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妮羅皺了皺眉沒說什麼。

瑪格麗特母親正和兩位化驗員小聲談話，她們抬起頭，心不在焉地笑笑，揮揮手，又繼續談話。傑琳母親卻馬上停下工作跑過來，高跟鞋踩在磚上清脆作響。佩妮羅覺得自己緊張起來。傑琳母親伸出雙臂，緊緊地擁抱她。這個擁抱有點太長，有點不像母親的擁抱。佩妮羅焦急地屏住呼吸，像以往一樣，她試圖告訴自己，傑琳母親真的愛她、關心她，可是這和她體會到的是兩回事。她最年輕的這個母親有點反常，這種異常她還不太懂。傑琳母親一鬆手，佩妮羅立即向後退了一步。

這到底是為什麼？她不清楚。

她身後傳來了「咚咚」聲，轉過臉去，她看見菲麗絲母親在窗戶旁向她揮手，她也朝她揮揮手，然後埋下頭，打開日記本，擰開筆。「今天，」她寫道，「是我高中生活的第一天……」

「好的。」母親同意了。

她看著圍牆裡的這個院子，四方形的院落中間有一個噴泉，瑪格麗特母親去希臘旅行時，在一座古老別墅的廢棄花園裡發現了一個噴泉，這是它的複製品。噴泉四周像車輪一樣種著希拉母親的草藥和鮮花，綠地中間擺著各式各樣的工藝品和民間雕塑，花園裡還有幾張椅子，但佩妮羅卻喜歡坐在噴泉邊，聆聽水的咕咕聲，感受水霧撫在手和臉的皮膚上的快意。

佩妮羅在路的盡頭下了公共汽車，左手握書，右手拿出鑰匙，打開黑盒子，按了一下安全按鈕，葡萄園的門就緩慢地自動打開。空氣在溫暖的午後瀰漫著收穫的濃香，那是像香水般使人眩暈、揮之不去的馥郁馨香。她深吸一口氣，沿著彎曲的瀝青路向家走去。她喜歡收穫時的甜香，還有擠壓葡萄時濃濃的香氣和發酵過程中散發的微酸的氣味。她聽說嗅覺記憶是最強烈的，深信因嗅覺產生的聯想最能引發人的感情。新摘的葡萄的自然清香總是讓她憶起童年和那些不和任何特別的事件相關的快樂情感，這時候，她最感驕傲的是她的母親們擁有這個葡萄園。

佩妮羅嘆了口氣，「我知道，」她說，「別擔心，學生舞會要八個月後才舉行。」

「是的。」佩妮羅轉向菲麗絲母親，「我們走吧，讓她們工作。」

傑琳母親的卧室沒有傢具，只在鋪著紅地磚的屋子中間擱了張床墊，牆壁沒有https://read.99csw.com裝飾，刷成了不反光的深黑色。

「是什麼？」

陽光反射在她深邃的棕色眼睛里，灑在她光滑的黑髮間，「你開學第一天很滿意吧？」

「不是那樣，其實是——」

她感到懷疑，覺得這就是為什麼許多工人都不喜歡她的原因，她對這些摘葡萄的工人從未有任何惡意，可是毫無疑問，他們把她當做了她母親們的小跟班。

「還不太清楚，頭一周結束前很難說。」她從廚房窗戶向葡萄園裡的另一座房屋望去，「其他人呢？」

「很好。」瑪吉絲母親點點頭，「很好。」

她的母親們顯然是由於父親的緣故才制定了這條規矩的。

「你交到新朋友了嗎？」母親邊洗手邊問。

她坐下來，把手指放進噴泉池子清涼的水中。她把她們都稱作「媽媽」。可她知道，真的，她只有一個媽媽。她想知道誰是她親生的媽媽，當她向她們提起這件事時，她們全都不承認，總是異口同聲地告訴她，傳統的一對一的關係，像父母和子女間的關係，是非常狹隘的，在這個家裡不會被承認。她們告訴她，她必須平等地對待每一位母親，但她覺得她們並沒有平等地對待她。有些對她更好，有些對她更開明、誠懇，而她也感到和某位母親更為親近。

