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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無端的鄙視

第四章 無端的鄙視

我把這個問題考慮了一會兒。我的確愛她,而且我也知道她愛我,可是我們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說過這個字眼兒了。
這個十字架必須由我自己背負。
她也不再說了。
「那麼,斯圖爾先生為什麼要讓我修改用戶手冊呢?」
「這不太好,」斯圖爾說,「你開始就應該知道他們需要多少。」
「你應該修改用戶手冊。」斯圖爾慢條斯理地、故意怒氣沖沖地說。
我點了點頭,「一點不錯,我全都聽見了。」
我走到電視機旁,換了一個頻道。我雖然喜歡這部老掉牙的喜劇片,可是我更喜歡看新聞,我寧願從一進家門那一刻起一直看到黃金時間。如果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每天發生了什麼事,什麼地方又發生了些什麼災難,我會感到坐立不安,而簡似乎並不在意這些,她甚至在看新聞的時候也只關心電影預告,她喜歡看一些重播的電視劇或者有線台的電影。
她也沒有對我說她愛我。
可是不知為什麼我卻沒有說出口。
「我很抱歉。」我說。
我們吵得很兇,幾乎打了起來。之後雙方道了歉,接著又是接吻又是擁抱,最後終於和解了。她進廚房繼續做她的飯,我在起居室里看我的電視新聞。我甩掉了皮鞋,躺在長沙發上。我意識到,我還沒有對她說我愛她。
吵架之後,我們甚至都沒有像平常那樣瘋狂地做|愛。
我吻了吻她,「這對我已經足夠了。」
事情比我想象的要容易得多。康納給了我一大堆自動化界面公司最近剛剛購進的計算機用戶手冊。他讓我複印一下,裝進活頁夾中,然後把它們分發給公司各部門。
是的,每一個人,甚至像德里克這種我認為應該遭到普遍排斥的人,居然也有人願意跟他一起用餐。那是樓上某個部門的一名矮胖的、長得像只癩蛤蟆似的男人。惟獨只剩下我自己。上班時對我不錯的那些秘書們在去午餐之前都出於禮貌地向我擺擺手,說聲再見,甚至連問都不問一聲我是否願意跟她們一起去,也許她們猜測我的午餐已經早有安排了。
簡的媽媽星期六早晨來看我們。當她走進公寓的時候,我儘力裝出很忙的樣子,把自己藏在卧室里,在簡的一位朋友送給我們的舊縫紉機上弄出震耳欲聾的響動。我從來都不怎麼喜歡簡的媽媽,她也從來沒有喜歡過我。我得到這份工作以後就再也沒有見到過她。儘管簡已經將我終於找到一份全日工作的事告訴了她,她也裝出很高興的樣子,但是我能看得出來,她心中被某種東西激怒了。她又少了一個批判我的理由,同時https://read.99csw.com也少了一個教訓簡的借口。喬治亞,或者她自己喜歡被人們所稱呼的喬治,這是一個正在滅亡的種姓,馬提尼酒的故鄉中最後的傳人。那些別能喝酒的粗野女人總是用粗重而沙啞的嗓音說話,那種聲音在我童年時代在偏遠地區曾經十分流行。她們還喜歡用男人的明稱來稱呼自己:吉米,格里,威利,菲爾。當我知道這就是簡的媽媽時,我簡直嚇了一跳。我曾經認為,看一看媽媽就會知道女兒最終會是什麼模樣。我不得不承認,我的確在簡身上看到了一些喬治的影子。但是簡的身上完全沒有她那種粗護的氣質。她比她媽媽顯得更加溫柔、善良、美麗,兩個人之間的差別十分明顯,而且我也知道,「歷史不會重複。」
不過那天夜晚我們仍在臨睡前做|愛了,而且還不錯。我感覺很好。我甚至想告訴她我愛她。我當時真的想說。
更加讓我無法忍受的是,似乎每個人都有一個午餐夥伴。
