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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鰉

捕鰉

我們覺得那一時刻他的臉真是又老又美麗。
她們還怪近便地喊「喝了少」。「少」喊成「勺兒」,發著甜蜜的兒音——大概不是她們的標準話,然而那麼好聽。也許實際上並不見得多麼好聽,乃是由於我們長久聽不到女人聲音的緣故吧!其實呢,說長久未免誇張,我們不過才離開連隊個把月的光景。
大家幹得特別來勁兒,都說有了老嚴頭兒的正確領導,如果我們捕不到那江中的龐然大物,結果反倒叫對岸他們那些個女人捕了去的話,那才將中華男兒的臉丟盡了呢!還有何面目見江東父老?
「都不想跟他捕鰉魚了?」
有來無往非禮也——小人才那樣。我們當然都不是小人,於是她們往江這邊擲吻,我們往江那邊扔石頭。擊起水花濺她們。她們喊「喝了少」,我們喊「打倒修正主義」。她們便十分高興起來,又是一番招手,揮手帕,擲吻。她們顯然聽不懂我們的話,我們卻能理解她們的手勢——無非要友好,不要仇恨等等的。
那一年是「珍寶島事件」的第二年。現今大學二年級甚至三年級的學生,那一年剛出生,所以就未必很知道「珍寶島事件」是什麼「事件」。他們不知道,我們完全不必大驚小怪。那一年他們剛出生嘛!再說各種各樣的大學生備考複習提綱中,想必又沒這個。再說他們現今知道的許多事情或事件,我們不是也不知道的嗎?
「不,我看得向連里彙報,這比咱們隔著江以眼還眼性質嚴重多啦!」
他分明在懺悔什麼。
我們也便肆無忌憚。「最高指示」曰:「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她們分明地是在誘惑我們,當然是她們首先犯我等中國兵團戰士啦!即便「官司」打到聯合國代表大會,我們也不覺得理虧。兵團戰士胸有朝陽,反修鬥志堅。我等中國熱血男兒,連死都不怕,還怕誘惑嗎?隔著條大江為界,誘惑也不過就是誘惑罷啦!於是我們一字兒排開在江邊,「眾志成城」,各自抱著膀子望她們。局勢很微妙——雙方都由「戰略偵察」轉入了「戰略對峙」。她們在對岸笑,不是遠視眼也知道她們在對岸笑,因為異國情調的令人心曠神怡的笑聲飛過了江。「喝啦少!喝啦少!」她們對我們喊「好」!好!——當然好!那些個出浴的維納斯向我們揮舞裸臂,擲投親吻的情形,真是入詩入畫,入詩入畫啊!我想我等必定都有些暈眩,都快昏頭漲腦地往後便倒了!於是我們只有引吭高歌——「兵團戰士胸有朝陽,胸有朝陽!反修防修意志堅,意志堅!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一手拿槍,一手拿鋤,……同仇敵愾眾志要成城……」她們呢,她們肅然聆聽。好像她們多麼多麼地喜歡聽我們引吭高歌似的。我們唱累了,她們又「撲通」躍入江中暢遊起來。其中兩個,竟向我岸游來。這可是不允許我們感情用事的問題!我們便喊:「不許游過來!」「中國邊界絕不容侵犯!」岸上的「那些個」吶喊助威,江中的兩個對我們的抗議不予理睬,看著漸漸游至江心,就要過界,活該大腿抽筋,或都沒了力氣,眼見著亂了動作,就往下沉!我們又面面相覷。
於是上午我們在他的指導之下修那木筏。他想得很周到,隨身帶來了釘子、鎚子、「扒鋸子」、粗鐵絲等一應用物。
我們一個個無地自容起來,好比做賊當場被人擒住了手腕了。一個戰友,急中生智,強詞奪理,憋出一句話道:「這叫以眼還眼!」「對,對,以眼還眼!」我們紛紛附和。「以眼……還眼?」老嚴頭兒的臉緩緩轉向我們,也可以說,就等於轉向了「修正主義」那邊和他們的「那些個」,但極迅速地,馬上又回望向遠方的祖國大地,莊重而莊嚴地沉默。良久,往地上啐了一口,恨恨道:「媽那巴子,也是這個理……不看白不看!那你們就管夠看吧!」說罷,他大步便走。
我們問他,那邊的情況,他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他支吾半天,終於坦白,年輕的時候,他曾和那邊的一個女人好過,也是由江這邊看人家在江那邊洗澡認識的。
