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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弟 三

表弟

他說:「我也挺想大娘的,來看看老人家。」
我和母親沒讓他走。
還有那一首《故鄉》呵……
遠遠的你歸來
他笑了笑,說:「要是沒什麼大關係,我就不理它了。但……我還是想借你那本書看看,反正現在刊物上也沒特別值得一看的小說,還莫如看點兒專科書,能獲得些常識。」他那笑,是怪勉強的。那本書當然還在書架上。我說:「那類書我翻完就賣了。其實你不看也罷。」他愣愣地瞅我。我說:「那我去給你找找。」他說:「我和你一塊兒找吧?我記得夾在哪一排書之間。」我說:「書架我早又重新整理過。我可不願被你翻亂了!」說罷,我便抽身離開,去到另一個房間,將那本關於癌的書從書架上抽下,藏了起來。回到他身邊,見他的袖子仍未放下來,在瞧著他手臂上那個瘤,像貓研究一隻玩具老鼠。我說:「沒找到。」他那種研究的目光,轉移到了我臉上。我又說:「壓迫神經畢竟不好,不能置之不理。我明天要到醫院去開點兒葯,你如果有時間的話,和我就個伴兒,一塊兒去看看吧!」我故意把話說得輕描淡寫而又輕描淡寫。其實我明天無須乎到醫院去開什麼葯。
問號使他忐忑不安。我對他說:「別疑神疑鬼的。什麼人都不會輕易下結論,最後的結論須經過切片和活檢才能得出。」他說:「那就意味著,還存在是纖維肉瘤的可能,對不對?」我一愣,問他:「什麼纖維肉瘤?我沒聽說過。你怎麼知道也有這種可能呢?」他說:「我自己買了一本有關的書。」
離開醫院,走在路上,我試探地問他願不願到我家住幾天。他先說不忍干擾我的生活規律,接著又說他喜歡獨處和肅靜,說全系的同學差不多走光了,宿舍里就剩他自己了,成了主人,想幾點鐘睡就幾點鐘睡,想幾點鐘起就幾點鐘起,想大聲唱就大聲唱,想寫便寫,想讀便讀。他說他想趁機會狠學一段外語……
遠遠的你歸來
我也很生氣地說:「索瑤,在我家裡,你別這麼質問我。否則我把你請出去!」她垂下了頭。沉默片刻,她抬頭注視著我,又低聲說:「你的心情我理解。你看不慣的,我也看不慣……」
「在你看來,我和她有幾分可能性?」
他又問:「你看,會是什麼性質的?」
我又按了按那腫物,與皮膚並不粘連,根部更大些。而且,隱埋得挺深。我輕輕推了推,推不動,顯然較固定。我想象,那定是蝸牛狀的一個瘤,凸起的是「蝸牛」的殼部,寄生在纖維組織或靜脈壁上的,是「蝸牛」的「軀體」部分。
索瑤卻依然鎮靜。她仍注視著我。她說:「可是你理解他的心情嗎?你理解他們的心情嗎?學校已經向他們透露,今年的分配主要靠他們自找出路。他們都四處碰壁。他繼母病了。為了給家裡寄點兒錢,為了在大學里堅持到最後,他瞞著我去賣過血啊!已經賣過兩次了……」
卻並非我的幻覺。我指那姑娘和那隻羊。姑娘是姑娘,羊是羊。姑娘很瘦,很憔悴。一張不是清秀而是精瘦的臉上,眼睛就顯得特別大。她那種空洞的目光中似乎無所含有,似乎連點兒好奇也沒有。她雙手抻著一片塑料布,就是平原上農民搭保溫棚用的那一種塑料布,遮在頭頂上罩雨。那隻羊卻還算壯,是一隻母羊,奶荷挺鼓,可以擠出奶的樣子。它也以空洞的似乎無所含有的目光瞧著人。
我索性閉上雙眼,不瞥一旁的懸崖深谷。我在心中描畫著「表弟」的故鄉,想象那究竟會是一個什麼樣的故鄉,卻無論怎麼想象,也想象不清。模模糊糊的,遠遠的,彷彿在濕漉漉的雲里霧裡,它朦朦朧朧地存在著,冷漠索落地等待著人接近它。而它似乎又是不可接近的。車往前開,它向後去,永遠隱在濕漉漉的雲里霧裡,隱在一座座大山的背後,永遠和想接近它的人,保持著無法縮短的等距離。
我暗想,「表弟」啊「表弟」,你那點兒錢來得容易嗎?你又何必在人前這麼要強呢……那一天,我們還一人喝了將近一瓶啤酒。對我來說,絕對是例外壯舉,近乎捨命陪君子。對他,顯然也是下了一醉方休的決心。我們最後一次碰杯時,他說:「咱們祝祝索瑤吧?」我說:「對,對。祝祝她。」他謙讓地說:「你祝一句!」我說:「你,你!當然得你祝!」他鄭重地想了半天才說:「索瑤,我們祝你萬事如意!」我又加了一句「一切順利!」儘管我當時已有幾分頭重腳輕,可並沒糊塗。「一切順利」,包含著我對她已進行著的一件事的祈禱——他的分配去向問題。我當然不允許他花那三十元錢。我挽著他,將他送回宿舍。告辭時,他訥訥地說:「表哥,我……對你講過的……希望你……千萬別對索瑤講。我那幾天情緒太壞。有些想法,其實是潛意識裡的,被我自己放大了,那就是誇張了。不能算數的。」
遠遠的你歸來
我說:「我會的。」
她使我想到與「表弟」的活著有某種聯繫的蛙妹子,那隻羊更使我想到了這一點,儘管它肯定是另外一隻羊……
從極遙遠極遙遠的某處,大山裡濕漉漉的憂鬱,帶著大山裡的瘴雨蠻煙,頓時籠罩了我的心。我感到我的內心裡開始往外逼著一股瘟潮之氣。我冷冷地瞪著他,冷冷地說:「你怎麼能和別人一樣呢?」
纖維瘤——良性。
