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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艾

苦艾

「為什麼你們城裡人,一男一女在街上走,不是摟著就是挎著?還穿高跟鞋,咯噔咯噔的,真的嗎?」
北大荒的冬季,寒冷,漫長,多雪。幾場大雪降后,阻斷了松樹溝同外界的一切聯繫。冬季,這裏更顯得寂寥,荒僻,與世隔絕。就在那一年的冬季,鄭老闆出了車禍,左腿被軋斷了。春梅子不得不停止上學了。她告訴我她今後不能再來上學時,她哭了。我多想安慰她幾句啊!
她撲進我的懷裡,緊緊地抱住我的身子,將頭偎在我的胸前。她像一個孩子,本能地尋求大人的保護。可我僅僅比她大四歲!我能給她以保護嗎?我感到她那少女的身體,由於恐懼,由於衝動,由於內心的悲傷,由於寒冷,在我懷中發抖得更厲害了!我聽到了她內心在怦怦狂跳!不,也許是我自己的心……這時,一道雪亮的手電筒的光束射進屋裡來,外面,有幾個人的聲音在嚷:「找到了!找到了!她在這屋裡!」門,「砰」地被撞開了。「好哇!小白臉!這回你還有什麼說的!」我聽出來了是那女人的聲音……
她,春梅子,那時刻顯出一個少女的全部的青春活力,全部的熾烈的熱情,近於瘋狂的情緒來。是的,她的每一個動作,都是隨意的,都是任性的,但也都是美的。美中帶著粗俗的野性。她旋轉,她雀躍,她口中時時發出尖叫,她在土坯台上認認真真地捉著那隻看不見的「雞」。
我不以為然地聳了聳肩膀。
我的朋友愈說愈興奮。
她,不理會人們的笑。她轉過身子去了,背朝著土坯台下的人們。一條烏黑的大辮子,垂在腰際,辮梢扎著紅絨繩,煞是惹眼。
她一動不動,坐得穩如泰山。
我知道,像這樣的事,在這種地方,是常事,是天經地義的。女孩子家長到十七八歲,不是作為負擔被推出自己家門,就是作為交換物被送進別的家門。外地因為各種原因討不到女人的,如果肯花幾百元錢的話,便可以從這裏帶走一個年少標緻的姑娘。人們還會真心實意地對那姑娘說,那是她的福分,是她的造化!她終於可以離開這個山溝溝了!連她的兒子都沾了她的光,都會感激她!
她開始起舞了。那舞姿,翩翩的,輕盈欲舞。那手臂的舒展,那婀娜的腰肢的探轉,那無聲移動的腳步,那條輕輕甩動的長辮子,那雙閃閃的自我陶醉的興奮的眼睛,都令人們看呆了,包括開始時起她哄的那些人。
她的「口奏」不停止,她的舞蹈也不停止。她彷彿故意捉不到那隻「雞」,又彷彿因為捉不到那隻「雞」而焦躁。她竟從台上跳下來,帶著她的整個交響樂隊在人們當中捉起來。她捉到哪裡,人們便自動閃開,閃開后又立刻包圍住她。她好像一個催眠大師,人們一個個都成了被催眠者。她自己也陷入了半催眠狀態。
她,春梅子,隨著自己的「口奏」,兩隻腳尖,像個真正的芭蕾舞演員一樣,在土坯台上豎立起來。
