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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井宗秀笑著說:明白。
晚飯之後,麻縣長會把王喜儒叫來聊聊,他會突然來了興緻,吟了「秋波紅萼水,夕照青蕪岸」。他吟古詩給王喜儒當然是對牛彈琴,於是說:你知道紅萼嗎?王喜儒說:不知道。他說:枝莖細長,萼葉扶疏,枝節泛淡紅,穗花玫紅你不知道?王喜儒說:那是狗尾巴草么。他又說:桑樹為什麼叫扶桑呢?王喜儒說:那是你給起的大名吧。他說:不是我起的,古人就這麼叫的,扶桑,與人相扶而生么。他又吟「上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作連理枝」,你知道啥叫連理枝?王喜儒說:還是不知道。他說:石楠呀,上次你就採回來過呀。王喜儒說:哦哦。縣氏你神,知道這麼多!他說:慚愧。我可能也就是秦嶺的一棵樹或一棵草吧。便把自己的書房重新起名:秦嶺草木齋。
王喜儒說:我也是腦袋太小。我們這兒女人都長得好,男人長得差了一點。但井旅長就長得排場。麻縣長說:井旅長是排場,可怎麼不長鬍子?
一日,坐在書房裡,腦子裡胡思亂想,在泰嶺里看的草木多了,見的飛禽走蓋也多,就覺得有趣,先前談《山海經》,書中有各種怪獸怪鳥怪魚,以為那都是些神話,沒想他在秦嶺里見到的動物常讓他匪夷所思。比如有一種猴子通身都是金絲一樣的長毛,有人一樣的大眼,發出的聲音和人說話的節奏也差不多,能大聲吶喊,也會哭,只是聽不懂。它們群居,雄猴內鬥不斷,一旦勝者,所有的雌猴就安然歸其所有,但它卻一定要咬死那些雌猴的幼兒。比如他見過像水牛一樣卻長著羊角豬首的羚,它競然會哭,哭起來淚流滿面。比如,一種叫毛拉蟲的,冬天里就鑽進土裡,夏天裡身上卻長出一株草來,花開得十分妖艷。比如,還有能在空中飛著就能交配的鳥,能哈哈大笑並且能笑得暈過去的熊,能遇危險逃跑時不斷變幻皮毛顏色的狸子,求愛終於成功了卻又甘願讓雌性吃掉的螳螂。那麼,記錄秦嶺的草木,也可以記錄草木間的這些奇禽異獸啊!麻縣長正想得激動,縣政府的幹事來說大堂里來了告狀的。已經是很久很久沒有人來縣政府告狀了,麻縣長噢了一聲,收拾了桌上那些草木記錄本,也收拾了一堆亂七八糠的念頭,當即莊嚴地坐了大堂。
陸菊人也教著花生怎麼做飯,都是些家常飯,但麵糰怎麼揉得勻,麵條怎麼擀得薄,怎麼發蒸饃的酵子,怎麼曬漿水,怎麼用蒿稈草灰做鹼面。
案子結后,麻縣長回坐到辦公室,還在想:這蛇和人一樣也有報復?一時疑惑不解,門外就有了報告聲,他沒有理,那門就推開了,是王喜儒。