他說:「我倒不緊張,但是手臂發麻。」
……
「她……聊了些什麼?」
我沒強求他住到我家去。我想,即使有「表妹」臨行前的囑託,捫心自問,我對他做得也算可以了……但是我將他動手術的日子記錯了。他比我記住的日子早一天來到了我家,托著左前臂。我問:「怎麼,竟是今天嗎?」他說:「是啊。」我抱歉地說:「真是的,我記成明天了。本來我想陪你的。」他說:「小手術,陪什麼啊!」我問他手術動得順不順利,他說還算順利。忽然電話響了,是給他動手術的醫生,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很負責任地打來的。在電話里說,「表弟」緊張得要命,躺在手術台上的時候,臉都嚇白了。剛一打上麻藥,就默默地流起淚來了,還說:「醫生,是良性的還是惡性的,你可千萬要告訴我實話啊!我已經三年多沒探過家了……」言外之意,如果不幸是惡性的,他要死在家鄉……聽對方那話,似乎包含著責備我的成分——既然是表兄弟,陪一陪的時間總該有的嘛……
而他,分明的,不能從二層鋪下來了。我認為那不應該是他。無論如何他沒有這一種自虐的權利。似乎,我又聽到了那一首《故鄉》:
他走後,我獨自翻起那本關於癌的書來。
「外邊冷吧?」
他只將煙放在鼻子底下使勁兒嗅了幾嗅,又還給了我,說:「不能跟你學壞,索瑤知道我吸煙該生氣了!」我故作詫異地望著他。他說:「你這麼望著我幹嗎?」我說:「你感覺對了。男人總得多少體恤著關心著自己的女人點兒。」……我們約好,兩天後再來。我說我需要兩天的時間托托關係,走走後門兒。我向他保證兩天後再來,會一切順利的。他表示很信賴我……
「有時間!我明天有時間!我一定和你就伴兒,正好有些話想和你聊聊……」
她很高興的樣子,她說她對「表弟」開始刮目相看了。她說她真沒想到,一個寒假里,他的英語水平提高了那麼多。她說他還譯了幾首詩。有一家刊物回信頗感興趣,問他還能不能多譯幾首,集中發表,也許會引起點兒小小的注意。她說他又開始譯了,打算譯十首,一共二百多行呢!
他說:「九九藏書很久沒來了。」
我說找我「表弟」。
車速慢得如同蝸牛的蠕爬。開車的坐車的,三個人屏息斂氣,半句話都不敢互相交談。只有看不見的第四者,一位不知容貌的姑娘,一路不知疲倦地為我們以剛剛能聽到的聲音唱——小司機插入錄音機的一盤音帶。前頭唱了些什麼沒注意聽,心不在焉地聽到的一段是《故鄉》:
他說:「哦……你是……我知道你是誰了……進……來吧……別……別踩了……這兒……」
他緘口不言了。
我悄無聲息地下床,到洗臉間去為他洗濕了一條毛巾。
「這人……也不邀上我一塊兒來!」
車掉過頭我才看出一些房屋。房屋都傍依著山體而建造,用的便是山石,和山體成一色,彷彿皆渾然一體。隔著玻璃我又望了那姑娘一眼。玻璃外面的層層雨痕,將她變得模模糊糊,似乎就是呈現於雨中的幻影……刮雨器確實出毛病了,小司機更加全神貫注地駕駛。然而,在這種須臾不能分心的情況下,他反倒更加需要聽那盒錄音帶了……
「幹什麼來了?」
迴避似乎反而涉嫌,我想了想,策略地說:「事在人為。情感方面的事,沒有什麼規律可循。」
我說:「你別那麼緊張,不過就是一個小小的脂肪瘤。」
我自感交談頗為澀滯。我告誡自己須臾不要忘了「表妹」的叮嚀,有意識地避免可能會使他猜測什麼的話題。而他,分明的,經久突至,內心裡不無猜測。因為他似乎打趣兒地問:「我沒變成一個不受歡迎的人吧?」我聽出那不是打趣兒的話。我看出他不是打趣兒的樣子。我覺得他問得並不輕鬆。我猜想他一路來時,肯定也這麼問過他自己好幾遍。我有點兒做作地笑了。我說:「你幹嗎這麼認為?」他也笑了,笑得極不自然,有心事。「這段日子里,她再沒單獨來過?」「索瑤?……沒來過。」「一次也沒來過?」「噢,她走前的晚上來過一次,只待了十幾分鐘。」
我想他們是全醉了,包括「表弟」在內。門開后,一陣熏人的酒氣洶湧而出,混合著一股穢氣。門口有一攤嘔吐物。門旁的角落「保存」著一堆垃圾。桌上是一箱啤酒、兩瓶白酒,遍布著啃剩下的骨頭。二層鋪上,一顆頭和一條手臂垂下來,垂下的手臂像什麼東西的尾巴。連天天眼瞅著的垃圾,都彷彿在期待別人來清除。你一想到他們守著垃圾激昂慷慨地討論國家和民族大事時的情形,不能不認為是一種帶有穢氣的幽默。
我只能嗯嗯啊啊而已,不敢多說什麼,也不便再問什麼,唯恐「表弟」聽到,又增加一重心理負擔。
我已全沒有了訴說的願望。
她連坐也沒坐,始終站在暖氣前,和我和母親加在一起說了十五六分鐘的話,就走了。母親這兒那兒要給她尋找出雙手套戴,她沒等。她說,她還沒收拾東西哪……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我追出門想陪送她一段路,卻又沒帶下自己的自行車鑰匙(不是故意的)。眼見她騎上自行車,逆著北風,消失在冬天的黑夜裡……
「你,」她用一根手指,凜凜地指著我,很生氣地說,「你怎麼可以當著他好幾位同學的面,那麼嚴重地侮辱他!你明明知道他的自尊心太敏感太脆弱!你的話,等於當著他好幾位同學的面,扇了他的耳光!」
