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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楊家院門上掛了紅燈籠,是陸菊人臨產就在今晚。雞上架的時候,陸菊人的羊水便破了,隔壁的柳嫂在接生,但孩子橫生,那柳嫂也沒了辦法,讓楊鍾快去瓜子店請王媽,王媽好佛,又是幾十年裡不知把多少人接到世上來的,她啥情況都經過。楊鍾慌張地從院門裡出來,一邊走一邊雙手合十對著天作揖,腳下就絆了石頭,撲咚跌坐在地上。井宗秀在碾盤上說:楊鍾,楊鍾!楊鍾從地上一時起不來。井宗秀說:啥事兒呀你恁慌的?楊鍾說:你咋蹴在那兒?我以為是條狗哩!井宗秀說:把你爹煙匣子拿來咱吃幾鍋子,我煙癮犯啦!楊鍾說:要吃明日吃,我急著哩。井宗秀說:急著是火上了房啦還是媳婦生娃呀?!楊鍾說:就是媳婦生娃呀,生不出來,坐著躺著都生不出來么!我去背王媽。井宗秀啊了一聲,順嘴說的話還真給說准了,也緊張起來,說:你癟猴猴的背不動王媽,我跟你一塊去!街上有人叫著:燒一一雞,燒雞來了一一!端著燈恰好過來,聽了楊鍾的話,說:人生人怕死人,騎在門檻上會生的。井宗秀認得是賣燒雞的五魁,五魁頭上有癩瘡,只是在晚上端著木盤走街串巷地叫賣,木盤裡就插著一支燭。井宗秀說:王叔,這你不是說哄話吧?五魁說:我啥時候哄過人?楊鍾說:你九-九-藏-書老光棍的,你能知道生娃?五魁說:你這啥話?我先前仍在安仁堂藥鋪里當過夥計,沒吃過豬肉就也沒見過豬走路?!生氣地走了。楊鍾返身就往家裡跑。井宗秀一個人又蹲在了碾盤子上,吃不上煙鍋子,乾咳了幾下,眼巴巴盯著遠處的馬過來。但約莫過了兩個時辰,韓掌柜的馬還是沒有過來,一顆流星倒極其燦爛地從天上劃過,楊家的院子里傳來嬰兒哭聲,井宗秀在黑暗裡笑了一下,突然警覺:騎著門檻生,那就是騎門生,這騎和齊同音么,莫非我要尋的就是楊掌柜家?不一會兒,楊鍾出來了,拿了一盒紙煙就往井宗秀懷裡塞,說:吃啥子煙鍋子呀,吃過紙煙沒,你肯定沒吃過,這我在縣城買了一盒,僅給我爹吃了兩支。井宗秀說:生啦?楊鍾說:生啦,騎在門檻上了,快得就像拉泡屎!井宗秀說:啥孩兒?楊鍾誡:我的孩兒那肯定是帶把兒么!井宗秀說:行!行!你比我小,倒當爹啊!楊鍾說:多虧了你!井宗秀笑著說:我可沒出力。楊鍾說:是你和我說話哩,五魁叔才過來的,你要不和我說話,我出巷口了!五魁叔才進巷,就不會騎門生了。井宗秀從紙煙盤裡取出一支點著吃上了,說:楊鍾,你家最近還有啥喜事兒嗎?楊鍾說:再沒呀!井宗秀說:沒發九*九*藏*書過一筆財?楊鍾說:你是說發財?前天耍錢倒贏了一塊大洋。井宗秀說:噢,才一塊大洋?孩兒是銀貨的。楊鍾說:是呀是呀,白胖得就像是一大坨銀子,軟銀子!井宗秀就再沒說什麼。
天越來越熱,河裡過來的水汽又重,鎮街上的人就稀落了好多。男人都赤|裸膀子,褲腰裡還夾一圈核桃樹葉,在屋檐的陰涼處叫苦著這身子成簍子了,一動彈到處漏水,又罵旁邊卧著的狗,伸長舌頭在喘,喘得人心裏都生了草。井宗秀還是不知道爹把另外的五百塊大洋藏在哪裡,人就瘦了一圈,也不洗頭刮臉,鬍子長得把嘴都罩了。夜裡沒睡好,中午在竹席上潑水才迷睡了一會,巷道樹上的知了就把他聒醒了。知了是一隻聒了,成百上千的都聒,聲浪像火,一波涌一波地燒過來。井宗秀腦袋昏沉沉地想著剛才還做了一個夢,似乎又不是夢,他正吃飯哩,聽到有一聲嘆息:有福的人不在了,我走呀。院子里並沒有人。他說:你是誰?聲音說:我姓銀。他說:姓銀?你往哪裡去?聲音說:真是和你沒緣,我到齊門生家去。
