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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屋外 第十五章 丹尼爾

第一部 屋外

第十五章 丹尼爾

他們在樹林里修建了一座小木屋;他們做了一匹小木馬,輪流騎著在街上賽跑;他們到吉姆家看新買的大彩電;他們在公園裡露營。
那天晚上,他聽到了喃喃的耳語聲。父親走進他的房間,用充滿憂慮的聲音告訴他,早晨太陽出來之前,不要下床,即使衛生間也不要去。離開幼兒園以後,他第一次尿了床。但他並沒感到不好意思,也沒有因此而受到任何處罰。第二天早上,當他下樓去吃早飯時,他無意中聽到了以下的對話:「我們該怎麼辦?」母親的聲音。
他父母還沒有上來!他們還很安全!
過了一會兒,他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告訴父母他在樓上很害怕,在浴室里。
母親死後,丹尼爾第一次在父親眼中看見了淚水。這情景使他非常不安,而且有些害怕。但他沒有轉移目光。
然後他就呆在房子里。
「滾出去!」他沖她大吼。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父親幹嗎不直接解僱比林斯利?
接著,有一天,他們離開了。他們什麼都沒拿,什麼也沒有帶走。丹尼爾上大學的第一天,有個電話找他。他走過去的時候,父親正在等他。
「我不能,」父親說。
「嘿!」他喊道。
他想離開,跳上車頭也不回地離去。如果不是為了瑪戈特和托尼,他大概真就那麼做了。但他來這裏並不是為了他自己,他是來找出入侵他生活的東西,並制止它。制止這種騷擾他家人的超自然的力量。
「去吧,」她對他說。
是囚犯。
他知道他得把這些東西拼在一起,製成一件護身符,以防……以防什麼?
但家裡的氣氛卻有些奇怪。丹尼爾能感覺到。父母什麼也沒說,但他能感到兩人之間的關係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以前曾經有的東西已不復存在。晚餐桌旁,父親表面的寧靜掩飾不住內心的憤怒,母親的興高采烈下卻暗藏著隱隱的悲哀。丹尼爾很慶幸現在是夏天,他可以在戶外度過大部分時間。
丹尼爾跨過門檻,清楚地意識到這一動作的象徵意義。
他那些朋友們現在都到哪兒去了呢?他們出了什麼事?他們還記得什麼?
即使這個人是瑪戈特。
「你是最後一個。」
「丹尼爾!」父親的喊聲從樓下傳來。
「你並不真的想讓我出去。」她仍然咯咯笑著,指著他的下身。他趕緊用浴巾遮住自己的身體。他克制不住;他的小弟弟硬了起來。看見一個赤|裸著身子的女孩確實很誘人,可也很恐怖。他朝浴室的門退去,抓住把手。
「你媽媽不能再活了,」那女孩在他身後說。
他走上門廊上的台階,敲了敲那扇沉重的橡木門。
他猛地轉過身。「什麼?」
「你們不能走,」比林斯利靜靜地說道。
他很荒謬地九-九-藏-書相信,這是他最後一次看見妻子和兒子。
但他沒有說發生了什麼。他讓父母跟他一起上了樓,暗暗希望多妮還呆在浴室里。
漫長的夏季就展現在他們面前,熱烈而充滿冒險。那簡直是一種完美的存在形式。你不用去計劃、也不必有任何目標。只要在高興的時候去做願意做的事。甚至連空氣中都瀰漫著無拘無束的自由氣息。
「媽媽!」丹尼爾叫著,飛奔起來。
他們找到了一個公寓。父親找了份工作。儘管丹尼爾很想和他談談發生了什麼,他們為什麼能夠離開,但他沒有勇氣。
超自然。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父親正在給他剃頭。一個古怪的念頭鑽進了他的腦子:他一定要保留這些被剪掉的頭髮。所以,剃完頭后,丹尼爾悄悄溜進廚房,把包頭髮的報紙撿起來,拿回了他的房間。
他們的門開了。又關上了。
那娃娃的腳消失在母親的喉嚨里。
