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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禮節性的「訪問」

非禮節性的「訪問」

我打定主意,不回答他們的任何問題。
觀眾騷動起來。
「你的姓名?」
他們頗友好的表示,使我一時忘了自己的處境,還給他們唱了一段河北梆子:
於是她就帶我走了。當她跟看守用俄語說話時,我那個「難友」似乎聽明白了我是被帶去放電影的,就跨到門口,也對她嘰里咕嚕地懇求什麼,大概是懇求放他出去兩個小時看電影。她只對他笑了笑,搖搖頭。他那種沮喪的樣子,著實有點令人同情。
活該掃他們一大興!
我沒動那瓶酒,我發誓這輩子再也不喝一口酒了。……當天晚上,小吉普車送我到了邊境線。我請求他們,不要將我移交到我們的邊防哨所或邊防站。我騎著那匹獃頭獃腦的馬,帶著《列寧在十月》,在黑夜的掩護下,又神秘地回到了我們這邊。我當時真羡慕那匹獃頭獃腦的馬。它往返坦然,不會受任何懷疑,也不必向任何人交代什麼。
我頓時呆了……
果然開槍了。不過聽得出來,是朝天開的。他們還想捉活的?他媽的沒門!
被一個下士審訊,落到這般地步,真他媽的可悲。
七連長有點過意不去,因為他們連耽誤了我兩個多小時。他親自到馬棚去牽來一匹馬,親自替我鞴好鞍子,扶我上馬,將拷貝箱一邊一個搭在馬鞍后。他說那匹馬老實得很,路上絕不會跟我搗蛋。就是這匹馬坑了我。罪該萬死的畜生!
團部放映員是各個連隊的寵兒,哪個連隊也不敢怠慢。放完影片,不管時間多晚,都要擺一桌「客飯」,對放映員表示「犒勞」,也可以說是討好。這是條「不成文法」,沒有哪一個連隊敢破過。
下士又說了幾句俄語,「土翻譯」就用生硬的中國話接連問:
第一個發現我的士兵,就用生硬的中國話問:「你必須回答我們的每一句話。」
「你是偵察兵?」
我想我他媽的可不是在舉行記者招待會!
這件事的真相——我指的是我在兵團失蹤過一天一夜那件事的真相,當年我沒對任何一個人透露過半句。天知,地知,我知。在這件事上我是誰也不相信的。儘管隱瞞真相使我蒙受種種懷疑,但說明真相的結果準會比蒙受懷疑更加嚴重更加糟糕。今天我要說明真相,不是為了替自己進行什麼辯護,僅僅是為了說明真相而已。我他媽的沒法成為一個能永遠隱瞞真相的人。這沒治了!他媽的幹嗎不來個真相大白?幹嗎不?
……
「……」
還算客氣,沒有「特務」這樣的字眼。
那下士放了電話,說了句什麼俄語,就有一個將一把椅子——唯一的一把椅子,擺在哨所正當中。監視著我的那個,把我推到椅子前,按坐下去,然後,他們就分站到兩旁。
又一想:這些問題並不屬於國家機密,純屬民間情況。既然他們不在我面前扮演捷爾仁斯基了,我也就大可不必繼續在他們面前維持許雲峰式的尊嚴;使他們的好奇心獲得一點小小的滿足,說不定他們會通情達理地放我回到我們這邊來。
這是我們團宣傳隊自編自演的《列寧的故事》中的幾句唱詞,是受了「移植樣板戲」的啟發。
我又被押回了「牢房」。
是台舊放映機。我們團也有這麼一台,農場時期遺留下來的老家當。是他們還是我們「老大哥」的年代送給我們的,早就不能使用了,扔在宣傳股的破庫房裡。我曾想將它修理好,煞費了許多苦心。
她微笑了,說:「你如果很希望是請求,那就算是我們的請求吧!」她笑起來挺博人好感。
那個夜晚雪下得很大,我沒離開七連就下了?還是半路才開始下的?我不清楚。四野迷濛,路途難辨,馬卻走得很自信。
我成了邊境線這邊的俘虜,世界上發生了這麼嚴重的事件,太陽卻照舊從邊境線那邊升起。這世界真他媽的缺少人情味。時間不必長,只要我一個星期內不回到我們那邊去,准有人非常高興地接替我這個放映員的任務。人們照樣會看電影,各個連隊九九藏書會像討好我一樣討好新任放映員。這種種想法使我相信了一條真理——沒有誰地球都照樣轉,顛撲不破,放之四海而皆準。他媽的相信真理有時並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啊!
