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四章

第四章

井宗秀在警告著:對誰都不要說我爹是跌在糞尿窖子里,他那麼個大人,怎麼能在糞尿窖子淹死呢,他是突然頭暈,下台階時跌倒的。那男的說:是的是的。井宗秀就從那摞銀元里取出一枚,拍在了桌子上,說:今日就把那個糞尿窖子填了。那男的說:那總得拉屎拉尿呀,填了又到哪兒去挖個窖子呀?井宗秀說:我管你在哪兒挖,這個必須填!
綁票井掌柜的竟然是井掌柜的兒子井宗丞,鎮上的人先都不肯相信,接著就感嘆:沒世事了,這沒世事了!滷肉店的姚掌柜曾經托媒要把自已的女兒提親給井宗丞的,他一邊給人稱肉一邊唉唉著,說:多好的小伙,才幾年的時間嚨就學壞了?!來買肉的雜貨店的孫掌柜說:你要慶幸哩,若親事早訂了,你現在哭都沒眼淚了!鹽行的吳掌柜和茶行的岳掌柜在街上遇見了,原本是互不招嘴的,吳掌柜卻說:吃了?岳掌柜說:啊吃了。吳掌柜說:嘴油光光的,又吃好東西啦?岳掌柜說:哪有油呀,在前邊店裡吃了碗糍粑,凄合吧。吳掌柜說:還湊合?井掌柜是吃不上嘍,那井宗丞想吃也吃不上嘍!岳掌柜說:這倒是。我見過井宗丞和人打麻將,贏了一個錢了就會把錢貼在額顱上,生怕人不知道。啥人就有啥性子,張狂啊,人狂沒好事,狗狂挨磚頭!吳掌柜說:你能想到什麼事了,這世上就能發生什麼事啊!唐景正賣涼粉,不愛聽這話,說:啥意思,你是早就想著井家出事哪?!兩人當場就吵了一架。陳先生是當日託人從黃石峪養蜂人那兒買回來了一箱蜜蜂,架在安仁堂的屋檐下,蜂嗡嗡著飛出飛進的,人問:你怎麼養起蜂了,是要治了病還再送一罐蜂蜜嗎?read.99csw.com陳先生說:讓人來看的,蜂四處採花酶蜜是在削減自己的天毒唉。人又問:天毒?陳先生說:蜂有天毒,人也有天毒。人再問:人也有天毒?陳先生說:人不知道削減啊!
井宗秀去了他爹的浮丘處,那裡的石香爐里卻燃了一炷香,香的煙細得像一根繩子,端端地往上長,他一走近,就軟散開來。井宗秀有些欣慰,更有些疑惑,往四周望了一下,王媽在遠處的那塊菜地里拔蔥。王媽住在西背街,兒子開著一家瓜子店,她平日常來廟裡幹些雜活的。井宗秀說:王媽,這是誰給我爹上的香?王媽說:我才過來,這我不知道。是師父上的?井宗秀搖了搖頭。王媽說:那是互濟會的誰?井宗秀還是搖了搖頭。
頭七日進行的浮丘,二七、三七、四七,井宗秀都去給爹祭奠。到了四十九天的七七日,再拿了香燭黃表往廟裡去,一片寂靜,只有樹葉子往下落,剛經過大殿前的古柏下,突然一隻貓就卧在路上看他。廟裡的流浪貓很多,以前他來的時候,常見有貓從草叢裡悄然出來,又拖長著身子鑽進籬笆里去,他還作想山林里老虎估計也是這般情景。但卧在路上看他的這隻貓長得奇怪,頭是身子的一半,眼睛是頭的一半,尤其目光冷得像星子,他不免怔了一下。蹲下來給貓招手,希望貓能到他跟前來,貓卻掉頭離開了,尾巴豎起來像棍一樣。這當兒,有了尺八的聲音,時而恬靜舒緩,時而激越狂放,井宗秀知道寬展師父又在禮佛了,她禮佛除了獻花,燒香,供奉食物外,就是把野桃核打磨穿串,然後戳個手套揉搓,或者吹奏尺八。
