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到了自己肉體的死亡，感到了體內生命的停止。但除了震驚和痛苦，當他的靈魂脫離肉身、無拘無束地飄向空中時，他也感到了光明和無比的輕鬆。他的思緒沒有間斷，他的自我也沒有改變。這就像是踢掉靴子，光腳走路。或脫掉衣服，赤身走路。所有的變化都是外在的，是卸掉某種裝備，而不是本質。

她轉身看著他。「我以為他們已經把你殺了，」她柔聲道。儘管他已經死了，她的聲音中仍有某種東西讓他不寒而慄。沒人再能拿死亡或其它身體傷害來威脅他，但在內心深處，她仍然使他害怕。

她輕輕拍了拍他的手，然後在他兩腿間悄悄地一捏。「繼續做手裡的東西，」

「托尼。」

他猛然意識到，她欺騙了他。這是個圈套。

一絲懷疑問過她的眼睛，但眨眼間就消失了，就像來時一樣迅速。

她搖搖頭，笑了起來。那笑聲就像是音樂。「其實我現在也不在這兒。」

屋內變得暗淡起來，好像一盞燈熄滅了。外面的世界變得模糊起來。他有些害怕，不知道該做什麼，但他想起了瑪戈特，想起了托尼——於是馬上就回到了家。回到了卧室，站在床腳，望著熟睡的瑪戈特。

他不知道馬克、勞瑞、諾頓和斯托米都怎麼樣了。他們都像他一樣被騙上當、被殺死了嗎？母親說多妮不能被已死的人殺死，要阻止她必須是個活著的人。他猜想多妮的下一步計劃就是除掉這幾個人，使他們不能對她造成危害。她為什麼不直接殺死這些人、為什麼要等事情發展到這一步、為什麼不在他們到達房子前就除掉他們，對丹尼爾來說是個謎。也許比林斯保護了他們。也許是房子保護了他們。也許她的功力還不夠強大，只能在房子里傷害他們。

然後，他被猛地一下拉出房子，來到了另一個世界的房子里。

「他們和我們不一樣，管家和那個女孩。」

「我立刻就解脫了。」

他的內心並沒有充滿祥和、愛和滿足。

惟一的不同就是他死了。

「那你在哪兒？」

他伸手給了她一記耳光。他的手碰到了她的臉頰，她的頭猛地向後仰去。

多妮正愁眉苦臉地看著他。丹尼爾突然意識到他可能只有一次機會了。

她點點頭。

多妮站起身，走到桌子前。丹尼爾放開兒子的手，跟著她來到桌子前。

多妮很快地掃了他一眼，繼續用低沉、九*九*藏*書平穩的嗓音和兒子說著。丹尼爾大叫：「托尼！」

「不，托尼！」他叫道，儘管他知道兒子聽不見他的聲音。「不要聽她的話！」

母親臉上現出一絲祝福的微笑，她的身影開始漸漸地淡去。在她慢慢化為空氣時，她的頭髮似乎又回來了。她又變成了丹尼爾記憶中的母親。他向她伸出手去，卻什麼也沒觸到。

多妮再次抬頭看看丹尼爾。「你可以先做手，」她告訴托尼。「我一會兒就回來。」

「太好了。」

他轉身想跑回房子，卻在半路被另一堵看不見的牆撞倒在地，嘴唇和鼻子都被撞得鮮血淋漓。

「我們去哪兒？」他問。

「他們一定是邊界封閉時，被困在那邊的。」

他低頭望著熟睡的瑪戈特。她還不知道他已死了，再也回不來了。他內心充滿悲痛。他想哭，但不知道是為她、為自己，還是為他們兩個人。他想是為他們兩個人，為了他們被迫終止的愛情。

