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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那三分地確實不是一般的地啊,可井宗秀並沒有弄明白陸菊人的話是指那塊地供了爹安葬呢,還是再指了別的,他正猶豫說不說出地里埋葬的那些東西呀,陸菊人卻一揮手,說走就走了。
四人洗了臉,鞋帽乾淨地去吳家,街上就碰見了打更的老魏頭,老魏頭說:宗秀,我剛才見鬼啦,舌頭伸得老長,走到前邊白世強家的後窗下突然消失了。畫師趕忙掏了煙鍋子,說:給我點煙!鬼怕火哩。四人心裏毛毛的,再往前走,經過了白家的后牆外,傳來有嬰兒的啼哭,接著隔壁人家在高聲問:世強,生了?院子里應道:生了。又問:男的女的?又應:唉,不會生,女的。那隔壁的問話人停了一下,說:也好,也好,是皇後娘娘嘛!井宗秀便低聲給畫師說:這鬼投胎啦?沒想畫師卻惡狠狠說:女人都是鬼投的胎!
井宗秀自此不露聲色,甚至穿起了緇色褂,著草鞋,躬服袖手,十天八天的連臉都不刮。再是去了龍馬關找了布行韓掌柜,求人家能讓他進些染料在渦鎮也開個作坊,但韓掌柜以渦鎮已有德裕布莊而染坊也應是德裕布莊經營的理由拒絕了他,卻說:長得體體面面的咋是個窮命啊!送了他一件洋布衫子。井宗秀離開時,在門口又看見了那匹馬,摸了摸馬背,馬響了個噴嚏。他返回到黑河岸上了,就把衫子脫下來,日地打到了水裡,說:哼,我要你的衫子?!進了鎮,正逢著鹽行的吳掌柜給他娘過三周年冥日,寬展師父請了黑河白河岸上別的寺廟的和尚來做焰口,吳掌柜一高興,提出了要整修一百三十廟。整修廟宇肯定少不了重繪棟樑,井宗秀便把畫師叫來承接了活計,思謀著有掙錢的名分了,才好慢慢地花銷已有的錢財。
夥計說:我家掌柜請你們師徒四人去家裡哩。井宗秀就領了夥計又返回屋裡,畫師說:吳掌柜仁義,見我們活兒幹得好,是賞我們禮物呀,還是提前要付工https://read.99csw.com錢?夥計說:這我不清楚,掌柜蠻高興的,可能有好事。畫師說:咱的酒肉先放下,說不定吳掌柜七碟子八碗的給咱擺了一桌子!
畫師說:一竅不得,少賺幾百,我今日是給了你同百兩銀子!井宗秀說:我謝謝師傅!畫師叭地打了井宗秀一個嘴巴,說:這技術你不能告訴他兩個!井宗秀說:我守口如瓶,死都不說!面師說:那我再教你,用這豬血泥子塗在原木上了,糊上一層白布,再塗一道,再糊一層,塗上三道糊上三層了才能在上面彩繪。
畫師卻說:這一天是你生日,卻是你娘受罪日,先給你娘敬酒,她沒在場,你端一杯酒給那古柏吧。井宗秀端了酒杯出門往古柏去,吳家的一個夥計便匆匆跑了過來,叫:井宗秀,井宗秀!井宗秀說:你咋來這兒,啥事?
孟六斤也說:共產黨就是么,還殘渣餘孽?!井宗秀瞪了一眼孟六斤,說,你覺得吃虧了是不是?審問人就喝了一句:井宗秀!井宗秀說:在哩。審問人說:你哥叫井宗丞?井宗秀說:啊?這才明白了抓他們的原因,一時睜大眼看著審問人。孟六斤說:他哥就是井宗丞,井宗丞是個共產黨!
井宗秀很喜悅,表面上若無其事,重新回到殿檐腳手架上,還給杜魯成和孟六斤說了四難聽:鏟鍋伐鋸驢叫喚,石頭堆里磨鐵掀。描繪到了晌午,畫師來讓杜魯成去做飯,杜魯成蒸了饃,燒了一鍋萊湯,孟六斤嘟囔還是沒肉啊?!畫師罵道:我能有多少錢,你來把我殺的吃了!井宗秀就說:能有白饃吃就不錯了,今天我生日,晚上我請大家吃滷肉!
