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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柳嫂拿了被單往南門外的河裡去洗,走到十字街口的老皂角樹下,新的皂莢正嫩著長,舊皂莢還掛著,就有一顆掉下來,不偏不倚地落在腳前。
入了冬,渦鎮只有兩種天氣,就是颳風和不颳風。不颳風的時候,霧就罩著,家家燒飯的煙和燒炕的煙也貼著地面,人一走過,就上身,像是著了火。一旦颳了鳳,風就帶哨子,街道上的塵土唰唰地往一邊吹,像流過的水,更像無數的蛇在躥。所有的樹都落了葉,樹皮越發地黑,唯獨那些柿樹上還零星地掛著柿子顯得格外紅艷。那些柿子是樹的主人在夾柿子時特意給鳥留下的。天冷著鳥不多了,從虎山上飛來的鷹看上去有時是在盤旋,有時就是站在空中,它們高不可及,不肯落下來。而樹丫上,城牆沿,房脊樑跳來跳去的都是些烏鴉。鎮上人從來認烏鴉是吉祥鳥,喜歡著那密黑光亮的羽毛,更喜歡它的聲音,一叫喚,獃滯的冷清里就有了活泛,而且能預警,如果所有的烏鴉一齊噪了,就是黑河白河岸上有了過往的隊伍,或者狼,來了一群,齜著牙,好像微笑著,拖著掃帚尾巴。
好久沒到廟裡來了,大殿的門石竟然重新粉刷了,陸菊人摸著牆,牆是白石灰搪了好,摸著門,門是深紅色的也好,就隱隱約約地聽見了尺八的聲音。尺八聲不是從殿里傳來的,扭頭往四下里看,也沒有見到寬展師父。師父是在她的禪房裡,還是又在廟西南角那些野桃樹下?陸菊人聽著尺八聲,眼睛盯住了殿的兩邊掛著的木牌,一邊木牌上刻著:地獄不空,誓不成佛。一邊木牌上刻著:安忍不動,靜慮深密。她勉強還能認得這些字,卻不懂其中的意思,還想著:這木牌上的漆掉片了,咋沒換換?就進了殿給地藏菩薩前的燈中添油。燈碗子又大又深,她把一罐油全倒了進去,燈芯突然大了光焰,撲忽撲忽地閃,她便覺得是自己的心臟在跳。跪下磕了三個頭,然後又手合起十指望著菩薩禱告,她說:菩薩啊菩薩,我男人頭上出疔,老是脫髮,看著讓人心裏發潮,那味道也不好聞,這是身上有毒了還是中了邪,你要治治他,總不能讓他把臉也長到頭上。正念說著,半空中撲哧一笑。陸菊人嚇得差點叫出聲,抬頭看時,殿樑上就跳下來一個人,竟然是井宗秀。陸菊人頓時來了氣,說:啊,你,咋是你?!起身便往殿門外走,腳在門檻上磕了一下,也沒停頓,就下了台階。井宗秀覺得自己是太唐突了,忙叫:妹子,妹子!陸菊人回頭說:誰是你姊子?我可比你大幾歲的!井宗秀攆出來,說:啊嫂子!陸菊人說:楊鍾比你大了?井宗秀就尷尬了,嘴裏含糊不清,說:嘿,嘿嘿,那我要叫你夫人,楊夫人。陸菊人還在生氣著,但站住了,把貓抱在了懷裡,說:我嫁的是楊鍾,我算哪路子夫人?說完倒笑了一下,又把貓放下地,貓就在柏樹上一跳一跳地接柏籽,柏籽接不住,總是落在它的頭上。陸菊人看著井宗秀手腳無措的樣子,說:https://read.99csw.com你在殿樑上幹啥哩,掏鳥啦,菩薩廟的殿樑上你也敢上?!井宗秀便活泛了,忙解釋廟裡整修,他師傅來攬了活兒,他是在殿樑上彩繪的,說:剛才我不是笑你禱告,也不是笑楊鍾病,你說楊鍾把臉長到頭上了,我倒是把頭長到臉上了才笑的。陸菊人這才正眼看著井宗秀的臉,井宗秀的嘴唇上下巴上是長了鬍鬚,有二三指長,但稀稀落落的。陸菊人說:就那幾根,也叫把頭長在臉上?