「我知道,你一定是恨我的!我連累你受冤屈了,我……再也不上學了,再也不唱歌、不跳舞了……」「別說這話!你走吧,我不恨你,真的!」她,哭泣著跑出去了。她的紅衫身影在我的小窗前一閃,陽光在報紙裱糊的牆壁上晃過一朵淡淡的紅霞,像幻燈的投影,轉瞬即逝了。我孤寂地躺在炕上,開始思考:走?還是留下?……炕頭上,堆著春梅子和我的學生們不知何時送來的東西:十幾個鮮雞蛋,兩個咸鵝蛋,三穗嫩玉米,一手絹榛子……我不禁胡思亂想,我的學生們可能怎樣對我這位老師的去留進行猜測。我也想到了春梅子。如果我走了,那些惡毒的流言蜚語豈不全落在她一個人身上?這十七歲的少女今後將怎樣生存在這小小的與世隔絕的山村裡?她的命運將會如何?這天晚上,春梅子一家正在吃飯的時候,我像一位不速之客,出現在她家裡。鄭老闆端著飯碗,趕緊站起身,本能而慌亂地盡著禮數:「老師來了!請坐,請坐!」那女人用不共戴天的目光橫掃我一眼,「啪」地在一個孩子的後腦勺上給了一巴掌:「小冤家!下巴漏了呀!掉這一桌子飯粒!……」春梅子深深地埋下頭去,手中的筷子,慢慢向口中扒著飯。我只瞅著春梅子一人,盡量用一種平靜的口吻說:「春梅子,我來通知你,明天上學去。」春梅子倏地抬起頭望著我……
「快出去,我要上課了!」
於是,我們就成了這裏的村民。村裡的人們普遍對我倆相當客氣,相當尊敬,卻又保持著一段難以縮短的距離。第二年,在我倆的提議下,村裡辦起了小學校。我當了小學校的教師,李鴻元當了村上的會計。也是那一年,春梅子成了我的學生。她已經十七歲了,嫵媚動https://read•99csw.com人。一張標準的鵝蛋臉兒,下頦尖尖的。整齊的劉海兒嚴密地覆蓋著前額。兩條眉毛又細又長,不濃不淡,彎彎的,眉梢略微上挑著,括住了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那雙眼睛黑白分明,眸子中閃耀著山村少女單純而略帶野性的光芒。
我驚異了。
春梅子到底被一個四十多歲的外地粗大漢從松樹溝帶走了。就在第二天,李鴻元回到了松樹溝,還帶來了縣文工團的一個負責人……松樹溝的人們,對我們又重新客氣起來,尊敬起來。他們談論起春梅子,都認為她有福氣。那個外地的黑大漢,定會帶給她許多幸福。
亂七八糟!烏煙瘴氣!
我覺得對於自己的這位朋友的心靈,又有了進一步的了解。
我瞅瞅他,反問:「你認為呢?」
攤上這樣的爹,這樣的媽,這樣的一幫弟弟妹妹,春梅子在人們心目中的位置是可想而知的了。她發育得成熟,亭亭玉立,俊俏撩人,無論出現在哪裡,一些心術不正的男人們,目光都黏在她身上。關於她的種種風言風語,便像口頭文學一樣,日日翻新地在當地村人中流傳。
她頭也不回地跑出了破倉庫。糖果從紙盒裡散落一地。人們都怔住了。只有一個人,立刻做出了相應的舉動,便是春梅子的父親鄭老闆。他蹲下身去,雙手收攏著糖果,緊張地防範地大聲嚷:「誰也不許撿!一顆也不許撿!是屬於我女兒的!是我的!全是我的!」沒有一個人去撿一顆糖。我看見,李鴻元也在冷冷地笑著。他滿臉毫不掩飾的鄙夷的表情。
當我走進教室的時候,她竟也像那些七八歲的孩子似的,一本正經地坐在教室里。
我,像截木頭人似的失去了思想。半晌,我才恢復了理智,趕緊扶起她,費勁地擠出一句話:「可是,你,你年紀還小呀!」
但,即使我這樣一個在大城市中欣賞過高等藝術表演的人,也不能不承認,當時,在北大荒的深山溝里,在一個小小村子的破倉房裡,在土坯壘的檯子上,我所看到的是一個村野少女對藝術的本能的體驗和追求。