到了吳家大門,孟六斤先進屋,立即又退出來。畫師說:狗咬哩?孟六斤說:庭堂里人多得很。畫師說:沒見過世面!吳掌柜已經迎了出來,喊了聲:把院門關了!院門就哐當關了,吳掌柜笑喜喜地招呼師徒四個進庭堂,果然裡https://read.99csw.com邊有許多人。坐在椅子上的那個瘦矮個劈頭蓋腦地就問:誰是井宗秀?井宗秀聽到聲音,覺得又高又尖,還想:這咋是公雞嗓子?!杜魯成拽了他的襟,說:問你哩。井宗秀忙從畫師身後站出來,回答道:我是。那人說:就你們四個?井宗秀說:就四個,這是我師傅,他是師兄杜魯成,他是師弟孟六斤。那人說:給我綁了!上來八個壯漢,拿了麻繩就綁。先綁的是畫師,畫師說:是綁票嗎,我們幹活吳掌柜還沒付工錢哩。吳掌柜說:這是縣保安隊的長官!畫師說:我們犯啥治安了,綁人?吳掌柜說:這我不知道呀!畫師說:你不知道,你就把我們叫來?吳掌柜你沒良心,我們給你幹活哩,你給我們設「鴻門宴」!綁到孟六斤,孟六斤像殺豬一樣叫,嘴上就搗了一拳,門牙吐出來,就再沒吱聲。杜魯成塊頭大,他又渾身用勁,後腿彎子被踢了一下,跪在了地上,一根繩子沒綁牢,又續了一根繩子。輪到井宗秀了,井宗秀倒把胳膊張開來讓纏繩子。那人說:你能配合,那就綁鬆些。
全都綁完了,再用一根麻繩把四人拴成一串,一伙人打著火把把他們押著去了南門口外。月光下,水邊早停靠了一艘船,柳樹梢上還站著一隻鳥,黃顏色上有黑斑點,頭和臉像貓,聳著雙耳叫,它一叫,遠處的石堤上還有了一隻同樣的鳥也在叫,聲音沙啞,開始似乎在哭,後來又似乎在笑。那伙人不認識,說渦鎮還有這麼怪的鳥,井宗秀說:這是鴟鵂。
沒想到古墓里埋的是武土,一具骷髏上有鎧甲,聯線已斷,銅片散亂,兩把銅劍,一件弩機,三個戈,四個矛。周圍分別還放著一隻橢圓的有子母口有熊抱臉有獸蹄足的銅鼎,一隻直口豐肩深重腿的銅鐎,一隻對飾著鼻鈕穿環的銅扁壺,一隻短柄豆形的銅熏爐,還有一隻銅罐一隻銅盤和一面銅鏡。銅鏡並不大,圓形圓鈕,並蒂蓮https://read.99csw.com珠紋鈕座,座外一周符號紋,外面是文字,湊近燈火看了,不知從哪個字為句頭,就以內字開始認:內清質昭日月光明夫日月心忽而願忠然而不泄。井宗秀叫了聲:天吶!甚至爬在了這些古董上,抬頭看天,一片雲正蓋了月亮,再扭脖子看四周,只有草在風裡搖晃。他脫下外衣把古董包了,放在背簍底,又在上邊拔了些草蓋上,天未明背回家來藏了。在古墓的基礎上新拱了墓室,埋葬了爹后,井宗秀就去了一次縣城,除了留下那面銅鏡,其餘的古董全賣給了亮寶閣,一下子攢下了一千八百個大洋。
審問人沒有理睬孟六斤,說:是你哥?井宗秀說:是我哥。可他是他,我是我,這就像樹上長樹枝股,一枝股往東,一枝股往西。審問人說:樹枝股是不是都長在一個樹上?井宗秀說:那我爹我娘不是共產黨呀!審問人拿出了一件東西,啪地拍在柜上,這東西是從井宗秀身上搜出來的,說:為啥你就有兇器?井宗秀說:這不是兇器,是抹石灰泥子的刮刀。審問人說:刮刀是不是刀?井宗秀說:算是刀,如果帶刀就是共產黨,那我還長著雞|巴,也是強|奸犯了?!審問人說:你還能狡辯啊!杜魯成說:他平時話少,他不是狡辯的,他說的是實情。審問人說:實情?那我問你,你把杜鵬舉叫啥的?杜魯成說:叫叔,是我本族的二叔。他一家被官府殺的殺了,沒殺的也逃跑了,我不想姓杜了,把木字砍了,要姓土呀。審問人說:是誰把杜鵬舉的頭從廣場旗杆上取走埋了的?杜魯成說:是我。他的頭在那兒掛了半個月都臭了,總不能老掛在那裡么。畫師說:長官,這你審過了,他們兩個是共產黨的親戚,我和小徒弟就沒事了,讓我們回吧。審問人說:你三個徒弟兩個都是殘渣餘孽,你能脫離干係?!