唱得人直想落淚。我心裏默默地說:蛙妹子,等山裡的花兒都開了的時候,他一定會親自歸來的……愁雨凄迷,一種解釋不清的憂鬱纏繞心頭,讓人想家想父親想母親想妻子想兒子想女兒想自己一切想念的親人,還惆悵地想某一個與自己有根土之緣的地方……
我將那個日子,用很醒目的紅色筆記在掛歷上,唯恐自己忘了。並一再叮嚀母親,幫我記住那個日子……不是。不是纖維肉瘤。也就是說不是惡性的。是——纖維脂肪瘤。可以理解成脂肪瘤纖維化,或纖維化的脂肪瘤。總之,雖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但畢竟和癌沾不上邊兒。何況醫生向我保證,手術效果理想,切除得一乾二淨。
那姑娘薄薄的雙唇緊抿著,彷彿被縫上了,對小司機的問話,一概搖頭。
晚上,「表妹」到我家來了。我當然明白她為何而至,便將母親支到另一個房間,給她無所顧忌的機會。
似乎為了證明他完全相信,他將他買的那本關於癌的書,更準確地說,是關於癌的知識普及性小冊子,當著我的面一撕兩半,扔進了紙簍。
他問:「什麼?」
她感激地摸了摸我的手。我覺得,她彷彿在以這一細小的親昵的舉動,進一步把我和「表弟」拴得更緊更緊,使我企圖掙斷這種關係也是不可能……
回到北京的第二天我到大學里去看「表弟」。我覺得似乎有些什麼話要對他講。我也產生了某種訴說的願望,那是一種非常主動性的願望,近乎一種想唱歌給別人聽的願望,或者那一首《故鄉》轉化成了一種願望,也許我要對他講的僅僅是這一點?我不清楚。我不想將自己分析清楚。我啊,我一向總在分析自己,我對自己這一套早煩了……
我激動起來。
垂在二層鋪上的頭抬了起來——「表弟」酩酊地自上而下望著我。
「沒聊什麼。才待十幾分鐘,能聊什麼?」
這雨呵……
我打斷了她的話:「你不理解!你根本不理解!你這樣說就證明你根本不理解!不是什麼看得慣看不慣的問題!他的那些同學們與我有何相干!但是他自己,不能和他們一樣!別人可以自虐,可以自殘,可以自殺!但是他不能!他如果連自己的身體都不愛惜了,他還有什麼良心嗎?他還對得起誰?連你也對不起!……」
唱得人直想落淚。我將去到的是「表弟」的故鄉,可「表弟」自己卻不能歸來已經四年。忽然我懷疑此行的必要究竟何在?對「表弟」,對我,對遠遠的某一個村子和那裡的某一戶人家?愁雨凄迷,一種解釋不清的憂鬱纏繞心頭,讓人想家想父親想母親想妻子想兒子想女兒想自己一切想念的親人,還惆悵地想某一個也許與自己根本無關也許與自己有根土之緣的地方……
山裡的花兒開
她就一下子擁抱住母親,和母親貼了貼臉,還吻了母親一下,說:「大娘你真好!我要給你捎回來一個葯枕頭。我們那兒也生產葯枕頭……」
他愕異地看著我,驚訝於我的話所流露出的立場傾向。
纖維肉瘤——惡性。常發生於前胸、前臂、血管和淋巴腺附近,並侵襲血管和淋巴腺,導致全身性轉移……
他已經醉得言語不清。
我急忙彌補地又說:「男人嘛,應當對關心自己的姑娘們好點兒。」
山裡的花兒開
文化館副館長說:「不用問,遠著哪!」小司機「嘭」的一聲關上車門,扭回頭對他說:「刮雨器出毛病了!」他看著我,遲疑地說:「刮雨器出毛病了!」他見我一時沒反應過來這句話有多麼嚴重,又補充了一句:「再往前開,太危險了!」我才明白了他們是什麼意思,連忙說:「不去了,不去了。我的誠心到了,你們的誠心也到了!真是對不起你們二位……」小司機說:「梁作家,別這麼講。你們大老遠來的,是我對不起您啦!……」副館長說:「咱們趕上了這麼個壞天嘛!只能怨天,只能怨天……」
母親乾脆是在抹眼淚,一邊抹眼淚一邊說:「姑娘呀,你放心,你放心,學校一放假,我就讓你表哥把他接到家裡來住!……」
我搖了搖頭。
我說:「當然是個瘤。」
「嗯。」
第三天,我們都躺在床上之後,終於推心置腹地聊了起來。而且,是從索瑤開始的,是他主動開始的,開門見山,沒有任何鋪墊。我也沒對他說過一句誘發的話。我不想那麼九_九_藏_書做,也不願那麼做。坦率講,我根本不願介入他們的事,更不想進而陷入。我認為那完全是他和她個人的事,覺得任何一種關心的表示和方式,都是不理智的,不明智的。尤其在與索瑤長談之後,我打算在這件事上信守諾言到底。何況,這件事並非他手臂上的瘤……
母親當然常常念叨他們,說又很久沒吃餃子了。我說您不怕麻煩您就包吧!母親必會說,家裡連個客人都不來,包也包得沒意思,吃也吃得沒意思。我說幾乎每天都有人來,不全是客人嗎?母親說,每天來找你的那些人,那也能算得上是客人嗎?他們來找你,不過就為一件事兒,討稿子。你接待他們,不過就為發表。你們那純粹是「工作關係」。倒好像只有「表弟」和「表妹」,才名正言順地算是客人。我認為是母親不甘寥落和寂寞,往往一笑置之。
吉普戛然停在一小塊場地。小司機探出車,向那姑娘問什麼。
我說:「濕毛巾,擦擦臉。」
「馬馬虎虎。不過全及格了。」
就是這樣開始的。
我直接騎自行車從醫院到學校去告訴他,並將化驗單交給他,說如果他不相信,可以再看看他買的那本書,是否清楚地寫著纖維脂肪瘤怎麼回事兒……