麻縣長在渦鎮已過了多半年,井宗秀是偶爾來了,來了就請他外出,兩次在渦鎮,一次在黑河岸的洛門寨,還有在龍馬關和商棣鎮,都是些集會。他被前呼後擁地請上台,在那一張藤椅上坐下了,下雨不下雨,有太陽沒太陽,身後都有人撐著傘,他就那麼坐著,由井宗秀講話,井宗秀講話完了,集會便結束了。但麻縣長的生活非常好,安排得細緻周到,井宗秀定期讓人送來米面酒茶,米有白米、黃米和糯米,顆粒完整,晶瑩剔透,都是在石臼里一點一點杵出來的。麵粉更是有純麥麵粉和接了豆子的雜麵粉,豆是扁豆的,綠豆的,豌豆的,黃豆的,各樣是各樣的顏色和味道。酒當然是苞谷酒和米酒,還有醪糟。喝茶的水也全是從河心泉里取。麻縣長越來越熱衷於在政府院里栽植些草木,讓王喜儒把後院角一塊空地挖開要種忘憂草,卻挖出了蟻穴,那是像瓮大的一個土核,層層疊疊的孔,忙亂著成幹上萬的蟻,砸開了土核,裡邊有大拇指頭粗的蟻后。麻縣長就覺得自己如蟻后,有吃有喝,白白膿胖,不作戰也不築巢,但蚊后還產卵繁殖的,他無所事事。在這一天,他在辦公室里發現了一隻老鼠,他沒有去追打,也沒告訴王喜儒讓逮了貓來,就每日臨睡前,在腳下放一些吃食,第二天一早再去辦公室,首先要看看放的吃食還在不在,不在了,他就放下心來。麻縣長僅見過一次老鼠的面,而一日復一日這麼放吃食和查看吃食,他知道老鼠現在不是在那一堆書籍下就是在柜子底,他希望老鼠能留下來,永遠就在他的辦公室里。這樣的心情使麻縣長臉上有了微笑,和王喜儒去了虎山和白河黑河岸上的各個峪里尋找奇木異草,鎮上一些巷道他很少去,城隍院一次也沒進去,卻更多去安仁堂,那裡挖葯人送來的草藥多,有許多竟是他還沒有見過和聽過的。他差不多記錄了八百種草和三百種木,甚至還學著繪下這些草木的形九-九-藏-書狀。近些日子,他知道了秋季紅葉類的有槭樹,黃櫨、烏柏,紅瑞木,地錦,黃葉類的有銀杏、無患子、欒樹、馬褂木、白蠟、刺槐,榴葉類的有水杉、黃連木。他知道了構樹開的花不艷不香,不招蜂引蝶,但有男株和女株,自己授粉。他知道了花柱草的花蕊能從花里伸長得那麼長,甚至可以突然地擊打飛來的蜂蝶。他知道了鴨跖草是六根雄蕊,長成了三個形態。知道了曼陀羅,如果是笑著采了它的花釀酒,喝了酒會止不住地笑,如果是舞著采了花釀酒,喝了酒會手舞足蹈。知道了天鵝花真的開花是像天鵝形,金魚草開花真的像小金魚。
井宗秀說:這事我只聽你的。陸菊人說:這就好么,渦鎮我搭眼看了,還沒有誰強過花生的,就在這周遭七里八鎮的,花生也是萬里挑不出一個來的。花生,你給宗秀敬一杯酒啊!花生說:姐,我喝不了酒么。陸菊人說:宗秀你瞧瞧,花生多老實!我去催催再加菜,喝不了酒,用茶敬呀,你這傻女子!她起身下樓,喊店小二再加一盤豬腦一盤豬血一盤豆腐皮。花生就紅著臉起身過來敬茶,茶不冒氣,涼了,轉身去爐子上取水壺,胳膊和腿竟配合不到一搭。添了熱茶雙手捧過來,瞧見井宗秀在一直看著她,頭就低下去,說:我敬你!井宗秀才要接,還沒接住,花生卻鬆了手,茶杯就掉下去,花生哎喲一聲,手在空中沒抓住杯子,腳本能地一擋,擋住了杯子掉下去沒摔破,茶水灑在地上,競是一片子顆粒。井宗秀說:沒燙著吧?忙用毛巾替她擦鞋。陸菊人就進來了,羞得花生就到樓台上去再不肯回來。
麻縣長說:出去!王喜儒退出去,拉上門了,再喊報告,麻縣長應道:進來!
