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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心血

鹿心血

一九七二年冬,按照上級命令,我們在烏蘇里江邊增加了一個哨所。守衛它的,是我們連的六名知識青年——我是其中的一個。
我們擔負著巡邏任務的這段江面,變得比冰封時寬闊多了。江水天天上漲,對面的土堤矮了。江面時刻漂浮著巨大的冰排,冰排重疊堆砌,在江中形成一座座小冰山。它會猝然崩潰,帶著毀滅性的衝擊力,被湍急的江流疾推而去。
江邊伏著一個人。
班長發現了什麼,指著前面說:「你們看!」
我們都一動不動,獃獃地傾聽著。
我們不必問班長就早已明白了,他們是在呼喚這條狗。
「娜嘉!」「娜嘉!」我們也都紛紛掀起被子,蹦到了地上。雖然我們曾向它的主人聲明,希望它不再到江這邊來,但它的出現,卻使我們感到非常高興,也感到非常意外,非常驚詫。「娜嘉」身後拖著什麼,被門檻兒卡住了。班長赤腳從外面搬進來一輛小爬犁。我們懷著極大的好奇心圍了上去。「娜嘉」像我們的老朋友似的,逐個往我們身上撲,柔軟的舌頭不斷親昵地舔我們的手。
我們都巴望哪天能捉一個特務。
一個夥伴踢了它一腳,恨恨地說:「我們走,讓它在這兒受罪吧!它不被勒死,也會被凍死,或者夜裡被狼活活吃掉!」
我們輪番將「娜嘉」抱到江邊。班長拍拍它的頭,說:「娜嘉,全靠你了!」它彷彿聽懂了班長的話,勇敢地躍入冰冷的江中,朝對岸游去。隔夜間,江水又明顯上漲了,江面比昨天更寬闊了,江流比昨天更湍急了。「娜嘉」被湍急的江流沖得沉浮而下。我們在岸上不眨眼地盯著它,追隨著它奔跑。班長邊跑邊喊:「娜嘉,前進啊!娜嘉,前進啊!……」快到江心時,我們都看得出來,它再也游不動了。當一塊大冰排靠近它時,它的兩隻前爪攀住了冰排,下半截身子還在江水中,就那麼隨冰排漂去。可怕的事情發生了,另一塊更加巨大的冰排,與那塊冰排相撞在一起,將「娜嘉」鉗在兩塊冰排之間。我們連它的叫聲都沒有聽到。只見它那兩條攀在冰排上的前腿,猝然失去了支撐力。它那深栗色的半截軀體,癱在銀色的冰排上。「娜嘉!……」「娜嘉!……」「娜……嘉……」我們呼喊著,目光追隨著那兩塊冰排,沿江岸拚命奔跑。江面愈來愈寬闊……江流愈來愈湍急……兩塊冰排鉗著「娜嘉」,急速駛向地平線,馳向烏蘇里江遙遠的、遙遠的盡頭,宛如兩塊巨大的璞玉銜著一顆微小的瑪瑙。班長低聲說:「娜嘉,它完了……」我們都默默地哭了。冰排,冰排,千百塊冰排,各種形狀的冰排,被黎明的朝暉塗上赭色釉彩的冰排,連接不斷的冰排,從我們眼前帶著毀滅性的衝擊力,漂過、漂過……奔涌而去……在我見過的所有狗中,它是一條最具有人性的狗。它叫「娜嘉」——一個好聽的蘇聯女孩的名字,中文意思是——「希望」……
