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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井宗秀也是一夜之間嘴上起了燎泡,他不能不讓五雷在渦鎮住下,又後悔著曾說過讓五雷把渦鎮當個落腳點的話。既然自已用泥塑了個神像,那就得給神像跪下磕頭,於是,他對五雷百般討好。一樣的肉,他讓人做了「十三花」的蒸碗再送去,而七壇八壇的酒,不是讓人提著去一百三十廟,而兩人拾一壇,罈子上還必須用紅紙寫個福字貼上。他說話也是邊想邊說,盡說些五雷愛聽的。一次和五雷一塊上過廁所,他半天拉不出來,五雷卻一蹲下去就完事了,糞便又特別粗,五雷伸手揭廁所牆頭的瓦,要用瓦擦屁股,他從口袋捧出一沓麻紙,說他早給準備的。五雷說:井宗秀,你對我好!井宗秀說:我是渦鎮人么,應該對你好。五雷說:我也是渦鎮的呀!井宗秀說:是呀,是呀,你在渦鎮就是渦鎮的皇上,鎮上人都是皇上的臣民。五雷哈哈笑,說:這話我當真的聽哩!井宗秀說:臣民有供養皇上的義務,皇上也就有保護臣民的責任。五雷說:你這話啥意思?井宗秀說:這亂世老有人來欺負渦鎮,以後就靠你啊!五雷說:你們以後把給政府納的糧繳的稅都給我了,我五雷在,看誰敢到渦鎮來?!井宗秀就說:這好,這好!兩個人站起來尿尿,把尿都尿到廁所牆上,他尿得很高,但他尿的不能超過五雷的高。
岳掌柜有兩個女人,大老婆在縣城經管著兩個店鋪,平日不大回來,岳掌柜和姨太太就住在鎮上。姨太太和賬房派人接回來了大老婆,三個人商量了半天,兩個女人都不同意拿出五千大洋:哪有這麼多?即便能拿出來,岳家不是全完了?!她們各自只肯出一千大洋,讓賬房去贖人。到了第三日的半夜,賬房背了兩千大洋去了十八碌碡橋,沒能見著岳掌柜,反挨了一頓打,罵道:兩千大洋你贖的啥人,贖個指頭?!過一會兒,真的拿來一根血淋淋的指頭,讓賬房再去拿錢。賬房把指頭帶回來,兩個女人哭了一頓,可大老婆讓姨太太拿三千大洋,姨太太問賬房賬上還有多少錢,張房說還有一千大洋。大老婆對姨太太說:這麼大的家業,賬面才一千大洋!你攢了多少私房錢?姨太太說:掌柜是能讓我攢私房錢的人嗎?上個月他在白河岸置了五十畝地,前幾天又派人去收茶葉,哪兒還能有現錢?縣城的生意好做,你該拿三千么。大老婆說:縣城的店鋪就那麼大個門面,虼蚤腿上九_九_藏_書長不了多少肉,我拿三千?拿骨殖去呀?!她們吵起來,誰也不肯掏錢,姨太太氣得去喝悶酒,大老婆見姨太太喝,她也喝,結果兩人都喝多了,醉了一天不蘇醒。賬房只好拿一千大洋,五包大煙土在雞叫頭遍趕去十八碌碡橋,按約定的暗號學狼叫,三個蒙面人出來了,收了一千大洋和五包大煙土,問:就這些?賬房說:岳掌柜放的賬多,兩個夫人都不知放的是誰,等掌柜回去了,收了賬,會如數補的。蒙面人說:你等著。拉出岳掌柜,當著賬房的面,說:你家女人不肯出錢,怪不到我們!用石頭把他砸死了。