從此的日子里,陸菊人做什麼事總是把花生叫在一起,她要花生給她做伴,卻總是把花生打扮得漂亮。花生給她頭上也插朵花,她不要,說:有你在,我就老了,我收拾乾淨就行了。花生身條子好,該瘦的地方都瘦,該胖的地方都胖,就是走路有些外八字。陸菊人說:你咋和井宗秀走勢一樣?男人外八字著好看,女人外八字就難看了,收腳,收腳!花生一被提醒,把腳往內收,可一上台階下台階,或者一坐下來,腳又成外八字形了。
小兒子媳婦說:我們有仇,不是她又能是誰?麻縣長說:你是個刁婦!讓人把她轟走了。
花生一一都點頭了,卻有一次問了一句:姐,男人是不是都花心?陸菊人說:你咋問這話?花生說:前日柳嫂她們一塊說話,我聽來的。陸菊人說:男人能有不花心的?不花心的是他沒能力去花心。姐給你說,有本事的男人就像是筷子,見啥都想嘗,就像是牛,見一塊地都想犁。你要他不花心少花心,你首先是一朵花,你不要以為你過門了,是他的媳婦了,就鬆鬆垮垮,邋裡邋遢,你一直要開你的花,時不時讓他驚艷,他就離不得你,只對你好。花生說:就像姐一樣。陸菊人說:你說啥?花生說:若說開花,姐才是一朵大花哩,我看他對你最好。陸菊人說:胡說,我和你不一樣,我是從泥窩子里過來的,要說也是個花,那也是長在牛糞堆上的,何況現在早敗了。我是他嫂子呀,你怎麼說這話?花生就笑了,自己打自已嘴。
王喜儒進來拿了一封信,說:有人送了信。麻縣長說:念。王喜儒說:我不識字。麻縣長看著王喜儒一額頭的水,他突然笑了,說:撂到那兒吧,你會下。王喜儒不坐。麻縣長說:我叫你坐你就坐下!王喜儒坐下了,屁股擔在椅沿上,側過身面朝著麻縣長。麻縣長聲音柔和起來,說:現在你不是跑差的了,我也不是縣長了,你給我說說你們這兒的飛禽走獸爬蟲游魚什麼的,揀長得奇奇怪怪的說,比如這兒的蜘蛛背上有人面紋,比如大鯢長著嬰兒手。王喜儒放鬆了,說:你要問這事,那多了。大前年我看見過野驢,臉真像鎮上黃東東他爹的臉,野驢在一叢黃麥叢中卧著,我還以為是黃東東他爹在那兒屙哩,才喊叔,叔,它站起來跑了,才知是野驢。麻縣長說:很好,就講這樣的故事。王喜儒說:我有一次到油坊溝表姑家去,老遠瞧到有兩個人在站著說話,好像又為啥事吵開了,話是蠻子聲,聽不懂。到跟前了,是兩隻黃羊,四腳著地跑了,可我明明看到的是兩個人站著吵哩,即便不是人,那也是兩腿直立的,黃羊能直立?麻縣長說:再說,再說。
王喜儒說:你見過竹節蟲嗎,長得和枯樹枝一模一樣的,分不清頭在哪兒,屁股又在哪兒。還有一種鳥,叫鐵蛋鳥,它要有危險了,就從九九藏書樹上掉下來,你怎麼看都是石頭。你見過雙頭龜嗎?麻縣長說:沒見過。王喜儒說:我見過。這河裡還有一種魚,身上烏黑,但長著人牙,有兩顆大門牙。紙坊溝前些年,發現有三條腿的獸,像是獾,又不是,前邊一條腿短,後邊兩條腿長,跑得特別快。白河岸夾道村後邊的士崖垮了,出來了一個太歲,軟軟乎乎一堆的,沒鼻子沒眼,你用刀今晚上切下一塊,第二天早上它又長出來,看不見被切過。夾道村黃初明把太歲在瓮里養著,每天賣泡太歲的水,說那水喝了眼睛清亮,消臉上斑,鎮上好多人都去買水喝,我沒去。怪不怪?麻縣長說:怪,這兒怪東西多。我在街巷裡走,看好多男人相貌是動物,有的是驢臉,有的是羊臉,三隻眼,一把鬍子,有的是豬嘴,笑起還發出哼哼的聲,有的是猩猩的鼻子,塌陷著,鼻孔朝天,有的是狐的耳朵,有的是雞眼,顏色發黃。我有時都犯迷糊,這是在人群里還是在山林里?