班長用自己的枕巾擦它濕漉漉的毛時,才發現它身上綁著一個小皮袋。班長解下皮袋,倒出裏面的東西——全是銀器:銀手鐲、銀酒盅、銀煙盒、銀燭台,共十余件。還有一封信,小口袋是皮的,防水,信沒濕。
在這狗的一陣悲哀的叫聲過後,江對岸蘇聯老頭和老嫗的呼喚聲更接近我們了。顯然他們循著叫聲,沿江對岸的土堤一面繼續呼喚一面奔跑過來了。聽呼喚聲,他們是站在正對我們哨所的地方。在他們和我們之間,隔著冰封的烏蘇里江。人的呼喚聲和狗的應叫聲,震顫著比冰封的江面要寬闊幾倍、十幾倍、幾十倍的夜空。也許一陣槍聲都不足以對我們,不足以對邊境地帶的這個無月無星、黑沉沉的夜晚產生如此強烈的震顫力。
「不他媽的發慈悲!」一個夥伴將哀叫著的狗拖進了哨所。這是一句氣沖沖的話。人在極想卻又很難硬起心腸的時候,往往會說出類似的話,實際上是對自己發泄的氣惱。
天,那會兒完全黑了下來,已看不清江對面的景物。土堤后的夜空時時閃爍著細小的火星,那是九九藏書晚炊的煙靄。燒木柴,煙囪里冒出的那煙都會夾帶著那種細小的火星。天越黑火星越顯眼,怪神秘怪好看的,使我們想起了小時候過年玩的「滴答花」。淡淡的木脂油味飄過江來,那種細小的火星和木脂油味,常常引誘我們想偷越江界,登上土堤,看看堤后的蘇聯村莊。
觀看這麼漂亮的一條獵狗這麼可憐的樣子,我們都有點暗發慈悲了。它畢竟是狗,不是狼。它不過叼走了我們套住的野兔,並沒咬傷我們的哪一個夥伴。如果它是一條中國狗,不是獵狗,只是一條普普通通的狗,我們都會立刻放掉它的。我們都暗暗地、深深地為它不是一條中國狗而遺憾。蘇聯,這一點似乎使問題的性質很不同了。一種古怪的心理,使我們這幾個很喜愛狗的中國小夥子,對這條蘇聯狗壓制了我們天性中的善良和憐憫。
春節前,連隊的馬車給我們帶來了從城市寄給我們的包裹。我們中有上海知青、北京知青、天津知青,也有哈爾濱知青。我們打開的包裹湊在一起,東西就很可觀了:糖、餅乾、香腸、肉鬆、巧克力、麥乳精、煙、茶、果脯、瓜子……
我獻出了一個牛皮紙信封,班長將這封「國際信件」讓狗叼住。我推開哨所的門。我們望著那狗慢慢走了出去,消失在黑暗中……從此,我們套住的野兔再沒丟過。一場大雪覆蓋了那條狗留在我們大地上的蹤跡,也覆蓋了它留在我們記憶中的「形象」。新年前幾天的一個夜晚,我們熄滅馬燈,都已鑽入被窩兒了,忽聽有什麼東西在外面扒門。「熊?……」我低聲說出一個字。熊才膽敢扒有人住的宿舍的門。大家頓時緊張起來,一個個下意識地拿起立在床頭邊的槍。扒門聲后,是一陣狗的焦急的低鳴。「娜嘉!」班長彷彿具有什麼特殊功能,首先聽出了是那條蘇聯獵狗的聲音。我們沒聽出來,因為我們已把它忘掉了。班長穿著襯衣襯褲,赤腳蹦到地上,迫不及待地打開了門。果然是「娜嘉」!