她對我說:為了證明我確實是一名放映員,我必須給他們放映一場電影。如果我會,他們就完全消除對我的懷疑,放完電影送我過邊境。
下士忽然又通過「土翻譯」問我:「放映員為什麼穿軍裝?」
不知那少尉作何想法?
掙的錢多嗎?
一個人忽然站在我面前,也不知是從哪兒冒出來的人,一聲不響地遞給我一支煙,那意思是向我討火。
頭腦中只存在一個念頭—— 一定要跑回我們這邊來。
那邊廂,走來了,列寧同志,
我唱一句,「土翻譯」譯一句,他們都聽得挺開心,一個個咧嘴直樂。
我的觀眾(我再次強調,習慣說法),蘇聯士兵們,蘇聯老百姓們,並未馬上離散。他們都從自己的座位站起,轉過身來望著我。站立在過道的人們,竟擁至放映機前來了。我忽然覺得從他們之間尋找到了一種與我共通的情感——一種我每次放映這部影片時內心裡都會產生的情感——那就是對偉大的列寧的熱愛,對偉大的十月革命的歷史崇敬。從當時那種極特殊的氛圍中,我感受到了一個事實,列寧在他們心目中,不唯是一位領袖,而且是一個富有人情味的人。
「……」
到底還是被活捉了。
請馬上送給,
過了一會兒,那女翻譯給我送來兩個麵包、一截香腸、兩支雪茄。走時還對我笑了笑。她那笑使我產生了某種本能的戒心,敵人對我笑,可能我就得付出什麼代價了。我想,不到萬不得已,我沒必要絕食。我得吃飽,準備著,和他們進行面對面的鬥爭。我狼吞虎咽地將麵包和香腸吃掉,想吸雪茄,卻沒火。我的打火機在少尉的桌子上。那個蘇聯士兵又湊過來,主動掏出火柴給我,同時從我手中拿走了一支雪茄。雖然我吃虧,但也只能進行這次吃虧的交易。他剛吸了兩口,被看守發現,異常嚴厲地訓斥了他一頓。他乖乖將雪茄掐滅,還給了我。我白撈他一盒火柴,看守並未呵斥我。我也不理看守,照吸不誤。看來我比他們自己人還受點優待呢!
事實上我在瞎跑,並不清楚「我們這邊」究竟在哪邊。
更多的人在追我了。
當過「紅衛兵」嗎?
捷爾仁斯基
這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村子。我被押著走在村路上,盡量邁出很從容的步伐。路左是幾排營房,路右是一幢幢粉刷成白色、黃色或淺粉色的民宅,都是獨家獨院。院子都是用木板圍成的,木板都是刷成深綠色的。這村子挺美觀。村裡也有標語牌,可惜我不懂俄文,不知寫的什麼。興許是勃列日涅夫的語錄!
第二天上午,我被帶出了「牢房」。剛被押出,就有一個蘇聯士兵被推了進去。那小子一點不在乎,挺驚訝地看了我一眼,還向押我的士兵問了句什麼。押我的士兵沒理他。他聳了一下肩膀,就對我做鬼臉。他進了「牢房」還不安分,隔著帶鐵條的小窗口朝什麼人微笑、擺手。我順他的目光看去,見不遠處站著一位蘇聯姑娘,圍著一條灰色毛圍巾,穿件褐色的舊呢大衣,頻頻向他拋送飛吻,一副含情脈脈的模樣。我恍然大悟,免費住了半宿的那「單間」,是他們的禁閉室。我竟有點嫉妒那被關禁閉的蘇聯士兵。我要是也只不過被關入我們的禁閉室,外面也有位姑娘含情脈脈地對我頻頻拋送飛吻,他媽的我也會一點不在乎的。
下士說了一句俄語。
大官好見,小鬼難搪,看來這句話有國際意義。少尉當然不過是少尉,但分明比下士更易於接受事實。