陸菊人說:沒牆還安個什麼窗子?這我得謝你的!井宗秀說:謝我?!陸菊人說:在外你是旅長,我是賣茶的,到這兒了,我是你嫂子,你是兄弟,那我問你,你嫂子待你親吧?井宗秀怔了一下,忙說:親啊,這我知道。花生在火鍋里才夾出一片肉,肉就掉下去了。陸菊人說:這話我以前咋都不會說的,花生花生,把肉夾起來,你吃著肉姐給你說,一個人對一個人器重也好,喜歡也好,感到親了,自已就會發現自已的能力。花生說:嗯嗯。陸菊人就嘿嘿地笑了,說:我謝你讓我待你親,有時也想,我待你親什麼呢,其實我還是待我的想法親,在楊家十幾年了,我有一肚子想法,卻亂得像一團麻。現在我是把這團麻理順了,我才知道了我要什麼,什麼是能要來的,什麼是要不來的,也就理順了我該咋樣去和人打交道,咋樣去幹事。
六個分店第一個月贏利幾乎是以往半年的總和,陸菊人就將一千大洋先交給了井宗秀,井宗秀十分高興,要請陸菊人和花生吃飯。飯訂在麻記火鍋店,井宗秀端酒敬陸菊人,一口一個夫人,說他沒有委託錯人,讓陸菊人當總領掌柜是他除了建立預備旅外最可驕傲的事。陸菊人說:你別誇我,我只是進了黑茶,至於以後經營得好與不好,我也吃不準,這陣你誇我別掙不下錢了又該罵我和花生了。井宗秀說:你這話就說得自信啊!
井宗秀認真地聽著,點了頭,說:你還記得我給你的那個銅鏡嗎?我後來倒越來越覺得你是我的銅鏡,它照出了我許多毛病。陸菊人說:哦,你有啥毛病?井宗秀說:我還是心小,自私,比如那麼多風言風語的傷害你,我都沒有出頭露面。陸菊人說:過後我也想了,沒有那些風言風語,我還沒機會看清我哩,也沒機會來經管茶行哩。井宗秀又端酒敬陸菊人,說:你有了自信,我也有了自信,等往後事情做大了,我要給你蓋個樓的,你活著就住在那兒,你死了那就是你的廟!陸菊人說:你不要許這鳥樣的願,我不要你蓋個什麼樓,今日花生也在這裏,叫就打開窗子說亮話,我盼你把旅里的事鎮里的事都辦差不多了,就該辦白己的婚事。一句話說得花生像個紅蛋柿,坐不住了,起身站起來,說:姐,姐。陸菊人說:這有啥的,你姐現在啥話都敢說了,咱把話挑明了,免得宗秀又找了女人。井宗秀哈哈地笑,說:我到哪兒找女人去,這一天忙得鬼吹火,哪還有那份心思?陸菊人說:你現在是一旅之長,大長官了,你不找,少不了別人會給你找的。
賬房從平原涇河畔的范家茶莊運回來第一批黑茶,渦鎮人喝了沒有不說好的,很快就銷售一空。第二批貨運來,陸菊人就批發到六個分店去,反饋回的也都大受歡迎。陸菊人也就下了決心,讓范家茶莊每年給渦鎮發來五百擔,同時,每次送茶的馱隊來,都給方瑞義捎些東西,要麼是褡褳或麻鞋,要麼是臘肉或豆腐乾,不值錢,但全是渦鎮的特產和工藝,意思陸菊人明白,方瑞義更明白。
