天下最知識分子」,而歧視別種類型的知識分子。有同學說,中國當代知識分子只有一種類型,那就是『毛』型的知識分子。誰都是『毛』,誰都不是自己的『皮』,想成為一張『皮』也根本不可能成為一張『皮』。過去是附在工農這張皮上,現在工農這張『皮』,社會地位貶值了,知識分子又轉而去附國家這張『皮』,附得牢靠的,就得意洋洋、心滿意足,想象自己是國家多麼多麼重要的一部分。附得不牢靠的或自我感覺還附不上去的,就覺得失意,覺得懷才不遇。『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證明人在東籬,心嚮往南山。斜眼病,瞥南山,南山上又有什麼呢?還不是瞥向仕途路上嗎?連陶淵明、李白、杜甫,甚至屈原,都是這麼樣的一些『毛』,何況我輩莘莘學子呢?有同學說,古今中外,知識分子從來都是『毛』,只能是『毛』;只能是『毛』,又委屈於是『毛』,不甘是『毛』,卻幻想當『皮』,那不也是一種晦暗的心理嗎?更有同學說,辯論這些幹什麼呀?我們不過是被緩期四年的待業青年,翻翻我們學校的畢業生分配工作備忘錄,八五年以前,除了有社會背景,有門路,有人際關係的不講,分的都是哪些單位?新華社、《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中國日報》、電台、電視台等等。外地的,有幾個不分在省市主要新聞部門的?現在呢?能分到少年報兒童報也不錯了。想分得更好些,我問問你們削尖了腦袋能去得了嗎?知識大貶值的這個時代,所謂知識分子的精神狀態和心理狀態,除了像一條條被拋棄了的狗的心態,還能是什麼心態?這一個同學的發言,使會場肅靜了好幾分鐘。每個人都似乎忽然意識到了,坐在這裏聽一通有演講癖的人進行辯論,其實是很沒意義的事。正在主持人覺得怪尷尬的時候,又有一個人站起來發言了。我不說你也知道,是肖冰。他說:『我想提醒大家注意一個事實。我們今天舉行的辯論,是由一張放大了的照片引起的。我對關於知識分子的一切辯論不感興趣。正如受著民生問題困擾的人,對民主問題不感興趣。因為他頭腦中首先不會產生那麼奢侈的要求。』他的話立刻遭到一片噓聲。在普遍的大學生中,『民主』是一個很神聖的詞。還沒有人,公開聲明自己對民主問題不感興趣。許多同學覺得他在褻瀆他們的崇尚民主的思想。而他相當鎮定,別人噓他的時候,他就閉口不言。『噓』聲一過,他又說:『我還要提醒大家注意第二個事實。那就是,那張被放大的照片上,我們的女同學在笑,而背夫也在笑。上下都在笑,就笑得很和諧,很完美。我認為可以選送參加什麼攝影比賽。最好這麼命題——黃山的笑。也許,那個背夫內心裡還充滿了對那位女同學的感激呢,因為她使他多掙了一筆錢——』他的話還沒說完,立刻有許多人站起來反對他:『請問,把錢給背夫,而不坐在他頭頂上,豈不更符合大學生的做法嗎?』『你有什麼根據認為那個背夫內心裡懷著感激?』甚至有人罵他:『滾!滾出去!你大概就坐過背夫的頭頂上吧?你這樣的人沒有資格在這裏發言!』如果他以一種調侃的、風趣的、玩世不恭的態度說那番話,也許不至於招致那樣的呵斥。而他說得太認真、太莊重,聽來太具有結論意味兒了,這就使許多人感到,他不但否定了一切人說過的話,而且也當眾挖苦了說過話的一切人。他依然相當鎮定。於是有些女同學對那些圍剿他的男同學抗議——『讓人家說下去!』『人家話還沒說完呢,為什麼打斷人家?各抒己見嘛,憑什麼讓人家滾?』他那種鎮定,顯然大受那些女同學的青睞。也許還征服了她們的心。當時我明白了,一個人,即使他其貌不揚,即使他身材瘦小,在成為眾矢之的的情況之下,能保持住一種鎮定,那他沒有魅力也似乎有魅力了,他不英俊也似乎英俊了。比起那些平時處處故意表現瀟洒倜儻,張口滔滔不絕,侃侃而談,而聽到一聲『噓』,就面紅耳赤,立刻坐下一聲不吭的才子們,他的的確確是顯示出了不尋常之處。對那些偽才子們,你們作家們怎麼說?」