井宗秀說:鬍子稀,幾天不颳了邋遢的,你說楊鍾身上有毒有邪的,我更有毒有邪呀,你瞧我這臉上不停地冒疔疙瘩,後背和肺心也都有哩。井宗秀的臉上是有三個疔,鼻樑上的那個比綠豆顆還大,陸菊人哦了一下,把手伸了出去,伸出去的手又舉高了理了一下自己的頭髮,她說:臉上的疔不能擠的,癢了就蘸口唾沫塗塗。你們男人家咋都是這麼大的邪毒?井宗秀卻說:是了好,蝎子和蛇有了邪毒,人才怕的。陸菊人說:那你是蝎子還是蛇啦?!井宗秀又被戧住了,拿手在耳朵上搓,他的手上儘是五顏六色的膏子,耳朵也就成了花耳朵。他開始沒話尋話了,說:啊楊伯身骨子還硬朗?陸菊人說:還硬朗。井宗秀說:剩剩呢,剩剩也乖?陸菊人說:也乖。井宗秀說:給孩兒咋起了這麼個名?我聽陳先生說人的名字重要哩,叫著如念咒,寫著如畫符,好名字能帶來好運的。陸菊人說:還能指望他成龍變鳳啊?!井宗秀又一時沒了話,貓逮不住柏籽,又在那裡用爪子抓蝴蝶,還是抓不住,一抓抓了空。井宗秀說:啊,啊,啊我一直還要謝你哩,但你在月子里不方便去,後來師傅又找了我來幹活,也就耽擱下來,今早上我還想這事的,偏偏就……陸菊人說:咦,要謝我,謝我啥的?井宗秀說:聽楊伯說,紙坊溝那三分地還是你帶來的胭脂粉地,這我得謝你呀,一輩子都要謝的!陸菊人這下半會沒出聲,嘴咧了一下,鼻腔里有了一個輕響,說:這你該謝!井宗秀看著陸菊人,陸菊人臉上沒有惱,也沒有笑,定得平平的,說:你既然說到那塊地,我就給你說,我能把那三分地帶來,那可不是一般的地……你明白我的話嗎?井宗秀說:你是說……陸菊人卻一揮手,頭上的帕帕竟掉下去,她彎腰拾了,重新搭在頭上,說:不說了,啥都不說了,以後就看你的了井宗秀!說罷轉身就走了,再沒回頭。井宗秀像一截木頭戳在了那裡,而尺八聲再次飄來,一時廟院里就像漫起了一層水。
院門口有咳嗽聲,進來的不是楊鍾,戴著草帽的楊掌柜,提著一顆豬頭,過門檻時豬頭嘴裏塞著的豬尾巴掉了,他一邊撿著重新塞好,朗聲叫:楊鍾楊鍾!人呢,人呢?柳嫂從廂屋出來,說:你真捨得,卸了個整頭。楊掌柜說:家裡得有腥氣啊!麻煩你又來照看了,楊鍾不在?柳嫂說:兩口子頂了嘴,他出去了。楊掌柜說:都是另一輩人了還頂嘴,read•99csw.com這不成器的東西!柳嫂說:多少錢一斤?楊掌柜說:價比前幾天又貴了,嘿,生意再不好還吃不上一顆豬頭啦!?前巷子的四爺說要續族譜,問我孫子的名字,你說叫個啥好?柳嫂說:你這爺當得操心的!楊掌柜聽到了響動,見陸菊人從廂房也出來了,把褥子往靠在院牆的梯子上晾,就說:孩子得有個響亮名的,我想了個楊繼富,又覺得富字叫起來嘴皺著,叫著嘴能張開的好,叫楊有貴?陸菊人知道公公是說給她聽的,腳卻被地上的貓食盆絆了一下,食盆里還有一些吃剩的東西,順口說:剩剩。楊掌柜說:咋能叫這賤名字?陸菊人說:啥啥通通的孩兒么。楊掌柜說:楊家的後代咋是啥通,我指望著出人頭地哩,能當官的就當官,能富豪的要富豪。陸菊人說:唉,你兒叫楊鍾,這鍾從來沒響過。柳嫂說:名字賤了好養。楊掌柜看著晾出的褥子上又有著那麼大一片子濕,說:咋讓孩子又尿炕了?柳嫂裝著沒聽見,陸菊人也沒有說話,低頭就進了廂屋。
陸菊人哭聲不止,雞蛋甩在了窗上,蛋清蛋黃鼻涕一樣吊在窗格上,濺到炕上,她看著楊鍾那個小腦袋上頭髮又脫了幾片,紅紅的皮肉裸著,像火里燒出的柿子,嘬嘬嘴在給柳嫂說:我是打她啦?倒是她三更半夜地把我往炕下蹬。柳嫂說:甭說了,我臉都臊哩,你那事以為我看不出來嗎?