我們雖然都喜愛狗,但對吃狗肉還是很嚮往的。連里的老職工請我們吃過狗肉,這種口福給我們留下了深刻記憶。在長久不知肉味的情況下,對吃狗肉的嚮往就會超過對狗的喜愛。誰叫它叼走我們套的野兔,使我們的腸胃受到虧損呢?誰叫它自己又被套住了呢?誰叫它偏偏是一條蘇聯狗呢?腸胃的虧損是很實際的虧損,我們有權補回來。它不仁,我們也就不義了,一報還一報,我們都認為吃掉它不算多麼缺德。「好,聽大家的!」班長終於發話,於是我們將它拖回哨所。一到哨所,馬上分工:有人劈柴添火,有人化冰燒水,有人磨刀準備剖膛破肚,有人拌油鹽醬醋調作料,有人剝蒜。
狗的主人也哭了。他們的呼喚聲告訴我們,他們是哭了。他們是邊哭著邊呼喚。班長朝狗彎下身去。「班長……」我一把抓住了班長那隻拿刀的手腕子,用目光苦苦向班長哀求。班長用另一隻手扳開我的手,輕輕推開了我。他並非想殺狗,是用刀去割鋼絲套。好一會兒,才將鋼絲套|弄斷。刀鋒變成了鋸齒。
江邊地帶很荒涼,生長著灌木叢和雜草,野兔出沒其間。捉不到特務,我們就轉移願望,套野兔。總得有個願望才行;什麼願望都沒有時,煙錢的開銷就太大了。
「娜嘉!……」
烏蘇里江開化了。
「娜嘉」那張漂亮的臉毀了,好像被撕碎了又拼縫起來的玩具狗的臉,變得那麼醜陋。它還失去了一隻耳朵。身上,也有幾處脫毛的傷痕。班長說:「銀器我們絕不能收留,但我們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弄到鹿心血!……」我們一時都被難住了。養鹿場離我們這兒很遠,鹿心血又很珍貴,絕不是什麼人以什麼理由就能從養鹿場買到它的。班長問:「誰在養鹿場有熟人?」夥伴們都沒吭聲。我相信他們是誠實的。我猶豫了一下,說:「我有一個熟人,不過——」班長打斷我的話:「現在別談什麼『不過』了!」說著,脫下自己的大衣拋給我,「馬上動身到鹿場https://read.99csw.com去,一弄到手就趕回來!」這就是說,這個夜晚,我要孤單單在荒野上來回走五十余里。大家都默默瞧著我。我一句話也沒再說,一邊穿大衣,一邊往外走……我在養鹿場的那個熟人,是我的同班同學。但我們的關係並不友好,甚至可以說很僵。他曾借我的一塊瑞士表戴過,未還,說丟了;可別人告訴我,沒丟。因此我要他非賠我不可,他卻說我的表是舊的,只賠半價。我那塊表分明是新的,剛買不久便被他借去戴了。我們鬧翻臉……
卻沒獲得過一根兔子毛,套住的野兔被狗叼走了。雪地上清清楚楚留下的蹤跡告訴我們,狗跑過江面,消失在彼岸的土堤后。土堤后是一個村莊,可以望見各式各樣的屋頂。這一帶江面不寬,早晨甚至可以聽到他們那個村莊的雞啼。毫無疑問,這條「強盜狗」準是蘇聯人的!它竟可惡地連我們的兔套也一塊兒叼走了。
班長低聲說:「醫藥箱!」我立刻拿來醫藥箱。他又說:「給狗上點葯,包紮一下。否則,它的主人會非常恨我們的。」
我們恨透了這條狗,發誓逮住它,懲罰它;不弄死它,也要弄它個半死。我們設誘餌,埋「子母套」。