井掌柜一死,老婆在靈堂上哭恓惶,哭https://read.99csw•com聲里訴說著他這是啥命呀,綁了票都沒死卻死在糞尿窖子里。哭者無意,聽者有心,這話傳出去,渦鎮一時炸了鍋。陸菊人因有身孕,不能來弔唁,按風俗規程就蒸了兩個大饃為獻祭。楊掌柜拿著去了井家,她便在家裡做起袼褙。做袼褙是把一些爛布片子鋪在門扇上抹糨糊,鋪一層爛布片子抹一層糨糊,鋪抹成四層五層了,晾乾了,將來蒙上好布可以納襪底子和鞋幫子。陸菊人做著袼褙,腦子裡老是糾結:這人的命說頑就頑得很,說脆就脆得很,跌進糞尿窖子里也能死?這一死,井家的光景也就完了?!便又想著那天井掌柜能提了酒來尋人喝,他可是從來沒有到壽材鋪里喝過酒呀,還喝得大醉,又突然地把白河岸上自家的地也賣了,這肯定都與被綁過票有關!那麼,這綁他票的是誰呢?井掌柜並不是箱底厚的人家,為什麼就綁了他的票啊?!陸菊人就不抹糨糊了,眼睛黏起來,心裏是了一盆子糨糊,瓷獃獃地看著貓。貓依舊卧在門樓上的瓦槽里,眼睛發黃,像琉璃一樣,也在看著她。這個傍晚,陸菊人覺得貓的眼光很怪異,十分森煞,她想給貓說句話,嘴張開了,卻什麼也沒說出來,咽下了一口唾沫。
井宗秀回來其實並沒有先進渦鎮,而是和陳來祥直腳去了白河岸,要尋買地的那戶人家。村子里狗多,一個撲著來咬,十幾個都撲著來咬,井宗秀從籬笆上拖出一根棍,掄著就打,給陳來祥說:你拾塊磚!陳來祥說:拾了,伯是在他家沒了命,咱也不讓他好死!兩人到了那家,男的都不在,只有個小個子女的,女的嚇得頭不敢抬。問賣地的契約在哪裡,說在柜子上放著https://read•99csw.com,問買地的錢呢,說還在桌子上放著。果然上房的柜子上整整齊齊放著契約和一摞銀元。井宗秀又問:糞尿窖子在哪兒?女的領著去了山牆外,糞尿窖子很大,糞尿幾乎要溢窖沿子,女的撲咚跪下磕頭。井宗秀和陳來樣扭身又回到上房,扔了木棍和磚頭,坐在椅子上了,說:有啥吃的?那女的就跟進來,說:你們不會讓我們賠命吧?井宗秀說:要了你們的命我爹就能活啦?!那女的一下子長高了許多,朝著院子喊:他爹,他爹,井掌柜的兒子達理哩,沒事的,你出來!院角的麥草垛里就鑽出個人來,竟然個頭比陳來祥還高,趕緊敘說了井掌柜當天被淹死在糞尿窖里的實情,又趕忙從廚房裡往桌子上端了蒸饃和燒雞,催促著老婆快去擀麵。
井家突如其來的橫禍,使鎮上的女人都成了長舌婦,男人也成了長舌男,說什麼話的都有。更糟糕的是井家的兩個兒子都不在家。陳皮匠派陳來祥去縣城找井宗丞,學校說井宗丞已經有半年沒來上課了,不知蹤影。而井宗秀跟著師傅在麥溪縣給一鄉紳家畫祠堂,那相距一百八十里啊。陳來祥從縣城回來后,換了一雙鞋,又去了麥溪縣。等到陳來祥和井宗秀回來,井掌柜的靈堂已擺了四天三夜。
他往大殿里望去,殿門開著,寬展師父就在地藏蕭薩像前坐著,而同時還有一個跪著祈禱的女人背影。這是鎮上誰家的女人呢,井宗秀剛有了這般思忖,古柏的柏籽像細雨一樣撒下來,在身前身後的地上跳躍不已。