但現在，他仍是那個普通人，並沒有變得更聰明、更過人。

「我不想那麼做，」托尼說。

他跟著女孩穿過院子，走出大門，來到人行道上。一群相貌粗野的年輕人正圍成一團站在牆邊，樣子很「酷」，雨傘也沒打，不過倒還穿著厚厚的夾克衫。他們似乎在等什麼人。

但不管她的目的是什麼，他知道那一定是邪惡的，一定是不道德的。

「他走了，」她說。「什麼都沒留下。」

「我肯定會的。」

他機械地點點頭。

她夢到了他。她在計劃他們重逢的聚會，在考慮著他們兩人的未來。他不得不抽回了身子；這太殘酷、太痛苦。他真希望能和她說說話，但當他努力想叫醒她時，才發現自己根本無法移動她。他能觸摸到她的身體，卻無法施加任何壓力。他叫著她的名字。先是輕輕地，然後放大了聲音，但她並沒有醒過來。

「而你就不再去騷擾瑪戈特和托尼？」

他突然明白了。「那麼如果他能被殺死，那她也能。」

他還沒來得及爬起來，那群流氓就圍了上來。他知道，他們來自另一個世界。

她搖搖頭。「不，現在不能了。如果你還活著，是可以的。但現在你已死了，你只能抓住她，使她不能反抗。但你仍能把她帶回來。你能把她帶回房子，不讓她出去，使她不能接近你的妻子和兒子。」她望著他，似乎剛剛想起來似的九_九_藏_書。「你的兒子，」她喃喃道。「我的小外孫。」

「那這裏又是什麼地方呢？我還以為這裏就是另一個世界。」

「殺了他！」多妮在人行道上喊。「殺了他！」

「我在另一個世界里。」

「這是好還是壞？」

他點點頭。

「也許，」她沉思道。過了片刻，「你能抓住她，你知道。」

「我以為房子已經完全充好了電。我以為分界線已重新建立，而你……我們……已經不能再自由出入了。」

他可以把她帶回房子。

「但分界線已經建立起來了，是不是？這邊的那些東西已經不能……滲透到那個世界了，是不是？」

「我想你會喜歡他的，媽媽。」

可惜他已沒有機會。

能夠靠近她，已經讓他備感欣慰。

「托尼！」

「我告訴過你：你必須相信我。」

鳥窩很粗糙，扎得他很不舒服，但母親的懷抱卻柔軟而溫暖，她的笑容也那麼熱情。剎那間，有上千個問題在他腦海中打轉。他想知道父親在哪兒，以前死去的那些人又在哪裡；這裡有沒有上帝、天堂或地獄；他會復活、還是生活在這裏或是要去別的什麼地方。但壓倒一切的是強烈的復讎慾望。他要回去找到多妮、懲罰她，讓她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他也許是死了，但所有人類的情感都還沒有消失。

「我知道他死了。我是說，他的靈魂或鬼魂在哪兒？」

他笑了。「他叫托尼。」

他努力保持著聲音的平穩。「你撒謊。你說過不再騷擾他的。」

他們能聽見她說話！

母親點點頭。

雞蛋晃動起來。丹尼爾跳起身，摔倒在顛簸的鳥窩中。母親從蛋上爬下來，幫著他離開了鳥窩。

兒子沒有任何反應表示他能聽見。

「你仍然是房子的一部分。」她注視著他。「你並不受分界線的拘束。顯然，房子還需要你。」

一切都在瞬間發生，他已躺在了另一個世界的地板上。他猛跳起來。這房子和他從書房門走出發現的那間房子一模一樣，也就是他見到母親的那所房子。這裏沒有房間、走廊。傢具，只有他叫不出來的那種顏色。頭上依然是他上次看到的那些精靈，但這次他已能看清它們的輪廓，而不是像上次那樣只看到大片的雲朵。顯然，他還不是他們中的一員。他既不能飛，也不能飄，只能跑向房子另一端的母親。她仍趴在那個大大的鳥窩上，頭九九藏書上還是毫髮不長。她微笑著注視著跑過來的他。