一個老師,竟然找不到語言安慰自己的一個學生,這多可悲!她請求我允許她有空兒到小學校來看看,玩玩,聽我上一堂課。我怎麼能拒絕這樣的請求呢?但春梅子離開學校后,竟一次再也沒到學校來玩過。那時我已搬到學校住了。隊里為我接著教室的山牆蓋了一間小室。小學校便成了我的「一統天下」。有天早晨,我發現在我的住處和教室的門前,各放著一堆干枝子和幾張引火的樺樹皮。新雪鋪地,兩行深深的爬犁印,從山上下來,圍著教室繞了個圈,順著村路拐進村裡去了。我心裏明白了。我覺得自己的眼窩濕了。我第一次真正體驗到了一個教師從職業上獲得的那種自|慰感。這件事之後不久的一天晚上,我正獨自在昏暗的油燈下備課,忽然聽到門外有人在嚶嚶地哭泣。我疑惑地推開門,怔住了,是春梅子!她穿得很單薄,靠著牆,雙手捂著臉在哭。她凍得渾身瑟瑟發抖,一種抑制的絕望的悲傷變成哽咽之聲從她口中低低發出。我駭然了:「春梅子,你怎麼了?快進來!」我把她輕輕推進屋裡,推到火爐旁,按坐在一張凳子上。我在她對面的一張凳子上坐下,獃獃地注視著她。才短短的兩個多月不見,她竟瘦成那樣子!她那雙大眼睛深深地陷進眼眶裡,目光痴滯。她原先那豐潤如脂的面頰,像被人一邊削了一刀,高聳著顴骨。我望著她,心靈在暗暗呼叫:「不,不!這不是春梅子!不是!不是!」我又輕聲問:「春梅子,你挨打了?」「老師!」她放聲大哭起來:「我媽逼我嫁人!」我怔愣住了。
松樹溝地處兩山之間的坡谷,沒有一棵松樹,卻被稀疏的柞樹林包圍著。一條季節性的小河流過村邊。河岸的草地上,長著一叢叢的苦艾。每到五月節的清早,孩子們都踏著露水去採回一把,掛在房門上、窗檐下,聞著那帶著中藥味的香氣,可沒有人去嘗一口,因為它的葉和莖,是那麼苦澀……
李鴻元借故回到城裡去了。為了顧全我自己的自尊心,不使他把我看成一個弱者,我沒挽留他。為了顧全他自己的自尊心,我沒有點破他所以躲回城裡去的真正原因,怕他感到慚愧。
每年開春雪水下山,這個小村子都會遭到一次無情的沖盪。那時節村人們就到山上去躲幾日,劫難過後,再回到村裡來。年復一年,這小村子竟被沖盪得像顆卵石,分不出個村頭村尾,也沒一條像樣的村路。
我深深被他的良好願望感動了。
人們哄堂大笑。
當然,也無疑是一種自我滿足、自我欣賞、自我快樂、自我而又忘我的情感九_九_藏_書的奔瀉。
我火了,走上前,拽住她的胳膊往外拖。
她的身材既苗條又挺拔,像一棵小白樺樹。她是個土生土長的當地姑娘。造物主似乎有意將自己的傑作藏匿在這個遠離文明世界的小小村子里。她像一朵野百合……她的父親鄭傳發,五十來歲,老實,愚鈍,窩囊,是村裡的大車老闆。她的母親,比她的父親小十幾歲,有些姿色,輕佻,風騷,沒真心和她父親過一天正經日子。村裡找不出幾個男人沒被那女人誘惑過勾引過。用村裡人的話說:「那女人!你吹她一口氣,她就落你一臉灰!」她名聲雖然不好,但男人們都愛圍著她打轉。鄭老闆非常懼怕他的女人。有一次,那女人正和一個漢子在家中廝混,被鄭老闆偶然回家無意撞上了。那偷人家婆娘的漢子拎著褲腰,「嘿嘿」笑著當面揚長而去。那女人惡聲惡氣地罵他:「死鬼!誰叫你偏偏這早晚家來的!」他卻低聲下氣,訥訥地回說:「我,我不知道你們有事。我……家來……吃飯……」
我至今仍不能給這種表演下一個準確的定義。我曾聽過雜技演員們模仿音樂的「口技」表演,但他們那種「口技」表演雖然可以惟妙惟肖,但缺少音樂最不能缺少的成分——情緒色彩。而從春梅子口中模仿出的音樂,卻帶有很強的情緒色彩。雖然這情緒色彩是那樣的不準確。從這一點區別判定,或許把春梅子的表演稱為「口奏」,可能稍微貼切些吧!