楊鍾說:吃肉呀,是今日搭船才回來?阮天保說:當爹啦?啥人都當爹啦!你不請我的客了,我請你吃,來個肝子?阮天寶給楊鍾說話,眼睛卻在陸菊人身上溜。陸菊人裝著沒聽見他們說話,拍了拍襟上的土,揚頭看天。天上一群撲鴿忽地飛過來,似乎要掉到地上呀,忽地一斜又飛去了遠空,像飄著的麻袋片子。她認得是城隍院里的撲鴿。城隍院早沒有了城隍,那些年在那裡辦小學,阮天保和井宗丞是高年級,陸菊人陪著楊鍾讀低年級。阮天保是騙吃過楊鍾帶的蔥油餅,說:我給你咬出個山字!就吃了兩口,蔥油餅上是有了個山字形,但蔥油餅一半卻沒有了。那時阮天保的眼睛就小,現在人一胖眼睛更小,像是指申掐出來的。楊鍾在嘿嘿地笑著,低聲說:咱進去也切一盤?陸菊人瞪了一眼,楊鍾就高聲說:不啦,不啦,我還有事的。卻把油罐子給了陸菊人,進去捏上一片肉放在嘴裏。阮天保說:人和人比不成,哥還沒個媳婦了。楊鍾舌頭攪和著,說:你能缺女人?城裡的花姐多嘛。阮天保說:這倒是,我是把十個八個的孩兒卻一攤鼻涕似的甩到牆上,糟蹋了!聽說孩兒能說話了開口先叫著誰,誰就會先死的,你家娃兒一叫爹,會不會是……陳來祥就死了?陳來祥掮了一個梯子正從街上過,他橫著掮,旁邊人嚷:你是霸路啊,順著掮!阮天保看見了陳來祥就作踐陳來祥,陳來祥聽到了,說:我沒惹你,你嚼我啊?!滷肉店裡的人都笑。陸菊人咳嗽了一下,提著油罐往前頭走了,貓也跟著。
九-九-藏-書菊人進了廟,楊鍾是隨後也進來,卻見在一個巨石上有人正翻修亭子,石下的人把瓦一疊三頁往上拋,石上的人順勢接了,都不言語,一拋一接,節奏緊湊,輕鬆得像雜耍。楊鍾覺得好玩,就說:我來,讓我來!三下兩下躥上石頂,但他接不住拋上來的瓦,瓦打了手,又掉到石下,就碎了。
還在開春的時候,她看到過附在爬壁藤上的卵化成了幼蟲,幼蟲一直在吃藤葉,到了實在吃不動了,用尾部勾住藤蔓開始了吐絲,它吃進那麼多的藤葉全變成了絲,絲就將它又包成了蛹,現在是蛹殼裂開鑽出了蝴蝶?蝴蝶是杯口那樣大啊,后翅上還拖著斑斕的尾巴,它向西牆角的杏樹飛去,空中便有了一道金屬般的光澤。
石上人說:避遠避遠!不讓楊鍾接瓦了。楊鍾說:我會輕功哩!有沒有油紙傘,我能撐了傘飛下去,信不信?石上的人說:你抓著你頭髮就飛起來了!可惜頭髮太少。陸菊人覺得丟人現眼,喊了兩聲,楊鍾還在和人打賭,她就去了大殿。
楊鍾經陳先生針灸了半個月後,尿炕的毛病終於止住,但無論什麼偏方,用柏朵何首烏熬水洗呀,塗抹生薑、苦楝,大蒜搗成的膏呀,甚至把蛆在瓦上燒乾研粉以童尿沖服了,頭髮還是脫,脫成了斑禿。陳先生也說這是觸犯鬼神之病,不是藥物能治愈的,陸菊人就強逼了楊鍾一塊到一百三十廟裡祈禱去。
楊鍾說:我有啥事,我只是沒她大,沒她高,可她再大再高還不在我身底下?!柳嫂說:今日咋沒見把褥子晾出來?楊鍾說:晾褥子又咋啦?那是孩兒尿的。柳嫂說:孩兒能尿那麼大一片?以前晾褥子在院子里,現在晾到院外了,有了孩兒可以栽贓了?!楊鍾恨道:你!出院門就走,雙腳一顛一顛的,像雀步一樣。陸菊人的哭聲更大了。柳嫂就進了屋,說:哭吧,哭吧,落下眼病以後有你受的罪!低頭瞧見孩兒的裹被解開了並沒有再包,光嘟嘟地晾在那裡,忙去包裹了,說:你哭,使勁哭!陸菊人卻不哭了。
