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更讓她差點叫出聲的是井宗秀衝進了場子中間,他並不是張揚人,也不會耍鐵禮花,卻在那降落的火花中蹦躂開來。老魏頭苟發財鞏百林都是戴草帽的,而井宗秀光著頭赤著膀子,杜魯成就在喊:小心燙傷!井宗秀根本不理會,他旋起身子翻跟頭,足足有三尺多高。楊鍾也跑進去了,似乎要比誰著翻得更高,但他就是沒有井宗秀翻得高,退出來了,不解地給阮天保說:他平日不會翻跟頭啊?阮天保說:他當了官了嘛!楊鍾說:不就是個團長么!阮天保看見了不遠處的陸菊人,說:替你媳婦抱孩兒去!陸菊人沒有搭理,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火花,覺得井宗秀蹦躂著才有了那麼多火花,他在火花里,火花就是他身上迸出來的,是一個火人,在燃燒。
牌樓前人黑壓壓的,井宗秀、杜魯成、阮天保也都在,鐵水一抬來,楊鍾就開始把人群往四周推,要清出個場子來。楊鍾凶著喊,忽然颳起了風,風堵了他的嘴,還把他颳倒在地,爬起來拿了樹條子亂打,就看見了陸菊人拉著剩剩站在那棵榆樹根上,說:你站在那兒剩剩能看見?把他架到脖子上。陸菊人說:風把你颳倒了你以為上天呀?清場子就清場,拿樹條子胡打啥呀!楊鍾就把樹條子扔了,去問井宗秀:你開場子吧。井宗秀說:你開。楊鍾便站在了場子中間,大聲說:原本是井宗秀團長來開場子,他需要我開,我就代表他開了。今日高興,咱們耍鐵禮花,現在都喊起來,讓老把式上場!眾人歡呼,老魏頭、苟發財鞏百林抬了鐵水槽子,又九*九*藏*書都戴上草帽,拿了木勺,槽板和棒子,先是如狼似虎地吼叫著蹦躂了一陣,木勺舀了鐵水倒在凹槽的木板上,然後棒子和木板一磕,迅速往上空打去,流星般的鐵水在牌樓兩邊的樹枝上碰出散開,黑夜一下子閃亮,滿空都是簇簇金花。打向樹枝上的鐵水越來越多,又越來越高。老魏頭又打出了金菊,苟發財怎麼打都打不勻。老魏頭叫他木棒和槽板相磕的時候,不一定用力,但必須要快,掌握住節奏,苟發財依著所教的方法與打,果然鐵花就勻就亮,打出了金花也打出了金菊,說:就這點竅啊!你歇下,你歇下。老魏頭說:不認師傅啦?偏舀了一勺,並不倒到槽板里,竟揚手向牌樓上一甩,頓時萬珠鐵屑,濺出火花,如蜂陣蝶群,還帶著哨音。苟發財說:啊你又留一手?!
陸菊人看得入神,剩剩卻在拔他娘的頭簪,陸菊人的髮髻便散了,隔壁的柳嫂走過來說:剩剩剩剩,別把簪子弄丟丟了。陸菊人這才趕緊把兒子放下,重新攏發插簪,說:你讓我丟醜!啊柳嫂也來啦?柳嫂是長舌頭,總有著鎮上的是是非非,她就偷聲換氣地告訴陸菊人,北城門口來了個瘋子,預備團的人不讓進,陳來祥還動手打哩。她說:你想得到瘋子是誰?