我說:「我正想到你們學校去看看你呢!」
我不禁仔細看了他一會兒。希望能從他臉上看出些他不必說我就懂的東西。他一副坦然的,若無其事的,簡直就是無所謂的樣子,彷彿早已參透生命的真諦,到達了生生死死,有何涕哉的境界似的。而我看出那不是真的,看出了掩蓋在無所謂下面的一派張皇失措的心態的紊亂。這使我感到我像一個陪刑者。外科手術室預約他兩個月後動手術。我對那司空見慣,真正到達無所謂境界的姑娘說,同志呵,請您替患者想一想,腫物(當著他的面,我避免說瘤,因為它太容易使人直接理解成癌)每時每刻都在繼續生長,如果真是不良的東西,現在沒擴散,兩個月之後,豈不就擴散了嗎?我們都應該加強點兒熱愛生命的積極意識啊!她說,如果人人都無一例外地要求照顧,她能熱愛得過來嗎?我早有所料,從小窗口塞入一本我新出的小說集,於是手術日期提前了一個月又二十二天。她說是為我們夾了個「楔兒」,再一天也不能提前了,而我替「表弟」一再地說謝謝。
畢竟,我屬性情中人,我受了挺大的感動。我連連保證:「一定的!一定的!……」
我的建議,分明的,正中他下懷。
索瑤走後,母親鄭重地告誡我:「你們的話我都聽了。人人都是別人命里的人。人人命里都有三種人——小人、貴人和同命人。你答應了的事,你就要努力去辦。辦成了,你就算人家孩子命里的貴人了。如果你只是嘴上答應了,心裏卻不想辦,只不過拿話糊弄人,你就和人家命里的小人差不多了。你成了別人命里的小人,你命里的小人就會坑害你。這都是有定數的,你可別不信媽的話!」我也鄭重回答母親:「媽,我信就是了。」當天我就東西南北中四面八方寫了六七封信……
遠遠的你歸來
幾天後我出差到南方去。母親提醒我,那是「表弟」家鄉所在的省份。母親說人家孩子四年多沒回過家鄉了,你一定要抽出幾天時間,替人家孩子回家鄉看看,並且翻出一件件舊衣服,命我捎去。我堅決地說一件也不帶,但為了使母親高興些,我保證我會到他的家鄉去看看的。我沒向「表弟」問地址,也根本沒對他提這事。地址是索瑤抄給我的,她說她也是瞞著他,從他的家信信封上抄下的。她說根本不提對,提了他反而又會顧三慮四的……
下午,據悉塌方清除了,終於上路。車一鑽入大山裡,小司機全神貫注起來。盤山路繞了一圈又一圈,一邊皆是懸崖深谷。以為絕對地不該有人家的些個蠻野的地方,倏忽間柳暗花明又一村。有柳,有花,自還會有驚奇的讚歎。那季節無柳,也無花,便只有訝然的驚奇。驚奇之餘,不無怵然。因為路越來越窄,坡度越來越陡,一邊的懸崖深谷,越來越使人替小司機提心弔膽,更是替自己,彷彿將性命交付給小司機了……
他也沒太堅持要走。
他說:「我沒這習慣。」
牽著我的手兒走
……
亦非脂肪瘤。
「都考完了?」
和他同宿舍的學生都回來了。那一晚上他們在宿舍里喝酒。他們也在唱。我在樓梯上時聽他們唱的是《一無所有》。我站在門外時聽他們唱的是《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那根本不是唱,那是嚎叫,如同黃昏的雪原,幾隻饑寒而膽怯的狼在悲嘯。
黑暗中,他的語調很機械。
「表弟」雙臂撐著鋪,張了張嘴,想對我說什麼,卻一個字也沒說出。一張嘴時險些吐了,雙臂一分,又撲在鋪上。我沒進宿舍。我對扶著門的學生說:「他清醒之後告訴他,我本想扇他一耳光!告訴他,以後再不要找我!」我說完便走。
他問:「究竟是什麼?」
我有些替索瑤不平地說:「你什麼時候能對她好點兒?」
「……」
我拍著他的肩說:「你放心。你什麼也沒對我講過。」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索瑤返校后,真給母親送來一隻葯枕,也不知她到底收沒收母親堅持付給她的錢。她和母親之間的事兒,我也不願多問。聽她說話,肯定並不知道「表弟」臂上動過手術,我也就沒提,並悄悄叮嚀了母親也別提。
彷彿,從朦朦朧朧之中,走來了一位姑娘,她身旁伴行著一隻羊。
我想,我不借給他這一本書,是對的。
「我知道,她一定對你,也對大娘說過,我怎麼怎麼三番五次傷害了她。其實那不完全對。我的意思是,我總感到,我根本就傷害不了她。不錯,我使她哭過,使她落過淚。但是,只要離開了我,幾分鐘后,她又是那麼無憂無慮的。我嫉恨她,非常嫉恨她無憂無慮這一點。結果,我對她的傷害,又統統落在我自己的頭上,這使我感到很不公平。我總覺得,她永遠是優越於我的。她給予我的關心、愛護和溫柔,似乎都更是一種施捨。她對我越寬宏和隱忍,越委曲求全,越意味著,那一種施捨彷彿是她天經地義的權利。而我,連不接受的權利,彷彿都在無形中被剝奪了。有時候我甚至很壞地想,如果她是天使,那麼就讓我做暴君吧!可我又做不成一個暴君;而她做天使,卻做得幾乎無可指摘。如果我只是一味地憎恨她,那麼也許我們之間的關係,早就有一個了結啦,但我又根本不可能一味地憎恨她。因為,一旦沒了她給予我的關心、愛護和溫柔,我馬上就會處於失魂落魄的狀況,似乎一天也活不下去。