不知某些人出於什麼心理,顯然事先串通好了,在那種公開的娛樂場合起春梅子的哄:「春梅子!來一個!」「春梅子!露一手!」「春梅子!……」她被幾個人從座位上扯起來,強拉硬拽地推搡到了台上。她從土坯壘的台上跳下來幾次,幾次又被人推了上去。
然而我和我的插隊落戶的夥伴,對春梅子卻並無惡感。她是全村除了穿開襠褲的孩子們以外,唯一的一個主動接觸我們的「大人」。這一點對鞏固我們在此地紮根的決心是非常必要的。她注意到我們這兩個外來人的存在,在全村人都有意同我們保持某種距離的情況下,畢竟是值得我們自|慰的。何況她每次來到我們的住處,都會給我們帶來榛子。令我們不開心的是,她叫我們「小白臉」。
不久,人們連談也不談起她了。她完全地被人們忘卻了。如今,我離開松樹溝已經多年了。我常常緬懷那個地方。不知道現在誰給那裡的孩子們教書?不知道春梅子是不是回過松樹溝?不知道那個外地的黑漢是不是真的帶給了春梅子幸福?不知道春梅子是不是還記著我?我什麼都想知道。我什麼也不知道。松樹溝的回憶,在我心裏種下了一棵苦艾。既然種下了,就讓它生長在我心裏吧!……
一天,我正在上課,教室的門「砰」地推開了,鄭老闆的老婆站在門檻上,雙手叉腰,盛氣凌人。
鄭老闆回過頭來,瞧著我們,自驕自傲地說:「我女兒天天跟著半導體自己學的!信不信由你們!我女兒,哼!沒有金剛鑽,不攬瓷器活!要麼她能賭這口氣不從台上下來?」
她終於明白了那些人是在有意耍弄她。她在土坯檯子正中站定了,把長辮子使勁兒朝背後一甩,咬著下唇,鎮定了一刻,眸子咄咄地盯著那幾個存心耍她的人,問:「你們,要我來什麼?」「學貓叫春!」「學公雞打鳴!」「嘻嘻!……」「哈哈哈哈!……」那幾個人開心了,發出放肆的,獲得了某種滿足的大笑。我,不無同情地望著春梅子孤立無援地站在土坯台上,覺得她真可憐。她的父親鄭老闆,就坐在我前面一排的小凳上,竟也發出了兩聲「嘿嘿」的蠢笑。這當父親的人口中發出的笑聲,令我感到非常刺耳。我很難理解。他親眼見自己的女兒如此這般被人捉弄耍笑,到底有什麼開心的?他好像要回答我似的,朝後扭轉頭,分明頗得意地又「嘿嘿」笑了兩聲,說:「我家春梅子,才不懼這一套呢!」坐在我身旁的李鴻元,低聲嘟噥了一句:「庸俗透頂!」老隊長站起來了,嚴厲地大聲制止:「胡鬧!這是娛樂晚會!不是耍狗蹦子!春梅子,你下來吧!」「不!」誰也沒想到,春梅子會這樣回答。「我來!」她大聲說:「我來捉雞!」隊長火了,呵斥:「你這丫頭!不識好歹!什麼捉雞捉鴨子的!給我馬上下來!」「就不!」她在台上跺了下腳。李鴻元捅捅我,小聲問:「她要幹什麼?捉雞?……」「誰知道!活見鬼!」我也不知道她要捉什麼雞,只是越發覺得,由於她自己的固執、倔強,使自己陷入了更讓人可憐的地步。「你!隊長叫你下來,你就下來唄!你要捉雞,回家捉去!」鄭老闆急了,站起來對女兒大聲粗氣地https://read.99csw.com吆喝。「不用你管!就在這兒捉給你們看!」春梅子又跺了下腳。
「春梅子!你給我出來!」
她回答:「我上學。」
我看見隊長的不安是有幾分道理的。
我就這樣收下了這個比我小四歲的學生,而且要從橫豎撇捺教起。當天,我把我這項自作主張的重大決定告訴了李鴻元。「應該收下!」我的好朋友斬釘截鐵地回答我:「她十七歲了卻沒上過學,不會寫一個字,這難道能怪她嗎?是我叫她去上學的!」