陸菊人說:我想不到。她說:是井宗秀,哦他是團長了,他以前的丈人,誰也想不到他成了瘋子!陸菊人說:哦,人家來看熱鬧的為啥不讓進?她說:瘋子要找井宗秀救他二女兒的,井宗秀是當團長了,可他二女兒被保安隊長帶走的九-九-藏-書,井宗秀怎麼救?陸菊人再看火花,火花里竟然就有了那女人,還是被保安隊長帶著出廟門時的樣子:看見了她,想給她說什麼,但什麼也沒說,灰沓沓的,只一聲嘆息,她聽著石頭一樣沉重。陸菊人再沒理了柳嫂,她把剩剩拉過來,用腿夾住了,在人群中瞅拾,沒有見到寬展師父,就又抱了剩剩離開了。剩剩說:娘,不看了嗎?陸菊人說:咱到廟裡去。
於是就推測那女人臉蛋一般,身材一般,肯定是下邊的東西好,像嘴一樣能大能小會吸吮吧。笑聲爆起,像無數的皮球在跳,又滾動著去了街的那頭。
鐵禮花耍到雞叫兩遍才結束了,地上再不是金花而成了一層黝黑的鐵屑,人們在議論著今夜的鐵禮花耍得好,卻聽到遠處的哭聲,這才意識到吳掌柜是死了,但沒有幾個人再去吳家弔唁,倒笑話著他聰明反被聰明誤了性命。而北門洞陳來祥他們終於放行了瘋子。瘋子滿臉是血地跑到了中街,大聲叫喊著他的二女兒,見人就拉住看是不是井宗秀。當然不是,被拉的人說:井團長在前邊!他又往前邊跑,見門墩踢門墩,見樹踏樹。後來有人說:井團長在油坊里。他就去油坊,油坊的門關著,使勁拍門,馬六子開了門一頓臭罵,他還在說要找井宗秀,馬六子拿門杠戳過去,他就久久地窩在那裡不動了。路過的人誰都沒有去拉他,甚至連詢問一下也沒有,只當是一隻狗,一塊石頭,一個裝著垃圾的爛筐子。但他們興趣了他的二女兒到底好在哪裡,五雷要她,王魁要她,保安隊長也九*九*藏*書要她?
正熔著,滷肉店的張掌柜跑了來,神秘地說:知道不,吳掌柜死了!老魏頭說:你和他有仇,就盼著人家死呀!張掌柜說:我和他有什麼仇?我娘和他娘還是表親哩。老魏頭說:忌妒才是最大的仇。張掌柜說:他有錢就有錢么,這不人就死了要錢有什麼用?他真的是死了!苟發財說:還真死了?!他不是跑了嗎,怎麼就死了,死到哪兒了?張掌柜說:他昨晚就回來了,一進門看家空了,吐出一口血,挨到今日傍晚就咽了氣。這楊家的該有生意了!鞏百林說:少一個吃你家滷肉啦?老魏頭朝吳家方向作了一個揖,說:人死為大,嘴上多積些福著好。張掌柜說:我是給他流了一股子眼淚的,這不,拿了黃表要去弔唁啊。鞏百林從屋裡就也拿出了一卷麻紙,說:你用錢拍一拍,替我也送些燒紙,我忙著熔鐵水哩,走不開。張掌柜從懷裡摸出一個銅鐵在麻紙上一反一正按行拍打,老魏頭卻給了一塊大洋,說:用這個印。張掌柜說:哇,陣捨得的!