下士蹲著研究拷貝箱。他那樣子連我自己都有點懷疑,我帶的究竟是電影片子,還是偽裝的電台、發報機或定九*九*藏*書時炸彈什麼的了。一個士兵用儀器(那玩意兒我見識過,是檢測定時炸彈的)煞有介事地對兩個拷貝箱檢測了一番,才放心大胆地打開,見裏面滿滿地裝的是電影片子,又蓋上了。
接下來又問:
讓我在這裏補充說明:我帶的那部影片,並不是一部我們的國產片,而是一部蘇聯影片——《列寧在十月》。這是當時在我們國內極少的允許公開放映的蘇聯影片之一,是我這個團放映員的一張「王牌」。片子已經快放爛了,但我們各個連隊的人仍百看不厭。要是哪個連隊的頭頭對我不太夠意思,我便警告他:「從此不再給你們連放《列寧在十月》。」他就熊了。
「土翻譯」將我的回答翻譯之後,下士居然微笑了。他的幾個部下也彼此交換著滿意的眼色。這幾個蘇聯「娃娃兵」,大概難得聽到什麼恭維話。我的回答,哪國當兵的聽了都會感到愉快。不過我可不是有意討好他們,我說了句真話。
我的觀眾們(習慣說法)又騷亂了幾次。跺腳,吹口哨,發出噓聲。因為斷了幾次片。不是我故意弄斷的,我說過,它在我們那邊已經快被放爛了。
女翻譯出現在放映機旁了,大聲向觀眾用俄語解說道白。只有她才能挽回這使他們萬萬意想不到的局面了。本國人觀看本國影片,需要現場翻譯,這大概是放映史上的奇事吧?但騷亂起來的觀眾並沒安靜下來。他們跺腳,吹口哨,發出噓聲。倒是女翻譯自己首先安靜了,不再繼續用俄語解說。
「你越境的目的?」
銀幕上出現了莫斯科電影製片廠的廠標——工農雕塑交手高舉鐮刀斧頭,緩緩旋轉……
少尉走到放映機旁一次,通過女翻譯問我是否放映機有什麼問題?需要他替我做些什麼不?我開始產生了一種自己也莫名其妙的責任心,再就沒斷過片。偉大的、不朽的《列寧在十月》!真夠遺憾的,我不能接著放《列寧在一九一八》《列寧在一九一九》。如果這兩部片子就在放映機旁(我指的當然是被我們譯過道白的)我肯定接著放!……影片結束時,他們鼓起掌來。
其實倒也算不上審訊,少尉沒在我面前扮演捷爾仁斯基。我也早就沒了充當許雲峰的那種興緻。少尉看了看我的邊境通行證,對女翻譯皺起眉頭說了句什麼,她就走到門外叫進了那個押我來的士兵。
回到團里,我說我迷了路,凍壞了,被一個獵人背回家中……不久,因工作需要,我被調到一個離邊境地區極遠的連隊當小賣部售貨員……
我接過煙,一邊摸衣兜,一邊說:「同志,這兒離……」
砰……
我非常違心地點了一下頭。
把老子當成背叛祖國的人了!我感到受了極大侮辱。
我被帶到了他們的鄉村俱樂部。銀幕已掛好,放映機也架好了,座無虛席。一半座位被士兵佔據,少說有一個連;另一半座位被村民佔據,男女老少都有。過道還站立不少沒位置的人。士兵們一個個坐得很端正,像遵守課堂紀律的小學生,神情都那麼嚴肅。他們的姑娘專愛往士兵那邊運動。運動到一塊兒,依著偎著,嗑瓜子,說說笑笑,有意無意地朝士兵們頭頂拋瓜子皮兒。我發現少尉朝她們運動過去,對她們說了一句什麼,她們就爆發出一串響亮的笑聲。士兵們一個個彷彿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活脫是一具具出土的俑。小孩子們吵吵嚷嚷,在人堆和過道中鑽來擠去,將氣氛攪得熱熱鬧鬧,亂亂鬨哄的。要是在我們的哪個連隊里,放映前這麼無秩序,我就絕不開放映機。我對自己暗暗說:夥計,犯不著和他們使小性子嘛!