「你今年會表現不錯的，」瑪吉絲母親對女兒說，「你會讓我們感到驕傲。」

她低頭望著水裡，粼粼波光倒影著自己變形的臉。她知道她很漂亮，也喜歡自我欣賞，但並不因此沾沾自喜。她從不是那種花大量時間化妝或做頭髮的人，可一旦經過鏡子時，她就會朝里看，看自己的影象，知道自己長什麼樣，讓她心裏塌實，然而如果碰巧被別人看見，她就會很不好意思，有時她懷疑自己究竟是不是同性戀，這不是憑空想象。在全女性的環境中長大，別人也會這樣猜測。她一直感到和男孩子說話很困難，也不像她的同學那樣，很快渡過初中男女生交往的尷尬階段。

「老師怎麼樣？」

她想象不出自己和別人在一起時的浪漫情景，不管是和男孩還是女孩。

母親開玩笑地打了她的肩膀一拳，笑著對女兒說：「走吧。」

事情總是令她傷心難過。

傑琳母親笑了，聲音很怪，從小孩的咯咯笑聲變為嗓音沙啞的竊笑，「越早開https://read.99csw.com始越好。」

「只是還好嗎？沒有什麼特別精彩的事？」

最親的是菲麗絲母親，她相信菲麗絲母親是她的親生媽媽，生物學意義上的媽媽。理由並不充分，感情多於思考，但這種情懷一直存在。多年來，無論是身體還是感情上，菲麗絲母親似乎最關心她，就像今天，是她在廚房裡等她放學。柴米油鹽並沒有消磨她的敏銳，她沒去葡萄園而是在屋裡等候，是因為她想知道女兒開學的第一天會不會一切順利。

有時她希望菲麗絲母親是她惟一的媽媽。

「時代變了。」佩妮羅從桌上的水果盤裡抓了個蘋果，拿起書本，她正想上樓把書放口卧室，這時傳來了母親的聲音。「你不想去看看其他母親嗎？」

「你碰見誰了？有沒有遇見帥哥？」

談話結束。菲麗絲母親站起來說：「我們去看看你的其他母親。」

「媽媽，今天剛開學，我告訴過你多少次了？第一天不會有作業的，第一周也不會。」

她慢慢朝前走，停車場里轎車上的玻璃和金屬在陽光下熠熠閃光。右邊的葡萄園裡，幾組工人正在剪葡萄枝，採摘今年的第一批葡萄。幾周后，幫忙的工人會逐漸增多，到十月初，園裡就會到處是忙碌的人群。

菲麗絲母親聳聳肩說：「快擠壓葡萄了，特別忙。」

「我們原來有過。」

「你對課程和老師都還滿意吧？」

現在雞皮疙瘩又起了，她趕緊拋開雜念，三步並成兩步奔向屋子，跑過屋前高聳的陶立克式大石柱，推開厚重的兩道門，穿過天花板很高的門廳，經過樓梯，來到廚房。「我回來了！」她大聲喊道，將書扔在切菜的案板上，打開冰箱，取出一聽VS飲料。

菲麗絲母親從配餐間出來，看上去疲倦而蒼白，眼睛下方的黑暈比平時更加明顯，她用圍裙擦擦手，問道：「怎麼樣？」

「你還有什麼想要告訴我的？」瑪吉絲母親問道。

「我好想你，」母親用她和佩妮羅說話時慣用的那種膩膩的小女孩似的嗓音說，「我真討厭夏天結束，你得離家去上學。」

「我並不是說……」

這條嚴厲而又武斷的規定本來可以促使她偷偷溜進樹林看個究竟，她知道她的朋友們肯定會這樣做，但是，樹林里像有樣東西喚醒了她內心深處一種本能的恐懼，即使母親們什麼也沒九-九-藏-書告訴她，這種感覺依然存在。每次看見後園草坪通往樹林的路上纏著電線的籬笆，她都會覺得脖子後面的頭髮豎了起來，手臂上長滿雞皮疙瘩。