連風也沒有一絲。一個一切都彷彿靜止了的夜晚,一個極其寒冷的夜晚。靜止的一切使人感到猶如被寒冷凍住了。聲音是不可能被凍住的。凍不住的聲音——人的呼喚聲和狗的回應聲,以一種穿透這猶如被凍住了的黑沉沉的夜晚和猶如被凍住了的大自然中的一切的力量,震顫著我們的心。
以後,「娜嘉」經常越過江面,到我們哨所來。我們每個人都與它產生了特殊的感情。我們都開始喜愛上了這條漂亮的蘇聯獵狗。我們在江邊巡邏時,它總是從容而矜持地跟隨在我們身後,大概它以為是在跟隨我們散步。中國的邊防士兵(儘管我們是非正規的),帶著一條從蘇聯那邊跑過來的獵狗,巡邏在瀰漫著敵對情緒的邊境線上,旁人(無論我們的人抑或他們的人)肯定會認為簡直匪夷所思。
一天傍晚,我和班長巡邏完,並肩往哨所走。這季節,春天雖然到了,烏蘇里江雖然開化了,但氣候並未明顯轉暖。大地上的雪,白天融化,夜晚凍結。江邊罩著一層滑溜溜的冰殼,一腳踩下,發出嘎吱嘎吱的碎裂聲。風,還是挺硬挺刺骨的,我們都穿著大衣。
「娜嘉」伏在我們對面,兩條前腿併攏,將頭舒服地枕在前腿上,轉動著它那雙少女般溫存的眼睛,得意而友好地瞧著我們。班長拆開信默默看著。我們都非常急切地想知道信上寫了些什麼,催促班長念給我們聽。信上寫的是:非常感激你們對「娜嘉」所發的慈悲。上帝會替我們報答你們。我們無兒無女,「娜嘉」如同我們的孩子。它是一條好獵狗,就像一個有教養的好孩子。我老了,它是因為沒有人再帶它去打獵,熬不住寂寞,才幹出蠢事。儘管它非常聰明,卻無法理解什麼是邊境線。它叼回來的東西,我們一直凍在倉庫里,從沒產生過想吃掉的念頭。請相信,在我們的村子里我們是兩個受人尊敬的老人。我們讓「娜嘉」將野兔和野雞帶給你們,物歸原主。你們就要過你們的新年了,酒,是我們表示謝意的一點禮物;餡餅,是我年老的妻子親手烤的,但願你們愛吃。我們祈禱仁慈的上帝降福於你們……
我們都表示贊同。
那聲音幾乎使我們每一個人的心跳都為之屏止了。
一闖進哨所,我就將「娜嘉」放在火爐旁,讓它卧在大衣上。
我們終於悟出了一個道理:「娜嘉」畢竟是一條蘇聯狗,我們畢竟不是它的真正主人。一旦悟出了這個簡單的道理,我們便不再談論它。我們不再談論它,卻並不意味著我們根本不再想它。
狗畢竟是狗,再聰明的狗,也不可能像人一樣去理解某些事物。我常常一邊逗它玩耍,一邊暗想,如果它能夠理解什麼是國界,什麼是哨所,什麼是中蘇關係,它恐怕就絕不會將我們的哨所當成第二個「家」了吧!九_九_藏_書
哨所並不隱蔽,用一破兩半的圓木構造。我們的任務是巡邏十里長的一段江面。
我們又都跟著走進哨所。持刀的夥伴,將刀朝地上狠狠一摜,走到他的鋪位,仰躺下去了。刀子深深扎入地面,班長沉默著。「我聲明啊,我不要狗皮了……」那個來自大上海的夥伴喃喃地說,蹲到爐前去了,撥出一塊炭火吸煙。沸水冒出霧般的蒸汽。哨所小小的空間,充滿蒜汁的辣味。班長拔下刀,盯著那狗。它一被拖入哨所,就不叫了,它也瞧著班長,眼角掛著淚。它無聲地哭了。我生平第一次親眼看到,狗是怎樣默默地哭的。誰如果不相信狗在悲哀時會哭會流淚,誰就缺少人性!