在這期間,陸菊人領著花生去了一趟白河岸看望井宗秀娘,老太太見了花生,就愛得不行,拉著花生問這問那,說頭上的髻綰得緊實,說腳上的鞋花繡得細密,說笑得喜慶聲音也軟和。花生要去後院上廁所,她叮嚀那裡有狗是拴著的,你拿個棍呀。花生一走,老太太就問:這女子沒嫁人吧?陸菊人說:沒么。老太太說:咱兩家這麼親的,我不在鎮上,你當嫂子的咋不把這女子說給宗秀?陸菊人沒把話點破,說:我領她來就是讓你過眼哩,你要看得中,我給宗秀提說,倒不https://read.99csw.com知他願意不願意?老太太說:這麼好的女子他還彈嫌?你就給他說:我做主了,他願意了願意,不願意了也得願意!陸菊人就笑著說:那我就給他提說呀!從白河岸回來,陸菊人給花生說了老太太的話,讓花生過一些日子了就去看看老太太,井宗秀是忙,你就要替他行行孝。花生說:這我知道,只是我還不是她的兒媳婦,我要去看,你得一塊去。陸菊人說:我能陪你一輩子?花生說:我去了不知說些啥好。陸菊人說:我再陪你一次,第三次就不陪了。老太太人善,說話有趣,你不會說而她會逼著你說的。花生說:她那麼大年紀了,臉上一個斑都沒有。陸菊人說:看娘就看兒,看兒就看娘的,老太太人長得好井宗秀才那麼排場么。你看渦鎮的男人,要麼是長不開,要麼就黑臉大漢,只有井宗秀高高大大卻白白凈凈。花生說:他怎麼沒鬍子?陸菊人說:鬍子看著髒兮兮的,要鬍子幹啥?兩人就嘻嘻地笑。
三天後,井宗秀帶著杜魯成、周一山給陸菊人送來了一雙鞋,白布底,青布面,底兒上的針腳密匝,硬如鐵板,面兒上綉著暗紅色的花紋。陸菊人說:讓我轉交人的?她沒明說花生,井宗秀卻說:送你的,咱這兒講究給媒人買鞋么。陸菊人說:我可不是要給你當個媒人!井宗秀說:這我知道,但花生畢競是你提說的么。陸菊人就大聲說:那好,我穿上了!穿上了正合腳,說:你咋還會買的?井宗秀說:我往你腳上看了一眼,就知道該買多大的。
陸菊人說:你動手動腳啦?井宗秀說:哪裡,她敬茶時茶倒在她身上,我遞毛巾讓她擦的。陸菊人說:茶怎麼能倒在她身上?!花生,花生!花生在樓台上說:我晾晾衣服。陸菊人說:今日把話挑明了,我再給你說一句,花生是你的,但現在又不是你的,杯子要水暖了才去澀味的,等我好好調|教,配得上你這個旅長了,我再給你送去。饃不吃在籠子里放著,你明白吧。
麻縣長正沒好氣,說:出去!王喜儒說:我報告了,你沒吱聲,我以為……
陸菊人在沒人時罵她沒記性,有人時就咳嗽一下,花生就明白什麼意思,把腳收緊了。花生也恨自己,晚上睡覺時用布條子把雙腿捆上,第二天腿疼得厲害,陸菊人說:唉,腿腳總不能砍了去,美人都有一陋吧,人面前注意點就行了。因為要上繳營業款,陸菊人帶著花生去了一次城隍院,那些當兵的見了花生眼睛都發綠,又不敢近前,興奮地叫,叫得沒言沒語。杜魯成罵著那些兵,周一山就說:花生真是一株會說話的花啊!伸了手要摸一下花生的臉,看是不是玻璃片子。陸菊人說:臟手!周一山知道井宗秀敬重陸菊人,他也稱陸菊人是夫人,說:臟手臟手。就收了手。杜魯成周一山一離開,花生低聲說:是不是我長得太那個了?陸菊人說,好著哩,你家院增上的薔薇是你家的,路人經過你家門前了,也能看到薔薇的鮭艷,能聞到薔薇的香氣么。以後不管遇到誰,客氣歸客氣,頭要抬著,腰挺直,老躬著就成背鍋了。
陸菊人很長時間就一直穿著這雙鞋,她覺得自己的個頭有些高了,連肩膀都寬了許多。這一日,從平原來的運茶馱隊到了,陸菊人去倉庫看卸貨,才走到東背街那個土場子上,天陰得實實的,一顆雨落在臉上,旁邊站著的一個女的就痴眼看她。這女的原是龍馬關保鏢崔天凱的女人,崔天凱在守鎮時死了,現在是苟發明的媳婦。陸菊人叫道:秋子,這天要下雨了吧?秋子還在看著陸菊人走路,說:啥,啊誰知道會不會下雨。陸菊人就想著真要下雨,這鞋就不能穿了,便拐進巷回家去換鞋。可換了舊鞋出來,天並沒有下雨,再路過那土場子,秋子卻拿了鋤頭在路上挖什麼。
