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

吵架的人邊跑邊叫:羅馱子叫人打死了!夜線子一把拉住,說:死的人叫啥?回答說:羅馱子。又問:羅馱子就是羅樹森?又回答:羅馱子是他侄子。夜線子不相信,往屋裡進,屋裡正跑出來一個老漢和老婆子,抱住死者喊叫:馱子,馱子!旁邊還有倆孩子哇哇的哭。夜線子說:羅樹森呢?老漢說:他前日去方塌了,你是誰,你殺了我的侄孫子?夜線子這才證實死的不是羅樹森,順門就走。沒想到老漢過來抱住了夜線子腿,叫道:你不能走,你殺了我侄孫子你走?!老婆子已經在門外大聲喊:瓜子老大把羅家人殺了!快去叫樹森哪!夜線子說:我不殺你,你硬讓我殺你!就給了老漢一槍,出了門,對老婆子說:我不是瓜子老大,我是預備旅的夜線子!又給了老婆子一槍。台階上的兩個孩子拿眼看著他,說:我爹饒不了你。夜線子說:是不是?朝孩子開了兩槍。出村到了苞谷地,給李文成說今日霉氣,羅樹森沒在,他把羅家五口人都收拾了。李文成說:哥,這下和羅樹森結下樑子啦!夜線子說:結下樑子,他就不會到預備旅了!
老魏頭二返身去了城牆東北角,他把鑼槌隔牆扔到了白河去,找了個木棍一頭自已握了另一頭讓病人握著,拉著來見陳先生。剛到安仁堂門外婆羅樹下,那人說他要屙,老魏頭說:你往哪兒屙,就在褲襠里屙!他進院要陳先生去樹下看,陳先生說:讓進來呀!老魏頭說:他走不動了,屙了一褲襠。陳先生說:哦,那八成就是了。取了針包就往外走,老魏頭也便撐了燈跟著。婆羅樹下,那人又開始吐了,哇哇地聲很大。陳先生問:你啥時覺得發燒?那人說:早晨就發燒,渾身沒勁,天黑屙了三次。陳先生說:你是哪裡人?那人說:三合縣的。陳先生說:說老實話,是不是鳳鎮的?那人說:是,是風鎮的。老魏頭就罵:你從鳳鎮來的你不早說?渦鎮人給你吃哩啥啊你倒要禍害渦鎮!陳先生說:他是誠心禍害啦?要禍害他能一個人睡到城牆角?又問:從鳳鎮來的還有多少人?那人說:有三十多人。育問:都睡在廟裡?那人說:嗯。陳先生就從針包里取出一根三棱針,在病人兩條腿上扎,血流了出來,說:血黑不黑?老魏頭說:黑得像醬。
凡是來來往往的人,都得喝半碗鹽水,再喝一疏馬藍根湯。而茶行門口,搭了個棚,棚里支了大鍋,每天熬三鍋粥,供那些逃荒要飯的來吃。差不多熬過十天,杜魯成便有些為難,說搭粥棚放舍飯是可以的,可這些人吃慣嘴了,就都在鎮上不走了,哪有那麼多糧食?井宗秀就給周一山說:你去了解了解,有多少人是吃了兩天還沒走的,裡邊有多少青壯年?