井宗秀琢磨夢裡的聲音,忽然醒悟是不是爹埋藏的大洋在說話,銀貨埋得久了會走失的,莫非那五百塊大洋真的就走了?便不再睡,走到街上,問雜貨店的孫掌柜:啊孫九九藏書爺,咱鎮上沒有姓齊的吧。孫掌柜說:沒的。又問:黑河白河岸上哪個村子有姓齊的?孫掌柜說:齊塬上可能有吧。齊塬在黑河的澇峪里。一個很大的塬坡,分散有幾個村子。但渦鎮人瞧不起那裡,窮得只有紅薯長得好,很少去過。井宗秀就出了鎮往西北去,進澇峪到齊塬。塬上旱得莊稼全擰了繩兒,大路小路上到處都在冒土煙,只有地塄上那些荊棘上一些野酸棗泛了紅,紅得像血滴子。連著有三個村子,問了竟也沒有姓齊的。井宗秀說:怪了,沒有姓齊的齊塬?村人說:這裏乞丐多,外人叫我們齊塬,我們也就這麼叫,只是把乞改成了齊。井宗秀站在地塄下,望著那幾顆野酸棗。一直等到黃昏,來了一隻烏鴉,烏鴉在啄吃那些野酸棗,沒有一顆掉下來,烏鴉就一口一口把野酸棗吃完了。
井宗秀垂頭喪氣回到鎮里,天已經黑了多時,一些店鋪門口的燈亮著,光芒乍長乍短。經過德裕布莊門口,有夥計正在那裡拴一匹馬,馬全身烏黑,四蹄卻是雪白。井宗秀一直愛馬,但鎮上很少有馬,他當初跟面師出去學藝,就謀著有一日掙錢了一定要買一匹高頭大馬的,所以突然在鎮子里看見了馬,就跑了過去。沒想那馬不知為什麼就驚起來,昂頭嘶叫,用力地拽韁繩。夥計一時控制不了,眼看著拴https://read.99csw.com馬樁都歪斜了。井宗秀靠近去,嘴裏發出吁吁聲,用手撫摸馬脖子,馬隨之雙耳倒后,安靜了下來。井宗秀說:鎮上有了這麼好的馬!夥計說:這是龍馬關韓掌柜的。井宗秀知道韓掌柜在龍馬關是大戶,家裡開有布行,德裕布莊的布也是從那裡進的貨,韓掌柜來德裕布莊辦事,肩定要回去吧,登時倒有了個念頭:德裕布莊進的都是絲綢和各色細布,而渦鎮一般人還是粗衣打扮,自織自染,又染得黑不黑藍不藍的灰色,如果能從韓家布行進些染料,辦個染坊,或許還是好生意的。井宗秀為自己的想法有些得意,就往布莊門裡張望了一會兒,覺得不妥,退到三岔巷口等著韓掌柜經過時能攔住說話。巷口那裡是一塊三角土場子。靠北處有石碌子碾盤,五宗秀一蹲上去,斜對面的桂樹上撲稜稜地響,起飛了一群蝙蝙,而桂樹后的那家院門楣上掛著兩隻紅燈籠,桂樹的搖晃使燈籠的紅光便忽聚忽散了開來。這是楊掌柜家的院門。
楊掌柜說:唉,多英武要強的人呀死無葬地!啊這樣吧,你爹和我老交情,也是今日我有這喜事,我就給你爹個地方吧,只是遠些,面積也小,在紙坊溝的坡上。井宗秀站著沒動。楊掌柜說:那是三分地,你是不願意?井宗秀撲咚就跪下了,說:楊伯楊伯,你這話把我嚇住了,你https://read.99csw.com要給我爹塊地方嗎?你能待宗秀這麼好,我該咋說哩!楊掌柜說:你起來,誰家還沒個難處啊。
楊掌柜說:他那腰是老毛病,你爹還沒入土?井宗秀說:我還給浮丘著。
井宗秀就是不肯起來,還在說:飢了給一口勝過飽時給一斗,這理兒我井宗秀懂,將來了,我一定還你老三畝,不,三十畝地!院子里再次傳來哭聲,這哭聲和剛才的哭聲不一樣,尖錐錐的,又忽高忽低,在深夜裡有了一些森煞。楊鍾把井宗秀往起拉,說:膝子蓋這軟的,不就是三分地么,起來,起來,誰指望你還地呀,三畝三十畝,你今輩子能有那麼多地嗎?這是我孩兒在哭還是誰家的貓又叫春了?韓掌柜就騎著高頭大馬過來了,三人都扭頭看著,井宗秀再沒有去攔了說話。
第二天,楊掌柜領了井宗秀去紙坊溝確認了那三分胭脂地,井宗秀當晚就請了匠人安排拱墓,五天後把他爹安埋了。
這時候楊掌柜也出來了,將一條紅布系在東門環上,這要告示過路人,此家有坐月子的,生人不宜入內。系好紅布,看見了井宗秀,笑著說:宗秀,我聽楊鍾說了,謝謝你,孩兒滿月的時候,你一定來喝酒!井宗秀說:恭喜恭喜!楊掌柜說:這半夜的,你咋還沒回去?井宗秀說:啊天熱睡不著,去嚴伯那兒了,我畢竟還欠他互濟金的,他近日又腰疼得翻不過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