我頓悟:老天爺,我怎麼到了「大鼻子」這一邊啊?!轉身就朝來的方向跑,也顧不上那匹獃頭獃腦的馬了。
女翻譯悄悄對我說:「他們希望你對他們講點什麼……」我惶惑了。我不知道我應該對他們講些什麼、不應該對他們講些什麼。他們靜靜地期待著。我憋了半天,才大聲講出一句話:「尼古read.99csw.com拉大門也要打開嗎?……」這是影片中的一句道白,衛隊長說的。我說時,沒有忘記同時做出衛隊長那個絕妙的手勢。他們滿意地笑起來。一個就站在我對面的蘇聯少女,指指我的胸——我胸前掛著一枚胸章。那是當年我們的軍隊里無論官兵人人都有的胸章——寫著「為人民服務」的長方形下綴著金光四射的五角星。我以為她要仔細看看,就摘下來遞給了她。沒想到她卻以為我是送給了她,一接到手,就高興地擠出人牆跑了……我被帶出了他們的鄉村俱樂部,帶我的不再是士兵,而是那個女翻譯;也沒有被帶回他們的禁閉室,被帶到了另一個房間。房間里擺著一桌足夠三個人吃的飯菜,還有一瓶酒、一包煙。沒有他們的什麼人陪我吃,這使我吃得更大方。不能白給他們放一場電影啊。
他們跟我來捷爾仁斯基那一套,我就認為自己應該是許雲峰。結果「許雲峰」被「捷爾仁斯基」們揍了一頓。挨揍正合我意,不挨頓揍我回去后就說不清楚了。審訊無法繼續下去,他們才想到應該搜查我。邊境地區通行證、筆、人民幣、摺疊小刀,還有其他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
我竟有些激動。
首先我得要求某些人替我作證——就是七連的某些人。有我認識的人,也包括我不認識的人。多幾個證人倒並非壞事。喂,你們這些證人,你們一定都記得,當年我給你們連放完電影后,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對吧?只要求你們說——對,還是不對?
下士挺尷尬地抽起煙來,還搭訕地朝我遞過一支,我將臉一扭,豈能吸他們的煙!不過可真想吸支煙。下士沒給自己人煙,卻朝我遞過來一支,使我對他的敵意減少了一半。
身後傳來軍犬的叫聲。
我罵他們,可不是為了使他們開心。我舉起凳子,要砸那下士。
他言道,這包香煙,我不要,
下午,女翻譯又來了。
下士站在我對面,兩肘抱在胸前,一隻手摸著光溜溜的下巴,黃眼珠子盯著我。他那模樣,使我有理由猜想,他是在扮演捷爾仁斯基那種銳利的目光,卻沒有捷爾仁斯基式的鬍子,先天不足。看樣子,他們要開始對我進行審訊了。
在我們的「團」里,姑娘們都很漂亮嗎?也像你一樣喜歡穿軍裝嗎?……
他們有點相信我不過是一個因迷路而越境的中國放映員了。我看得出來,他們相信了這一點后,竟都有些沮喪和掃興。我心裏暗說:「活該掃你們一大興!」我的幾個在武裝連隊擔任邊境巡邏任務的同學,也常常希望隔三岔五地捉到個把特務。不是希望沒有特務越境,而是希望捉住越境特務,看來這是一種流行於兩國邊境地區的病。這挺值得心理學家們研究。
他們漸漸安靜了。他們看得出神入化。他們彷彿確實在看一部從未看過的,早就希望看到的中國影片。那麼一種令人難以置信難以描繪的滿足狀態!最佳放映效果!我敢跟任何一個人打賭——絕沒有哪一位蘇聯放映員,在放映這部蘇聯人都已看過的,五十年代的蘇聯影片時,會取得像我一樣的成功!我真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因此而得意,但心裏確實有點暗暗得意了。
我一被發現,立刻將無數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嘈雜聲漸漸平息,連俑似的士兵們也紛紛朝我扭轉腦袋。孩子們不鑽來擠去了,姑娘們不說說笑笑了,也不往士兵們頭頂拋瓜子皮兒了。我不卑不亢地走向放映機。我是被他們請求放電影的。
我忽然想到,我們團機關的三百多人,此時此刻肯定全都坐在大禮堂里,不耐煩地期待著我出現在放映機旁呢!能有誰會想到,我正在邊境線這邊進行非禮節性的「訪問」呢?
我沒有很充分的理由表示嚴正抗議,就反問:「是請求我?還是命令我?要是命令我,我拒絕。」我暗想:這關係到我是否喪失氣節的原則問題,不能妥協。
「放你媽的拐彎羅圈狗臭屁!」我騰地跳起來,破口read.99csw.com大罵。這是我們知青中某些粗俗的小夥子新近集體創作的罵人話,罵起來還挺不順嘴,像說繞口令。
有一個持槍站在我身邊,監視著我,不許我動一動。
離飯桌時,我已覺頭重腳輕。七連長挽留我住下,我執意要走,必須走。第二天上午七點,我還要給團機關補放一場。當晚不走,第二天也得起大早趕路,三十多里呢!我是個模範放映員,從沒誤過放映時間。我不願給人製造口實對我這個「模範」有所指責。我是個珍惜自己榮譽的人。再說,團部那台新買的放映機還沒人使用呢!首映者,也意味著一種榮譽嘛!