比如,做女人的,不管是老是少,不管日子富日子窮,自己要把自己收拾乾淨,尤其頭上的髻,腳上的鞋。再忙再累,也得五日擦一次身,三日洗一次頭,每日都得清潔下身。自己把自己收拾得體,別人不厭煩你,你自己也覺得精神。沒事了能坐就不要睡,能站就不要坐,站著了靠住牆,不好,是從頭到腳都貼住牆,拉你的筋骨,走路就不躬腰了,坐下也不是一撲沓。無論在外在家,要養成一坐下雙腿合攏,更不要搖膝蓋。不要啥事就一驚一乍。不要嘎嘎笑,也不要沒聲地笑。早晚用鹽水漱口,吃了蔥就嚼些茶葉,身上遲早記著帶香包,我給你個小鏡子揣在懷裡,和外人在一塊了,過一會打個岔到避背處,看頭髮亂了沒,臉上的粉勻不勻,牙上有沒有東西。對人說話不要偷聲換氣read.99csw•com,不要把最後的音就吃了,看著人家說,但不要死眼看,不能乜眼看,不能眼珠子亂轉。不要閑了就靠著門,尤其倚在院門上張望。吃飯喝水不能把臉埋在碗里,不要出響聲。少說話,要想著說,不要搶著說,最忌羅嗦。哦,有苦了不要見人就說,有人會給你說一句兩句合情話,那隻能顯得你可憐,而有人就煩你。和人交往要學會吃虧,大事上都得罪不了人,得罪人的都在小事上,在細微上做好了,大事也就能做好。不要小心眼,不要使小性子,不要疑神疑鬼。花生說:哎呀姐,你咋知道這麼多!我娘死得早,我爹從不說這啊。陸菊人說:你我都一樣,野地的草么,我說這些都是咱從野草要長成莊稼苗子的。
大堂里是有著一個老頭和年輕的兩男兩女,老頭蹴在那裡唉聲嘆氣,兩男兩女卻你爭我吵,不可開交。經審問,原來這是一家人,老頭姓蘇家住鎮西背街三道巷,在中街十字路口,也就是老皂角樹斜對面,有間門面,專門賣葫蘆頭泡饃。鎮上有三家葫蘆頭泡饃館,蘇家的這館生意特別好,據說有秘制的下鍋香料,每日客多,都是七次八次的翻桌。蘇老頭有兩個兒子,已經分家另灶,先是讓兩個兒子輪流經營兩個月,但今年老頭八十歲了,卻變了主意,兩個兒子各按單月雙月輪換。小兒子經營的是單月,大兒子經營的是雙月,沒想有個間六月,大兒子就連著經營兩個月,小兒子兩口就吵鬧多一個月就是多少錢啊,還認為是當爹的知道有閏六月,故意讓大兒子經營雙月的。越是吵鬧,蘇老頭越是堅持他的主張,小兒子兩口就吵著要告狀,蘇老頭和大兒子一門也就來了。麻縣長一聽,按單月雙月輪換確實不公平,問蘇老頭為啥要分單月雙月,蘇老頭說:誰家的媳婦孝順就給雙月。小兒子的媳婦就說大兒子的媳婦怎麼孝順了,她只是嘴甜會來事,陪婆婆坐炕說笑,是多給了公公婆婆吃喝啦還是給公公婆婆多做了衣服鞋襪?麻縣長聽了,就判了蘇老頭把雙月給了大兒子是正確的,這孝順有供給吃唱的孝順,有請醫治病的孝順,還有笑孝順,就是待老人笑臉,言語柔和,逗著開心。