那封我們一句話也看不懂的信,在我們每個人手中傳了一遍。傳回班長手中時,被他投入火中燒了。
烏蘇里江在落日的餘暉和晚霞的輻射下,托著千百塊冰排,洶湧向前。江波閃耀著金色的粼光,冰排鍍著赭紅的釉彩。那情景十分壯麗,彷彿一股勢不可當的岩漿流,將大地切為兩瓣。冰排互相撞擊,發出陣陣奇特的驟響。
班長立刻往爐子里添木柴,爐子一會兒就燒紅了。「娜嘉」的冰鎧甲融化了,流淌下來的水弄濕了我的大衣。另一個夥伴用他的大衣替換下了我的大衣,為使「娜嘉」更暖和些。它在瑟瑟發抖。
卻沒捉到過。
他說:「野兔和野雞,是我們套的,我們留下。餡餅是他們的一番真誠心意,我們也留了。至於這瓶酒,我們有紀律,不許喝酒,只好由『娜嘉』再帶回去。」
我們也常帶它追逐野兔野雞。那時,它才真正顯示出一條出色的獵狗的本領。它的速度快極了,而且是那麼靈活,善於在全速追逐過程中突然轉變方向,由追逐變為攔截,再狡猾的野兔一旦被它發現都難以逃脫。它完全取代了我們的兔套。它給我們帶來了多少快活啊!「咱們的『娜嘉』……」我們甚至開始用這種大言不慚的話談論它了。有時,它也會留在我們哨所過一夜。看得出來,它也對我們這幾個中國小夥子有了特殊的感情,對我們的哨所有了特殊的感情。
「娜嘉!……」
連隊隔半月給我們送一次麵粉和蔬菜。北大荒冬季只能吃到白菜、蘿蔔、土豆——「老三樣」。不但戰士要吃,幹部也要吃,哪一級都要吃,吃了就要唱:「我們的同志,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成績,要看到光明……」
班長的俄文水平很高,全團數一數二,否則,他也不會被任命為邊防哨所的班長。以上用中文念出的那封信,相當準確地表達了俄文原信的意思。我如今怎麼居然還能夠記得這封信的詞句,那是連我自己也解釋不清的。人的頭腦對某些造成深刻心理衝突的事往往會保持格外長久的記憶。
爬犁上綁著一個小帆布口袋。班長打開口袋,我們愣住了——兩隻野兔、一隻野雞、一瓶酒、一封信,還有一大包用舊俄文報紙包的什麼。班長打開報紙——許多油漬漬的小餅,還是熱的呢!
「娜嘉」離去后,我們披著大衣,圍著火爐,有滋有味地吃了一頓餡餅,又吸著煙聊了許多。最集中的話題,是每個人的母親頂善於做哪一種好吃的東西。這類「精神會餐」我們時時舉行,但那一次,除了食慾的刺|激外,我們的心理上還感受到了一種很不尋常的補給。只是大家都有意避開這一點,隻字不談。
它卻突然叫了起來。呵,我從未聽到過任何一條狗在任何一種情況下發出那麼悲哀的叫聲。那簡直就不是一條狗在叫,而是一個身陷絕境的人在回應對自己的呼喚。我至今一回想起這件事,那條蘇聯獵狗當時那種悲哀的叫聲,猶在耳畔。我是難以將這一種狗的哀叫聲用文字描繪出來的,那是文字無法描繪的。狗最具有人的靈性和人的情感。在某種情況下,比如在徹底絕望的生死關頭,人會發出像獸一樣的號叫,狗會發出像人一樣的聲音。無論前者抑或後者,都是震顫人心的。那條蘇聯獵狗的叫聲,太像太像一個就要被殺害了的孩子聽到父母呼喚后的哭喊了!
https://read.99csw.com們循著狗叫聲跑到一片灌木叢那裡,包圍被套住的狗觀看,大為開心。那狗比我們想象的要小,也不如我們想象的那麼兇猛。長腰身,長腿,垂耳。深栗色的毛,閃耀著旱獺般的光澤。狗臉很靈秀,很可愛。一條漂亮的純種蘇聯獵狗。鋼絲套子勒在它后胯上,由於它經過了一番激烈的掙扎,已使套口收得很緊很緊,勒入皮肉,彷彿就要將它的腰勒斷了。這狗的充滿痛苦的眼睛里,流露出人類的悲哀而絕望的目光,恐懼地瞧著我們。它不斷嚙牙,發出陣陣低鳴,但那低鳴絕不意味著進攻的企圖,是防範的本能。它太痛苦了,不久便連防範的本能也喪失了,一動不動地蜷伏在雪窩中,不再嚙牙,也不再發出低鳴。它渾身顫抖,不知是由於痛苦,還是由於恐懼。