唐景在南門口擺涼粉攤子,他的手大,抓涼粉抓得多,和別人一樣一天能賣出一百碗,掙的錢卻沒別人多。他媳婦在家裡嘟囔著讓他學開麵館的暢掌柜,暢掌柜是館里來了熟人,要向後廚喊:來三兩碗面喲!館里來了生人要喊來兩三碗面喲!三兩碗就是把三碗麵條分成兩碗,兩三碗就是把兩碗面分成三碗。媳婦哭嚷著,唐景總是不吭聲,媳婦就說:咳,我咋嫁這麼個窩囊男人?!唐景煩得出門要走,走到門口了卻叫媳婦:哎,你來,你來。媳婦出來,正是陸菊人從門前經過,前邊跑著的是小兒,後邊跟著的是黑貓,她背著一大捆蘆葦。唐景說:我是窩囊,可你能生兒子,能幹力氣活,能誘殺土匪嗎?噎得媳婦從此再不嘟囔。
渦鎮人還在誇說著陸菊人,而五雷二返身住在一百三十廟裡不走了,人們又都傻了眼,再不說了陸菊人的好,反倒抱怨這都是玉米的死導致的。楊掌柜當然聽到了閑言碎語,在吃飯的時候,給陸菊人說:啥事情都要順著大流,別人能過去的事,咱也就能過去,啥時都吃不了虧。陸菊人說:爹,你是要給我說啥事嗎?楊掌柜說:真的是你把那個土匪蜇死的?陸菊人說:是野蜂蜇死的!楊掌柜說:楊鍾在家裡不頂事,剩剩又小,全靠著你,在外咱不該逞那個能的。陸菊人說:我要不逞能,你兒就成光棍,你孫子就成孤兒了!楊掌柜一雙筷子在碗里撈呀撈的,一碗苞谷麵糊糊就稀湯寡水了,他說:野蜂在那樹上叫人提心弔膽的,可這五雷咋就住下不走了?陸菊人給楊掌柜重盛了一碗,說:爹,不是有井宗秀嗎,這話你要給井宗秀說哩。
媳婦說:那怪誰呀,是我的男人不行么!井宗秀說:好吧好吧,只要你能戴上就戴。媳婦把九九藏書玉鐲往手腕上戴,就是戴不上去。井宗秀說:你就沒長岳家姨太太的那細胳膊么。媳婦偏要戴,取了一碗花籽油在手背手腕上抹,齜牙咧嘴了一陣,終於戴上了,說:我現在比他岳家姨太太戴得好!五雷說:姓岳的咋能那麼富?井宗秀說:岳掌柜有布莊,茶行的,布莊的靠山是龍馬關的韓掌柜嘛。五雷說:他那麼富的,上次只拿了些酒,後來就再沒個表示了,是不是讓他出出水?井宗秀愣了一下,想說什麼,嘴張了張又沒說出來,弓腰用手擋去把五雷面前桌上的酒漬壓實了一抹,竟抹得乾乾淨淨,就想起又去火爐上提壺要續水。壺在火爐上咕嘟咕嘟地響。
井宗秀經管著賣房賣店賣地,井宗秀把價抬得很高,吳掌柜說:井宗秀你行,他生前害過你,你倒還在幫他!井宗秀說:人都死了就不計較了,吳掌柜你是看不上他家屋院的,可那店面位置不錯哩。吳掌柜說:啥價錢?兩人手伸過去,在衣襟下捏了指頭,吳掌柜說:你咋要的陣貴!井宗秀說:不是我要的貴,是人家定的價。吳掌柜說:我想想。吳掌柜回去動了心,盤點了一夜的銀元,天亮要出門時,無風無雨的,上房檐頭上卻掉下來一塊磚,正好砸著他家懷孕的母狗,母狗當下就流產了。吳掌柜覺得不吉利,改變了主意,不買了。糧庄的薛掌柜來問過白河岸包括井宗秀租地在內的那八十畝地,貨棧的方掌柜也來問過那茶行,但都不了了之,只是挂面鋪的苟發明和精果店的楊小平合夥買了布莊的店面。交割店面的時候,當著眾人面,姨太太問井宗秀:還有買家嗎?井宗秀說:還沒有。姨太太哭鼻流眼淚地說:你是租著我家一塊地的,你就把所有的地,還有這宅院、茶行的店面買了吧。井宗秀說:我是想買的,可我拿不出那麼多錢呀!一時出不了手,也不急,我給你多打聽打聽。
私下裡,老魏頭給人說過陸菊人急中生智引誘玉米槍打野蜂巢的事,鎮上好多人也就知道了楊鍾有個厲害的媳婦,還把她和陳來祥比,嘲笑陳來祥竟然被玉米剝了個精光。陳來祥說:人家有槍么,你們誰不怕?一隻豹子會推得成百隻黃羊都逃竄哩!人說:這倒也是。咱鎮上的都是些黃羊,空長著一對犄角。陳來祥說:有犢角只會窩裡斗么!