洗畢了被單,柳嫂回到家裡還換了一身凈衣服,便聽見院子那邊陸菊人在哭,而且越來越悲切,她就喊叫:楊鍾,你媳奴咋哭了?楊鍾這一年半跟著黑河岸彭家砭的彭拳師學武術,他又小又瘦,楊掌柜是想讓他練著能把身坯子發開,他卻迷上了武術里的輕功,這陣在院子把五顆雞蛋放到一張刻了淺窩的木板上,然後雙腳小心地踩上去,第一次踩上去碎了兩顆雞蛋,重新換個雞蛋再踩上去,又碎了三顆雞蛋。他不理會柳嫂,柳嫂又喊叫:你耳朵塞驢毛了聽不見,你媳婦哭得那麼凶,你不去看看啥事?楊鍾一下子火了,拿起還沒有碎的兩顆雞蛋,叭地砸在廂房的窗子上,罵道:你是哭喪哩?!柳嫂趕緊過來拉,說:讓你去看看你媳婦有了啥事,你卻在院子吼?你是當爹的人了,還不生心!那雞蛋是你爹從我家買了給你媳婦吃的還是讓你耍的?楊鍾說:我練輕功哩。柳嫂說:練個狗屁。
柳嫂喜歡地說:呀呀,https://read.99csw.com我還是個德行高的人!旁邊經過一個人,說:不是德行高吧,是嫌你臟,讓洗哩。柳嫂見那人不認識,說:你是哪裡的,會不會說話?正好東背街的割漆匠劉老庚瘸著腿過來,背簍里裝著一株帶根的野桃樹。別人還在問:腿咋啦?他說:在山上跌了一跤。問:又給廟裡挖了棵野桃樹?他說:咱給廟裡做不了啥事兒么。問:那啞巴尼姑做野桃核串,那能保佑嗎?他說:能么。問:那咋還跌瘸了腿?他說:要不保佑,就跌得沒命了。柳嫂和人吵嘴,他也不滿了外村人,插了一句:鎮上人乾淨得很,就是有這老皂角樹!那人說:既然人都乾淨,就沒必要長皂角樹了。劉老庚一時倒沒話了,嘴張了張,卻低頭走了。柳嫂說:你看這皂莢掛在樹上像啥?那人說:像刀子。柳嫂說:知道了吧,樹都在仇恨你哩!但柳嫂到了河邊,往水裡照自已,果然頭髮又亂又臟,就砸碎了皂莢,還沒洗被單,先洗起了頭。
那天沒有出太陽,陰得很瓷,街上逢了集,楊掌柜早早起來烙好了餅,並把醪糟罐子和雞蛋都放在了車板上,他要去集上賣東西,臨出門時叮嚀楊鍾到飯時做飯,坐月子的早飯一定要吃結實,雞蛋醪糟泡餅子,雞蛋要煮嫩些,餅子不要掰得太大。到了飯時,楊鍾在廚房裡忙活,煙囪里直冒黑煙,陸菊人坐在烷上隔窗看著,還正想:燒個雞蛋醪糟就這麼大的煙,是房子走魂啦?隔壁的柳嫂又過來了。柳嫂是每天都要來一趟照看陸菊人的,陸菊人就取了一堆花花綠綠的布讓給孩子做小衣服,她告訴柳嫂,她小時候家窮,一歲前都是破布裹的,七八歲了衣服上還是補丁接補丁,她那時就發誓過,等自己將來有孩子了一定要有穿不完的新衣服!柳嫂就啊啊地附和著,說:這孩兒有福!陸菊人說:他是有福,你瞧這眉眼,也長得好看吧!柳嫣說:他娘好看,他能不好看?陸菊人說:我長得一般,但我孩兒將來肯定高高大大,是渦鎮最好看的男人!柳嫂說:和井宗秀一樣!陸菊人說:井宗秀,你覺得井宗秀好看?柳嫂說:你覺得他不好看?兩個人就咯咯笑起來。柳婆能裁剪,但縫製的針腳大,陸菊人倒沒看上,自己要納,柳嫂說:你不要動,月子里幹活,將來會落病根的,楊鍾是第一回下廚房?陸菊人說:煙嗆著你啦?平時讓人伺侯慣了,讓他也伺候伺候我。柳嫁說:楊伯不在,去井家了嗎?聽說井宗秀今日給他爹墳上要立碗子。陸菊人說:他爹不是浮丘在廟裡嗎?有地埋了?柳嫂說:埋了。我都不知道紙坊溝還有你家的地。陸菊人說:啥?