在判斷這場家庭糾紛中,小兒子兩口和大兒子兩口當然有爭辯和相互指責,麻縣長倒了解了另外一件事,即小兒子在他不經營飯館時去放羊,蛇把領頭羊的角纏了,他用鐮砍去,把蛇尾巴砍掉了,蛇是跑了,可回到家,媳婦去地里拔蘿蔔,蛇又把媳婦腳脖子纏住,他這次就把蛇打死了。第二天他去柴市,路過巷口,看見一條蛇鑽進了牆根石頭縫裡,到柴市買了一捆蒿,自己背回家往院子里一倒,蒿里章然又爬出一條蛇。他就嚇癱了一月,去見寬展師父,寬展師父比畫著,意思是說這是雙蛇,一方死了么一方來報仇的,這蛇現在是鑽進了你家后牆洞的雀窩裡。他回家去牆洞的雀窩裡看,並沒有看到蛇,但還是拿煙油子在雀窩口塗抹,再采些重樓草搗爛塞進去,還用泥封住。沒想三天後,來了一隻燕子啄洞,他媳婦就打傷了燕子一條腿。可就在當夜,他家小兒的耳朵里鑽了條蚰蜒,疼得哭叫連天。他媳婦便說是大兒子媳婦捉了蚰蜒放到小兒的耳朵里的。大兒子媳婦委屈得哭,說她怎麼能幹那事,她是看到那隻受傷的燕子叼了一條蚰蜒放在天窗台上的,是不是夜裡自己下來趁小兒睡著了鑽進耳朵的?麻縣長說:孩子耳朵還疼嗎?小兒子媳婦說:滴了些香油,蚰蜒出來了。麻縣長說:你有證據說是你嫂子放的?
陸菊人沒到茶行的時候她並不多喝茶,到了茶行就愛上了喝茶,差不多都有了一閑下來就要喝茶的習慣。每每泡上一壺茶,就和花生一邊喝,一邊和花生嘮叨好多好多話題。
陸菊人覺得奇怪,說:好好的路你挖啥哩?秋子說:人都說你是金蟾托生的,走過的腳窩子里都有金子哩。陸菊人說:這不是瞎扯嗎,你挖出金子啦?秋子說:我挖得不深。陸菊人有些生氣,說:那你好好挖,得挖六尺深!就走了。
陸菊人也教著用大青葉子熬出染布的靛,用淘米水翻洗豬腸子去腥味,用白礬塗了指甲然後才能把指甲花的紅染上,麻稈在水裡漚多長時間了可以剝成捶軟,擰成繩子。陸菊人親白炸餜子讓花生看,並告訴為什麼要炸餜子。餜子其實就是花,花不是一年四季都開的,但人過壽時要獻花,人死後要貢花,就以麵糰做各種聲形在油鍋里炸出。做花形得把麵糰揉好,你多看了世界的花朵,花朵的形態都在你心裏,逮住個大樣,就由你隨著心性去做了。炸餜子的油不能用棉花籽油,不能用漆籽油,菜籽油清亮,炸出九九藏書的餜子顏色好。陸菊人還懂得些偏方,誰都有個頭痛腦熱的,總不能一有病就去請陳先生。長年多燉些蘿蔔吃,堅持晚上燙腳,早上一睜眼了叩叩牙,舌頭在嘴裏攪幾圈讓生口水,然後咽下去。沒事就往上提肛,這樣不會患痔瘡,大小便時不要說話。捏虎口呀,眉心放血呀,腳底熏艾呀,搓耳朵背後呀,這些你知道。而眼上生麥粒腫了,白礬和唾沫塗塗,或都用門環蹭蹭就好了。心慌,把銀簪子煮上一個時辰的水喝下。肋子下疼就深呼吸,出氣出得越慢越長越好,還要發出噓噓聲。胃脘疼,還是那樣深呼吸,發出呼呼聲,同時掐雙手的中指尖。還有,毛毛病自已治,大病去找先生,但不管是毛毛病還是大病,一旦身上哪兒病了,就常常給病了的部位說好話,感謝它還在為你辛苦,萬不可罵它,嫌棄它,就是家的某個傢具不好使了,也不能動不動就說:不要了,換個新的!陸菊人還給花生提醒,這世上的鬼多,半夜裡回家,在門外踹踩腳,唾一口痰,鬼是隨著你,它去吃痰了就不會也進了屋。夜裡睡覺突然覺得害怕了,那肯定是有鬼了,你不是也有尺八嗎,把尺八放在枕頭底下,或閉上眼,左右手的大拇指在各自的無名指根,攥緊,鬼就遠離了,你也會安然入睡了。會立柱子嗎,就是家裡老出怪事,盛半碗清水,把三根筷子在碗里淋著水讓它立,你覺得是哪個亡魂或野鬼呀狐狸精呀的來作祟,你就念叨它們,如果筷子立住了,那就是你念叨的那個亡魂野鬼和狐狸精,呵斥它,或求它,然後用刀砍筷子,說聲:你走!把水潑到門外去。記住,吃過飯的碗吃完就洗不能過夜,過夜了鬼去舔鍋碗的。