「春梅子!」
「你們也跟女孩子們那個樣在街上走過嗎?比如你們的姐姐妹妹。」
「恨你?不……」
「別胡鬧,你都十七了,還上什麼學?再說,我也教不了你!」
她一來,就坐到我們的窗台上,背倚窗框,兩腳並放,雙手抱著膝蓋,開始向我們提她的「十萬個為什麼」:
我打鼻孔里「哼」出了一聲。
我當年插隊落戶的地方,叫松樹溝,是北大荒最偏遠的一個極小極小的村子,距縣城二百八十多公里,到最近的鄰村去,也要走一上午。
春梅子,這個倔強的、野性的山村姑娘,一旦真正成了我的學生,便對我非常崇拜非常尊敬起來。她變得羞澀了,溫柔了,懂事了。每天,她比所有的學生都來得早,把教室打掃得乾乾淨淨。
她的身材,更挺拔,更窈窕,更顯出青年少女|優美的線條和體態的輪廓,更迷人了……
她不吭聲,仰起臉,眼睛盯著頂棚。
「對,是我。」
因為春梅子分明陷入一種狂熱的狀態。
人們感到太絕妙新奇了。人們安靜了,片刻的安靜之後,便是一陣騷動。有人跑到台前去了,伸長脖子要看個究竟。他們以為她口裡含著個哨呢!
我詫異地問:「春梅子,你坐在這裏幹什麼?」
李鴻元又捅了我一下,壓低聲音問:「你覺得怎麼樣?」
「可你,出於什麼……」
她開始喘息。她臉頰上淌下了汗。她顯然捉累了。
少頃,我分明聽到小提琴的聲音。接著,聽到大提琴的聲音。隨後,聽到了整整一個交響樂隊才能奏出的音響。
一個孩子替她說情似的從旁證實:「老師,她是沒上過學,真的!這裏從來就沒有過學校,我們都沒有上過學。」我終於違心地從嘴裏擠出兩個字:「好吧!」隨手用自己的筆在她的方格本上寫下了「鄭春梅」三個字。
李鴻元走後,我,鬱郁地病倒了。一天,我在昏睡之中感到有什麼人在我額頭上覆了一塊濕手巾。
男女老少,一致地公然地嘲笑我們的小白臉。生產隊長,一位六十多歲,頗見過些世面的,看得出在村人中享有極高威望的長者,不失禮數但又相當矜持地接待了我們。我們向他傳達關於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接受再教育的最高指示。「我知道的。」他臉上幾乎毫無表情地點點頭:「你們可以在這裏落戶。」
她再捉。
她捉住了。
晚上,李鴻元準時來到學校,背著他從城裡帶來的破風琴,教春梅子唱歌、跳舞。我的朋友在我眼中是很有些文藝細胞的。他當過我們中學的宣傳隊長,做春梅子的文藝啟蒙老師,我認為是綽綽有餘的。
……第二天,當我走進教室,發現春梅子又坐在教室里,最後一排,靠角落。我,愕然了。我,瞅著她問:「你,又坐在這裏幹什麼?」她,慢慢垂下了長睫毛,喃喃地回答:「我上學。」「難道你……沒上過學的么?」她,默默地搖頭。「你,一個字都不認識?」搖頭。我惶惑了。我不知怎樣答覆她才好。她,撩起睫毛,從眼角瞄瞄我,見我並無慍容,便從書桌里取出一個布包,打開來,將方格本、鉛筆,工工整整地擺到桌面上,而後,坐得端端的,目光直視著黑板。