有時候我又那麼害怕她真的不理我了。我已經不能沒有她那份兒溫柔。我像一個孩子需要摟抱需要奶汁一樣,需要她那份兒溫柔。而我總覺得,她所給予我的,其實是小女孩兒給予布娃娃那一種情感。我不是懷疑她對我的情感是假的。我完全相信,我完全清楚那是真的,很真很真。小女孩兒對布娃娃那一種情感,就是很真很真的情感。她們有時充當布娃娃的小姐姐、小母親、小阿姨等等角色。那是又真實又動人的。但我不是一個布娃娃呀!而我,也想扮演一個女孩兒的監護人的角色啊!也夢幻過自己是一位白馬王子,使某個小女孩兒崇拜並依賴於我啊!卻彷彿命中注定了,我只能配扮演一個布娃娃的角色似的。有很多時候我想,她要是蛙妹子就好了。你肯定知道蛙妹子是誰。我不信我對她講過的,她會守口如瓶,什麼也不對你講。可她不是蛙妹子。蛙妹子也不是她。蛙妹子https://read.99csw.com永遠不會知道上大學是怎麼回事兒,永遠不會像她那麼無憂無慮,永遠不會把我當成布娃娃。如果我和蛙妹子在一起,不管是一塊兒成了大學生,還是一塊兒四處流浪,甚至一塊兒乞討,蛙妹子都會把我當成一個哥哥,一個她必須依賴的人,一個男人。我有時候試圖就把她當成蛙妹子,把我認為顛倒了的關係重新顛倒過來。然而卻不能夠。歸根結底,更像布娃娃的還是我;更像監護人,更像小姐姐、小母親、小阿姨的,還是她;更像天使的,也是她。我只能在一個懂事的小弟弟,或者不懂事的小弟弟之間進行選擇,非此即彼。精神上、心理上,主動性方面、一切方面,佔優越地位的,似乎只能是她。我傷害她,卻絲毫也無損於她的優越地位。她哭了、她流淚了、她委屈了、難過了,但是在我面前,依然是處於優越地位的。我想,她對我那麼寬宏大量,那麼隱忍,那麼委曲求全,也許恰恰證明,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在我和她之間,她永遠是處於優越地位的。這一地位,是我所根本不可扭轉,也不可動搖的。我想重新握有拒絕的權利,可是仔細想想,她又並沒有剝奪過我這種權利。只能說我自己放棄了這種權利。除了情感和她那份兒溫柔,我不再接受她的任何給予,正是因為,我不想徹底放棄,一點兒也不給自己保留。有幾次,我真想大聲對她吼:『滾你媽的!』可是我根本沒有這個勇氣。我害怕果真失去了她,遠遠甚於我希望擺脫她。我愛她,卻又覺得愛得屈辱。我恨她,卻又覺得恨得沒有人味兒,不近情理。我也曾暗暗詛咒她患上癌症、艾滋病、白血病什麼的,不是因為對她恨到這種地步,也不是因為我靈魂邪惡到這種地步。而是因為,那麼一來,也許只有那麼一來,我對她才會愛得更自尊些。我可以無微不至地照顧她。我可以周周到到地服侍她。我會經常守在她身邊,輕輕握住她的手給她無盡的溫柔。甚至,我可以毫不猶豫地和她結婚。她由於病痛而耍脾氣的時候,我也可以逆來順受。什麼都可以。但是我只要體驗一種優越,一種對方改變不了的動搖不了的傷害不了的打擊不了的優越。哪怕僅僅在她一個人面前才可能具有的,哪怕一生僅僅能體驗到一次!可是我知道這隻不過是我的幻想。誰都會有某種優越感而我就沒有。我成了大學生之後我仍沒有。我高考的時候是全縣第四名啊!這一點在大學里似乎不值一提。而我仍然要為畢業分配問題所苦惱,苦惱得夜裡失眠服了安眠藥片也睡不著。我羡慕別人嫉妒別人詛咒別人包括對我好的一個女孩兒,而現在這詛咒似乎落在了我自己的身上。我知道化驗結果會是什麼,否則我從手術台上坐起來的時候,那動手術的醫生不會以那麼憐憫的目光瞧著我……」
上路那一天早晨,下起雨來。小司機是個復轉兵。他說一下雨,有幾段泥沙公路可能會封,問我還去不去?我說車到山前必有路。小司機便不再多說什麼。
這一場虛驚過後,不但他的心情豁然為之開朗,就連我也頓有如釋重負之感。我提議請他吃頓飯,以示慶賀。他趕緊說:「不不不,該我請你。該我請你。給你添了不少麻煩!」說著開了一個屬於他的寫字桌的抽屜的鎖,探入手抽出三十元錢揣進兜里。
我指指床頭柜上的小夜光錶:「你看,都一點多了,該睡了。你別想那麼多,什麼癌不癌的!纖維肉瘤,那是萬分之幾的概率,幹嗎偏要往自己身上想?」他說:「如果真是,命運對我就太冷酷無情了。」隔了一會兒,又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去他媽的吧,睡!……」我說:「什麼都別想都別講了,真的太晚了。睡吧!」……他第二天中午才醒。他的眼睛向我證明,昨夜他確實沒哭。也許掉過幾滴淚,但那是不能算哭的。吃過午飯,他堅持要回學校去。母親和我,都留不住他。母親是真留他;而我,是表示要留住他,不能說是虛偽,但也僅只是一種表示而已,他畢竟不是一個孩子。不陪他聊,似乎冷淡;陪他聊,又沒那麼多的閑工夫。與其使他暗暗覺得受了冷淡,還莫如悉聽尊便的好……