待他上了岸,我們圍上他,用拳頭擂他、掐他、擰他。
後來她們不但洗衣服,而且洗澡了。
那天中午,老嚴頭兒為當「公使」而颳了臉。他的臉,其實刮與不刮,並無怎樣的區別。班長貢獻出自己的一套疊出線的半舊軍裝,逼他換上。我貢獻出了一頂軍帽,還有人貢獻出了一條士兵武裝帶。他穿戴起來,居然像個人物似的了。他自己也似乎覺得自己是個什麼人物了。我們簇擁著他,來到江邊,和對岸的她們對話。
大家紛紛表態:「那是一定的啰!」「那是一定的啰!」
「看,是他!」
孔老夫子雖然是中國的聖賢,但卻說過很不怎麼樣很沒水平的話,比如「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這一句,後來又被中國的些個心懷叵測的大夫或曰知識分子們加以發揮,成了「天下的事往往由於女人們搞壞了」的意思。這的確是很他媽的。不但女人們有理由抗議,公正點兒的男人,比如我們吧,也認為是屁話。其實呢,搞壞了天下的女人是極少的,且大抵在中國。比如呂后,比如江青。他們蘇聯歷史上也攤著了一個壞女人——葉卡特琳娜便是。更多的情況之下,天下事是由天下的男人們搞壞的,而女人們希望將男人們搞壞了的事,再搞好起來。比如江對面那些蘇聯姑娘和少婦。由於女人而引起戰爭的事更其不多。眾所周知的只有一次,那個女人叫海倫,並且歸根結底,罪過不在美麗的海倫,而在於好色又奪色的男人們。魯迅先生是批判過孔夫子的。文章千古事,這是有據可查的。我們當然是敬仰先生的,所以呢,在對「敵邦」的那些個農家女們高喊「打倒修正主義」的間隙,免不了也忘情地喊一通「向婦女同志學習」,「向婦女同志致敬」,可惜她們照例聽不懂。與她們擲過來沒人接的吻read•99csw•com同樣可惜,彌補遺憾的措施,便是接著喊一通「女人烏拉」!「烏拉」盡量喊出俄語的發音,她們還是個似懂非懂。直至後來,乾脆一見了她們,只喊「烏拉」。這她們便明白了——見了她們我們是多麼的高興!於是她們也喊「烏拉!」「烏拉!」我們也便明白了——見了我們,她們也是怪高興的。大概她們男人整天地見著她們,早已不太激動於她們的可愛了吧?大概他們也很難獲得如我們一樣,望見了她們便喊「烏拉」的禮遇吧?
白天卻好打發多了。上衣扎在腰間,赤膊掄起釤刀,機械地只管一下一下掄,也就顧不得想家、想和平問題、想世界大同等等。草一大片一大片地在身旁躺倒,身後鋪下一條綠毯,蠻富有勞動的詩意的。
而我們受感動的不是他的懺悔,而是別的。
不能見死不救是不是?
他沒好氣地說:「你小子算什麼東西?管得著老子嗎?老子是烈士他爸,你不准我假,我就不能回連隊去一次啦?狗屁性質的問題!」
連長想了想,說:「也是這麼個理。」老嚴頭兒卻將連長扯到一邊,悄聲請求道:「連長,也算我個烈士吧!」連長說:「你沒死呀!」他說:「那也得算我個英雄!我當老子的,面對修正主義,反正不比我兒子少色(shǎi)!」
班長說:「完了,它遠去了!」
六個年輕的蘇聯女人真勇敢!她們一獲救,又緊緊拽住網綱,對我們叫嚷不止,鼓勵我們與那龐然大物搏鬥。老嚴頭兒也吼道:「爺們兒!別惜命呀!」便用漁叉刺那浮在水面上的烏黑髮亮的軀體。
也許只有老嚴頭內心裡不是這麼想的。他兒子死在珍寶島的槍林彈雨中。他也常常和我們一樣,呆坐在帳篷外,吧嗒吧嗒地咂著煙袋嘴,眯起眼睛望江那邊的村子。誰也不清楚他內心裡究竟想些什麼。也許想怎麼樣能過到江那邊,放把大火,將那村子燒成一片火海?他不說,我們也不問。
她們戲弄我們!人道主義沒有發揚成功,我們乾瞪眼。救人——不,救女人心切,體力耗盡,卻險些葬身江底!她們在彼岸那個笑呀。我們上了岸,「乾瞪眼」一邊嘔江水,一邊詛咒:「媽的修正主義女人,下次老子再也不救她們了!」那天晚上,我們問老嚴頭兒——我們到江邊去,是為了解悶兒,他到江邊去幹什麼?逼他老頭交代。
大家倏地全站起。