陸菊人把兒子抱在懷裡,她是第一回看鐵禮花,就看呆了。世間真是奇怪,那麼黑硬的鐵,做犁做鏵的,竟然就能變得這般燦爛的火花飛舞。
第二天麻麻亮,蚯蚓就到了大街上,看見了一隻老鼠他就跺著腳攆,老鼠並不往巷道里鑽,順著街跑出一段了還停下來回頭看他。這麼跑跑停停了一會,到了老皂角樹下,突然一個人從半空下來就把老鼠抓走了。
廟山門的牌樓前是在耍鐵禮花。耍鐵禮花是社火的一項內容,逢年過節,白天里https://read.99csw.com抬芯子,舞獅子,晚上跑龍燈的時候都要耍鐵禮花。先前吳掌柜出面組織,唐景的爹和鞏鐵匠、老魏頭一伙人熱鬧著耍,耍得黑河的河上下十五里內都知道渦鎮的鐵禮花好。今這十年裡世事混亂,所有的社火都停了,當井宗秀給吳掌柜提出咱耍一回鐵禮花,吳掌柜知道唐景的爹過了世,鞏鐵匠也癱在炕上,就讓鞏百林和老魏頭著手準備,而一滅土匪,老魏頭就問鞏百林:這鐵禮花還耍不要?鞏百林說:沒說不要呀!老魏頭說:吳掌柜不是早跑了嗎?鞏百林說:耍鐵禮花不是給他姓吳的耍的,滅了土匪要耍,井宗秀當了團長了更要耍!連夜,老魏頭就在家裡翻尋以前用過的刻有凹槽的木板木勺,短木棒和草帽,又找廢鐵犁鏵,沒有找到廢鐵犁鏵,就去了苟發財家。苟發財是苟發明的堂兄,怕耍不好。老魏頭說:現在沒人了么,以前你跟著我們耍哩,我不願教你,現在我教你啊。兩人拿了廢鐵犁鏵一塊去了鐵匠鋪,鞏百林正收拾火爐子,說:這兒廢鐵多的是,還提了廢犁鏵?老魏頭說:我也快死的人了,以後耍鐵禮花就全靠你們了,一定要耍得好才是。鐵禮花鐵禮花就是鐵犁鏵,用廢鐵犁鏵熔出的鐵水,花才甩得勻顯得艷的。鞏百林說:噢,原來這樣!明日一早我再找幾副廢犁鏵,讓老手藝不走樣,你把別的傢伙準備好了?老魏頭說:木勺都在水裡泡了。
母子倆進了廟,有什麼蟲子在叫,雖然廟院外那麼響動,蟲子仍叫得清清楚楚,一跺腳聲停了,不久又細碎連成一片。而王媽就在路邊的籬笆上https://read.99csw.com掛燈籠,已經掛了六七個用表紙糊成的燈籠,晁晃悠悠閃著黃光。陸菊人說:這麼史了你還在廟裡?王媽說:師父讓我等著她。陸菊人說:師父不在?王媽說:給吳掌柜超度去了。陸菊人嚇了一跳,說:吳掌柜不在了?!王媽說:人命說頑實就頑實,老魏頭被刀砍了那麼多刀都沒死,說脆也脆得像冰片子,吳掌柜一口氣沒上來,人就沒了。前兩年岳掌柜一死,聽說有人在麥溪縣城碰著了岳太太,拉著孩兒討飯哩。這吳掌柜又死了,吳太太還年輕輕的……唉,男人的罪咋都讓女人受哩!陸菊人沒有說話,所有的蟲子全在叫著,如潮水一般,她仰頭吁了一口,滿空里還在燦爛著,分不清哪是星光哪是鐵禮花。剩剩在草叢裡尋找蟲的叫聲,陸菊人說:師父啥時能回來?王媽說:這我不曉得。陸菊人說:你要肯,咱倆是不是去吳家一趟。
蚯蚓嚇了一跳,那不是個人,是雕鴞,長著個胖老頭的臉。蚯蚓還從來沒見過長著胖老頭臉的雕鴞,但這種好奇很快就消失了,因為他看到有幾家的門面打開了,主人還蓬頭垢面著,卻往天上看,他說:晚上要耍鐵禮花呀!那些人說:今日天好!啊是不是?!蚯蚓跑過了中街,又跑了西背街和東背街,吆喝著晚上要耍鐵禮花,聽到的人沒有不興奮的,甚至就叫喊著孩子去通知周圍村寨的親戚。這一天里,渦鎮上人比往常多了許多,才到傍晚廟山門外牌樓前的土場上就擁滿了,而老魏頭苟發財也早早在鐵匠鋪幫著鞏百林熔鐵水。
鐵水是熔得多,裝了兩個大泥槽里,一伙人就叫喊著拾去了牌樓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