於是我們只好住宿。吃罷晚飯,小司機早早睡了,副館長怕我寂寞,陪著我聊天。他說這文化館曾是一位縣長的家,縣長榮升到地區去了。工青婦幾方面爭這地方。剛巧省里下達了一個文件——加強地方群眾性文化娛樂工作,結果批給了文化館,他說否則文化館可占不了這便宜。我暗存一份兒心眼,問他文化館是不是還需要人才,比如名牌大學的中文系畢業生。他連連擺手說不缺不缺。他說別看這麼破敗的一處地方,但牌子值錢啊!文化館,畢竟和文化連著,再怎麼寒酸,也還是與文化連著。已經有十幾個人選在等著他點頭了,而他苦惱得要命,因為只給了兩個擴編名額。他說處理得不好,他能不能成為正館長就很難講。他說萬一再委派一位正館長,那麼兩個名額就變成一個名額了。他說他倒沒當正館長的野心,巴不得趕快委派一位來,他就可以從苦惱中解脫,剩下的一個名額,讓別人圈定吧!得罪了誰也是別人得罪的……
「冷。」
「考得怎麼樣?」
幾天後,在母親的提醒之下,我正打算出門到大學里去看看「表弟」,他卻「光臨」了。仍是我第一次見到他時所穿的那身單薄的衣服。嚴格講,從上到下,那都不能算禦寒的冬裝。
我于黑暗中摸索到煙和打火機,迫切地吸了起來。真話有時候是很使人害怕的東西。有時候講真話需要某種勇氣,聽真話也需要某種勇氣。因為關於人的心靈的真話,尤其是關於人的心靈最深處的那些最原始的角落的真話,真是具有直指你自己心靈的力量。某些真話如同鏡子,逼照出你原先不敢承認的,你自己心靈最深處的,那些最原始的角落或曾也有過和依然有的什麼。我自己反倒感到不知所措了,更不知該對他說些什麼話好。我吸煙,乃是為了使自己在黑暗中鎮定,也是為了向他證明,我在虔誠地聆聽著,並沒睡著。我能理解他。我也有過類似的心理歷程,甚至,我自己也曾產生過向別人訴說的願望,並且向別人訴說過。但是,與他的訴說是不盡相同的。我訴說得很細,軟線條的。很細,其實便是很技巧的考慮,本能地,通過一些細枝末節的偽裝,使人聽起來,理解的成分多一些,於是可愛的成分多一些,最終不失可愛。既滿足了自己訴說的願望,也同時從別人那兒獲得了寬恕。在這種情況下,連懺悔彷彿都是精緻的、玲瓏的。而他的訴說,卻分明是硬線條的、粗糙的、直白的,摒除了一切細枝末節的,一語中的、赤|裸裸。如果說也有懺悔的意味兒,那也是附帶性質的。不,他似乎不是為了懺悔才訴說,似乎更是由於訴說才懺悔。或者,僅僅就是訴說而已,並不存在我所想到的懺悔不懺悔的因素……
那絕非粉瘤。
我和「表弟」望而卻步。我聽見他恨恨地嘟噥:「孫子才掛專家門診!」我直想哈哈大笑,但又怕被視為精神病,更怕他再吐出句容易招惹是非的話,或者竟無端地引起某些人們的眾怒,又一把扯了他的手便走。一離開醫院,我就掏煙吸。我也覺得心頭有股無名之火亂躥,一陣陣往腦門兒拱。他說:「給我一支。」我說:「不給。你不會吸煙,就永遠別沾煙味兒。」他說:「你就當給我一片兒鎮定葯。在北京,我還沒踏入過醫院的大門,這次領教了。」
聽他大訴苦衷,我沒好意思再向他介紹「表弟」的情況。
黑暗中,只能期待一紙化驗單作最後的命運宣判的這青年,不得要領地九_九_藏_書沉默著。我覺得我的回答其實等於沒回答一樣。我又說:「睡吧!」他說:「不困。」我說:「我很困。我先睡了。」他「嗯」了一聲。其實我一點兒不困,我覺得在他終於產生了主動向人傾訴什麼的時候,我的「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未免太油滑。我問:「你究竟喜歡不喜歡索瑤?」他說:「喜歡。」我說:「既然你喜歡她,為什麼還要那樣一次次傷她的心。」他說:「我也不知道。」「那麼對她,對你自己,你又知道些什麼?」「我知道……我對她,還沒她對我一半好……」「不公平的事,到頭來都只能走向反面。」「她……她對你說過,我們的事情已經走向反面了嗎?」「她什麼也沒對我說過。我不過是泛泛而談。」「有時候我很愛她,很感激她,但有時候我也恨她。」「恨她?……」「不是恨她這個人,而是恨她的無憂無慮。她也一次次傷害過我,她自己不知道,但確實傷害了我。常常是,當我對她的愛對她的感激,在我心裏佔了上風的時候,她無意中又用她的無憂無慮傷害了我。有一天她過生日,她請了十幾個好同學玩一天。她不知道通過她爸爸的哪一位老下級的關係,居然搞到了一輛麵包車,開到學校門口,接上大家去逛八達嶺。而且,那些同學一路上的吃吃喝喝,她全包了,甚至還為吸煙的男同學們,一人買了一盒『駱駝』煙。那一天她花費了將近二百元。那一天頂數她顯得高興。她說人生只有一個十九歲生日。她說她怕一過二十歲,就再也找不到十九歲那種彷彿永遠是小女孩兒的感覺了。近二百元啊!一個暑假,我在黃山也不過只能掙六七百元。半路我借故離開,乘公共汽車返校了。當然,我承認我做得不對,使他們到處尋找我。她心裏很著急,破壞了她生日那天的大好情緒,也使所有的人都多多少少感到有些掃興。但是你知道我在公共汽車上怎麼想的嗎?我一想到這一點,心裏就覺得解恨,像終於報復了你早想報復一下的人一樣解恨。有時候我也弄不明白我自己是怎麼回事。我覺得總有一種報復誰一下的念頭,深深地埋藏在自己心裏。隨時慫恿我恨某些人,暗暗詛咒某些人被汽車撞死,得了艾滋病,或者癌,或者因為某件事,一夜之間身敗名裂,再也沒有任何前途可言。