「別客氣。」
斯圖爾不滿地看了程序員幾秒鐘,但他什麼也沒有說。
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我只想知道我應該修改哪個部分。從便條上看不出來。」
然而我不能這樣做。不願放棄這份工作並非因為我有職業道德恐懼症,我並不崇尚某些抽象的觀念。由於我厭惡這項工作,認為自己並不具備這個崗位所要求的資格,因此始終無法置身於同事們的行列中。儘管如此,我仍然不能動搖自己的感覺——我應該繼續做這份工作。出於某種原因,我感到我應該在自動化界面公司工作下去。
我退後了一步,「我只想……」
但是我卻沒有這樣做。
後來我在休息室的可樂機旁見到了康納。當我看到他之後便對他微笑,並招手致意,但是他卻好像沒有注意到我似地背轉身去。我感到尷尬極了,立即拿起飲料離開了休息室。
我什麼也沒有告訴她。
「多謝了。」我對康納說。
我不知道為什麼。並不是因為我擔心她會沖我發火。她也許會試圖說服我放棄這個打算,但是最終她會理解我的。我可以不傷和氣、不失等嚴地解決問題。談話結束后便沒事了。
也許並沒有。
備忘錄是財務處寫來的,它要我們再送去一份計算機用戶手冊,因為他們最近新添了一台終端機。我抬起頭來看了看斯圖爾,「好的,」我說,「我再找一份給他們送去。」
他盯著我的眼睛,「你是在問你該怎麼做自己的工作嗎?」
也許跟大樓里所有的人都截然不同。
我們搬到一起以後,我就九_九_藏_書再也沒有說過這個字眼兒了。
我們仍舊住在加州大學布雷亞分校附近那套狹窄的公寓里,但是我已經在考慮搬家之事。現在我們買得起房子了,我再也不想應付那些喝醉酒的男孩兒沒完沒了的糾纏,他們總是從我家門外的大街上成群結隊地走過,去參加一周一次的啤酒桶聚會,或者參加完以後從那裡出來。但是簡說她想留下,因為她喜歡我們的公寓。她除了上學以外,還在日托中心兼了一份工作,這裏離校園和日托中心都不太遠,所以對她來說十分方便。
這曾經是我們之間大多數爭論的導火索。
在簡面前,我繼續對我每天的工作進行一番中性的評論。
因而我什麼也沒有對她說。
「你很抱歉?這件事會反映到我們部門領導那裡。」他拿起了備忘錄,「我必須向班克斯彙報,讓他決定對你採取什麼措施。你儘快把用戶手冊給財務處送去。」
我知道他的意思。但是我其實心裏明白,他只是在虛張聲勢地嚇唬我。也許這就是斯圖爾最近經常欺負我、有意冷落我的原因。但是他和班克斯都無法使我相信,他們能夠隨心所欲地對我進行控制。假如他們說的都是真話,我早該在幾星期之前就被他們解僱了。也就是說,現在我已經不大可能被他們解僱了。職位比他們更高的人才有權對我發號施令,而他們無權做出任何決定。他們盡可以大喊大叫、欺軟怕硬,也可以趾高氣揚、狂妄自大,但是假如事情做得過了頭,他們的真實嘴臉必然會暴露無遺。
我跟著康納來到了他的工作間。
「我會送去的。」我說。
她看著我的眼睛,笑了,「好吧,我為你高興,這總該行了吧?」
大堂里的那位保安儘管樂呵呵地跟出入自動化界面公司的每一個人打招呼,卻依然對我不理不睬。
同樣,速記中心的弗吉尼亞和路易斯對我也很寬容和公道,她們的態度與我們部門的所有人都截然不同。
「你只想閉上作的臭嘴。我真討厭你,瓊斯。我討厭你這廢物。你放明白些,你的試用期還沒有結束。我不需要任何理由就可以解僱你。」他瞪著我,「聽懂了嗎?」
「媽媽真的為你感到高興。」簡拉著我的手說道。
最後我清了清嗓子。那聲音既溫和輕柔,又文質彬彬,而且帶有試探性。出乎意料的是我的上司被激怒了,好像我用污言穢語辱罵了他,「你能不能在我們談話的時候不要打擾?我的上帝,你難道沒有看見我有事嗎?」