丹尼爾目瞪口呆地站在門口,眼睜睜看著那可怕的東西從他面前走過,沿走廊走去。
丹尼爾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但怎麼辦呢?他一點也不知道。就在他採取任何行動前,父親已從他身邊沖了過去,衝到床前。
「我必須得走,」他說。
在這之後的一個星期里,他還搜集了以下東西:用過的餐巾紙、廢棄的牙刷、桃核、雞骨頭,和一個蘋果核。這種搜集簡直成了一種病態的狂熱。雖然他並不知道自己在找尋什麼,可一看見它,他就知道這是他需要的東西。
丹尼爾的父親沒有吭聲。
正是這樣。那房子似乎具有生命,控制著在它疆界內的一切事物——誰在哪兒睡覺、幾點吃飯、什麼地方可以去、什麼事情可以做——而裏面的人只不過是它的工具。他知道這是個奇怪的念頭,但他擺脫不了。而且這也能解釋為什麼他一向不可一世的父親現在卻垂頭喪氣,在自己家裡卻像是個客人。
接下來的那個星期在他記憶中一片模糊。有許多醫生、警察、驗屍官和其他一些穿制服的人在房子里出出進進。母親的屍體被解剖了。他想問他們是否在裏面找到了那可怕的怪物。可人們告訴他母親死於心臟病發作。他猜想,那東西要麼是爬了出來,要麼就是在她身體里溶解了。
他並不知道答案,但他仍堅持不懈地工作著,把每天找到的新材料加上去。可就在一切都完成的那天,他把這東西毀了。因為就在那最後一刻,他才注意到自己所創造的小人的面部表情。那陰森森、慶氣十足的臉。這不是辟邪的東西。恰恰相反,這是邪惡的使者。
「我們去哪兒?」丹尼爾問。
兩個人上了汽車,絕塵而去。
「我知道這聽起來很沒道理,很九-九-藏-書瘋狂,但請相信我,過去的事就是這樣,而現在這一切又開始了。而且這次還牽扯到了托厄。」
「什麼?」丹尼爾問道。
而且他注意到,他父母也在做同樣的努力。
他仍在儘可能地迴避比林斯利,但已不用再費心去迴避多妮了。不知是他父母跟她談了話,還是她自己決定的,反正她已很少出現在屋子裡。他只在院子里偶爾見到過她。對他來說,這很好。
門鎖著。
父親死時,過去的記憶在他腦海里已一片模糊。令人驚奇的是,他似乎完全忘記了比林斯利和他的女兒多妮,以及發生在他母親身上的事。當他回想起母親時(雖然這種時候很少),他的記憶完全掠過了她的死。而當他不幸想起時,他也不得不承認,他根本不知道她死時的情形。
他聽到父親沉重的腳步聲從樓下傳來,但他沒時間等了。他衝到父母的房間門口,猛地推開門。
比林斯利仍像從前那樣深不可測、戾氣十足。他彎下腰,臉上掛著謎一樣的微笑。
「丹尼爾?」他父親從樓下叫道。
而房子裏面……
一個短粗的身影從黑暗中鑽了出來。頭髮、紙夾、麵包皮、破布條、傢具下面的地毯上沉積起來的廢棄物。那正是他親手創造並毀了的娃娃。
如果他再勇敢些,再年長些,他會和父母談談,問問他們為什麼不採取行動改變這種境況。但這不是他家的傳統。他們習慣於不談論問題,也不直接面對它們,而是通過暗示間接地表達自己的看法和建議,希望不做任何解釋對方就能心有靈犀地明白。
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到,自己能有這樣的妻子是件多麼幸運的事。
這一切都太荒謬了。
當天晚上,他再次被告之不要下床。但這次不知為何,他沒有遵守命令。他悄悄爬下床,打開門朝外窺探著。
他的全身都布滿了雞皮疙瘩,心臟狂跳不已。但他鼓起勇氣,繼續向前走去。
守在母親身邊。
那門幾乎馬上就打開了。
「她必須去死。」
但他們剛剛開始收拾,就遇到了比林斯利。那僕人像往常一樣敲了敲門框,謙卑地站在門外。丹尼爾一看見他,一陣涼意不禁從心頭湧起。他瞟了一眼父親,發現他也很害怕。他放下了手裡拿的珠寶盒,站在那裡望著那僕人。
他不再到外面去玩,也不再去同學那裡了。他對他們說父母在懲罰他,不讓他出去了。他對母親說,朋友們有的隨父母旅遊去了,有的則在家中受處罰。
「你必須承擔,」比林斯利堅持道。他看著父子倆。「你們兩個都要留下。」