他們平時倒沒得罪過我,更沒侵犯過我,但是他們各方各面都優越於我。如果你周圍有許多這樣的人,有時候你也會忍受不了的。你沒被侵犯你也會覺得你被侵犯了;你沒被傷害你也會覺得你被傷害了;你沒被壓迫你也會覺得你被壓迫了。經常的,別人並沒有存心諷刺你嘲弄你,可你說服不了你自己。你會覺得他們的每一言每一行,就是存心諷刺你嘲弄你,你會感到時時處處受到了無情的嚴重的傷害。如同你經常處在極大的痛苦之中。對索瑤,我真是又恨又愛。有時候我覺得,冥冥之中彷彿有一個什麼主宰。它對我憐憫,將索瑤這麼一個女孩兒,引到我面前,賜給我愛她的權利,和被她所愛的權利。可另外一些時候,我又覺得,冥冥之中那個主宰,其實賜給我的,似乎更是憎恨的權利和報復的權利。它彷彿經常對我說,既然你心中有一種憎恨,那麼你就更具體地憎恨這個女孩兒吧!既然你心中有一種報復什麼的衝動,那你就更具體地向這個女孩兒實行報復吧!她給予我的關心、愛護、溫柔和對我的安慰,還不及我傷害她之後所獲得的快|感大。我傷害了她,彷彿就等於是傷害了一切。彷彿能抵消一切對於我的傷害一樣。但是那一種醜惡的快|感卻往往是暫時的,絕不會比你吸完一支煙的時間還長……」
小司機又慶幸地說:「再往前開,如果連個坪場地都沒有,掉不過車頭,不敢進,不敢退,困在山道上,就更糟了!……」邊說,邊在坪場上將車謹慎地轉過了彎。那坪場,可能是那裡十幾戶人家唯一的一處平地。幾棵大樹生長在四周。樹的後面,便是深谷。它顯然是勞動的結果。十幾戶人家,為了那一處坪場,一定流了不少汗水……
山裡的花兒開
……
我說:「那是壓迫了神經。」
那天他就睡在我的房間。我看書,他也看書。我看英國作家卡內蒂的《迷惘》,他看《癌的早期發現和預防》,他自己買的並帶來的一本。我把那本書從他手中奪下,塞給他一本《馬背上的水手》——傑克·倫敦的傳記。他翻了幾頁,說沒多大意思,往枕頭底下一塞,翻個身睡去了。我獨自又看了一會兒,也覺得《迷惘》沒意思起來,見十一點了,熄了燈。
從極遙遠極遙遠的某處,帶著大山裡的陰瘴,似乎又隱隱地聽到那聽了讓人直想哭的《故鄉》……我不願抬頭,使索瑤看見我的一雙眼。我問:「你為他操心的事,進行得怎麼樣了?」她說:「還沒著落……原先答應了的人,現在都不行了,連我姐姐今年能不能留在北京都毫無把握……」「那……怎麼辦?……」「我想,能分到省里市裡,他也會知足的。你不是剛從他那省回來嗎?表哥,求你,也替他寫幾封信投石問路吧!」
他說著就站起來要走。我讓他再坐會兒,坐到我母親回來,他卻不肯再坐了,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我也不勉強他,將大衣披在他身上,和他約好在醫院門口會面,憑他去了。
我原以為他肯定早已淚流滿面,堅持道:「還是擦擦好。哭過了接著睡,明早起來,鬧火眼。」他說:「我沒哭。」我說:「你何必在這一點上也固執?」他說:「真可笑。你怎麼會以為我哭了?」我想開燈,看他究竟哭了沒有,但又覺得那樣,更加顯得自己可笑。他說他沒哭,我也就只能當他沒哭罷了。我將濕毛巾放在床頭柜上。接著,去為他倒了半杯水,拉開床頭櫃的抽屜,取出安眠藥,命令地說:「接著。」他問:「又是什麼?」我說:「安眠藥和水。」他沉默了片刻,說:「你不會錯拿成別的什麼葯吧?」我說:「放心,錯不了。我這抽屜里,只有安眠藥。」他又問:「哪一種?」我說:「安必恩。」「我沒服過這一種,你一次服幾片兒?」「兩片。」「那,我可能得服三片兒。」我就又加了一片。待他服下,我才上床。「如果我明天起不來,多不像話!」我說:「幾點醒,你幾點起就是了。沒人會非弄醒你的。」「那你的意思是,咱們該睡了?」
我起身打開壁櫥,取出一件半新的軍大衣,放在床上。他立刻就明白了什麼,局促起來,竟至於面紅耳赤了,他語無倫次地說:「我接受……我誠心誠意地接受還不行嗎?但是我不要……我堅決不要啊!」我理解他的話——誠心誠意接受我對他的批評,但堅決不要我想送給他的大衣。我說:「我也沒想送給你,借你穿。這是我在兵團時發的,送給你我還捨不得呢!你不至於覺著穿了有損你的形象吧?」他極窘一笑:「行。是借我穿,我就穿。」我試探地問:「沒事兒的話,今天乾脆就住這兒怎麼樣?」他說:「有點兒事兒。」我不禁「噢」了一聲,暗想肯定非比尋常的一件事兒了。「我……我手臂上長了一個……腫物……」「腫物?……」他捋起了袖子。在他的左前臂,肘彎以下一寸處,靜脈旁,明顯地,凸起了一個蠶豆大小的瘤子。我輕輕按了按,問:「疼嗎?」他搖搖頭。「發現多久了?」「一個星期。剛發現的時候,才黃豆那麼大。」對這方面,我有一些常識。因為閱讀各類醫書,也是較主要的消遣的一種。「我在你書架上,看見過一本關於癌的書。我想,我想借回去翻翻。不知道你那本書還在不在?」read.99csw.com
他說他當然完全相信。
第二天,我和母親仍不許他走。他一隻手洗臉,連毛巾都沒法兒擰;一隻手吃飯,連碗都沒法兒端,怎麼能讓他走呢?