加布是我的前任。除了待人友善和爽快以外,他顯然還是一個九_九_藏_書井然有序的、工作效率很高的人。
我在縫紉機上製造出了最大的噪音。我有意在透露一個信息:我不想聽見那些廢話。但是在哐當嘔當的喧鬧聲中,我仍然能夠聽見喬治那種飲酒過度所造成的沙啞嗓音:「他還是一個無名之輩」,「沒什麼本事」等等,她還說我是個「失敗者。」
我舔了舔嘴唇。實際上這是我與我的工作夥伴第一次做正面接觸,我除了只想把這種接觸繼續保持下去以外,別的什麼願望都沒有。我試圖在這種和諧的基礎上跟康納建立起某種關係。但是我不知道該怎樣實現這個願望。我想,也許我剛才應該試著繼續我們的談話。我應該問他在忙些什麼,並試著跟他談一些與工作無關的話題。
午餐時,我看到康納跟帕姆·格林一起離開了辦公室。我站在走廊上目送他們乘電梯下樓,他們卻沒有看到我。我開始懼怕午餐了。我已經意識到,我可能會永遠獨自享用午餐了。我寧願取消這一個小時的午餐時間,連續工作8個小時,在一天結束時提早一個小時回家。我不需要每天用60分鐘時間證明我的同事們如何看待我,工作本身已經夠令我沮喪了。
我去上班。斯圖爾自鳴得意的傲慢態度變成了更加直接的鄙視。有些事情正在悄悄地發生著某種變化。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是我對他的所作所為惹惱了他,還是他的私人生活中發生了一些事件,總之他對我的態度明顯地改變了。表面上的文質彬彬已經蕩然無存,現在只剩下絲毫不加掩飾的敵意。
回家之後情況也好不了許多。當我到家時,簡正在做漢堡雜燴飯,同時在看重新播出的黑色幽默喜劇《軍事外科醫院》。
「說得對。」
在我分發了那些計算機用戶手冊一周后的某一天,斯圖爾手裡晃著一張藍色備忘錄走進我的辦公室。我當時正在利用休息時間看《時報》,斯圖爾啪地一聲將那份備忘錄扔在報紙上,「看看這份材料。」他對我說。
「你的意思是說,我只需要用這些新用戶手冊替換那些舊的就可以了嗎?」我問。
我們終於爆發了一場惡戰。
過去我們還經常說,奇怪的是,儘管那時我告訴她我愛她,但是我並不能肯定自己是否真的愛。這三個字既空洞又陳腐,甚至還有些虛假。第一次說出口時感到它代表了一種希望而不是承諾。後來的感覺和以前並沒有什麼兩樣,既沒有快樂,又沒有寬慰,只是模模糊糊地感到一絲不安,好像自己對她撒了謊,擔心遲早會被她發現。我不能斷定她的感覺如何,但是對我來說「愛」是一https://read.99csw•com個轉換詞,它用一種能夠被接受的方式把男女之間的朋友關係轉換為同居的情人關係。它雖然十分必要,但是卻不一定那麼真實。
這一次斯圖爾沒有像往常那樣,星期一打電話通知我去他的辦公室,向我交待下一個星期的工作任務。斯圖爾開始把工作留在我的辦公桌上,上面夾著一張紙條,告訴我應該做些什麼。那張紙條通常總是寫得內容不完整或者含混不清,儘管我最終能夠抓住要領,有時卻對他的要求摸不著頭腦。
我必須承認,秘書們對我的態度比起別人來好得多。我們的部門秘書霍普總是對我十分友好。她溫柔、善良、和藹,永遠像一位典型的祖母,她每天都以歡快的笑臉和一聲誠摯的「你好」向我致意。每個星期五下午她都要詢問我的周末安排;星期一早晨總是關心我的周末計劃是否順利實現,每天晚上離開之前還要說聲再見。
「你最好現在就去。」
我可以告訴她我跟斯圖爾的煩惱,並對一些重大問題發發牢騷;但是我把我每天遇到的困難、我無法跟工作夥伴融洽相處以及遭到社會擯棄的感覺統統埋進了心靈深處,沒有告訴她。
