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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眉抄 棲霞軒雜記

青眉抄

棲霞軒雜記

「真了不起啊!」
我們又把放大鏡放到白豆上。果不其然,弁財天、大黑天、福祿壽……每個神仙手裡都拿著各自的物件,容顏喜人的人物雕刻得笑容可掬,威嚴的人物也塑造得不苟言笑,七位神仙都是活靈活現、栩栩如生。
爾來五十年,我一直忘我地沉湎於棲霞軒的藝術境界中,可松園的命名人、棲霞軒的命名人都已不在人世了。
前幾天整理舊廢紙,我找到一份去世的母親在年輕時寫下的玉露價目表。
「這比伊呂波歌還了不起。」
米粒黑乎乎的,看起來不幹凈。別說是伊呂波的四十八個字了,連伊呂波的第一個字「伊」我都認不出來。
我聽了母親的話,立刻召集家裡人觀看,又去招呼街坊四鄰:「某某,有不可思議的東西啊。」
芭蕉翁有一年走訪金澤的城下町,當地眾多的門人和俳句詩人為歡迎他的到來舉辦俳句會。芭蕉看見酒席上擺滿了山珍海味,就規誡門人,說:我的門派里沒有這樣宴請的方法,如果你們想招待我,就請賜我一碗白粥和一片清香的腌菜吧。在回家路上我想起芭蕉翁的故事,久違地被這句話逗笑了。
我手裡捧著早已不會動彈的金魚,雖然疑惑不已,還是對母親點點頭。
構築健康的身體都要花上幾十年時間,更何況藝術的世界呢。即便我不眠不休地修鍊到死,藝術也是遠在天邊、難以企及的事物。
每天都會喝一點高麗參的萃取汁,這一喝也有幾十年了。
結果他拿出的是一本大型畫薄。
然而夢醒后再看那畫稿,才發現現實的筆誤和夢裡的筆誤完全不是一回事。
我基本上只畫女子畫。
不過,偶爾因為在線條、色彩上的一點點疏忽就把畫畫糟了。這時我會認真思考一兩天,甚至還會忘記吃飯。
自古以來,能誕生優秀藝術作品的藝術家沒有一個是惡人。大家的人格都很高尚。
所謂的款待,並不一定是將餐桌擺滿山珍海味。主人們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
「『松園』不錯,一聽就是女孩的號。」他就像給自己取了個好名字似的,很是高興。我原來把「園」字寫得周正,但過了中年就不規範書寫了,把園字中的「元」寫到「口」外。我至今還能憶起母親為我感到欣慰的表情,那就像松樹園一樣欣欣向榮。
能將全身心投入到屬於自己的藝術中的人是幸福的。
「這可是難得再見到的珍寶啊,快讓大家來看看。」
「嘿,就憑著這份涼爽的心情畫出線條吧。」
畫室中有一間屋子名為「棲霞軒」。我跟他人沒有太多往來,一旦進了畫室就埋頭繪畫,所以我的老師竹內棲鳳先生說:「你過的完全是仙人一般的九-九-藏-書生活啊。仙人采霞為食、披霞為裳,就管你這間畫室叫棲霞軒怎麼樣?」
那個時代,茶鋪里的氣氛很祥和,寺廟的僧侶、儒者、畫家、茶人以及商人都來買茶,茶葉是最高雅的代表。京都人好喝好茶,就算是不富裕的人也品茗茶。
再來說說十七八年前的往事。
每當我看到大米,想起那個時候的事兒就不禁苦笑——同時又對在大米和豆子上寫字作畫、巧妙地做買賣感到失落。
母親說著便將茶水送到大家面前。有時正巧趕上旁邊有擺攤兒賣好吃的和果子,熟識的茶人就買來和果子分給同席的人吃,大家一邊啜茶一邊坐著閑聊,其樂融融地度過一段美好時光。
男子便拿著畫開開心心地回家去了。之後,母親對我說了這樣一席話:

路過的人坐到店裡,不拘買茶與否,母親都會為他們沏上一壺淡茶。
「承蒙您欣賞,我父親要是知道了,一定很開心。」接著,男子又說,「您誇讚我父親的技藝,我作為兒子也為他感到十分高興。那麼,作為看這顆米粒和豆子的紀念,先生您能不能給我父親畫個東西呀?我父親要是看了您的畫,也一定會很開心的。」
母親有一句經常掛在嘴邊的話:商人無論做什麼買賣都不能只顧著發財,必須讓顧客高高興興地來買東西。
「父親以畫這個為樂子。」男子說道。
以藝術濟度他人。——畫家應當有這樣的自負。
「你們也喝一杯吧。」
一、綾之友 同上 二日元五〇錢
一、龜之齡 每斤 三日元
茶鋪里經常來掮客。每逢新茶上市,這種掮客(中間商)就到我家店裡來賣茶,他們宣稱自己有宇治一品的新茶。

有時,夢見從松園這個詞里直直地伸展出一條線,化成一枝梅花。有時也能夢見畫錯的那個地方給我發出暗示。
緊接著,男子又拿出一粒白豆。
眼見著弄虛作假不能矇混過關,再狡猾的掮客也不得不繳械投降,只好運來好茶。
兒子松篁和我一樣也很喜歡金魚。冬天來了,我用粗草席包住魚缸,直到來年春天都不讓光線照進去。松篁可等不及了,時常來到走廊里的金魚缸旁,扒開草席往裡瞧。他見到喜愛的金魚像寒鯉似的一動不動,就憂心忡忡起來。他用一截竹片沿著縫隙伸到魚缸里,戳一戳金魚,見金魚遊動了,他總算是放下心了。
「剛剛您二位所說的話,對我來說就是最好的款待,我已經心領了。現在我想喝一杯淡茶,喝完我就回家。」我將男主人所說的用現成食材做的粗茶淡飯和夫人主張的乘馬奔走剝奪食材烹飪佳肴——心靈款待,都放在一杯淡茶里,十分感激地九*九*藏*書喝完,就跟他們告辭了。
一、千歲春 同上 二日元
「呀……這上面寫著伊呂波嗎?」
「做一個石墓倒沒什麼。不過,你掀翻了好不容易才長出來的苔衣也沒用啊,金魚都死了。」
我還記得母親當時聽了特別高興連連低頭道謝:「太感謝了、太感謝了。」
最近的商人卻市儈得很。店家言辭冷淡、不熱情,顧客就不得不低聲下氣地買東西……只剩下財物交易的買賣,完全缺乏人情味,讓人心生凄涼。而且現在還出現了「黑市」這個詞,每當聽說商人採用不正當的手段牟取暴利,我就不由得懷念起從前。

一、東雲  同上 一日元五〇錢
「真了不起啊!」
我小時候很喜歡金魚,經常把金魚從魚缸里撈出來,再給它們穿上紅色的衣裳。母親發現了,便瞪圓了眼睛說:
如果繼續在這種地方鑽牛角尖,恐怕只有死路一條。
前幾天,我去拜訪許久未見的茶人故知,這對老夫婦誠心誠意地歡迎我。
藝術之神只把「成功」二字饋贈給這樣的人。
我希望自己的畫不帶一絲卑俗之感,就宛若清澈透明、芬芳四溢的珠玉。
每天早晨都不能缺了冷水擦身,這種健身方法比廣播體操還管用。我把這個習慣堅持了四十年,還打算繼續做到去世那一天。因此,我不討感冒之神的青睞,它從不願意到我這棲霞軒。
等大家看完了,我用紙把米粒和白豆包裹好,還給那個男子:「您能允許我這樣給大家欣賞,真是太感謝您了。今天多虧了您,我才能一飽眼福。」