「哪兒都行,」父親用那絕望的、表示認輸的聲音回答。從那以後,那絕望就再也沒有離開過他的聲音。
丹尼爾站在https://read•99csw.com它面前,身上一陣陣發冷。和父親離開后,他就再也沒有看見過這幢房子。並且在這段時間里,竭力將記憶塵封在心底。但現在站在它面前,他感到這房子似乎一直在等待他的歸來。
「也許不是完全相信。但這已足夠了,我相信你的直覺。」她停頓一下。「別忘了,我也看見了那個娃娃。我知道正在發生著什麼。如果你可以制止這件事,使它不要傷害到托厄,那我全力支持你。」
這太可笑了。
父親發出一聲痛苦的悲鳴,將母親攔腰抱住,頭朝下拎了起來。他抓著母親的腳踝,用膝蓋磕著她的背,想把那娃娃弄出來。
丹尼爾不知道是什麼讓他產生了如此想法,但他知道這是真的。雖然他以前從未想過,但他現在意識到他害怕這兩個人。可他並不很清楚為什麼;比林斯利對他一直都很尊敬——也許有些過於禮貌和尊敬,而多妮一向很羞怯,而且似乎對他很有好感。但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一直很怕這父女二人。於是他開始有意避開他們,儘可能不和他們打交道。
房子外面,是充滿了歡笑、陽光明媚的夏日。
「不!」他大叫。
不,不是客人。
他們就像他一樣,能夠看到發生的事情,卻無力阻止,只能聽任其發展。
沒有用。母親就在他們眼前死去了。沒有留下遺言、沒有向他們表達她的愛,就這樣像出水的魚二樣死去了。
丹尼爾衝到父親面前。父親讓他舉著母親的雙手,自己在她喉嚨里掏著,想把那東西拽出來。
一天晚上,他和夥伴們看完電影回到家裡。父母一直在等他——他們總是一起吃飯,這是他家的家法——他吃完飯,來到樓上洗澡。
於是他便儘可能地呆在外面,和夥伴們玩耍,努力不去想發生在家裡的變化。
多妮咯咯地笑了。
他猛地跳了起來,瘋了似的叫著母親的名字,一邊抓起浴巾,掙扎著爬出浴缸。
瑪戈特靜靜地看著他。
他大大鬆了口氣,險些癱軟在地。他定定神,朝樓梯走去。就在這時,他聽到什麼東西摔碎的聲音。在他父母的房間里。
他吃驚地望著她。「你真的相信我?」
「我們什麼也做不了。他們又回來了。」父親說。
出現在門口的是比林斯利。
因為不僅僅是那僕人和他女兒。還有那座房子。不知為何,那房子總是令人心生畏懼,人在裡邊彷彿身處牢獄,就像……
以懲罰他。
門立刻在他身後關上了。
他走下汽車,打量著眼前的龐然大物。兩個一模一樣的煙囪、尖尖的閣樓、母親卧室那高高的窗戶、他和夥伴們經常在那兒玩耍的迴廊。
朝他父母的房間走去。
什麼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樓下的窗戶里似乎有動靜。一九_九_藏_書張臉?
當丹尼爾上二年級時,父親去世了。離家后,他們再也沒有談起過那幢房子。
還有他那永遠齷齪的女兒。
丹尼爾猛地屏住了呼吸。他已不再是個孩子——現在他們兩個都是成年人,身材相當,但兩人之間的力量對比多年來似乎並未發生變化。丹尼爾本能地向後退去。
那可怕的東西就在床上。
但他心裏明白。他父親也明白。兩個人開始收拾他們的東西,準備離開。
門是鎖了的。可她是怎麼進來的呢?他不禁感到很害怕。
他們真的留了下來。又過了好幾年。直到丹尼爾上大學。在這幾年中,他們被殺死母親的那種無形的力量控制著。迫害著。他們每個人都有三間卧室,因為他們不知道什麼時候一間屋子就會爬滿蛆蟲、或被漆黑的水弄髒,也不知道哪個房間的傢具突然決定改變形狀或完全消失。他們從未談論過這些事——母親的死也變成了埋在心底的記憶。
這都是他們的僕人比林斯利的錯。
她脫掉身上那條骯髒的裙子,走進浴缸。
她沉默片刻。「我相信你,」她終於說道。「這真可怕。」
幾個星期以來,他一直在小心地避免跟比林斯利和他女兒碰面。晚餐時,他只見到了比林斯利,哪兒也沒看到多妮的影子。但他仍不敢大意。比林斯利在廚房裡,而走廊上也沒有其他人。這時他才脫掉睡衣,把自己鎖在了浴室里。
一張娃娃的臉?