我和我的朋友,甚至常常相對地做起白日夢來,夢想有一天,春梅子被縣文工團選走了;然後,又被省歌舞團選了,最後,被選進了中央一級的什麼文藝團體。她當然不應該也絕不會忘記是誰把她從山溝里提拔到文明世界中去的!那還用說!她成名之後,肯定會對採訪的記者談到我們,也會在她自己寫的文章中提到我們的名字!那是當然!一想到這些,我們都不免地飄飄然起來,彷彿我們已被世人普遍承認,是兩個具有慧眼善於發現人才的大伯樂了!我們對於春梅子將有錦繡般的前程都毫不懷疑,因為她有那麼好的歌喉!具備那麼好的舞蹈演員的先天條件!我們彼此發誓要把對她的培養當成一樁事業。我們不容許自己對這個美麗的少女懷有一點點非分之想。我們生怕對她的任何一種自覺的親昵都會招來口舌之端,玷污我們的純正的動機和神聖的事業。我們忠實地扮演著兩個嚴師的角色……
有時,她也不提出什麼問題難為我們。她就九-九-藏-書那樣子靠著窗框,一動不動地坐在窗台上,一雙大眼睛一眨不眨,凝視地眺望著谷口,眺望著黃昏后谷口迷濛的晚霧,眺望著谷口外荒寂的莽原,嘴裏將榛子殼咬得「嘎嘣嘎嘣」響,眼中閃耀著奇妙的神采……
「我不小了!再過幾個月我就十七歲半了!我能給你洗衣服,做飯,給你生孩子,我甘心伺候你一輩子!老師!你娶我吧!娶我吧!……」
我卻找不出一句可以安慰她的話。
她經常提出這一類令人發窘,令人啼笑皆非,而且難以回答的問題,彷彿在她的想象之中,城市簡直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方,城裡人都是些不可思議的人,城裡發生的都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睜開眼睛,見春梅子坐在我炕頭。她定定地瞅著我。她那張好看的鵝蛋臉上,往日那種魅人的少女紅暈消失了,蒼白,凄婉。我問:「你,怎麼沒上學?」她低下頭,低聲回答:「老師,你生病三天了……」「你來我這兒幹什麼?」「看你。」「你走吧。」「老師,你恨我?」
春梅子身下有三個弟弟兩個妹妹,一個孩子一個模樣,毫無同胞的面似之處。人們都說,她那些弟弟妹妹,沒一個是鄭老闆的。甚至還有人說,十七年前,有一個收山貨的外地人來到松樹溝,在鄭老闆家住過一宿,臨行留下一雙皮鞋算宿錢,不久春梅子她媽媽就懷了春梅子。這事兒沒有真憑實據。但前幾年一向不肯花錢穿戴自己的鄭老闆,卻穿過一雙半新不舊的牛皮鞋,倒並非無中生有。
春梅子突然雙膝跪地,緊緊抱住我的兩腿,仰起臉望著我,聲淚俱下,苦苦哀求:「老師!你娶我吧!要我嫁人,我就嫁你!我死也不跟那個外地人走!他那樣子像凶鬼!我怕死他了!……」
我們兩個來自大城市的知識青年,突然有一天雙雙出現在這樣一個曠世荒村裡,並且口口聲聲要紮根落戶,使那裡的人們感到大為驚奇。我們像火星人一樣被圍觀著。
這音樂是從春梅子口中發出的。那是樣板戲《沂蒙頌》中「捉雞」一場的音樂。由於這段音樂既不是樂器奏出來的;也不是半導體播放出來的,而是從一個少女口中模擬出來的,這少女又是人們所熟悉的,無論怎樣的人隨便可以輕佻一下的,所以這種表演便具有了一種特殊的吸引力。