捉到過一個形跡可疑者,一個「二毛子」。我們大大地興奮了一次,輪番對他進行審訊。結果非常遺憾,他不是特務,是九連的馬車老闆,到江邊來下套子套野兔。這令我們也大大地沮喪了一次,沒收了他的兔套。興奮是一種情緒付出,不能白白興奮一次。
一天傍晚,我們聽到了狗叫聲。當時大家悶坐火爐四周,正無事可做,無話可聊。狗叫聲在我們內心引發了一種近乎亢奮的激動,同時跳起來,好像哨所里著火了似的,爭先恐後衝到外面。
塞滿了各種好吃東西的書包,掛在柱子上,漸漸落滿了灰塵。一個月後,東西少了;又過了半個月,更少了。有一天,書包空了。班長將空書包扯下來,甩到了鋪位底下。
班長說:「我們每人拿出一份,放在一起,『娜嘉』來了,叫它帶過去。」我們都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於是人人拿出最得意的一份,塞了滿滿一書包。班長又說:「這件事,只能我們六個人知道。如果有第七個人知道,就證明我們之間有了出賣者。」我接著班長的話說:「都發誓!」我們發了誓:誰如果對第七個人講了這件事,那就連「娜嘉」都不如。不是一個可怕的誓言,但對我們來說,卻是一個內涵有分量的誓言。那天,「娜嘉」沒有來;第二天,也沒過來;第三天,仍沒過來。我們都一心一意盼望著它過來。它卻似乎明白了什麼是國界,似乎再也不會過來了。我們一天比一天失望。
班長首先走到了哨所外面,我們也一個個走到了哨所外面。
另一個夥伴反對:「讓狼吃掉?那未免太可惜了!弄回哨所去,宰了,夠我們吃幾天狗肉的!」
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冰封的江面是錫箔色的,能見度達不到十米之外。我們雖然看不見那站立在對面土堤上的一對蘇聯老人,但我們確信,他們也許比我們想象的還要衰老,甚至可能是兩個老態龍鍾、步履艱難、行將就木的人。只有老到這種程度的人,才會發出那麼竭盡全力、蒼涼凄楚,每個字的音調都顫抖著的呼喚聲。
我來到鹿場時鹿場早已吹過熄燈號,一片黑暗。我擂開了宿舍門,請開門的人替我叫醒王佳賓。不出我所料,他根本不願見我。我毫無辦法,在外面一聲聲高喊他的名字。喊了半天,他才出來,披著大衣,提著褲子,氣洶洶地說:「不就是一塊表嗎?地主逼債,也不會在深更半夜!」嘴裏還罵罵咧咧。我緊緊抓住他的一隻大衣袖,生怕他再退回宿舍不出來,低聲下氣地說:「老同學,我並不是為了那塊表才深更半夜來找你啊!」他懷疑地看了我一會兒,問:「那你為什麼事來找我?」我說:「求求你,無論如何幫我搞點鹿心血。」他說:「鹿心血?又不是鹿糞,鹿場遍地都是。我搞不到!」「你一定有辦法搞到!求求你啦……」聽他回絕得那麼乾脆,我急了,用雙手抓住他胳膊不放。他說:「就算我能搞到吧,可我為什麼非幫你的忙呢?」我說:「只要你能搞到,那塊表我不讓你賠了,一分錢也不讓你賠!從此我再也不對你提一個『表』字。」他猶豫著。我又說:「幫我這次忙吧,我今後一定報答你!我媽媽的心臟病很嚴重,你不能對我太冷酷無情啊!」我https://read•99csw.com自己都相信了自己的謊話,自己都被自己的謊話所感動了。他終於答道:「好吧,算你走運,我前幾天剛弄到一點,是為別人買的。看在老同學的分上,給你!」我喜出望外,一下子摟抱住了他。