隔著江面,不太寬不太窄的一段江面,互相望著,手裡洗著,依依一江帶水情,遙遙相望鎖唇舌,不浪漫也夠浪漫的啦!她們三五一夥地,將盆沿的一邊卡在腰際,穿著各色的「布拉吉」,一群活潑的麂子似的從村中走來。下身被綠的草和灌木叢隱沒著,望去就好像游來的,並且唱著歌。我們的報紙告訴我們,他們的西紅柿已經八個盧布一斤了,那還唱歌,足見俄羅斯民族是個多麼樂觀的民族。而老嚴頭告訴我們,人家的西紅柿沒那麼貴,八個盧布一公斤,其實是四個盧布一斤。我們的報紙太馬虎,少印了一個字,就給人家提高了一倍的價格。並且呢,四個盧布一斤是在城市,在農村,和我們一樣,西紅柿並不算稀罕的東西。又足見老嚴頭是個很正直的人,不因自己的兒子和他們的軍人打仗死了,便造人家的謠。老嚴頭認為,兩個國家好比兩戶人家,好,就常來常往,以情還情,以義還義;不好,少來往或不來往就是了,管人家西紅柿多少錢一斤幹什麼?不是吃飽了撐的嗎?打仗歸打仗,專論打仗誰有理沒理就得了唄。人家的西紅柿就算貴,又沒端著槍架著炮強迫中國人買啊!我們便覺得老嚴頭這麼正直,挺可敬可愛的。
聽不懂的歌兒動聽極了。
不可思議的事情隨之發生了——但見那龐然大物的後半截身軀豎起在江面之上,粗粗壯壯的,三四米多高!緊接著,驟然朝她們的小船砸下去!好險!偏了些,沒砸著。浪涌將小船橫著推出幾米遠!但它帶起的半張網,在空中散蕩了開來,落下后,竟將她們連船一齊罩住了!小船在江面上繼續滴溜溜打轉。她們在網下掙扎,發出一陣陣尖叫。這驚心動魄的一幕,使我們觀望得目瞪口呆。她們那張攔江網,一半纏繞在那龐然大物的身軀上,一半罩在她們和她們的船上,那情形很難說明白是人捕鰉還是鰉捕人!它又要對她們的小船進行攻擊,但由於它和船之間的網太短了,沒能像第一次那麼威懾那麼成功地豎起,只是尾部在小船旁拍了一下。小船在江上一跳,幾乎傾覆!
老嚴頭兒聽了,顯出了精神力量無比強大的樣子。他告訴我們,那邊村子里的男人,大多數都當礦工去了,形成了他們那個村子幾十年的傳統——男人務工,女人務農,所以那差不多可以說是個女人村。
分明的,他唯恐繼續看著我們,使我們發現,他的目光從我們頭頂延伸,也不可免地望過江去,便同樣望見了「那些個」,大有瓜田李下之嫌,反授我等以柄。
那才是一張男人臉哪!
一次,我們的一個夥伴說:「她們都在望著我們這兒笑話我們哪!」大家問:「你怎麼知道?」他說:「她們一個個是在望著我們這兒笑嘛!」隔著條大江,不但望得見她們的裸體,而且還望得清她們的笑臉,那就非但不能是近視,需得是度數相當之高的遠視啦!我們不信——因為那夥伴的綽號是「白瞪眼」。我們提醒他別忘記了這一點,他才想起找他的六百度的近視鏡,還說:「讓我戴上眼鏡仔細望望,她們若沒在笑話我們才怪呢!」突然我們聽到有人在我們身後非常威嚴地咳嗽,有種先聲奪人的意味。我們如驚弓之鳥,不約而同地回過頭去。除了老嚴頭還能是誰呢?這個老傢伙!我們監視她們,而他監視我們!我們監視她們畢竟進行的是隱蔽的監視,而他對我們進行公然的監視!我們尷尬且憤怒地瞪著他。那一時刻,我真想揍他一頓read.99csw.com。我的戰友們肯定也個個作如是之想。他竟還敢咳嗽!咳嗽得還非常威嚴。一個既沒傷風感冒,也沒得氣管炎,更沒被煙嗆的人,當著你的面,在你極其尷尬的情況下,煞有介事地咳嗽,你怎麼能不覺得受了侮辱呢?「原來你們是躲在這兒望那些個!」老嚴頭兒說時,並不看我們,轉過身去,看遠方的祖國大地。
中午不睡覺,困也不睡,跑到河邊去洗衣服、洗澡。沒有姑娘存在,小夥子大抵是不計較衛生的。誰見過幾個男性勞動者,見天價像一隻浣熊似的,稍有空就蹲在江邊大洗特洗呢?坦白講,還不是因為江那邊也有人洗衣服,而且是女人,而且是姑娘和少婦們。奇怪得很呢,從不曾見過他們的老女人們到江邊洗衣服。興許他們那年代家中就用上了洗衣機?果真如此,那麼他們的大姑娘小媳婦又何必到江邊洗衣呢?不明白,至今也是個不明白。語言不通,當年也就沒問過。排除語言障礙這一點,當年也是不好問的。怎麼問?——「喂!你們的母親婆婆們為什麼不到江邊洗衣服?」——不是傻青冒傻氣嗎?再說,江對岸若真是他們的老女人在洗,我們往江邊跑幹什麼?不也是傻青冒傻氣嗎?