他不想轉過身去,背對多妮,因為他不知道她會做些什麼。可他別無選擇。他轉過身,打開門。
來到了賓夕法尼亞。
可笑嗎?不管佔據這房子的是什麼東西,它都找到了他,儘管隔著風煙、隔著變遷的人世。它的手臂甚至伸向了他的兒子托尼。它把他介紹給了比林斯利和多妮,教會那孩子做娃娃。
接著是一聲被壓抑住的喊叫。
確實需要一天的時間。當丹尼爾到達馬蒂鎮時,太陽已經西斜了。他本該再早點兒出發的——他把鬧鐘定在了五點——但他捨不得瑪戈特和托尼,所以吃過早飯後,他才出發。
「你要承擔你的責任。」
她的臉已漸漸變成死灰色,那嘶啞的喘息聲也消失了。她那圓睜的雙眼茫然地瞪視著前方,只有那一張一合的嘴唇表明她還活著。
丹尼爾注視著妻子。他沒想到事情會這麼容易。在書本和電影上,事情會是這樣的。但在現實生活中,一切都會變得困難得多。沒有人相信鬼魂、幽靈以及超自然的生物,人們不會相信這種故事。試想,如果瑪戈特跑來告訴他她看見了一個UFO,他會有什麼反應?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會相信她的話。也許出於對她的愛,他會站在她一邊。但他會找機會測試一下她,看她是否需要幫助。他不會因為別九九藏書人的幾句話,就改變自己的世界觀,相信一些自己從不相信的東西。
她把一隻堅定的手放在他的肩上,直視著他的眼睛。
「我不會死的,」她安慰著他。但她的聲音並不那麼肯定,於是他哭得更厲害了。
夜幕似乎降臨得比平時快得多。如果不是他早就料到房子里的東西有影響太陽的力量,他早就該感到驚訝了。
在綠樹濃陰的掩映下,那三層的小樓顯得格外陰森、可怖。一所典型的鬧鬼的房子。木製的牆壁泛著黑灰色,門窗已變得漆黑。儘管天邊還殘留著一縷陽光,窗戶上的玻璃窗卻顯得異常晦暗。這是一座威嚴的建築,就像中世紀的城堡或教堂。
「幫幫我!」父親命令道。他抱起母親,拍著她的後背。「幫幫我!」
「那幢房子在緬因,」他說。「一個叫馬蒂的小鎮。我不知道它的確切地址,但我想從這裏開車去大概要一天的時間。我知道我不該——」
就像那房子里有鬼。
這就是多妮、她父親以及這房子想讓他做的東西。他立即將那娃娃撕成碎片、用腳踩扁,然後扔進紙袋,並在院子後面燒毀了它。
他要保持警惕,時刻注意母親的一舉一動,以防她發生任何不測。
在媽媽的嘴裏。它正死命撐開媽媽的嘴向里爬著。媽媽瘋狂地甩著身子,想擺脫這可怕的入侵。接著,她用拳頭拚命敲打著自己的臉,企圖阻止那怪物的進入。
但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夏天的誘惑已不再那麼強烈。他開始慢慢相信——不,是明白——父母之間的疏遠既不是父親的錯,也不是母親的錯。他們也是受害者。
那女孩一本正經的語調把他嚇得魂飛魄散。他衝出浴室,順著走廊跑去。他本想回卧室去穿衣服,可他擔心她會像進入浴室一樣,輕易地鑽進他的房間,所以就裹著浴巾跑下了樓。父母仍坐在餐桌旁。母親看到他時,臉上閃過一絲驚異,然後是憂慮和恐懼。他忍不住大哭起來。他已很久沒這樣哭過了——那是小孩乾的事——可現在他卻在號啕大哭。母親。站起身,將他摟在懷裡。他不停地說著:「我不讓你死!」
可他們搜查了房間的各個角落,連個人影也沒看見。他穿上衣服,告訴父母下樓去,說自己已經沒事了。
他剛剛走進浴缸,她就走了進來。
當車子離房子越來越近時,他不禁想到,這念頭也許並不那麼荒謬。
丹尼爾站在妻子面前,堅定而又尷尬。他已對自己要做的事下了決心。
「我相信您你的旅途一定非常愉快。」那僕人讓開路,示意他進去。
以前,他並沒有仔細思考過這些名詞。但現在看來,發生在他身邊的正是這樣的事情。另一扇窗戶后又出現了一張小臉。
雖然荒謬,但他絲毫不懷疑它的真實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