「你理解?」
她趕緊反問一句:「到時候你也能幫他嗎?」
「見過。背上負一把竹椅,請旅遊者坐在竹椅上,把他們背上去。一次五元錢。」
母親怏怏地說:「那好,我去看電影。索瑤,心裏有多少委屈,都跟你表哥聊聊。他畢竟比你們大幾歲,或許能幫你參謀參謀……」
「也許是另一種煉獄。」
我糾正她是背夫們登了一個多小時后。
母親給她送了一杯茶進來,轉了個身,卻不馬上離開,分明也很想坐下聽聽。
「這孩子,這孩子,真沒想到……那個小女孩兒呢?結果就餓死了嗎?……」
我當然也是家鄉觀念極強的人,但我不願母親和「表弟」聊他不願與人聊的話題。有一次我順便問他,他卻反問我:「我可不可以不回答?」從此我知道了關於家鄉是他忌諱的話題。
母親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可也是。要說呢,我更喜歡索瑤,心眼兒好;有情有義的……可小冰這孩子,從那麼窮那麼老遠的一個地方,能走到今天這一步,人家孩子可多不易啊!一個好漢三個幫,你也認識不少的人,到他畢業的時候,你就不能也幫幫他?……」
「只有蛙妹子與眾不同,似乎滿心懷裡只替他感到喜悅,沒有絲毫嫉妒的成分。她送給了他一塊羊臼骨。他知道是那頭老母山羊的。她一句話也沒對他說,立刻就躲到人群后,眼神兒定定地望著他。這使他受到了提醒,又反身回到村裡,佇立在老師的墳前,說:『老師,我考上大學了!』又深深地衝著墳鞠了一躬。而後他又到埋那頭老母山羊的骨頭的地方,用雙手,給那個墳樣的土堆培了幾捧土……
母親又輕輕推開門望她。
「他說他每年都往家裡寄一次錢。他說,當然北京也是可以找到臨時工的,但怎麼能比得上在黃山當背夫掙的錢多呢?他說他掌握了在那條鐵路線上乘車逃票的竅門,去歸途都很少買全票。他還說,他好可憐那個自殺了的女大學生,那麼漂亮,那麼活潑的樣子,只因為一張照片,就被『謀殺』了!是的。他當時就是這麼說的——謀殺了!他說偷|拍了她並放大那張照片的學生全是兇手。他說發起和組織那場辯論的人們也是兇手。他說包括他自己。他說他的本心,原是想站在一個背夫的角度,替那女學生講幾句開脫的話。他說那一天也可能恰恰是他自己,對那女生的傷害最嚴重。他承認他內心裡總怕被傷害,經常覺得被傷害了,但是,他又說,他從沒產生過害人的念頭。這麼說的時候,他就又哭了。而我認為他好善良啊!我陪著他哭。我們倆又抽抽泣泣地哭了一通。我感到哭過之後,如同久久地泡了一次澡,渾身軟軟的,卻也爽爽的,似乎連靈魂也明凈多了透亮多了……」
「表妹」大概就屬於幸運者一類。她比「表弟」低一屆,整天仍在「浪漫主義」的紅煙紫氣的環繞之中炮製著體驗著她的種種小感覺。她的父親是某沿海城市的前市長。那座城市有一處新開闢的避暑勝地。她父親任職期間親自接待過的北京官員和文化藝術界的名人相當不少。他們和她們,就理所當然地成了她在北京的「伯父」「伯母」「叔叔」「阿姨」們。其實她有時候陪「表弟」到我家來,於她自己而言實在是時間方面的犧牲;于「表弟」而言實在是一種奉獻;於我而言,是一面鏡子。因我一直對「表弟」所知甚少。他似乎也不希望我對他了解太詳。