她終於在牆角捉住了那隻「雞」,她抱著那隻看不見的「雞」,連舞帶蹈地旋轉至隊長身邊,把「雞」朝隊長懷裡一塞:「抱住!別跑了!」隊長卻一把將她拉到懷裡,抱住了:「丫頭!有你的!看不出你有這一手!捉得夠勁!」隊長大喊:「把獎品拿來!」有人立刻應聲捧來一個紅紙裱糊得方方正正、見稜見角的盒子送給隊長,再由隊長鄭重地雙手交給了春梅子。隊長拍拍她的肩:「丫頭,這歸你,我做主!」他變得和顏悅色起來。隊長又正經八百地對眾人說:「我看,這丫頭是咱松樹溝的一件寶物!往後,誰再敢輕薄她,我就不依!」春梅子,她雙手捧著那紙盒,笑了。她那根大辮子,在捉「雞」的時候散了開來,長發凌亂地披在肩上,背上。她一副得意的、驕矜的、勝利者的樣子。她笑著,笑著,那笑容漸漸僵止,凝聚,終於變成了哭相。她果然哭了。淚珠,大顆大顆的淚珠,從她眼眶中撲簌簌地滾落下來。如果她一直像剛才那般笑著,我會很不能自已地掉頭離去的。在我看來,她那笑,是很不正常很不自然的。那笑容浮現在一個少女臉上,令我著實感到凄涼、凄慘、凄楚、凄切。然而她畢竟是哭了;哭,對於此時此刻的她來說,也許更正常更自然些。我這樣認為。我的心,因了她的哭,而輕鬆了許多。人們,卻一個個的,都在默默地笑著。各種各樣的笑容,浮現在各種各樣的臉上。我不能理解他們笑什麼?笑春梅子?笑老隊長?笑他們自己?對於他們那種不可理解的笑,我心中產生了一種無名的憤慨。春梅子,終於「哇」的一聲爆發般地哭出聲音來。
然而,那裡的人們似乎從來就沒有想到遷居這回事,大概也沒有什麼人慫恿過他們。他們準是捨不得丟棄坡谷外那一望無垠的沃土。他們世世代代的汗水淌在那片沃土上。松樹溝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地角,僅有二十三戶人家,百來口人。和我一塊到那裡插隊落戶的,是我的同學李鴻元。我倆是形影不離的好朋友。他富於幻想而且具有探險精神。我從小多愁善感,珍惜友誼。跟隨他我敢於赴湯蹈火,去最原始的地域。
我的好朋友如此回答我。他眼睛盯著台上的春梅子,口中不停地發出「嘖嘖」讚歎之聲。
甚至有人喊:「在那兒!雞!」
她猛地把那個紙盒摔在地上:「你們都耍弄夠我了!」
「目的?也可以說,是一種絕九_九_藏_書對無私的目的!難道昨天你沒有看出來,她具有當一個舞蹈演員的先天條件嗎?我們應該為她創造這方面的條件!我們既然發現了她,就有義務向縣裡、省里、各方面的文藝單位推薦她!我相信她經過培養,能夠成為一個出色的舞蹈演員!將來成為一個舞蹈家也說不定!當然,她首先不應該是一個小文盲……」
「雞」掙飛了。
在我當上小學校的教師正式上課的第一天,我把她得罪了。或者更嚴格地說,是她把我惹惱了。
一般的村人們,雖然對於那女人的品行嗤之以鼻,但同時又不肯相信兩個城市知識青年對一個山野少女懷有的良好純正的願望。他們對聽到的那些飛短流長抱一種不可全信不可不信的態度。「無風不起浪。城裡的小白臉,有幾個不愛採花摘草?」「殺殺他們的風景也好。待到真鬧出些事兒來就晚了!倒霉的還不是春梅子!」「把春梅子教成演員?就憑他們?再說,不沾親不帶故的,哪有那麼好心的人!」他們頗有見解地議論這樣的話。他們看見我們,開始投以研究的猜疑的目光。我的幾個十二三歲的女學生,甚至遭到父母的阻止,不許她們上學了。我們感覺蒙受了奇恥大辱。我們只能用「腳正不怕鞋歪,身正不怕影斜」這句話做軟性的自衛的盾牌,但我們的自尊心畢竟受了很嚴重的傷害。我們面對這一個小小村子,百十口人形成的公眾輿論,終於抵擋不住,敗下陣來。
「看過小說《巴黎聖母院》嗎?簡直是一個艾絲美拉達!絕了!」