兩天後我們雖未掛專家門診,但給他診斷的是一位中年的副主任醫師,診斷結果是神經纖維瘤,不過診斷後面有一個不能完全肯定的問號。
雖然我明知「她」是誰,還是佯裝糊塗地反問:「誰呀?什麼事兒可能不可能的?」
在醫院,諮詢台讓我們掛皮膚科。皮膚科的醫生兩分鐘就把他打發出來了,說是應該看外科。我便要他到外科去等,又替他掛了一個外科。那時已經十點多了。外科分號台的中年護士,問我怎麼了。我說不是我,是我表弟,就叫他過去,挽起袖子讓對方看。對方說,這看外科幹什麼?去看皮膚科。我替他說,已經在皮膚科看過了,是皮膚科讓到外科來的。對方說,明天吧。都十點多了,給你分了號,上午也看不成了。我說上午看不成,還有下午呢!對方挺膩歪我們似的,扯過他胳膊,又看了一眼,百般厭煩地說,有什麼了不得的呀!不就是脂肪瘤嗎?明天再來看死不了人!她是煩那一天上午就診外科的人太多了,也許會耽誤她中午下班,能推走一個是一個。我忍不住火了,說你是專家嗎?你敢斷定就是脂肪瘤嗎?而「表弟」,卻只在一旁一聲不吭地聽著。顯然,到了醫院這種地方,又碰上這麼一個女人,他簡直就不知該怎麼對付,只有一聲不吭了。那女人聽了我的話,冷笑起來,說對對對,我不是專家。二樓有專家門診,你們幹嗎不去掛專家號?外科這兒,每天分滿一百號為止。正說著,一個人將挂號本和挂號單遞給了她。她看也不看,拿起筆就寫了一個「一百」,遞還給那人後又說,瞧,已經「一百」號了吧!我看出她存心氣我。我想我可別生氣,生氣就太照顧她了,也會使「表弟」不安。我反而笑了,扯了他的手說,多謝這位女士提醒,咱們掛專家門診去!「表弟」跟隨著我走了幾步,罵了一句非常之難聽的話。登上二樓,只見掛專家門診的人,多到近百。排的隊繞來繞去,順著樓梯,又繞下了一樓。窗口立的牌子上寫著——已預約到三天之後了……
偏偏母親不在家,買東西去了。
「臨回家前告別一下。」
忽然有一天,久違的「表妹」來了。那時已是冬天了,我記得那一天特別冷。我記得她是晚上八點多騎自行車來的,也沒圍條圍巾,臉頰、鼻尖凍得通紅,一進屋就往暖氣前湊。母親當然對她親熱得沒比,拉著她雙手,就想和她一塊兒坐在沙發上,擺開陣勢長談久敘。她很抱歉地說她沒時間坐了。她說她沒戴手套,手指尖兒都凍麻了,得在暖氣上焐焐。她說學校還差十幾天才能放寒假,不過她父親病了,她被允許提前十幾天探家,她說已經買好了明天的車票,和姐姐一起走。她說她主要是不放心「表弟」,似乎總覺得,在這個寒冷的假期里,若沒有她在他身邊,他不定會出什麼事兒。她說著說著,眼圈紅了。我問她,他們之間是否又發生了什麼不愉快?她搖頭。她說,當然也許什麼事兒都不會發生,不過是自己對他太過慮了。她說,她走後,就把「表弟」託付給我這位「表兄」了。希望他不來,我也能到學校去看他一兩次。她說要不託付這件事兒,她真的是有些放心不下……
我讓她捎話給他,如果那一家刊物最終又不發表了,我願意替他向別的刊物推薦……
我說:「『表弟』,你出來一下!」說時,我還沒看見「表弟」在哪兒。
很久一段日子里,「表弟」沒再來過,「表妹」索瑤也沒再來過。漸漸的,我將他們都忘掉了。偶爾想起,也不過就是偶爾想起罷了,並且,隨後便又都忘了。原來這世界,能被我們真正掛記在心的人,除了自己至愛的人和至親的人,實在不太多。原來有些人,一旦闖入我們的生活,也便隨他們闖入。一旦從我們的生活中隱失甚至消失,我們竟不覺得真的缺少了什麼。何況,「表弟」「表妹」,原本不過是戲言,是一種八竿子也搭不上的莫須有的關係。所以,我有時想起他們,倒是覺著忘也忘得心安理得,無疚無愧。
我一到外地,就對接待我的單位提出——此行要看望一家親戚。他們知道我是北方人,知道我的原籍是山東,奇怪我怎麼會在西南,而且是在一個三省交界的偏遠之地有什麼親戚。我說是親戚的親戚,希望人家成全我一次。他們說這倒也不是什麼難事,安排在返程前三天就可。說乘火車是直接到不了的,得轉車;轉車也還是到不了,還得乘六七個小時的長途公共汽車;說那仍到不了,只能到縣裡。從縣裡再往下怎麼去,多遠的路,便非他們所知道的了。說莫如給我派一輛吉普車,走公路,到了縣裡,再煩縣裡的什麼人領領路。說三天的時間去回足夠了。我自是感激不盡……
我送他的時候,他請求我,到了日子替他去看化驗結果。他說,如果是良性的,就打電話告訴他;如果是惡性的,則不必告訴他了。過了一天他沒得到消息,他就明白了。他希望讓他自己明白,別當面告訴他……
原來又是一個只有十幾戶人家的村子。
我說:「給你。」
開門者手扶著門問我找誰,彷彿隨時都會將門關上,彷彿不扶著門便會癱軟在地上。
還好,一路順利。小司機是個開快車的,但路面時時刁難他。在下午五點,比估計的晚一個多小時到了縣裡。也許是因為在凄冷的雪雨中淋了一天,那縣城使人頓生索落蕭瑟之感,濕漉漉的一片陰鬱籠罩著,沒有絲毫的生氣。吉普車直開到一座破敗的院落前停住,竟沒遇見個人影。下了車,看到牌子,才知是文化館。我覺得這縣城似曾相識,彷彿來過不止一次。困惑之中恍然有所悟,是因為看電影和電視太多了,拍解放前的某些邊省鎮縣,大抵都選景在這種地方。接待我們的是副館長。他說正館長剛剛去世不久,他說他已經等了我們很久了。他說再往前儘是山路了,天將黑了,又下著雨,還是住一夜吧。
山裡的花兒開
期盼著你的身影
「索瑤。我和索瑤。」
「什……么?……」她將兩張薄薄的單據遞給我看。她說:「這是我無意中,從他的一本書里發現的。當時我眼淚唰唰往下流。就是他去偷、去搶,只要別殺人放火,只要別偷別搶比他活得更難的人,我都理解……」索瑤她淚潸潸然。「血……這怎麼可能?血……血不是隨便買、隨便賣的啊!……」我有些無法相信。「學校規定,義務獻過一次血的,在校期間,永不獻第二次了。他已經獻過一次,這次又獻,而且……頂替別人的名字多獻一次……一次二百元的營養補助費……這和賣血有什麼區別?……」我低了頭。
當我明白那姑娘和那隻羊並非我的幻覺的時候,我比幻覺呈現於眼前還更驚愕。我無法準確判斷出那姑娘的年齡。看身體十三四歲,但是臉上全無點兒少女的精靈。誰知道呢,也許實際上她已經十七八歲了吧?
第二天雨大了,他一早就來了,說前面的山路上出現了塌方,到不了我要去的地方了,下午再動身吧!他帶來了一副撲克,陪著我和小司機玩了一上午。我沒心思玩撲克;堅決不玩,又冷落了人家一番好意;強作歡顏玩,其實等於是我陪著他和小司機玩。
我猶豫了一下,給了他一支煙,說:「醫院就是這麼一種地方,等一上午,看三分鐘病。要不怎麼叫『看醫生』呢?哪位醫生三分鐘還不夠病人看的呢?」
我又說:「你很久沒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