埋到紙坊溝那三分地里了?柳嫂說:遠是遠了點兒,但總算入土為安了。陸菊人立即大聲地喊楊鍾,楊鍾應聲來了來了,端了一碗雞蛋醪糟泡餅,一進廂房門自己先用嘴吞吃了一口荷包蛋,說:下輩子我也坐月子呀,能吃好的!陸菊人說:我問你,是不是井掌柜埋到紙坊溝那三分地里了?楊鍾說:是呀。陸菊人說:怎麼能把那個地給了別人?read.99csw•com!楊鍾說:不就是三分地嗎?種那麼點麻,不夠個來迴路錢!吃吧,趁熱吃,香得很!陸菊人臉色全變了,說:我不吃!你給我端走!楊鍾說:你不吃?那我就吃呀!竟然就把碗端走了,在院子里吃起來。柳嫂攆出來說:你還真吃哩?!奪了碗又端回來。陸菊人吁了一口氣,說:柳嫂,今日逢集你不去吧?柳嫂說:我不去,只是拆了被子要到河裡洗洗,我把孩子的屎尿墊子也帶上?陸菊人說:讓他洗!今日不做衣服了,你去忙吧。柳嫂出來,給楊鍾說:月子里不能讓她生氣啊兄弟。楊鍾卻躁了:我咋逢上這麼個吝嗇媳婦!柳娟說:這事得讓她知道么。楊鍾說:我爹送的,與我啥干係?柳嫂一抬頭,貓就卧在門樓的瓦槽里,無論她進廂房出廂房還是院子里,貓都是看著她。她說:與你啥干係?你不如個貓呀?!
不哭了,眼淚還在流,大熱天的只覺得頭涼,臉涼,手腳冰冷,她沒有轉過身來,還望著窗外。院牆根的石縫裡有了半條蛇皮,白花花的,像洗得淡了顏色的布,蛇是在廟裡蛻的皮嗎,蛇蛻皮一定是疼痛的,才一半還夾在石縫裡,一半掉到牆根的草叢吧。而檐角下的那張網上沒見了蜘蛛,這張網一直以來總想著能網住天的,上邊卻落了片樹葉,搖搖欲墜,突然就飛過來一隻鳥,竟然一下子把網全部撞破了。陸菊人在想:怎麼就送給了井家?後悔自已隱藏秘密,如果早說了,公公是不會送給人的。可為什麼就沒有早說呢,是自己命里沒有呢,還是活該就是井家的?院子東邊的牆裡有了一朵花,花在行走著,噢,那不是花,是蝴蝶。
兩人收拾了一把檀香和一罐蓖麻油,一高一矮才走到中街,楊鍾時不時要逃跑,陸菊人就拉住他的手,拉住手又怕外人看見了笑話,讓他走在前面,還把油罐提上。楊鍾說:我這不是病么,練輕功練的,兀鷹在天上飛哩,兀鷹頭上就沒毛,可能我也會飛呀。陸菊人氣得說:那你飛么,摔死了你,爹是年紀大了,剩剩還小哩!楊鍾說:我在家裡是重要啦?!陸菊人沒理他,遠遠看到南門口外的河面上有了船,石堤上人影忙亂,心裏想:阮家的船從縣城回來啦,不知今日有沒有進貨了各種顏色的絲線,該給剩剿的裹兜上綉個蟾蜍才是。一般的裹兜上都繡花呀魚呀或者兔子,陸菊人卻偏偏就喜歡蟾蜍。自從圓過房后,她的個頭又長了一截,胸大了,肩膀也厚實,尤其生了剩剩,腰粗一直沒有細下去,就顯得有些腰長腿短,因此多是穿過膝的長襖。我怎麼偏偏喜歡了蟾蜍呢,是不是我越來越要長得像個蟾蜍呢?陸菊人為她的想法好笑,就笑了。楊鍾說:你笑我了,我說的不對?陸菊人說:從廟裡回來了,你提醒著我,得去買些絲線的。楊鍾說:我給你說話哩,你當耳邊風啦?!正要發脾氣,斜對面卻有人叫他,是阮天保在安記滷肉店裡吃滷肉。渦鎮有七八家滷肉店,最有名的也就是安家。
埋葬井掌柜半個月後,陸菊人才知道了情況,在炕上大哭了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