一、玉露  同上 一日元
在我七八歲,發生了這樣一件事。
對現在的商人而言,這種良心依然是難能可貴的。
我常常會在忽然之間,把筆誤轉化成新色彩、新線條和新的構圖。
「能在米粒和白豆上把字和畫刻得那麼好,說明那個人的父親也是很有本事的人。男子以那些豆米為材料從你這兒拿走畫兒,他本事也很大嘛。」
雖然覺得被人巧妙地騙了一回,不過米粒和豆子的刻工確實精湛,他也是好心說起父親的事兒,為了博老人家開心。所以當場——正值秋季,我就在畫薄上畫了一兩片紅葉。
如果將江戶的理髮店比作町人的俱樂部,那麼京都的茶鋪則是茶人的俱樂部。
「這個很厲害啊。」
一、宇治鄉 同上 一日元三〇錢
「這上面雕刻著七福神呢。」
只要我們疏忽大意,他們就用不可不提防的替代品做幌子,騙我們買下摻了陳茶或鄉下茶的次品,讓我家蒙受嚴重損失。
我家有一位做了多年幫傭的女子,可我總也記https://read•99csw.com不住她的名字。
算卦先生查了查我的四柱,說:「哎呀,這個孩子的四柱真了不得,長大定會成名。」
還是個孩子的我,不像大人那樣能區分自己做的是好事還是壞事。我當時暗暗納悶:該怎麼做,才能讓大人們多多誇獎我呢?
毫無疑問,與現在的玉露相比,那時的價格相當便宜。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中國的古人如此吟誦。朋友來了,就要拿出家裡現成的魚肉、山珍由衷地招待一番。
我們母女很是欽佩地擺頭,問詢。
我家的店鋪坐落於四條通的繁華街區,店前來往的行人絡繹不絕。遇到相識的人便上前打招呼:

「這雖然是顆米粒,但是米粒與米粒之間也有區別——那就是,」他把米粒遞到我的眼前,說:「這米粒上寫著伊呂波的四十八個字。」

我平靜地告訴他:
其實,也不能說那個時候就沒有不正派的商人。
我和母親用放大鏡把那顆黑米粒放大,這才看清楚。正如米粒男所說,米上布滿了用細細的字體寫成的伊呂波歌。
我和母親不禁異口同聲地感嘆道。我作為畫者,也不得不欽佩白豆上每位七福神的細膩表情。
小時候很天真,把死掉的金魚埋在院子的一角,還為它建了一個小小的石墓。我向母親報告葬金魚的始末,她聽完,站在木板窗外的窄廊里,一臉困惑地對我說:
母親總是一一品嘗鑒別掮客的茶葉,她的味覺敏銳,能看穿對方的詭計——
兩個人都心存善意,言語中流露出對我這個朋友的關懷。就在這個時刻,我出面充當調解員,勸說道:
母親生前經常練習書法,所以寫得一手好字。
但是他們倆因為各自的歡迎方法引發了一段美妙的拌嘴吵架。
我鼓勵自己要戰勝懦弱,憑著對藝術的熱忱和堅強的意志力,我跨越了那道坎——總之,我終於開拓了現在的境界,能安下心來繪畫了。
不管對哪個幫傭,我都用「婦人。」這個稱呼讓她們幫我做事。
在那裡,我端坐在花萼上思考——此刻沉浸在祥和的繪畫三昧的生活中。
「你說得不對。這是久違的客人,應該盛情招待,多為她燒幾道上好的飯菜。你別忘了『御馳走』寫作乘馬奔走者也。正因為如此四處奔走、採集食材,燒出一道道美味可口https://read.99csw.com的菜肴,方可叫作『御馳走』。」
雖然紙上還記載了其他茶葉的文雅的名字,但因為下半部分缺損,看不到價格了。
我畫的美人畫,不僅僅是如實地描繪女子的外貌。在重視繪畫寫實性的同時,還想讓人看到我對女性的美麗的追求和憧憬——這種心境就是我持續作畫的原點。
研墨、鋪紙,端端正正地坐好后將視線集中於一點,無念無想,任何妄念都無法乘機進入內心。
我思考的不是遮掩筆誤的方法,而是在想方設法扭轉乾坤,把這個失誤引向成功之路。
啜下一口,彷彿有一股清爽的東西吹遍全身……疲勞感立即雲消霧散。
每當畫累了,我就沏一杯淡茶。
「你是怎麼寫上去的?」
我開動腦筋、靈活運用這個筆誤,每當畫出意想不到的佳作,都欣慰不已。因為這往往預兆著我在繪畫的世界里又前進了一大步。
男主人主張:
我嘗試各種辦法,對著空氣畫線條、塗顏色,研究怎樣才能化腐朽為神奇。
一、打鷹  同上 八〇錢
不論繪畫、文學,還是其他領域的藝術家,這句話都同樣受用。
而夫人卻主張:
承蒙棲鳳的命名才得此室號。在鄭重其事的場合,比如畫中國風的人物或中國風的大型作品時,我會寫上年號和室號。
我和母親再一次對他說的話感到佩服。
我頓時覺得「上當了」。
有一天,一個男子出現在我家玄關前。「這是米粒。」他說著,便把一粒米放在紙片上做展示。那會兒我和母親正好在玄關,我就盯著他的臉,暗暗覺得他說的話真是莫名其妙。
茶人在小小茶室里聆聽蕭蕭松風,修禪之人在微暗的僧堂內心無雜念地靜坐,畫家端坐在畫室中……大家都能抵達各自的境界。