「他——」

蛋殼猛地裂開了。從它裏面……什麼也沒有出現。

最好不要錯過。

「你以為你能把我怎麼樣？你為什麼到這裏來？」她怒視著他。「我把你這樣的鬼魂當早飯吃。」

「這是我們說好了的。」

一把抓住她。他努力清除一切雜念，集中注意力想著他要去的地方。

那奇怪的頭髮、奇怪的臉以及那五彩斑斕的眼睛都說明他們並不是人類。他伸腳猛踢，想踢中離他最近的一個，但那人輕而易舉就避開了他的襲擊。接著，他們開始了攻擊，拳打腳踢、牙咬爪撕。他被舉了起來。幾隻強壯的手臂將他舉到空中，他們開始撕咬起來。

「但那些殺死我的……東西是怎麼回事？」

多妮正坐在托尼身邊的床上，和他說著什麼。兒子顯然能看見她，也能聽見她說話。他臉上有種表情使丹尼爾非常不安。這是他從未見過的表情；陰險、狡詐，與他的年齡完全不相稱。

她從窩裡什麼地方拿起一朵玫瑰花，若有所思地咀嚼著。

他不知道怎麼才能辦到。他連自己是怎麼回到這裏的都不明白。他只是想到了回家，然後……他就回來了。難道就這麼簡單嗎？是不是他只要想到房子，就可以回去？

丹尼爾走進房間以來，第一次在兒子臉上看到了猶豫的表情。

「沒關係，」她迅速說道。「這沒關係。也許可以用別人的牙。某個你不喜歡的人。也許學校的什麼人。」

兒子沒有回頭，甚至連動都沒動。

根據他知道的情況和他的推論，多妮趕走或殺死了這些房子里的所有住戶，想推翻兩個世界間的壁壘，讓死人侵入人類的現實世界。在這些房子漸漸變得衰弱、邊界漸漸倒塌時，房子的管家比林斯仍執著地守衛著他的陣地，絲毫沒有察覺那女孩的存在。儘管多妮使盡伎倆將他們嚇跑、使他們不願再回來，比林斯和這些房子還是成功地喚回了他們。邊界被重新鞏固，兩個世界也再次被分開。但那女孩已殺死了比林斯，現在正有計劃地企圖毀滅他們這些人。為什麼？她想得到什麼？她的最終目標是什麼？他不知道。

他猛地撲上前去。

他不禁打了個哆嗦。「上帝，瑪戈特和托尼！」

無論如何，值得一試。

「我能殺死她嗎？」

「這裡是分界線。另一個世界這邊的分界線，但無https://read.99csw.com論如何還是分界線。在你完全進入另一個世界前，你還有機會回去。你可能死了，但你還沒有完全從那個世界……解脫。這就使得這種處境非常有意思。」

丹尼爾跟著多妮冒雨走出房子。沒有任何屏障阻礙他離開。來到屋外，他能感到清冽的空氣和打在臉上的雨水。連空氣聞起來都像在家時的味道。這些細節打消了他的所有疑慮。這真是他的家，這一切都是真的。

「在這裏，時間過得很快，」母親說。「他們很快就會到這裏來的。」

他想起了馬克說的話：魔法不需要符合邏輯。他以前還沒有意識到這句話有多麼明智。現在他感到，她的所作所為並沒有什麼合理的原因，她的目的也不是他所能理解的。

他感到困惑，也很茫然。雖然現代生活已使他變成了一個不那麼輕信的人，但在內心深處，他仍相信死後他會明白一切，包括人類有史以來就存在的疑問，也會找到答案。他會被啟蒙，變得明智、仁愛，遠遠不同於世俗間那個曾是自己的普通人。

「那麼比林斯在哪兒？」

他站起身，向門口走去。托尼才是他口來的真正原因。托尼和多妮。他最後望了一眼熟睡的瑪戈特，然後走出了卧室。現在，他不僅能穿門而過，而且牆壁對他也不再是障礙。他通過壁櫥後面的牆直接走進了托尼的卧室。