她一甩胳膊,虎視眈眈地瞪著我,忽然罵了我一句:「小白臉!不許我上學,我還不稀罕讓你教呢!」她從教室里跑掉了。我開始上課了。我對孩子們說:「同學們,我姓梁,今後你們叫我梁老師……」「啪」,什麼東西打在我的額角上,低頭一看,地上滾動著一棵松子。我接著對孩子們說:「今天我們上第一課,第一課先學一個『人』字……」「啪」,又一顆松子打在我鼻樑上。這一次,我清楚地看到,春梅子手裡拿著一個長長的紙筒,在窗前一閃。所有的孩子都嘻嘻哈哈地笑起來。我心裏把春梅子恨得咬牙切齒。從那一天起,她不再到我們的住處去玩了。春梅子給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還是在幾個月後全村的新年娛樂晚會上。所謂娛樂晚會,不過是這裏的村人們集體開心的一種名正言順的方式。除此而外他們全部的精神生活都依賴於半導體,而那玩意又不是家家戶戶都有的。沒有比松樹溝的人們對樣板戲再熟悉的了!大人孩子們都整段整段地唱,是天天聽半導體的普及結果。
「你?……」
我的學生們,一時鴉雀無聲,一雙雙眼睛,有的望著那女人,有的望著春梅子,有的望著我。「你幹什麼?」我問:「我在上課!」那女人橫我一眼,兩個鼻孔里重重地「哼」出一聲:「我來找我閨女!」「那,你也應該敲敲門!這點禮貌,你還是應該懂的吧?這是學校,不是你們家!」「喲!你還說得頭頭是道呢!每天深更半夜的,把人家大姑娘勾引到這兒來,抻胳膊扯腿,你們安的什麼心?」「你,你血口噴人!」「噴你哪兒了?我給你擦擦!小白臉!搞這一套你還太嫩了點!春梅子!小騷精!還得我拽你出來嗎?!」我氣得發抖,大喝:「你給我滾!」那女人「噔噔」走到春梅子跟前,一把抓住春梅子的胳膊,使勁往外拖。春梅子被拖到了門口,雙手扳著門框,掙脫著:「不!不!我要上學!」她兩眼淚汪汪,求援地望著我。「上學?跟我上山采木耳!」那女人「啪啪」打了春梅子兩記耳光。「住手!」我激怒了!我跨前一步,掰開那女人的手,用力一推,將她推出門去。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這女人呼天搶地,哇哇大哭,耍起潑來。附近菜地里幹活的婦女們,都朝這裏跑過來……晚上,令人感到威嚴可懼的老隊長來到了我們的住處,板起秉公無私的面孔詢問這件事的起始因由。我把前前後後的經過和我們那種善良的願望,不無委屈地對他講了。「原來這樣!」他沉吟良久,低聲咒罵了一句:「這個女人!」看來他是相信我們的,這一點稍稍抵消了我們心中的憤懣。老隊長出面平息了這場風波。他向那女人當面提出警告:一、春梅子有讀書的權利。二、再不許她到學校去胡攪蠻纏。然而這場風波畢竟鬧到了村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地步,那些平素對春梅子懷有歹心邪念而又勾引不到手討不到便宜的傢伙們,便翻動他們骯髒的舌頭,借題發揮,添油加醋,製造出聳人聽聞的流言蜚語來。
然而,這畢竟是一種沒經過專門訓練的即興表演。也許在舞蹈家們看來,不過是一個野俗的少女過分任性的胡鬧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