姚太太撲咚倒在地上,大聲哭起岳掌柜:掌柜呀!你回來把我也引上走呀!井宗秀說https://read•99csw•com:你甭哭,我受不得人哭。仲手去拉,女人軟得像麵條,拉起來又要歪下去,他攬住了腰,腰那麼細。女人的鼻涕眼淚就沾在他的衣服上。姨太太說:我不哭了。虧得有你能幫我,我還要好好謝你,那我就給你打個對摺,你一次付清了,我和渦鎮就刀割水洗了。井宗秀把女人扶到椅子上,說:那我只能東借西湊了。
果然,土匪待過半月,在黑河白河岸上的村寨里殺人越貨,倒沒在鎮上為非作歹,還搶回來了三頭毛驢,讓井宗秀給地里送糞,拉筍用。井宗秀也就常請五雷來家喝酒。
岳掌柜受了羞辱,回來在碾好的米里尿了一泡尿,然後動身去的龍馬關。龍馬關的韓掌柜明日過六十大壽,他特意帶了五匹布,三箱茶餅,六包大煙土,十斤木耳十斤石斛十斤牛肝菌十斤蜂蜜,還有兩桶河心湧泉水。在龍馬關熱鬧了一天,第三天返回,走到十八碌碡橋西邊的蘆葦灘卻被綁票了。當夜有蒙面人到岳家,限三日在十八碌碡橋上以五千大洋贖人。岳掌柜的姨太太趕緊讓人去叫賬房,賬房那時在阮家打麻將,賬房一走,打麻將的人就疑惑了,先前井伯元遺綁票,現在又是岳掌柜道綁票,是不是共產黨又來了,可平川縣早都沒了共產黨,那支游擊隊一直在秦嶺西北邊活動呀。但如果不是共產黨,是別的土匪,那鎮上住著五雷,誰還敢在五雷的地盤上吃食?到了天明,只說五雷知道了這事肯定怒不可遏,而五雷卻帶著他的護兵在白河灘上打老鸛哩,他不會打老鸛,槍一響,成群的老鸛全飛了,連一根羽毛都沒留下。五雷沒有反應,有人就懷疑是不是五雷自己乾的活?也傳出岳掌柜送給五雷禮帽,五雷卻看上了岳掌柜的那顆頭,這正是預兆啊!
姐婦說:咋啦?井宗秀說:戴這種玉鐲的不是富豪太太,就是官家的夫人。
隔了一天,井宗秀又去了岳家,說:是不是五雷來過?姨太太說:沒來過,咋啦?井宗秀說:早上見了五雷,五雷問起你家的事,哦,沒來過就好。姨太太說:他問起我家的事?我一直都疑心掌柜的死和他有干係的。井宗秀說:這話可不敢說!姨太太說:他是不是也瞅拾著我賣房賣店賣地啦?井宗秀說:這事還是抓緊著好。姨太太就慌了,說:井掌柜,你要幫我啊!井宗秀說:我是儘力幫你的,只是實力不夠么。姨太太說:你是有水煙店,又有醬貨,你應該read•99csw•com行的,你就出手把這些接了么。井宗秀說:唉,話說到這一步,是這樣吧,把這所有打個包,我先付你三分之一,到開過年再付三分之一,後年全部付完。姨太太說:我已經是賤賣了,只圖走個乾淨,甭說後年,就是開過年,我孤兒寡母的都不知漂到哪裡去。井宗秀說:這房子地走不了,這渦鎮走不了么。要麼,我也是一根椽一厘地買不了啊。
玉米一死,五雷一夥又來了,五雷說:渦鎮欠我一條命啊!竟然就住進了一百三十廟,不走了。
這一個晚上,再請五雷到家裡喝酒,喝到耳熱,五雷從懷裡掏了雙玉鐲子給井宗秀的媳婦,媳婦收了,湊近燈下看成色。五雷說:喜歡不?媳婦說:太喜歡了!井宗秀說:東西是好東西,但什麼樣的馬配什麼樣的鞋。
岳家的茶行關了門,德裕布莊關了門,連住宅屋院的門也關了,兩個女人在岳掌柜的靈牌前不供祭品也不燒紙,還是吵。吵了三天,大老婆拿了七個大竹皮箱子的細軟坐船回了縣城,丟下話:再不回頭看了!姨太太說:散吧,咱都散!便託付井宗秀幫她賣房賣店賣地了,她帶上小兒子也要回娘家去。