他推開我,退進宿舍,片刻出來,交給我一個信封——鹿心血裝在裏面。我解開大衣扣,將鹿心血揣進棉衣兜,轉身就走。他叫住我:「那表,真的沒丟。我不過是想考驗考驗你……看你對我的交情怎麼樣……」我說:「沒丟,表也歸你了!」大步奔跑起來……我一身熱氣,滿頭大汗回到了哨所。一進哨所,就掏出信封,高舉著說:「同志們,讓我們喊一聲『烏拉』吧!」誰也沒睡,都在等我回來。夥伴們頓時把我圍住了,只有「娜嘉」似乎睡了,一動不動地蜷縮在爐旁。黎明時分,我們將鹿心血放在銀煙盒裡,將銀煙盒與其他銀器都裝入小皮口袋,將小皮口袋綁在「娜嘉」身上。「娜嘉」,它凍病了。我們捨不得讓它在冰冷的江水中再游一次,但誰也不能代替它。烏蘇里,這條古老的江,無論在冰封時還是在開化時,總有一條看不見的,但又是神聖不可侵犯的界線,將它劃分開。對兩岸的人們來說,逾越這道界線,甚至是比生死還要嚴峻的。
狗在哨所外,也許快勒死了,也許快凍僵了,也許預感到了無法逃脫的可悲下場,一聲不叫,彷彿期待著我們結果它的生命。水燒開了,磨刀的夥伴滿意地用手指試刀鋒。忽然,我們聽到江對岸有人呼喚,先是一陣老頭的沙啞的呼喚聲,接著,是一陣老嫗的氣急的呼喚聲。「娜嘉!……」「娜嘉!……」「娜嘉!……」在這黑沉沉的寧靜夜晚,隔江傳來的呼喚聲聽得真切,因為真切,呼喚聲中的焦急和不安,使我們不難領略。班長在團部俄語培訓班受過培訓,於是我們就問他,呼喚的是什麼意思?班長回答:「娜嘉,這是蘇聯女孩名,他們在呼喚孩子。」他們呼喚孩子,與我們毫不相干。持刀的夥伴向我擺了一下頭,我就走到外面去,將那條半死不活的狗拖進哨所。
第三個夥伴立刻表示贊同:「對!狗皮歸我了!寄回上海,給我父親做件皮坎肩兒!純種蘇聯獵狗皮坎肩兒,不夠時髦,也他媽的算稀罕了!」
難得吃頓肉。我們不像孔夫子那麼嬌氣,三個月不知肉味就牢騷滿腹。
狗慢慢站了起來。由於我們放了它,它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命運發生了轉機,不像先前那麼懼怕我們了。它那雙狗眼有點疑惑地望著我們,本能的戒心使它不敢移動地方。它彷彿在暗暗揣度,我們對它發的慈悲,究竟是應該信任的善意,還是不應該信任的人的狡猾或計謀。它被套傷得很重,后胯毛脫皮綻,血肉模糊。
班長在一張紙上寫上幾行俄文,寫完,念給我們聽。他寫的是:我們並不想傷害你們的狗,希望它不再到江這邊來。
我們跑過去才看出,不是人,是狗,是「娜嘉」!它肯定勉強掙扎才游上岸,一上岸,便絲毫力氣也沒有了。它幾乎和江邊的冰凍在了一起。它的濕毛成了冰鎧甲。我和班長用槍托將它四周的冰層搗碎,才抱起了它。我脫下大衣裹住它那半僵的身軀,朝哨所猛跑。
我幫著班長毫不吝嗇地往狗的傷處倒紅藥水,撒消炎粉,之後,又仔仔細細地給它纏了幾圈葯紗布。它竟非常溫順,一旦意識到我們不再想傷害它,便很馴良地聽任我擺布它了。
夜晚,哨所外一有什麼動靜,我們就會以為是「娜嘉」來了。班長好幾次光著腳跳到地上,急急忙忙打開門。門外卻只刮進寒風。
白天,我們在江邊巡邏時,常常不由自主地站住,向江對面呆望,幻想著「娜嘉」突然出現在對面的土堤上,越過江面,奔向我們。
班長立刻將這封信念給我們聽:「娜嘉」兩個月前被軍犬咬傷。它總算活過來了,我的老伴卻又病倒了。我懇求你們收下這些在你們看來也許分文不值的銀器,讓「娜嘉」帶回一點鹿心血。我知道你們那邊有養鹿場,鹿心血能治好我老伴的心臟病。不要使一個老年人的懇求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