於是冷落了班長,將老嚴頭兒團團圍住。班長被閃得怪沒趣兒的,出帳篷轉了一會,在帳篷角「嘩嘩」撒了一大泡尿,回來后,也悄沒聲地坐在了老嚴頭兒身旁。
他說著,一個猛子扎入江中。露出頭時已離岸三十多米。平時看不出,老傢伙如此好水性!藉著月光,我們望得分明,他上了岸,將網綱拉直,拴在對岸一棵歪脖子樹上,然後,朝那個村子瞅。
班長搶白道:「古代人打仗,殺死了敵人,不是都拎頭慶功的嗎?哪有拎腳的?」
其餘的跟著唱起了歌。
班長沉吟良久,說:「具體事兒,具體分析。對咱們老嚴頭兒過去所犯的錯誤,我相信大家會從中吸取有益的教訓的。」
第二天,吃過早飯,老嚴頭將我們帶到江邊。順著江邊往上遊走了半里多路,扒開江邊的蒿草,但見有一不大不小的木筏,乘載我們全體,那是沒什麼問題的。老嚴頭兒跳上去,仔細視察了一番,說:「得修!不修理不成。不修就這樣,非被那東西一頭拱散了不可!」我們問你怎麼知道這地方有木筏?他說去年他和別的連隊的人組成團里的伐木隊,幾名老職工想搞幾根圓木存著將來打傢具,合夥藏在這兒的。
我們惶惶然不可終日,勞動情緒大受影響,少打了許多馬草。傍晚,老嚴頭神氣活現地騎著馬回來了,帶回了一捆叉魚的鋼叉和一大團網。鋼叉夠我們一人一把,不多不少,叉尖磨得鋒利。我們紛紛質問他回連隊幹什麼去了。他洋洋得意地回答:「都眼瞎啦?明知故問!」守著黑龍江,有根魚竿就有魚吃。何況我們來時,想到了吃魚的問題,帶了好幾根魚竿,更沒斷過吃魚,何勞他回連隊取漁叉漁網?
得到那貧下中農的同意,或曰「批准」,我們認為再沒必要隱藏在灌木叢后了。何況我等從他的話中,還聽出了幾分慫恿的意思。再者說了,堂堂中國人嘛,君子不做鬼鬼祟祟的偷窺之事,於是我們一個個光明正大地打灌木叢后閃現出來。
我們望著江那邊的燈光,望著一束束筆直升上夜空的炊煙,望著炊煙中萬萬千千的柴火星兒在夜空閃現和消失,聞著隨煙從江那邊飄來的松脂味兒,聽著拖拉機起動或熄滅的馬達轟鳴聲,聽著狗吠,聽著牛叫馬嘶,聽著他們的女人們對牲畜的吆喝,真他媽的想家!
於是憤怒平息,全體在心裏寬恕了他。
國慶就是他那烈士兒子。
她們顯然也知道我們其實是怎麼個避法的,卻很寬容,很大方,並不曾有過任何方式的國際性抗議。我們呢,並不覺得違犯了「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因為我們亦可以振振有詞地解釋——我們在監視著「修正主義」的一舉一動。提高警惕,保衛祖國嘛!
班長游回來后,說做了很好的掩飾,萬無一失。第二天查看,卻遭到同樣破壞;並且,又發現了拉過來的網,於是我們也破壞之。接連數日,對方偷偷將網拉過來,我們偷偷將網拉過去;對方砍斷我們的網綱,我們砍斷對方的網綱。那村子里的幾個年輕女人,依然每天中午到江邊洗衣服,洗澡。
除了一個班的「兵團戰友」,還有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兒,當我們的伙夫。老頭兒姓嚴,我們就叫他「老嚴頭兒」。按說五十歲的人,夠不上被叫「老頭兒」的資格。他面相老,滿臉橫七豎八的皺紋,我們這些渾身學生味的少年,也就突破歲數資格,「超前」地管他那麼叫了。他呢,並不覺得我們糟踐了他的形象,並不像城裡人那麼小心眼兒,暗自難過。依我們看來,他挺樂意接受「老頭兒」這種稱呼。我猜大概他是這麼想的——何不落得個倚老賣老呢?故我們叫他「老頭兒」時,他總是有答有應的。
「老毛子女人,那才真叫是女人哪!把我親愛得沒著沒落的!我借口打魚,常住在江邊的草窩棚里,每天夜裡,她划條小船,偷偷過江,和我在草窩棚里幽會。天亮前回去,神不知鬼不覺的……」
我們便停了手中的活兒。
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龐然大物並不向水底下潛。若它向水底下潛,我們絕對奈何不了它的。興許是因為被網纏繞住了,懵懂了吧,它光只在我們的木筏四周轉。那幾個緊緊拽住網綱的年輕的蘇聯女人,好比坐在磨盤上,緊緊拽住一頭驢的韁繩。它轉,木筏也轉。鰉魚畢竟不是鯊魚,再大,也缺少股兇殘勁。我們只管刺、刺、刺……
管他什麼事件哪,不知道就不知道。地球挺大,熱熱鬧鬧地存在著一百幾十個大小國家,密密麻麻的幾十億人口,昨天和今天,總有些事件什麼的發生。一言以蔽之,那一年是中國和蘇聯因為黑龍江上的一個島子大動干戈的第二年。那一年我和一個班的「兵https://read•99csw.com團戰友」在黑龍江邊打馬草。當然是我們這一邊。當然是秋季。