內心不善良的人,也誕生不出好的藝術。
「這個餘味苦澀。是摻了地方的茶葉呀。」
前人留下了一句亘古不變的古訓——失敗乃成功之母。
而且就味道而言,現在的茶也不能與過去的相提並論。

「還有人擁有這麼好的視力。」
我偶爾在這間畫室里夢見松園裡欣欣向榮的松柏,或夢見自己身披霞衣在深山幽谷中遊樂。

「無論怎樣也要彌補這個筆誤……」想著想著我就睡著了。
當我徒然地抱著崇高的理想,又質疑自己的才能時,我懊惱「如果只能當個平平凡凡的人,那也就沒有活下去的必要了」。我多少次站在絕望的深淵中,決心了卻這一生……
我的雅號的得來有這樣一番經歷:第一個字是鈴木松年先生賜給我的,他從自己的名字中取了「松」字;我剛學畫畫時,母親的茶鋪和宇治茶商有生意往來,宇治當地有一塊茶園能採到上等茶葉,所以先生就用茶園的「園」字與「松」組https://read.99csw•com成了「松園」。在我展出第一幅展品《四季美人圖》前,松年先生確實對我說過:「你得有一個雅號了。」便幫我起了這個雅號。
但是,我畫畫的時候,從不認為只要筆下的女子相貌漂亮就算畫得好。
在藝術之外的世界,我完全是個外行人,就像連區分幫傭的名字的記憶力都沒有。
我跟著母親去建仁寺時,兩足院的算卦先生給我算四柱。所謂四柱占卜就是從出生的年月日時辰來推算一個人的運勢。
「我父親的視力極好,甚至能看見一町開外的豆粒。而且,眼前的這顆米粒在他眼裡就像看個大西瓜似的清楚。所以,在米粒上雕刻伊呂波歌是小菜一碟。」
在夢裡,我也依舊在思考這個問題。
我和母親一臉驚愕的表情。於是,男子又介紹說:「裸眼看當然看不明白了,您得用這個放大鏡才行。」他從懷裡拿出一個大大的放大鏡遞過來。
一、白打  同上 一日元
我的心愿是畫出真正抵達真、善、美的極致的美人畫。
我也曾一次又一次地經歷瀕死般的痛苦掙扎,現在才能全身心投入到繪畫三昧的境界。
回過頭來再看,那時的種種痛苦和歡樂都已變成了一塊苦樂參半的岩石,在叫作藝術的熔礦爐里相互融合,並無意中為我創造出了高超、堅固的境地。
「那麼請進來歇歇腳吧。」
「啊,歡迎光臨。」
也希望人們看過我的畫后不起任何邪念,還希望哪怕是心存邪惡的人也能被我的畫洗滌心靈……
對我而言,畫室如同花萼,是花朵無以倫比的極樂凈土。
「今天的客人不喜歡鋪張浪費,你只要用咱們廚房裡當季的食材做家常便飯就行。客人反而會很開心。」
我悉心地將毛筆蘸滿墨汁。這個時候就能落筆生花,畫出的一條條線與我的心血相通。
從前的京都商人都很善良,除了茶鋪,任何一家店都像我家那樣在待人接物方面很是親和。買貨的人和賣貨的人做買賣都發自內心地感到快樂。
「現在是冬天,金魚正在睡覺呢。你把它們弄醒了,它們會因為睡眠不足死掉的……」
松篁還是個孩子,好像不理解金魚在水中睡覺,一臉莫名其妙地說道:「可我很擔心它們……」這麼說著的他還是有點擔憂,回頭看了看魚缸。
一天當中最快樂的時光就是待在畫室里。
「你這麼做可不是疼愛金魚啊。即使金魚光著身子也不會感冒的,快把它的衣服脫下來吧。」
然而在小有名氣之後,我又數次在通往藝術本真的道路上苦惱,厭世的想法束縛住雙手雙腳,我不明白地位和名譽究竟意味著什麼,甚至也不知道自己腳下的路是否正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