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她拿起了一包新鮮雞胸脯肉。我沒有想到我對她竟會如此記憶猶新。我真的記得她。我記得她的一切：她眨眼的樣子，她拿雞胸脯時的表情，她舔嘴唇時的神態。一切都歷歷在目，那樣逼真地深藏在我的內心，現在又如此鮮活地重現在我眼前。恰恰在這一刻里我才意識到，我仍然那樣真摯地愛著她。

她穿了一條嶄新的牛仔褲和一件T恤衫，頭髮梳在腦袋後面，紮成了一條馬尾辮。對我來說她仍然美麗得無與倫比。我突然意識到了一個事實，我身上還穿著早晨洗車時意穿的那件骯髒不堪的外套。當她向我的方向看的時候，我連想都沒有來得及想，便退到了貨架後面。我的心臟仍在劇烈地跳動著，手在不停地發抖。我感到害怕極了。我怕她仍然不想見到我，害怕她仍然恨我、冷淡我。

我們對於能夠再次見面都感到了驚訝。我們碰巧選擇了這個地方，而不是別處相遇了。

我猜想是我的愚昧所致。

她是簡。

「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她抽泣著說。

親切，對我來說就像是美妙的音樂。我的嗓子里堵得慌，眼睛突然變得潮濕起來，我用手指擦了一下，怕自己忍不住會流出淚水。

我們拿著各自挑選的食品，去了她的住宅，一個一層樓高的公寓，距離主幹大街不遠。我很吃驚地發現她有許多陳舊的老式傢具，她從我們的老家帶來，擺在了寬敞的起居室里。很明顯她感到沒有必要向任何人證明任何東西。這裏看不到任何能使這間房子看上去不同尋常或者別具一格的企圖；只是按照她自己的方式布置了九_九_藏_書她喜歡的那些傢具。在她這裏我感到舒適，渾身上下感到輕鬆自如，儘管我從理性上意識到簡的品位十分平庸和不具色，但它仍然令我感到高興。我感到一切都恰到好處。

所有的不確定因素都被排除了。我們已經清楚了我們現在的關係。我們知道對方在感覺些什麼，在想些什麼。

「再見。」

這是又一件最可怕的事情，是我不願承認的。

我回到床上，簡正在等待著。

「——你是說去做|愛嗎？」她替我說了。

她同時也是一位受冷落者。

「也許真的如此。」我說。

「我們是天生的一對兒，命中注定要在一起。」簡的聲音里透露著某種開玩笑的意味。

我把三盒速凍米飯放進手推車，然後從貨架之間轉了出來。

也許她已經遇到了別的男人。

倘若她變成了一個對我來說十分陌生的簡，那才真正是最可怕的事情。自從我們最後一次見面，至今已經過去了大約3年，一個人在3年中完全可能遭遇到足以改變一生的經歷。我們兩個人都變成了跟過去不同的人，也許我們再也不能相互適應了。

我又開始研究她的目光，我知道我應該直截了當地說。我說出了我想說的話和我所感覺到的東西：「我愛你。」

我怎麼就沒有注意到簡是個被冷落者？

那天夜晚我們根本不需要進行任何排練。還沒有等到脫掉衣服，兩人就已經迫不及待了，我趴在她身上，她伸開雙腿，引導著我的進入。

我緊緊地摟著她，「我也想你。」

「嗨。」她終於說話了。

我在紙箱的縫隙中觀察著ｈtｔpｓ://rｅad•９9cｓw.ｃｏm外面的動靜，一寸一寸地往前移動手推車。我頭腦的一部分想逃跑，把她永遠留在我的記憶中，並努力說服自己相信：重逢只能徹底打碎我長期以來為自己編織的那個夢幻世界。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成不變的東西。

她用我所期待的方式回答了我：「我也愛你。」

幾分鐘之後，我摟著她的肩膀，我還是第一次在這麼近的距離下觀察她。她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美麗動人。無論過去的幾年裡她經歷了一些什麼變故，無論她遭遇了哪些事情，其結果終究使她變得愈加漂亮了。

我們兩人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互相對視著，誰也沒有說話。我看著她將那包雞胸脯放進自己的手推車。她的雙手也在克制不住地顫抖著。她舔了一下嘴唇，猶豫不決地張開口，好像打算要說什麼，卻又閉上了。

總之，我害怕她的任何一點變化。

那是7月的第一個星期天。準確地說，是7月5日。在過去的一個星期里，我曾經邀請過詹姆斯來我家吃烤肉，他爽約了；他星期五邀請我一起喝上幾杯，我也沒能赴約。照此推理的話，我想這一次又輪到我提出邀請了，我去萬記肉店挑選了一些牛排。我想，假如詹姆斯想吃烤肉、喝格洛格酒的話，我會再一次邀請他來的；萬一他不能來，我可以邀請蘇珊，我們辦公室的這個女孩似乎對我發生了興趣。