兩人收拾了一番頭腳,包了一盒水晶餅,就出門從西背街向南頭走。快到安仁堂時,要經過一個澇池,一夥孩子在那裡熱鬧著。說是澇池,是以前這一片還是空地,鎮上人都在這裏取土打胡基,久而久之就成低洼地,下雨聚了水成了澇池,現在水幹了,成了大土坑,孩子們就喜歡把條凳翻過來,坐上去了,從坑坡往下滑,快活得大呼小叫。陸菊人就發現了剩剩也在那裡,剩剩沒有條凳,向另一個孩子借,人家不借,他又想和人家一塊坐上條凳,人家還不允,他就生氣了,抓住人家的腳把鞋脫了,一扔,扔到了坑外草叢裡。陸菊人趕緊叫剩剩,剩剩像土蛆一樣跑過來,陸菊人就在他頭上打了一下,說:你咋像你爹一樣不講理!去,把鞋給人家撿了送去!剩剩是去撿了鞋給了人家,卻嘴噘臉吊,兩道鼻涕流下來。陸菊人說:把鼻涕擦了!剩剩吭哧一聲把鼻涕吸了進去,氣得陸菊人又要打,花生笑著過去捏住剩剩的鼻子說:擤擤!把擤出的鼻涕甩出去,又拍打著身上的土,說:一https://read•99csw.com會回去給你好吃的,笑一笑。拉了剩剩一塊去安仁堂,陸菊人說:這地方閑著,將來咱在這兒蓋茶作坊。花生說:坑這大的咋蓋?陸菊人說:填么。花生說:那太費事了吧。
井宗秀說:這肯定是霍亂了?陳先生說:是霍亂。井宗秀說:這能不能治?陳先生說:能治。但鎮上還有三十多人來自鳳鎮,保不准沒被傳染的,這些人都住在廟裡。井宗秀就對杜魯成說:你現在就去召集人,先封鎖了廟,看有沒有犯病。陳先生說:有發燒的,上吐下瀉的,就立馬送過來。沒有犯病的徵兆,也要每個人發一包鹽,一天三次喝一碗鹽水。井宗秀說:還有啥預防的?陳先生說:得讓喝馬藍根水,我這兒馬藍根不多,還得在集市上收購。陸菊人說:這事茶行來辦,熬上幾大缸馬藍根了,凡是鎮上人都讓喝。你這兒有多少都給我,我和花生天明就先熬一缸來。
泡過了兩個時辰,那病人果然站起來,脖子也直端了,換了乾淨衣服,就趴在地上給陳先生磕頭。陳先生說:不謝我,是你命大。陸菊人和花生要帶他去一百三十廟,老魏頭又拿了個水棍讓把病人拉上,那人說:不用拉了,我能走。老魏頭說:去了靜靜躺著,再別亂跑。那人說:不亂跑。又要給老魏頭磕頭,老魏頭說:你狗日的是害了多少人沒睡安然!花生髮現那人穿的是草鞋,而陳先生的那雙舊布鞋在老魏頭的腳上,但她沒有說破。
陸菊人說:那你不愛他?花生說:不是。陸菊人說:我也不是讓你去給他騷情,愛他其實是愛你自己,把我這話記住。
一個晚上,風呼呼地刮,他到了東北城牆角,想著這段城牆中曾經壓過兩個保安,心裏就瘮得慌,偏又見那牆角根卧著一個人,頓時嚇了一跳。又摸頭髮,又呸唾沫,還拿了火鐮撇出火花,那人還沒有動,才認定不是鬼,近去拿腳踢,說:要飯的吧,別人都去廟院里睡,你睡在這兒?那人不動彈。他又說:嗨,你本事大,在風裡還睡得沉呀?!拿鑼槌去戳,那人抬了頭,說:我發燒,怕是霍亂了,就沒去廟裡,離他們遠些。老魏頭一聽,要摸那人額顱就不敢摸了,急忙跑去敲安仁堂的門。陳先生披衣出來,問了情況,說了句:怕啥就有啥了。老魏頭說:啥是啥?陳先生說:他還能走不?能走,讓他趕緊到我這兒來。老魏頭說:我會不會被他染上了?陳先生說:還沒確診他是不是,即便是,你又沒接觸,沒事的。你給我把井旅長叫來。老魏頭說:這三更半夜的,我能進去城隍院?陳先生說:那你去叫剩剩他娘,讓她拿兩麻袋鹽來。再找兩三個有力氣的,把杴帶上,要挖個坑的。