我們都保證道:
我們一個個屏息斂氣地盯著老嚴頭兒,如果他是在用謊話涮我們開心,我們非撲上去狠狠揍他一頓不可。老嚴頭兒不動聲色地說:「騙你們,我是大姑娘養的!」大家便一哄而上,七扯八拽地將他托起,接連拋向空中,高呼:「烏拉!烏拉!烏拉!老嚴頭兒萬歲!萬萬歲!」班長是很看過些外國小說的,晚上,他給我們繪聲繪色地講海明威的《老人與海》,我們全聽得入了迷。老嚴頭兒卻輕蔑地撇嘴,問班長:「那老傢伙捕了條什麼魚?究竟有多重?」班長認真地想了許久,回答說可能是條狗魚,或者類似狗魚的魚;換算成中國的重量單位,大概六七十斤。老嚴頭兒「嘿嘿」冷笑道:「才六七十斤?那也值得寫成篇小說?寫小說的人,能經過些什麼了不起的事?哼!」
黑龍江推著我們,推著她們,推著木筏前的那龐然大物,從從容容地漂向下游。
是夜開始,我們和老嚴頭兒之間的關係起了變化。他在我們心目中,分明已帶有了某種傳奇的浪漫的色彩。儘管他那張皺巴巴的超前老化的臉,怎麼看怎麼應該與浪漫經歷絲毫無緣才對。而他,則儼然以頤指氣使的首領自居了。睡前,竟吩咐我們的班長,替他把洗腳水倒了去。班長呢,不哼不哈的,乖乖地照辦了,似乎為著經歷捕鰉的大刺|激,心甘情願地「讓賢」,並且再也沒有提過「海明威」三個字。班長是個相當識趣的人。
木筏上的我們和她們,一個個濕漉漉的,全都癱倒著。癱倒著的我們內心裡充滿了驕傲,癱倒著的她們像一條條半裸的人魚。她們近在咫尺,我們倒羞於瞧她們了,只望天空的火燒雲。儘管她們全大胆地以一種奇異的目光瞧著我們。
連里派來的一輛馬車,拉走了半條大鰉魚。魚頭歸了我們——那是她們感激的表示;魚尾歸了她們。
「最厲害的辦法是,告訴他老伴!」
那一年,我們班全體榮獲「五好戰士」稱號,老嚴頭兒榮立三等功,團里授獎旗一面。金線繡的兩行字是:敢同蘇修爭高下,不向霸王讓寸分。
班長趕緊大加奉承:「那是,那是!六七十斤,算條魚嗎?海明威又怎麼能與您相比呢!他居然成了名人,還不是美帝國主義把他們自己人吹得邪乎唄!」
我趕緊盯問至關重要的一句:「那你不會向連里打我們的小彙報?」他站住,肯定地回答:「我不……但你們若膽敢把這種小流氓行為帶回連隊,沒你們好下場!」
他說,反正他到江邊去,不是為了看老毛子女人洗澡,更沒動隔江和她們調情的邪念。他說,隔著條江,又來不了「真格的」,有什麼意思!
油燈昏黃的光照里,老嚴頭兒那一張核桃似的臉,表情虔誠得令我們感動,似乎每一條皺紋里,都深藏著一絲絲一縷縷男人的柔情。
望他走遠,我等面面相覷,各自舒了口氣。
班長的眼睛瞪得幾乎凸了出來,那種表情證明他內心裡衝動到了何種地步!捕鰉!起碼兩千多斤的龐然大物!在黑龍江上!在中蘇水界線上!想想吧,多他媽的刺|激!缺少刺|激的日子,對我們來說,真他媽的難挨啊!
當年還沒有「第三者插足」這種提法,類似的事民間叫「打野食」,批評場合叫「作風問題」。「野食」打到國境那邊去了,就也算是「作風問題」吧,不是夠超水平的了嗎?水平不同,我們認為,不能按中國之道德規範,一概論之。我依次觀察大家的臉,看得出來,每個小子其實都不是好小子,心裏邊可能都在做著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的非分之想!
「當然當然!」
但老嚴頭兒總算不辱使命,比比畫畫了半天,她們中的一個,跑向我們拉網的地方,將我們的網綱,又拴在樹上。我們中的一個,也跑向她們拉網的地方,將她們的網綱,也拴在了樹上。
我們全體對他抬手,催他趕快游回來。他也對我們揮了揮手,那意思是要我們別管他。接著,老傢伙竟沿江邊,向那個村子走去!站立在此岸的我們,一個個又急又氣;急也白急,氣也白氣,不敢喊他,只有隔江隨著他走的份兒。一會兒,他被蒿草和灌木叢擋住,不見了。我們坐在江邊,惴惴不安地等待。班長恨恨罵道:「老王八蛋!回來了,今後得把他牢牢拴在馬樁上!」
蘇聯人也是人呀!何況是女人!岸上的她們慌成一團,向我們指手畫腳,呼籲求救!要發揚革命的人道主義是不是?我們呢,一個個也來不及脫衣褲子,撲通撲通,爭先恐後躍入江中,迅速出救。待我們游近那兩個眼見就有沒頂之災的裸女,她們忽然停止了水花亂濺的掙扎,比兩條白豚還靈活地將全部身體浮出水面,動作洒脫而優美地一滾,便翻了個身,輕鬆自如地仰游回去了……
火燒雲美極了……
於是我們手中的利叉齊下!一叉下去,一股紅的血,無鱗的軀體之上,便綻開一朵粉白的花。那段軀體,彷彿是用黑綢布打成的棉花包,怎禁得我們的利叉亂刺!