「你還在房子里，」她說。「看來它還不想讓你走。」

他彎下腰親吻著她。把臉貼在她的臉頰上，他突然意識到，自己能聽到她的夢。

長牙咬住他的胳膊、撕開他臉上的肌膚，丹尼爾狂叫起來。尖利的牙齒撕咬著他的大腿，動脈被撕開，鮮血噴涌而出。

「托尼！」丹尼爾叫道。

「誰？」

他俯下身碰了碰她的臉頰。手被她的皮膚擋住，卻沒有任何感覺。既感覺不到她身體的溫暖，也感覺不到她臉頰的柔軟。但這次，已沒有看不見的牆將他們分開。

「我死了以後？」

他撲到鳥窩中，撲在她懷裡。啊，他真的能感覺到她的身體。這給了他很大安慰。「瑪戈特成了寡婦！托尼沒有了爸爸！」

「我愛你，」母親說。「我們都愛你。」

「你都碰見了什麼？」

母親的臉色暗淡下來。她第一次顯得有些擔憂。「他走了。」

接著就消失了。

他恨那婊子。

「下次，給娃娃做嘴時，用你母親的牙齒，」多妮說著。她指著娃娃做完ｈttpｓ://ｒｅａd•99ｃsｗ.cｏm了一半的臉。「趁她睡覺的時候，把它們敲下來，能用多少就用多少。」

「這……很有意思。」

「也許，」托尼遲疑道。

「是的。」她撫弄著他的頭髮。

丹尼爾想到了屋裡的瑪戈特和托尼。他想讓這群小流氓滾蛋，去別的地方胡鬧，但他知道他們聽不到他說話。

「你直接就……到這裏來了嗎？」

「我也愛你們。」

「我死了！」他叫道。

他盯著她臉上的紅手印。想起了母親的話。

「我為什麼在這裏？」他問母親。「我要在這裏度過我的……下輩子嗎？」

她點點頭。「是的。」

「不錯。我是撒謊了。」

這時，多妮輕快地走上前去，在這群年輕人面前站下了腳步。令丹尼爾大吃一驚的是，她居然開始和他們講起話來。他們將她圍在中央，俯身傾聽著。

「我們以後見——」她說道。

「好的。」

「這就是我沒有完全解脫的原因？」

她把手放在他的手上，試圖安慰他。「那些東西在和你搏鬥時，可能就已經消耗完了自己的能量。他們就像是離開水的魚。他們不會堅持太長時間的。兩個世界……並不能真正相容。」她微笑地望著他。

多妮俯身向前，抓住了兒子的手。儘管丹尼爾握緊了兒子的手腕，但卻絲毫無法移動它。儘管他用盡了全力，但這就像是在移動一座大山。

個子最高的年輕人直起腰，向他轉過身來。那兇惡的紫色眼睛和異常濃厚的頭髮使丹尼爾的心驀地一抖。那人笑了起來，巨大的嘴巴里滿是小小的尖利牙齒。

多妮笑眯眯地看著他被生吞活吃。透過血霧，他看見了她獰笑的臉。如果他有機會講出最後的希望，那就是親眼看她被殺死。

他想讓她死。

她說。「你做得非常好。」

躺在他們中間的是一個娃娃。

他看見了倒在地上的屍體，看見了那些穿著夾克的惡魔吞噬著他的遺體，看見多妮帶著勝利的歡笑望著他。她仍能看到他，嘲笑地向他揮著手。他想到了瑪戈特，卻馬上發現自己來到了她的卧室，在她的床上，就在她身邊。兩人之間，已沒有了任何屏障。剎那間，他聞到了她皮膚的清香、撫摩到了她的臉、感覺到了她柔軟的胸部。

「去見個人。」

但他哭不出來。情感還在，但肉體已無能為力。他只能站在那裡望著她，卻無法表達內心的情感。

他們猛地被吸出了房子和這個世界，來到了另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