老魏頭說:埋他呀?!陳先生說:話這多的?快去!老魏頭沿街敲兩戶人家的窗子,叫喊著起來起來,屋裡的男人不甜煩說睡得正香的你叫喊喀哩,他說陳先生叫你的你不去?把鎂拿上去安仁堂!屋裡人還在問啥事,他已經跑遠了。敲開了茶行的門,陸菊人和花生正好在茶行里盤點賬本,知道了情況,卻拿不出兩麻袋鹽來,要緊急拿這麼多鹽,只能去找井宗秀,讓井宗秀給鹽行的人說,陸菊人來不及梳洗,取了個帕帕把頭一裹,也給花生裹了頭,兩人就去了城隍院。在城隍院站崗的不讓進,陸菊人大聲地喊:井旅長!井旅長!偏巧杜魯成起來上廁所,聽見叫聲就敲井宗秀的房間門,兩人出來問是啥事,陸菊人說了老魏頭的話,井宗秀說:出大事啦。四個人就去鹽行敲門,掮了兩麻袋鹽往安仁堂跑去。安仁堂里,先去的三個人都拿了杴,陳先生就指揮著在院子里挖坑,坑大小能躺下一個人,挖到一尺多深,正捶實坑底,老魏頭領著病人來了。
人一多,老魏頭肯定要辛苦九_九_藏_書,他晚上再不能睡,整夜在街巷裡轉悠。
糧食是越來越緊張,連麻縣長也早飯喝粥,午飯一碗炒紫芝菜兩個蒸饃,過了午就不再食。而預備旅又增加了三十多人,也再不蒸饃,頓頓是苞谷糝里摻了米熬的糊湯,這糊湯插不直筷子,用筷子蘸了能吊線兒,好的是裏面煮了南瓜或土豆。井宗秀就開了會,重點研究納糧繳稅工作,指示夜線子和李文成要增加人手和下鄉的次數,納繳過的鄉鎮可以再找那些富戶。李文成說:太多鄉鎮都納繳過兩三遍了,就是和方塌縣桑木縣接壤的銀花河一帶去得少,一是路遠,二是那裡民風強悍,曾去過一次,幾個村的人都起來抗糧抗稅。井宗秀說:幾個村的人集體抗糧抗稅,肯定有人在背後主事,把情況摸清,摸清了,可以把麻縣長用滑竿抬了去,該打他的牌咱要打他的牌,這話我給麻縣長說。李文成就派人去銀花河了解情況,回來報告:銀花河一帶攏共一個鄉一個鎮,鄉里十二個村寨,鎮不大,也有幾百戶人家。這裏出了兩個惡人,一個叫羅樹森,交際廣泛,和方塌縣保安隊長熟,據說還認識秦嶺游擊隊的一個營長。此人不惹是生非,但若誰在他頭上動土,則決不手放,而且有一支短槍和一支長樞。為了練槍,經常是夜打香火頭,能百發百中,他是鄉里十二個村寨壯膽撐腰的。
周一山說: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杜魯成說:知道了什麼?周一山說:上次你去橫坪鎮招兵哩,還要不要?杜魯成說:難招得很,當然要麼。周一山說:你跟我來。兩人去了粥棚,宣布青壯年的,願意留在渦鎮到預備旅來當兵的,吃的就不是稀粥,而是糊湯。於是,當場就留下四十人。杜魯成說:我就沒想到這一點。可你這是招吃貨哩,吃飽了說不定就又走了。給四十人燒了兩大鍋糊湯,很稠,筷子插在飯里都不倒,全瘋搶了吃,一下子沒有那麼多碗,就有十幾個人拿了棒槌、木棍或劈柴,往鍋里一蘸,伸長舌頭舔著吃。吃飽了,要登記造冊,其中有六個人說肚子撐了得去上廁所,卻趁機跑了。
這一槍是瓜子老大的保鏢打來的。瓜子老大就這一個保鏢,半臉絡腮鬍子,頭上卻沒一根毛,平時都是手持長槍,腰插兩把短槍,為瓜子老大警戒。這天他跟隨瓜子老大出來,走到烙餅店,進去買烙餅,聽著外邊槍響,跑出店四處觀望,見一人把瓜子老大壓在地上,便開了一槍。這邊連響了兩槍,埋伏在巷口的夜線子就開槍打死了保鏢,再跑過來看李文成和瓜子老大,瓜子老大雙手還沒綁住,要爬起來,胳膊折著,正拿腦袋撐了地,身子弓著,忙三支槍同時開火,瓜子老大弓起的身就塌下去不動彈了。伸手去拉李文成,李文成後腦勺被子彈炸開,人也死了。