我已經有3年沒有聽到這聲音了。可是它依然那樣熟悉。

她為我們做了晚餐，是烤雞和速凍米飯。我們就像回到了過去。我躺在我們的長沙發上看電read.99csw.com視，她在廚房裡忙個不停，我們在起居室里一邊吃著晚飯，一邊觀看電視上正在播放的「瀕臨危險」，那情形就像我們是一對從來沒有分開過的恩愛夫妻。我們的節奏，習慣和談話方式，以及她的那些小小的性格點全都沒有改變。我們談著當前流行的淺薄話題，我已經不記得自己曾經有過這樣的快樂。

我看到她向我走來。

她看見了我。

我仔細地審視著她的面孔，她的嘴唇。我能看到她眼睛裏面的東西。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不知道怎樣向她表達我正在考慮和感覺到的東西。我們現在究竟是什麼關係？只是朋友嗎？她能感覺到我此時此刻所感覺到的東西嗎？她想返回到我們分手時所處的關係中，並讓它繼續發展下去嗎？我們有太多的東西需要回顧，太多的話要說。但是儘管我們這樣接近，感覺這樣一致，我們之間仍然存在著某種障礙。我們分手已經很久了，幾乎跟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一樣長，我們已經不能像過去那樣完全能夠摸透對方的心思了。

簡好像為了回答某個信號，或是受到了某種震動似的突然抬起了頭，注視著我這個方向。

我的第一個反應是，立刻像一隻縮頭烏龜那樣藏在手推車後面，在它的掩護下悄悄溜掉。我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激動得幾乎無法呼吸，身體完全失去了平衡。我曾經在夢幻中無數遍地想象過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我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應該有怎樣的反應，可是我卻變得如此震驚，完全不知所措地站在貨架的盡頭，緊緊抓住手推車的扶手，痴獃呆地看著她。九-九-藏-書我曾經以為自己早已忘了她看人時的眼神和她臉上的每一個細節，我以為時間已經使她在我記憶中變得模糊，我的感覺也因而變得遲鈍起來。可是實際上我連一點細節也沒有忘記，我對她仍然記憶猶新。我看著她，內心感到了強烈的痛苦，那張勝、那雙眼睛和嘴唇，在我的記憶中掀起了洶湧的波濤。我們在一起度過的那些青春歲月，那些美好的時光，以及那些相互對峙的日子。

別是在這一時刻，它顯得並不重要。

她看著我，她那飽滿而鮮紅的雙唇極度敏感，「是的，」她回答了我，用塗滿肥皂沫的雙手摸著我的臉頰，踮起腳尖來吻了我。

「嗨。」我說。

我盡量使自己的聲音保持不變，「真的嗎？」

我推著手推車穿過超市，向商店後排的肉製品冰櫃走去。

她還沒有完全陷進去。我知道這一點，我能夠辨認出來，可是有時它並不十分明顯。

我的另一部分卻想跟她談談，摸摸她，跟她重新團聚。

我意識到我們在一起生活了很長的一段時間，當時我並未真正認為她長得漂亮。儘管她對我有著很強的吸引力，可是我在她身上沒有看出這種近乎完美的、不帶任何偏見的美。然而她現在的確漂亮。

第二天早晨，我打電話請了病假，人事部助理瑪吉·蘭接了電話，當她說話時，我通過電話線幾乎聽見了她的笑聲，「我們已經猜想到你今天早晨會請假。」

是什麼原因使我以前就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呢？

由此開始，我們便滔滔不絕地談了起來，雙方搶著說話，不斷發生爭論，重複，略過兩個互不相關的故事中相互交叉的多ｈｔtps://ｒｅａd•9９cｓｗ.ｃoｍ彩畫面。她說她很後悔跨出了家門，可是由於大固執，以致於不願回來向我道歉。我告訴她說，我一直試圖得到她的消息，可是我始終害怕跟她取得聯繫。我告訴她我離開了自動化界面公司，我告訴她我見到菲利普和平民恐怖主義者組織的經過，但是我沒有告訴她我殺死斯圖爾的事，以及恐怖主義組織後來實行的一系列舉動。她告訴我她發現自己也是一名被冷落者，當女招待時，她遇到另一位被冷落的中年女子，並跟她一起來到了湯普森。

有人在監視我。

「你怎麼不說話了？」

「什麼？」

晚飯之後，我幫她洗盤子。當簡擦乾最後一件餐具時，我開始沉默了。她一定注意到了這點，因為她抬起了頭，「你怎麼啦？」

一切的一切全都回到了我的腦海中，時間已經將它們沖刷得令人不堪回首。

我從起居室的窗帘建里觀望著外面的世界，我看到亞利桑那州明亮的藍色天空，我知道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毀掉我們的這一天。

我看著她，神經質地舔了舔乾裂的嘴唇，「我們是不是去該——」

「——你想要嗎？」我說。

我們都笑了。

興奮過後，我睏倦已極，感到昏昏欲睡，很快便進入了無夢的世界。深夜的某個時候，我被她弄醒，我們又來了一次。

對我的私生活有如此密切的了解，這種情況應該使我感到憤怒，可是事實上她的話卻沒有激怒我。我發現自己在對著話簡笑，「謝謝你，瑪吉，」我說，「明天見。」

接著我便哭了，她也哭了，她拉住我的手，緊緊地擁抱著我，吻我潮濕的臉頰。

「沒有關係。你們已經很久沒有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