船是沒有的。
好個老嚴頭兒,後來乾脆躍入江中,一手抓住纏繞在它身上的網,一手揮叉,叉刺入它腹中,一通亂攪……
忽然那村子里一片狗叫聲!
班長糊塗了:「這……連里同意嗎?」他說:「我想乾的事,用不著向連里請示!」「多大的魚,用得著這麼結實的漁叉呀!」瞧著各自跟前叉柄手腕粗細的漁叉,大家都犯糊塗。「多大的魚?你們猜。」「難道這黑龍江里有一百來斤重的魚不成?」「一百來斤?」他嗤之以鼻。「老嚴頭兒,你到底想讓我們跟你打什麼魚哇?」「鰉魚!鰉魚精!我估摸,那精怪少說也有兩千斤!要不,能惹我動這麼大心思嗎?你們往江邊跑,我不是這幾天也往江邊跑的嗎?」我們耳聞過從黑龍江中捕到大鰉魚精的事。蘇聯那邊捕到過,我們這邊也捕到過。那是百年不遇的事九-九-藏-書兒啊!
老嚴頭兒坐在帳篷口抽煙,瞧我們替亞當和夏娃復讎,顯出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超然度外的樣子。那時刻火燒雲在西方天際無窮地變化著。忽然江上傳來了女人們亢奮的緊張的驚悸的叫喊聲!老嚴頭兒騰地跳了起來,大吼:「趕快抄傢伙!跟我來!」他首先抄起一柄漁叉,向江邊猛跑。我們也紛紛抄起漁叉,緊隨其後……江上,幾個蘇聯女人坐在一條小船上,各自身體后傾,合力拽住一條網綱。小船前十幾米處,一段烏黑閃亮的軀體,纏繞著網,在江面上翻滾,攪得波迭浪涌。老嚴頭兒頓足嘆道:「老天不長眼,讓它撞在了修正主義的網上!」但那龐然大物並不是那幾個女人就能對付得了的。隨著它的翻滾,但見那隻小船如同冰面上的一隻陀螺,滴溜溜打轉兒不止。
我們和《老人與海》一對比,覺得還是老嚴頭兒講的這好聽啊!
我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江面上什麼也沒出現,但見有兩道分水線,從江心一直輻射到兩岸。一艘小型潛水艇,也就能造成那麼大的分水線罷了。
於是我們就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反修」歸「反修」,禁不住「革命歌曲大家唱」。只不過「莫斯科」唱成「哈爾濱」罷了。老嚴頭知道莫斯科是他們的首都,所以那一句是非改唱不可的;不改唱,怕刺傷了他的心,也怕他向連里彙報。刺傷一位在中蘇邊境戰事中犧牲的烈士的父親的心,我們自己也認為太不人道。何況那場戰事是一年前的事,並非一百年前的事……
老嚴頭兒聽著,指指點點著,一副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大將軍模樣。
我們乃「兵團戰士」。「兵團戰士」也是戰士,是戰士就應嚴格遵守「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其中第七條——「洗澡避女人」,這當然體現著戰士的文明啦。「洗澡避女人」,也當然包含著「避洗澡的女人」的意思了。何況洗澡的她們,並不換泳衣。隔著條大江,她們似乎認為沒有什麼非避不可的必要。於是呢,她們不避我們避,我們便避到灌木叢后。我們避的只是我們的身體,不避我們的眼睛。一江之隔的宇宙空間,透明度良好,便使我們聯想到了我們的童話——「牛郎織女」的故事。牛郎偷看織女們洗澡,後人不認為他那是流氓行為。我們也便有了充足的理由不譴責自己。
連里交給我們的任務明明白白,是打馬草,又不是打魚!我們都默默地以不信任的目光審視他。班長進一步質問:「為什麼沒準你假,你偷偷回連隊去?這是什麼性質的問題?」
她們出現在河邊時,若望見對岸的我們,往往主動打招呼,揮手,有的甚至隔著江,向我們擲過來一串串飛吻。我們很原則,不接「修正主義」的吻。「修正主義」者們的女性,那吻不就等於是「糖衣炮彈」嗎?不爆炸也是炮彈哇!豈敢接啊?不接,吻便落在江中,沉沒江底了,連點水花兒也不濺起來。細想想,都是實實在在的吻,人家誠心誠意地擲過來,從沒打手勢要求過什麼回報,也不要「回扣」,不接,紛紛地落在江里,被魚們白撿了去,真是怪可惜了的!