「他們寧願聽不懂……」她悄悄告訴我。聽她的語調,就知道她很窘。
「土翻譯」將我的話翻譯了之後,他們都顯出大為羡慕的樣子。那下士,簡直對我有點刮目相看了。我得出結論——這幾個蘇聯「娃娃兵」挺容易唬。
本來下午五點鐘就應該放映的,但你們七連的電線突然斷了,電工像只野貓似的,鑽了十幾家天棚才接上,拖延到快七點才開始放映。剛放映三分之一,放映機又出了點故障。這可都是事實吧?那天真不順!
中國的電影好看嗎?
下士第二次遞給我煙,我沒拒絕。落到這種地步,還管什麼!阿爾巴尼亞的、羅馬尼亞的、古巴的、朝鮮的煙我都吸過,還沒吸過一支蘇聯煙呢!煙酒不分家嘛!中蘇進行邊防會晤時,兩國官員還相互敬煙呢!我知道。
我首次在我們的連隊放映這部影片,結束時,我們的觀眾也鼓掌。
我思考片刻,終於回答了他們一句:「我喜歡穿軍裝。」何必將已緩和下來的氣氛再搞得像剛才那麼劍拔弩張呢?於我自己一點好處沒有。
「土翻譯」看了看我的邊境地區通行證,對下士說了句什麼。下士又對另一個士兵命令了句什麼,那士兵就走到外面去,將我的兩個拷貝箱拎了進來。
我遠離邊境線后,勒住馬,回望冰封的黑龍江,心中暗暗說:「弗拉基米爾·伊里奇·列寧,感激你!你的名字,使我這次非禮節性的『訪問』,受到頗有人情味的接待……」
他們能相信我不過是一個中國放映員,這一點畢竟對我這個越境者是有利的。他們對我的態度稍有緩和。
我的話還未說完,一道強烈的手電筒光照在我臉上。接著,對方大喊了一句:「КИТАЙUЬI(中國人)!……」
「站住!開槍啦!」喊的是生硬的中國話。
我也不知自己在馬背上伏了多久,酒力稍過,抬頭一瞧,馬已不是走在江邊了。挺起腰,勒住馬,四周望望,覺得眼前的草甸子、樺樹林、灌木叢,似乎很熟悉,又似乎很陌生,我迷路了。馬卻好像一點責任也沒有,不斷擺頭,想使我放鬆韁繩,給它充分的自由。不遠處有燈光,我策馬向燈光走去;走近看出,是個哨所。我想,索性就在我們的哨所借宿吧,我們的邊防軍戰士不會拒絕收留一個迷路者的,便跳下了馬。
我頓時理解我的觀眾們(習慣說法)的心理了。他們是滿懷希望來看一場中國電影的。他們太失望了。我為他們放映的雖然是一部他們想必已看過多遍的蘇聯影片,但畢竟是中國話配音。從這一點講,他們可以認為自己看到的是「半部」中國影片。這便使他們感到落空了的希望獲得某種補償。他們當然寧願聽不懂了。看得懂而聽不懂,這也許算是一種特殊的欣賞吧?
審訊我的是一名少尉連長,留著兩撇挺神氣的小鬍子。被一名少尉審訊,我的心情並不比被一名區區下士審訊得到多少安慰。翻譯是個女的,我怎麼瞧她怎麼覺得她像那部蘇聯片《女政府委員》的女主角。她沒穿軍裝,我無從判斷她是軍是民,但她中國話說得真流利。我懷疑她是個「二毛子」。
我不知道按照俄語語法,能否非常準確明白地將這句中國話翻譯過去,但看得出來,那個「土翻譯」要將這句話翻譯過去,水平是很可憐了。他結口巴舌,吭吭哧哧,打手勢,漲紅了臉,嘰里咕九_九_藏_書嚕了足有三分鐘。翻譯明白了沒有?他們聽懂了沒有?我不得而知。他們面面相覷,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我的同「牢房」的「難友」——那個被關禁閉的蘇聯士兵,不知懷有什麼企圖,湊到我眼前,似乎想和我拉近乎。遭到看守的嚴厲呵斥,他才退到「牢房」另一頭去了,卻他媽的還偷偷對我做鬼臉。
我隨身帶的兩箱片子,擺在架設放映機的桌子上。我忽然尋思過味來了——他們是找借口看一場中國電影!他媽的讓他們尋找到了一個聰明絕頂的借口!當燈全部熄滅,我開動放映機時,暗暗打定主意:斷片三十次!