井宗秀雖然幫畫師承接了活計,但畫師從鄰縣帶來了兩個徒弟,並不特別重用井宗秀,也不肯把最九九藏書核心的糊布技術教給三個徒弟。糊布就是在彩繪前先在棟樑上糊上白布,然後在白布上塗石灰泥子。而白布如何糊上去,糊幾層,知道要用豬血,又怎樣給豬血配料,他們做徒弟的全不掌握。每天一開工,畫師就派井宗秀去張屠戶那兒買豬血,用罐子接了新鮮的豬血回來,師兄杜魯成已把白布裁好,師弟孟六斤還在調各種顏料,畫師罵罵咧咧著,不是嫌手腳不麻利,就是恨沒眼色:給我泡的茶呢?到現在了我還喝不上一口水!等到要調製豬血了,面師卻不讓徒弟們在跟前,支使著都到昨日糊好的殿檐頭彩繪去。三人是到殿檐頭的腳手架上,仰著身子一筆一畫描繪,杜魯成肚子窩蜷在那裡一會兒就呼哧呼哧直喘,但他一絲不苟,畫筆不停地還要在嘴裏備啥沫,很快嘴上就變得五顏六色了。井宗秀說:六斤,六斤。孟六斤卻坐著吃煙鍋子,嘴佔著,嗯了一聲。
井宗秀說:你知道四臟嗎?他們平日喜歡把世上的悲歡離合,酸甜苦辣,每一項都歸納成四樣出來。孟六斤說:我知道四香,桂花酥鹵豬肉,新媳婦的舌頭開缸醋,還有四臟?井宗秀說:有呀,爛眼窩連瘡腿,小孩的屁|眼畫匠嘴。孟六斤就看著杜魯成的嘴,拔了煙鍋杆子,水淋淋地笑。杜魯成說:六斤你是來幹活的還是來吃煙的?孟六斤說:為啥不吃煙?咱把師傅當爺伺候,師傅把咱當賊防備,這徒弟就一輩子不出師?杜魯成說:師傅給咱了飯吃,不出師就不出師么。來給我撓撓背。孟六斤說:你不說撓我不覺得癢,你一說撓我也癢得不得了。自個就解開懷捉虱,虱子越捉越多,乾脆脫了衣服,翻過來,拿了木榔頭在衣服的褶縫處挨過砸,砸出的血紅哈哈一溜子。井宗秀說:我去上個薌房。從腳手架上下來,去了茅房沒有屙尿,卻翻過茅房牆悄悄去了畫師居住的平房,就躲在了後窗外。井宗秀終於看到畫師是把豬血倒在盆子里,豬血已經凝成塊狀,再把稻https://read.99csw.com草剪了短截攪進去,雙手不停地搓洗,血塊果然就化了。然後把石灰粉往裡和,一次抓那麼一點,攪勻了,再抓那麼一點攪勻,畫師的后脖上似乎一直發癢,他的手就往後脖子上撓一下,后脖子上滿是灰粉。直到盆子里的豬血和石灰攪得不稀不稠了,他往裡插起筷子,筷子立住了,就端起杯子喝茶。
到了晚上,井宗秀果真買了三斤滷肉,還買了一壇老酒,在畫師的住屋裡吃喝。孟六斤說:過生日該熱鬧的,可憐咱沒師娘也沒媳婦,我去把老尼姑叫來吹吹尺八?杜魯成說:尺八那聲音苦苦的,不中聽。宗秀愛戲,你來唱一段。井宗秀說:我只是愛聽,唱不了。咱給師傅敬個酒吧。
結果師徒四人關在了一個牢里,畫師和孟六斤整日罵井宗秀,杜魯成,井宗秀,杜魯成則悔恨不該給吳掌柜家幹活。
井宗秀是在那個廟裡請了一夥匠人在家裡安排著拱墓的活計,但匠人們一離開,他獨自又去了紙坊溝,他要親自給爹挖出墓坑。後半夜,山黑風緊,星光黯淡,墓坑挖到兩丈深,钁頭碰出了火花,下面是一塊石板,石板下是一個古墓。井宗秀還在想,爹的墓和古墓重合了是不是吉利?
在縣城裡過堂,他們的罪狀是共產黨在平川縣的殘渣餘孽。畫師叫苦不迭,說他們一直給寺廟裡做活,都是積德行善,怎麼就成了共產黨?
喝茶並不是一下子喝掉,而噙了茶涮嘴,咕嘟嘟一陣響,然後一仰脖子嗞了,才閉了眼歇息。井宗秀想:原來就這麼筒單么,師傅不肯傳授?!不覺哼了一下。這一哼,師傅發現了,抓住井宗秀的頭髮把他從窗外拽了進來,說:我就靠這點吃飯的,你來偷我!井宗秀說:師傅師傅,你是我師傅!畫師說:師傅叫在嘴,底下蹬黑腿!井宗秀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是我爹!畫師說:你爹死了,你是咒我死?井宗秀說:我爹死了我才認你是爹!畫師知道井宗秀已偷學了藝,說:你都看清了?井宗秀說:看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