有幾次我試圖和他聊他自己,他言語含糊地回答我,從此我不再深問。當一個從前不相干的人,事實上已經闖入你的生活里,你不總是想對他了解得更多更全面些嗎?這與信賴不信賴無關。當然也不是好奇心,而僅僅是某種習慣性的心理傾向。「表弟」到我家來了幾次之後,已經不僅僅是我的「表弟」,而且是母親的「乾兒子」了。母親不乏「乾兒子」和「乾女兒」。有我的中小學同學、知青戰友,也有弟弟妹妹們的中小學同學、知青戰友和同事。他們或她們極樂於確定這種傳統的民間關係,母親也樂於。到目前為止,這種關係大抵都在良好地繼續著。我現在仍不太清楚「表弟」是怎麼成了母親的「乾兒子」的。我想母親一向是很自尊的,不至於「毛遂自薦」;而「表弟」又是個內向的矜持有餘的青年,儘管他每來一次,對母親的親近就增加十分,但卻也使我難以想象他會主動說「大娘,以後我當你是乾媽吧」這種話……
一年級理想主義,二年級浪漫主義,三年級現實主義,四年級批判現實主義——是大學生們自己概括總結的「校園四部曲」。「表弟」和「表妹」這麼告訴我的。「表弟」已經三年級下學期了。他的「現實主義」道路快走到盡頭了。他的種種的關於個人分配去向的努力,似乎越來越成為不現實的夢想。他激烈地,越來越明顯地處處表現出「批判現實主義」者的尖銳思想了。不過他畢竟還有整整一年的時間去尋找他在社會坐標上的那個「點」。校方倒是挺鼓勵他們自己去尋找的,給開介紹信,老師給超前寫鑒定。對於自謀出路之能力差的,去向無著落前途渺茫的學生,所下評語積極而且用心良苦。這種鼓勵帶有暗示性——抓緊時間啊,全憑你們自己啦!如同孤兒院的阿姨鼓勵孩子們去尋找他們沒見過面的生身父母。而在他們的周圍,四年級的學生為了尋找到那個「點」,許多人疲於奔波,許多人碰得青頭腫臉,許多人堅韌不拔,百折不撓地繼續滿社會推銷自己。許多人終於認了,乾脆放棄了尋找和選擇的機會,聽天由命地表示甘願將自己交給上帝也就是交給國家,經由第一渠道統購統銷。以有始有終的態度,在「批判現實主義」的最後一段樂章上,唱出他們告別大學校園的悲愴的低調和聲,準備著「無可奈何花落去」,「壯士一去不復還」。這使某些三年級的同學不忍過分踴躍地超前地加入和他們的師兄師姐們的競爭,也使某些三年級的同學更有些迫不及待,更認為這種超前的競爭簡直是當仁不讓的事,於是有些四年級同學譴責他們不人道。而有些四年級的同學卻變得一反常態地寬厚,說些「中國真小」之類的話聊以自嘲自|慰。幸運的,對分配去向早有把握,對前途躊躇滿志的人總是有的。他們為了不成嫉妒的目標嚴守著各自的秘密,絕不敢以自信去刺|激他人的心理,有時甚至還要相陪著「為賦新詞強說愁」,裝出幾分瞻望前程無比沮喪的失落的樣子……
我問:「他非常想留在北京嗎?」
母親洗了條濕手巾,替她擦臉。
她沒接。她用自己的小手絹擦,只擦雙眼周圍。
她說:「他一分回省里,肯定就得再由省里分回到縣裡。如今,縣裡考出來的,沒後門,沒關係,想留在省里也相當之難。再說他又是學中文的。到了地方,最不受歡迎的,就是中文系的大學生。」
我說:「不,我一點也兒不覺得奇怪。對於沒有戀愛過的女孩子,這其實是戀愛演習。本質上不是愛,是潛意識裡的征服念頭。」
「我那次是第二次去了。第一次是跟同學一塊兒去的。姐姐已經去過好幾次了,但是我們姐妹從沒一塊兒去過。所以姐姐動員我,和她一塊兒再去一次。你去的時候,見過農民怎麼背旅遊者上山的情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