而參加互濟會的人家卻慌了,給井掌柜弔唁過了,拿出收據向井宗秀的娘要集資。老婆子哭得說不出話,井宗秀出面,把所有拿收據的人請坐在屋裡,九_九_藏_書跪下了,先磕了三個頭,就破口大罵井宗丞不仁不義不忠不孝,受人引誘,害死了他爹,也害苦了鄉親。他說:互濟金全部被搶了,這是大家的血汗錢,從口裡一點一點省下來的,出了這事,我爹死了不能回還,做兒子的就要賠償!我爹臨死前為這事賣了家裡所有的地,賣地的錢都在我這兒,可能還償不夠,但我記著,我不賴也不跑,保證三年裡給各位付清。當下拿出了賣地錢,按比例給每人還了一半。眾人見井宗秀實誠,話都在理上,也是同情了井家,裝了所領的一半錢,站在井掌柜的靈堂前,說:誰也不願出這事啊,都不是富裕人家,又共事了一場,剩下的錢就不要了。井宗秀長跪不起,額顱在地上磕出了血。眾人問:棺有了嗎?井宗秀說:有,我娘一直病懨懨的,是給我娘準備的,沒想我爹倒走在前頭,我爹先用上。
按渦鎮的習俗,浮丘指那些亡人歿的日子不好,犯著煞星,不可及時入土安埋,短的十天半月,長的也可能一年兩年,那就得選擇一個臨時處架上棺柩,苫上雨棚,用土坯簡單地壘個圍牆。井掌柜的死不是犯著煞星而是死無可葬之地,這井宗秀的心疼得一塊一塊往下掉肉。他兩次懇求寬展師父能讓爹浮丘到一百三十廟裡去,寬展師父只是吹她的尺八,第三次再去懇求,寬展師父才點了頭。一百三十廟緊靠著鎮子西北角,數十丈高的古柏就在大殿前,而三塊巨石一塊在殿後,一塊在殿東,一塊在後院角,井宗秀把爹的棺浮丘在第三塊巨石邊,不遠處有一排野桃樹,正結著指頭蛋大的桃。
井宗秀回到家,給爹料理後事,問娘互濟金有多少。娘說,你爹死前沒留下一句話,我也說不清,當時辦互濟會,好像read.99csw.com各家的出資不一樣,有的五個六個大洋,有的十個二十個大洋。井宗秀估摸了一下,百多戶人家該集資上千個大洋的。又問娘綁匪索去了多少,娘說五百個大洋,再問那剩下的五百個大洋藏在哪裡,娘說這我不知道,你爹沒給我提說過。就撲倒在靈堂上哭:他爹呀,我的沒活夠的他爹呀!你丟下我們叫誰照應呀?他爹呀,他爹,你回來把我也引上走呀!井宗秀也沒叫鄰居的婆婆嬸嬸們來陪娘,他把院門關了,翻箱倒櫃地在家裡尋,沒尋著,在院子里挖,也沒挖出來。娘說:錢是大夥集的,你爹一死,人家肯定來追要,這點賣地的錢肯定不夠啊。井宗秀說:你千萬不能說綁匪索了五百大洋,別人若問起,就說把全部基金都索搶了,後邊的事我來辦。
王媽說:唉,你爹可憐啊。井宗秀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
眾人問:那墓呢?井宗秀說:還沒地拱墓,暫不埋,浮丘著,等我掙了錢再買地下葬。井宗秀的主意拿定,眾人都說:宗秀能頂事了!陸續散去。
但是,又僅過了一天,阮天保從縣城坐船回來,帶了另一宗消息:縣保安隊剿滅了一股共匪,把共匪的一個頭目的頭割了就掛在縣廣場的旗杆上。渦鎮的人似乎聽到過共產黨這話,但風聲里傳著共產黨在秦嶺北面的大平原上鬧紅哩,怎麼也進了秦嶺?阮天保就說共產黨早都滲透來了,縣城西關的杜鵬舉便是共產黨派來平川縣秘密發展勢力的,第一個發展的就是井宗丞。為了籌措活動經費,井宗丞出主意讓人綁票他爹,保安隊圍捕時,他們正商量用綁票來的錢要去省城買槍呀,當場打死了五人,逃走了七人,後來搜山,又打死了三人,活捉了三人,其中就有杜鵬舉,但漏網了井宗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