為什麼一切如此複雜？

來到自己的卧室，她把書扔到床上，拿出日記本和筆，下樓經過書房，打開玻璃拉門，走進花園。對她來說這不僅僅是個花園，而且是她的聖地，她的避難所，一個可以放鬆、思考和獨處的地方。母親們似乎意識到她對花園的情感，以前她們在夏天經常在這兒看書、做日光浴和散步，但幾年後，她們不常來了，好像達成了默契，花園是她的領地，她們也逐漸由她去。對此，她非常感激。

希拉母親在田裡檢查今天收割的樣品，其他幾位母親則在樓里的實驗室檢測葡萄的分析結果。一組化驗員坐在靠窗的長桌旁，測試著葡萄汁，以便預測今年的產量。

佩妮羅點點頭，很高興其他幾個母親不在。她告訴過母親們今年起她是高中生了，快要長大成人了，請她們對她上學別太當回事，顯然她們已經接受了她的暗示。

「要是不滿意，我可以安排你轉學。上高中了，成績對你很重要。」

她輕輕擰了一下佩妮羅的肩。

「我們吃晚飯時再聊，」傑琳母親說，「我想讓你告訴我今天發生的所有的事。」

這使佩妮羅感到幸福。

「佩妮羅回來了。」菲麗絲母親喊道，關上了身後的白門。

「我覺得……」

佩妮羅什麼也沒說，她們三人沉默地坐了一會兒。

「那我繼續工作了。謝謝你過來，佩妮羅。」

佩妮羅皺皺眉說：「才開學第一天。」

「我是說新朋友。」

她從不願意進傑琳母親的房間。

「今天是你開學的第一天，她們會感興趣的。」她把手放在佩妮羅肩上說，「她們關心你，我們都很關心你。」

「好的。」佩妮羅說。

儘管她從未問過菲麗絲母親，也許永不會問，但今天在學校里又有人問她的母親們的性取向問題。去年她因為這個和蘇珊打架，差點被停學。蘇珊把她們葡萄園產的酒叫做「同性戀牌酒」。今年她和蘇珊不在一起上課，但在午飯時，她聽見蘇珊大聲地說什麼「同性戀工廠」，還和她穿著緊身牛仔褲的死黨一起歇斯底里地大笑。她沒有理會，就像什麼也沒聽見似的去上課，可是她的確聽見了，而且很https://read.99csw.com傷心。

看到後面茂密的樹林時，她感到全身一陣顫慄，於是馬上掉轉視線，迅速向屋子走去。

佩妮羅臉紅了。她喝完飲料，把空罐扔進爐邊的垃圾袋裡，「我知道你指的是什麼，我沒有碰到什麼男孩，這星期可能不會有約會，好嗎？上帝，這才剛第一天，你覺得會發生什麼？」

然而，那些拿工資的正式僱員卻總把她當公主一樣看待，對她小心翼翼，倍加呵護。

「你沒有家庭作業嗎？」

「你說呢，才第一天嘛。」

除非她是被領養的。

第一天佩妮羅笑著說：「還好，媽媽。」

當然，如果那是真的，假如她們真是同性戀，她們中的一個應該是雙性戀，至少曾和某個男人發生過關係。

佩妮羅搖搖頭，「沒有了，夫人。」

而且，她的母親們都……很怪。她不願意承認，可是她們不僅讓外人看起來覺得怪異，在她眼裡她們常常也顯得反常。

不，她不會是領養的，對此她深信不疑。

母親笑了。

一隻鷗鳥從頭邊低低滑翔而過，嘴裏銜著一根半乾的葡萄枝，飛過車場，掠過屋頂，飛向後面的山巒，停在樹林中的一棵不知名的樹上。

沒有一個人把她當正常人對待。

佩妮羅點點頭，跟著菲麗絲母親出了辦公室，走進大廳后她才注意到自己已經出汗了。

母親想笑笑，但反而顯得做作，「沒關係，我們以後再談。」

尤其是傑琳母親。

在葡萄園裡她可以到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在地里閑逛，在園裡散步，但是，從小時侯起，她就被禁止走進樹林，她一遍又一遍的受到警告，樹林很危險，裏面有美洲獅和狼，儘管她從未聽說過附近有動物襲擊人的事情發生。她經常看見周末露營的人沿小路走進樹林，但從沒聽說有人遭到過襲擊。