捕鰉,光靠網和叉,當然是不行的,總還得有條船啊!
他一個勁兒求饒:「別這樣,別這樣,你們犯不著這樣么!我不過就是想看看,她家住的還是不是原先那幢房子!」第二天,我們到江邊去查看情況,見對岸那棵歪脖樹被砍折了,我們的網,一半漂在江中。老嚴頭兒思忖片刻,說:「缺德!難道她們也曉得了江中有鰉魚不成?」他吩咐我們分成兩撥兒,上游下游,沿著我們的江邊,仔細觀察。果然不出他所料——對岸也拉過了一張網來,也拴在我們的一棵樹上。我們便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砍倒了我們那棵樹……是夜,我們又將我們的網拉過了江去。這一次執行「特殊任務」的,不是老嚴頭兒,是班長自己。我們都對老嚴頭兒有些不放心了。
「豈敢豈敢!」
她們中的一個唱起了歌。
「看!」
江中,一個人頭泅過來。幾條狗追至江邊,狂吠不止。
班長低聲說:「它若往水裡一紮她們可就全玩完啦!」「媽的,你們都眼瞎呀!還愣著袖手旁觀嗎?上木筏呀!」老嚴頭兒率先朝我們的木筏奔去。沒有篙,即便有篙,江中心的水那麼深,也是起不了作用的。幸而流急,一眨眼,就將我們的木筏送到了她們的船旁。我們的幾雙手同時伸出,死死地扳住她們的船幫。老嚴頭兒放下漁叉,抄起筏上的大斧,一陣亂剁,墊著她們的船幫和我們的木筏,將網剁破,於是我們將她們扯到了我們的木筏上。她們一共六人。我們的木筏增加了六人,明顯下沉,江水沒了木筏。
於是我們高呼「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勝利萬歲!」她們呢,頻頻向我們擲吻,一串串的,多得想接也接不過來……傍晚,我們在帳篷外擺布一條不幸被我們捉到的蛇。那是一條無毒的蛇。然而因為畢竟是蛇,我們便認為無論怎樣擺布,都是算不得什麼罪過的。班長又給我們講了亞當和夏娃的故事。聽了那故事,我們一致決定,生起一堆火,將蛇活活燒死,替一切男人和女人的先祖出口惡氣。
好男不和女斗——中國的道德準則。經過一番爭論,最後大家一致決定,推舉老嚴頭兒,隔江和她們進行一次談判——雙方都停止破壞行徑,我們幫她們將網拴牢在我們這邊,她們也得幫我們將網拴牢在她們那邊。大鰉魚撞在哪邊的網上,捕獲權歸哪一邊。聽天由命,天命總是公正的吧!
「嘿嘿,她們治不住它。瞧著,它非把她們的船弄翻了不可!末了它還得歸咱爺們兒!」老嚴頭兒又樂起來,手舞足蹈地叫喊:「放手!快放開網綱吧!你們這些老娘兒們,不想活啦?!」
晚上,江邊一片寂靜。那種寂靜,才真叫是寂靜哪!耳邊只有汩汩的江流之聲。除了江流之聲,再任什麼聲音也甭想聽到。人坐在帳篷外,覺得天地九九藏書之間沒有了自己這麼個人似的。你明明是被那種靜給蝕掉了,就好比一塊糖一粒鹽溶解在了一杯水裡似的。天漸漸地黑下來,往咱們這邊回望,也望不見個燈火,彷彿地球就沒有過燈火似的。最近的一個連隊離我們二十多里,它的燈火被山擋住了。人在天黑以後,總想見燈火的,大抵如此,因為你知道,燈火畢竟是存在的。回望,望不見,於是呢,我們就只有望人家那邊兒的份兒。隔著江望人家那邊,江對岸有個村子,當然是人家的村子,當然是句廢話,廢話有時也有獨特的意義。我想強調的是,望著人家的村子時,很希望那不是人家的,而是我們自己的,中國的。這絕不等於我們的潛意識裡有侵略的野心或本能。恰恰相反,那一時刻,我們都是最最虔誠的和平主義者,世界大同主義者。沒有戰爭,沒有敵意,甚至國與國之間也沒邊界,自由往來,那將是多麼的好呢?戰爭這玩意兒,歸根到底,是不美妙的遊戲。沒邊界,不也就同時沒了侵略或反侵略的軍事行為了嗎?沒邊界,我們不是可以划船到江那邊去了嗎?在百無聊賴的晚上,划船到江那邊,邁入某一戶人家,對主人說:「嘿,我們來了,還沒吃飯呢!」於是受他們的女主人熱情之至的款待;於是和他們的男子漢們開懷對飲;於是和他們的姑娘們眉來眼去,語言不通,眉來眼去則便既正常又有情趣;於是逗他們的孩子玩耍。誰敢說這麼著不好?誰說這麼著不好難道不是假正經偽君子嗎?皇天后土,我們當時內心可都是這麼想的!