陸菊人開始給花生講井宗秀的嗜好了。她說井宗秀愛乾淨,你遲早見了,穿得整整齊齊,從沒敞懷露胸的,也沒褲管撓得一個高一個低。你沒去過他原來的屋院,那屋院整潔得不見個麥草渣渣,啥東西放啥地方不亂一點。以後呀,明天他出門你要把穿的衣服頭天夜裡就準備好,啥場合穿啥衣服,什麼上衣配什麼褲子,什麼褲子配什麼鞋,男人衣真邋遢了,都是媳婦的過錯。她說井宗秀愛吃條子肉,尤其是用拳芽菜墊碗子蒸出的條子肉,楊鍾在的時候,他來了就做過三次條子肉,他每次都吃得高興。也愛吃餃子,別人喜歡吃餡多皮薄的,他卻喜歡皮稍厚點,但要軟。給他喝湯,就喝頭鍋餃子或二鍋面的湯,那樣的湯喝著好。他愛吃餄餎,餄餎主要是湯調出味,鹽呀醋呀辣子呀胡椒花椒放重,雞蛋攤餅切成斜角片,再放些韭黃,還愛吃涼粉。要對男人好,就得知道他的胃,把他的胃抓住了,也就把他人抓住了。男人發脾氣多半是沒吃好。她說井宗秀看起來溫和,但不是沒脾氣,人怎麼能沒有脾氣呢?有人發脾氣是吃了炸藥一點就著,爆炸了就沒事了,他可能忍無可忍時才發作,一旦發作,他就不理你,最怕的就是這種陰嘟子天。聽杜魯成說,他早晨起來幾乎不說話,坐在那裡要發半天呆,不知是沒睡醒,還是他在考慮當日的事,總之旁邊人不要給他說話,問他吃什麼喝什麼,他就煩了。遇著男人,即便是做了夫妻,女的都不要黏人,把男人黏得緊或者啥事都管,雖然你一心為他好,他也會反感。女人不能使強用狠,你把你不當個女人看待,丈夫就也不會心疼你,姐有這方面的教訓,你一定得汲取。你見過狗攆兔嗎?免子越跑,狗越去攆,但免子不能跑得太快,太快了就要卧下來等等,等到狗覺得能追上了它會再攆,兔子跑得沒蹤影,那狗也就不理了。花生說,啊,我聽杜魯成和周一山說過,他夜裡睡覺要去幾次廁所,還磨牙,這都是腸胃不好。他們這些人吃飯沒饑飽,睡覺沒遲早,肯定腸胃都有了毛病,不能讓他多熬夜,不能讓他多喝酒,該你叮嚀甚至數說要叮嚀和數說,但千萬別沒完設了地羅嗦,更不能一數說這件事就把以前的事提起。他在外邊少不了有煩心的事,受氣或者委屈,回來要給你說,就是他所作所為是錯的,你要給他寬慰,不能也指責他,一定要待事安然過去了你再說他的不對。男人就像獸一樣,在外受了傷,回洞里舔傷,夫妻兩個人的家也就是個洞。
王喜儒看著麻縣長,他不知道該怎麼說了:啊,啊是說……女人才不長鬍子?麻縣長說:他是大雄藏內,至柔顯外。你害怕他嗎,怕說錯話嗎?他這種人厲害。王喜儒說:嘧嘿嘿,井旅長是厲害,不厲害怎麼當旅長呢?麻縣長哈哈笑起來。笑著笑著,嘴裏卻掉下一顆牙,說:哦,骨折了。王喜儒就把牙檢起來,跑出去要扔到大堂的屋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