「好吧。」她又朝窗外看了看，很高興沒有看到另外幾個母親的身影，「你要找我的話，我在花園。」

像往常一樣，瑪吉絲母親穿著一身黑衣，坐在辦公室里的大班桌後面，在電話里訓人。她匆匆地朝佩妮羅和菲麗絲母親點點頭，然後繼續呵斥對方，「我所希望的，」她用生硬平穩的嗓音說道，「是你正確履行合同規定的職責。如果你覺得難辦，我們公司會找到更有效的辦法來銷售我們的產品。你聽明白了嗎？」

更糟的是她有時自己也懷疑她的母親中會不九*九*藏*書會有同性戀，幾年來城裡一直有這樣的謠言，也不是沒有可能。她的每個母親都定期出去約會，但她知道那肯定是一種偽裝，僅僅是為了生意的緣故需要維持別人的尊敬。她們的生活中從來沒有過正而八經的戀人，至少從她記事以來從未有過。

瑪吉絲母親掛了電話，小心地將聽筒放回話機，望著佩妮羅，不自然地笑笑。

佩妮羅什麼也沒說。事實上，前兩周她只在早飯和晚飯時見到過傑琳母親，她不明白母親如何會想念她。

她攪亂水中的倒影，讓自己的臉溶化在水波里。

菲麗絲母親坐在靠牆的黑色皮沙發上，示意佩妮羅也坐下。佩妮羅搖搖頭，仍舊站著。

「課程都還不錯。」

她們二人在廚房分手。「我到花園去了。」佩妮羅說。她從廚房拿起書，上樓去卧室，走過長長的過道，腳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悄無聲息。從打開的門望去，母親們的品位和個性全反映在她們的卧室里。瑪吉絲母親的卧室莊重而實用，一張床頭雕花的大床，一張簡潔的書桌，上面整齊地放著文件，潔白的牆面上裝飾著丹尼蒙商標的原始模型。隔壁希拉母親的房間最俗氣，擺滿了乏味的時興傢具，看上去就像直接從傢具目錄畫冊里搬過來的一樣，牆上掛著的那幅畫總讓佩妮羅想起賓館里的藝術品。瑪格麗特母親房間的裝飾最為大胆，也最有趣，超現代的床，沒有梳妝台，歐洲的民間藝術和年輕美國本土畫家的作品在這兒達到了驚人的和諧。菲麗絲母親的房間讓佩妮羅感到最舒服，屋裡堆著飾帶、鮮花、古玩和針線，中央擺著一張銅床，屋子顯得雜亂而隨意，這是一個充滿親情的房間，完全適合她最喜愛的母親。

佩妮羅回過頭，舔了舔嘴唇，「一會兒再去。」

佩妮羅點點頭，避開母親的目光，「是的，夫人。」

「我看到了維拉、莉安和詹妮弗。」

離路邊最近的一名婦女停下手中的活，抬頭看著她，佩妮羅微笑著朝她揮揮手，那人竟頭也不點就又低頭忙碌，令佩妮羅非常難堪。大多數工人都是非法移民，大部分不會講英語，他們的工作由工頭監管，這些工頭惟一的能力是翻譯命令。雇傭非法移民是違法的，但瑪吉絲母親卻從未因此惹過麻煩。她記得一次問瑪吉絲母親這些工人一天掙多少錢，母親輕飄飄地甩出一句：「夠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