「修正主義」那邊的那些個美妙的女性的裸體,或站或立、參差地、勇敢地向我們「挑釁」,或曰展示魅力也未嘗不可。中午的陽光下,都那麼白皙,像一段段白樺木樁。她們簡直肆無忌憚。
「真的?」
然而她們似乎真不想活了,竟沒有一個放開網綱。她們似乎下定了決心,不成功,便成仁,預備跟那龐然大物同歸於盡似的!
老嚴頭兒從兜里掏出水淋淋的煙包,低聲罵了一句,掃興地扔到江里。
他一邊說,一邊依次走到我們跟前,將漁叉一柄一柄插在我們跟前,最後發號施令:「聽著,從今天起,咱們不打馬草了,你們都跟著我打魚,都得聽我的!」
忽然他大叫一聲:「停!」
「有一天夜裡,我等了她很久,她也沒來,我就不知不覺睡著了。夢裡,我覺得一陣又濕又涼的,睜開眼一看,她來了!赤光溜條地就來了!我問她怎麼才來,她說船被別人借去了,游過江來的!我問她就這麼赤光溜條地游過江來的?她說是。她說沒船,她本不想來了,可半夜裡想我,想得睡不著,無論怎麼也睡不著!她說著就抱住我,偎在我懷裡哭了……我會幾句他們的話,她會幾句我們的話,語言半通不通的,靠手勢,互相都能明白點對方的意思就是了!那才真叫是女人哪!她沒穿衣服,不敢久留,和我廝混了兩個多鐘頭,趁著夜黑游回去了。以後我也到他們那邊去幽會過她。一次,偏巧碰上她丈夫半夜三更的回到家,把我狠狠揍了一頓。我任人家揍,一下都沒還手。咱們偷了人家的老婆,咱們不對是不是?咱們不對,咱們就不能還手。後來,我就和她一刀兩斷了!她有丈夫,我有老婆,就是國慶他娘哇!愛歸愛,不正經的事兒,不能一竿子干到底,是不是?」
然而老嚴頭兒胸有成竹。
接著他向班長請假,要求允許他明天回連隊去一次。班長一聽,神色就有些緊張,很乾脆地回答了兩個字——「不行!」第二天早晨我們起來后,發現老嚴頭兒不見了,急忙都鑽出帳篷呼喊,尋找,發現作為聯絡工具的唯一的一匹馬也不見了。「他準是回連隊打我們的小報告去了!」「他不是向我們保證不那樣嗎?」「老傢伙!咱們能信他的話?他大概以為咱們打算先和江那邊的女人們隔著江混出點兒感情,然後集體的投修叛國吧?」「我可沒那麼想過!誰那麼想過誰是孫子!」「我也沒那麼想過!」「連里若真信了他的話,打我們個思想叛國犯。我們可就跳進黑龍江也洗不清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連長踢著魚頭說:「你們幹嗎要魚頭哇?難道你們沒聽人講過,鰉魚味美在尾上嗎?」
江中漸漸平靜。江面一片殷紅,不知是被血染的,還是被火燒雲映的。在我們的木筏前,浮現了巨大的乳白色的魚腹。四周是出奇的寧寂,連在水上飛掠的鷗鳥也不叫一聲。
老嚴頭兒說:「它還會回來的。這個季節,它是不應該往上游去的!」兩道分水線如同帶有挑釁意味的笑容,我們望著,一陣如臨大敵的肅穆。那網,是一張攔江大網。夜裡,老嚴頭兒吩咐我們將網抬到了江邊,在離開對岸的村子半里多遠的地方,他脫去衣服,只著短褲,將網綱纏繞在腰間。我們都明白,他必得游過江去。「讓我行嗎?」班長試探地問,躍躍欲試。「不行!」他回答得非常乾脆;又說:「你若不回來,投到那邊去,我能負得了責任嗎?」他連班長都不信賴,當然更不會依賴我們,我們便免開尊口了。「老嚴頭兒,索性看看你那位相好吧!」不知道是誰,開了句不合時宜的玩笑。他倒認真起來,說:「你當我心裏沒這個想法啊?」班長告誡道:「我反對你!刀擱在我脖子上,我也反對!」「你反對個屁!我不過說說罷了。都這麼大年紀了,還充什麼大情人呢!」
彷彿我們和她們之間,什麼心照不宣的事也沒發生似的。老嚴頭兒為此大大地沮喪而且苦惱了。我們也為此大大地沮喪而且苦惱了。
老嚴頭兒會那麼幾句俄語,才哪兒到哪兒呀!全靠了手勢唄。馬克思說過:「外語是階級鬥爭的工具。」我們全知道馬克思的的確確說過這樣的話。除了「喝啦少」,還有在連隊軍訓時學會的「繳槍不殺,優待俘虜」這兩句,我們再不會一句俄語。我們慚愧得要命。
「拴馬樁上有什麼用?那也拴不住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