賬房從十八碌碡橋回來,屎尿拉在褲襠里,人就嚇傻了,他兒子背著去老家下河庄,再沒閃面。而收茶葉的四個夥計走到半路得知掌柜死了,把收茶葉的錢分了,各自逃散。岳家沒了主事人,井宗秀就去給料理後事,按風俗在外死了的人不能進屋,岳掌柜的屍體停放在大門口,要買棺,兩個女人又吵鬧著不願出錢,井宗秀拿了四匹布,還有一乘轎子去換楊記壽材鋪一副松木料的棺。楊掌柜倒沒看上那轎子,說:這對我沒用,他家不是有兩把黑檀木圈椅嗎?兩把黑檀木椅子又頂了轎子。人殮的時候,拐子巷的胡婆婆來給岳掌柜洗身子換老衣,岳掌柜的鼻子被石頭砸得陷下去,沒辦法整容,就在陷下去的坑裡填了麵糰,又捏出個鼻子,才塗粉搽了胭脂。胡婆婆回家后嘔吐不止,她兒子又來尋岳家的不是,井宗秀讓姨太太把岳掌柜的一副石頭鏡和一個白銅水煙鍋送了做補償。到了下葬那天,鎮上人是去了不少,岳家卻沒有置辦酒席招呼,參加埋葬的先是有人把岳家門口掛著的鐵絲燈籠提走了,說:咱給埋人哩,還餓肚子?!燈籠一被提走,學樣的人就多,你順手在懷裡揣了櫃檯上的景泰藍果盤,他趁人不注意把青花瓷罐塞在了袍子下,凡是能看九_九_藏_書到的小件東西幾乎全拿了。有人就挑了那對大水桶往出走,井宗秀說:這幹啥?那人說:我幫著挑水去!井宗秀說:怕是挑到你家去吧?放回去!
五天後,井宗秀給岳掌柜暗示該多去見見五雷,岳掌柜就坐船在河心湧泉里取水,取了三桶,晌午把一桶提到廟裡。廟裡自從住進了五雷,寬展師父就只能每日除去大殿禮佛外,都得待在禪房裡,不可隨便走動。岳掌柜在廟院沒有見到寬展師父,看著那些還殘留著的腳手架,心裏忍不住有些得意。待把水提給五雷了,五雷卻說:我以為你提的是油,是水呀!我是樹嗎只喝水?!岳掌柜趕緊說:我已安排人給你碾米哩,碾出一擔子就送來。這水可不是一般水,是從河心裏取來給你泡茶的,你品品,同樣的茶泡出來的味道就不一樣了。他滿頭的汗,卸下禮帽就放在了桌上,開始要燒水泡茶。護兵卻瞧著禮帽稀罕,用手摸了一下,摸了一塊黑,五雷說:誰說我要戴這帽子?!岳掌柜回過頭來,笑了笑,說:啊,啊你要不嫌棄我戴過,你就戴上吧。五雷就把禮帽戴上了,卻看著岳掌柜的頭,頭髮脫得沒有了一根,圓乎乎一個大圓肉|球,說:你這頭好。岳掌柜說:豬頭,豬頭。寬展師父從大殿出來,看到三四個土匪對著花罈子尿,低了頭匆匆就走,經過五雷住的屋前了,五雷就喊:尼姑尼姑你過來!寬展師父過來雙手合十,五雷說:你吃不吃豬頭?接著就哈哈大笑,說:噢,尼姑不吃腥的!
出了岳家屋院,夜已經黑了多時,街上冷冷清清,並沒有多少人走動,成群的蝙蝠飛過去,空中像是有掃帚在掃,嘶啦嘶啦地響。井宗秀長長出了一口氣,突然想喝酒,就往一個酒館走去。兩邊店鋪差不多都關了門,門環上插著桃樹枝,而有人卻在那裡燒柏朵火。井宗秀只顧往前走,說:咋燒柏朵了?那人說:你處理完岳家的事了?井宗秀說:完了。那人說:快來燎燎火,柏朵火驅鬼哩。岳家那麼大的家業說沒有了稀里嘩啦就沒有了,岳掌柜死了會是凶鬼啊!井宗秀說:我不用燎,他謝我還來不及哩!你是欠了他的債還是拿了他家的東西?說著,嘿嘿地笑,進了一條巷,巷道又窄又深,像是黑洞,嘿嘿聲就咕咕嚕嚕往前滾,明明知道是自己的腳步響,卻覺得這腳步響在攆他。而遠處的巷口那裡站著了一個,似乎是陸菊人,這麼晚了陸菊人咋在巷口站著?井宗秀走近了,是一椎李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