我被反擰雙臂,押入他們的哨所。他們將我推到角落。其中一個,官銜頂大的一個——下士,抓起電話,一邊嘰里咕嚕地大聲說話,一邊從頭到腳審視我。蘇軍官銜,我從他們的肩領章一眼就能分得出高低尊卑,包括他們的將軍和元帥。戰備教育向我們提供過這方面的學問。這幾個蘇聯兵,看去都和我的年齡差不多。可能頂數那個下士年齡大些,但也大不到哪去。一個班的地道「娃娃兵」。那個下士班長,一張瘦長臉,一對黃眼珠子。他那張臉無論如何都不能給人留下嚴肅的印象,卻又偏要故作嚴肅的表情,鼻樑四周布滿了雀斑,好像曾當面挨了一砂槍。被這麼幾個「娃娃兵」活捉了,真他媽的窩囊!
這兩句的俄語我也會。戰備的需要,雙方一樣。我知道這絕不是嚇唬人的話,卻並沒站住。不能站住,站住豈不是當俘虜了?開槍就開槍吧!老子死也不能死在你們這邊。死在這邊,老子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橫下心,猛跑。
清楚地看到了饅頭山,它在我們那邊,可見這個蘇聯村莊離邊境線並不遠。太陽還沒升起來,山後已有萬道霞光輻射。山頂及山坡的皚皚積雪,被霞光染成了金橘色,紅裝素裹,景象十分美麗。
那一天放完電影,我很快裝好片子,想立即動身返回團部,七連長哪肯放我走呢?盛情難卻,我只好在他的奉陪下,違心地「消滅」那頓「客飯」。我那天食慾不佳,沒吃什麼,卻喝了不少。七連長是個「酒痞」,我是個實在人。喝酒的時候,我頂不喜歡推來拒去那一套。他一勸:「滿上,滿上。」我就乾杯。我的原則是——捨命陪君子,仗著自己有幾分酒量。其實七連長那號「酒痞」,不值得捨命相陪。我太犯傻。
仍猛跑。
下半夜我是在他們的邊防站度過的,單間,門外有「警衛」。情況太不妙。我哭了。
口吻挺嚴厲,但語調很滑稽,像舌頭長的東北人學上海話。看來他們和我們一樣,每一個哨所,起碼有一個會說幾句對方語言的人——「土翻譯」。
我騎馬離開七連不遠,就意識到自己喝多了。寒風一吹,酒力攻心,胃中灼|熱,別提有多難受啦。那匹馬好像四條腿長短不齊似的,把我顛吐了;吐后,周身癱軟,不得不伏在馬背上,摟著馬脖子,把自己這一百多斤完全信賴地託付給那罪該萬死的畜生了。
末了,下士通過「土翻譯」告訴我——一會兒將有一輛吉普車來把我拉到他們的邊防站去,並解釋說這是履行職務,他們無權釋放我,儘管他們完全相信我是一個中國放映員。
我內心裡充滿了驕傲和自豪。我想,我可能是放映史上的第一個為蘇聯人民和蘇聯士兵放《列寧在十月》的中國放映員吧?感激我們的出色的配音演員們!如果我有特權,我一定同時為他們頒發兩枚獎章,一枚中國的藝術家獎章和一枚蘇聯的藝術家獎章,都應該是金質的。
於是我就告訴他們,我們的姑娘個個年輕、漂亮、活潑、可愛。我掙的錢不少,相當於他們的一個少尉連長的工資,天天請姑娘們下館子也花不完(其實我的工資是三十二元)。我還告訴他們,我曾經是某市紅衛兵副司令(不吹牛白不吹,別讓他們區區一個下士小瞧了我)。我們的電影內容和題材廣泛極了(實際上幾部樣板戲影片在我們的各個連隊至少已巡迴放映過三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