「此外,」她說,「萬一你突然丟了工作或者遇到其他一些事情,我們在這裏還能對付一陣,我交得起房租,我們可以一直住到你重新找到工作為止。」
「你應該知道,因為這是你的責任。你應該向每個部門的負責人諮詢一下他們到底需要多少,而不要依賴那些過時的名單。你簡直把事情弄得一團糟,瓊斯。」
當然,她對部門內所有的人都同樣友好。她跟每個人談話,好像她喜歡所有的人,但是這並沒有使她對我的關注攙雜任何虛假的成分,也不會減低我對她的感激之情。
這是我的一次契機,對我的挑戰。當時我真該將有關工作的真相全部告訴她,並讓她知道我是多麼痛恨這份工作,接受它已經犯了一個錯誤,我希望放棄它,另找一份工作。
「用戶手冊的哪個部分?」我問。
「所有的部分。如果你能受累通讀一遍我放在你桌上的那些手冊,你就應該注意到、我們早已不用那種硬體系統了。我要你把用戶操作方法修改為我們目前使用的系統操作方法。」
康納看著我們。他也被斯圖爾爆發的脾氣嚇壞了。
一天早晨,我發現我的辦公桌上堆著一大堆過時的計算機用戶手冊。據我對計算機的了解來看,這些手冊是一種本公司從未出現過的鍵盤和終端機的使用說明。斯圖爾在留言條上只寫了兩個字:「修改。」
康納變得越來越不安了,他沖我點了read•99csw.com點頭,「我會教你。」他提議。
「這隻是他的說話方式而已。」程序員抽了拍那本新用戶手冊的封面,「不過這本書用完之後一定要還給我,我有用。你應該在辦公桌上找一份僱員名單,好知道每個部門需要幾份。加布手裡總是有最新的部門員工名單。」
「我手裡只有加布留下的僱員名單,」我告訴他,「我不知道他們新添了一台計算機。」
「我今天參加了一場考試。我實在太累了,想看一些輕鬆的娛樂節目,不想再費腦子了。」我理解她的感受,當時如果對她謙讓一些就不會有事了。可是我仍然在生斯圖爾的氣,我想我總該把這口氣撒到什麼人的頭上。
我一直等她離開后才走出了卧室。
無論是出於什麼原因,總之我感到自已被冷落了。沒有人邀請我。我在自己的辦公室里被所有的人遺忘掉了。
但是我沒有說出口。
他回到了他的終端機旁,我也回到了我的辦公室里。
我看著她,「為什麼不看新聞?」
她知道我現在的處境,她也知道我的感受。我無法使自己不認為,她今晚對電視節目的選擇簡直就是一次蓄意挑釁,她在試圖激怒我。通常在我走進家門的時候,電視總是在新聞頻道上。今晚她卻沒有這樣做。我感到自己好像挨了重重的一記耳光。
我感激地看著他,對他笑著表示了謝意。
我不知道該怎樣修改,因此就從最上面拿起一本用戶手冊以及那張便條,去了斯圖爾的辦公室。他不在。但我聽見了他的聲音,我聽得出來,他正在走廊上跟一位名叫艾伯·康納的程序員津津有味地聊著上周末剛剛看過的一部動作片。我站在那裡等候著。康納不斷地抬頭看我,顯然想暗示斯圖爾,我有事找他。但是斯圖爾繼續跟他慢條斯理地、詳細地敘述電影中的情節,故意對我視而不見。
但是我們的確相愛,而且比以前愛得更深了。它是那種……它不是我們所想象的那種愛。我們欣賞著相互陪伴的生活,在一起感到很開心,但是當我下班回家時,我並不像電影上表現的那樣,為她脫掉衣服,把她放在地板上,隨時隨地跟她瘋狂一下,她也不是面帶微笑,身穿三點式泳裝迎接我回家。我們的生活並不是小說、電影、音樂和電視向我們所展示的那種夢幻般的浪漫的愛情生活。儘管它是美好的。但是並不那麼十全十美,也不是每時每刻都令人動心。
我一直都很討厭漢堡雜燴飯,可是我從來沒有告訴過簡,而這種事情僅靠她的想象力是永遠想象不出來的。
從那天起,我的日子便開始越發難熬了。
「我該怎麼做?」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