鎮上好多人埋怨北城門口站崗的不該讓這些要飯的進來,站崗的說這是井旅長讓進來的,人家能到渦鎮來,是人家眼裡覺得渦鎮富裕呀,客滿酒不幹么,誰都不來了,那渦鎮也就成了蚊子不下蛋的地方了。
麥收八十三場雨,年前八月沒下雨,十月雨僅濕了地皮,到了春上三月天繼續旱著,地上的麥子都是長到尺半就結穗,穗小得像蒼蠅頭。年歲不好,逃荒要飯的就多了,進鎮來的哪個縣的人都有,最多的是三合縣的,問起三合縣鳳鎮不是有霍亂嗎,他們說是有霍亂,但他們不是鳳鎮人,遠個八十里,沒收下糧食又害伯傳染,就跑出來了。這些人恓惶,卻也太煩,見誰都阿伯阿嬸地叫著討要,纏得你無法走開。所有飯店門口更是蹲滿了拿著破碗的,見著誰進去拿了或端了麵條出來,猛不防就搶了去,被搶的人在後邊罵著,他們一邊跑一邊啃饃,攆上了饃已經進肚。湯麵條太熱,他們伸手抓了幾條往嘴裏塞,燒了心,嗷九九藏書嗷地叫著,卻呸呸地往碗里唾,攆的人也就不攆了,說:吃吧吃吧,吃完了把碗放在地上。
花生說:他呀!他都往你這兒朝哩。陸菊人說:你這鬼心思!我給他我找媳婦他能不見我?!我可給你說,你要專了心愛他哩,你愛他了你也就發光,他被你的光照上了他就離不開你。花生卻羞怯起來,說:這我不會。
李文成說:是瓜子老大?店主說:你還沒見過他?又大聲喊:給爺再切一盤熏腸!刺溜進了店。李文成便叫了一句:瓜子老大!瓜子老大脖子上癢,摸下來一隻虱,就叫住了旁邊一個人,說你去養著,丟進了人家的衣領里,聽見有人叫他,立定了腳,問:你是誰?李文成說:你現在闊了,就不認識我啦!瓜子老大說:有點面熟,是我在刀客那瞧見過?李文成說:記起來了好!今日路過這裏想拜會你,才打問府上哩你就來了!瓜子老大的眼睛卻瞧著李文成腰上的短槍,說:還有這樣的好李?讓我瞧瞧。說看就過來動手了要看。李文成說:來拜會你就是要送你這個見面禮的。你甭急,讓我退了子彈。李文成假裝退子彈,突然對著瓜子老大胸就開了一槍,瓜子老大應聲倒地。但瓜子老大沒有死,往起爬,李文成一腳踩上,先把瓜子老大的槍從懷裡掏出來,再把兩隻胳膊扭到背後。瓜子老大胸口血往出噴,但力氣仍大,胳膊就是扭不到背後,李文成咚咚兩拳,把他的胳膊打折,扭到背後了,抽瓜子老大的褲帶要綁,說:「我要活捉你,這才故意往你胸上打的!」但這時,叭的一聲,李文成卻倒在了地上。
另一個就是瓜子老大,這是個孤兒,小小就出去在刀客里混,後來帶了槍回來,在鎮上竊據了一姓高的人家的偏正兩院,又強佔了姓姚人家的祠堂,改造成前後三挑屋院。他要是看中誰家田地,便以放債和供大煙為誘餌,暴利盤剝,到期唆使長工犁其地據為己有,原田主不敢執拗,如此奪得二百畝好地,雇長工短工四十三名。他公開叫囂誰敢來納糧繳稅就往死里打,打出人命他來頂著。這兩個人把持了銀花河一帶,卻又是對頭,羅樹森處處防著瓜子老大,瓜子老大卻嫌羅樹森是他的威脅,一心想滅了羅樹森。曾經有一次瓜子老大帶人去羅樹森的村子,羅樹森吆牲口犁地,老遠見瓜子老大向自己走來,他叫住牲口,留神察省,當瓜子老大到了地頭,兩人相距三十丈遠,都不說話,四眼對著,再后是瓜子老大撤了。還有一次,羅樹森正割麥,瓜子老大走來,提著短槍,羅租森放下鐮,把長槍拿在手裡,兩人相峙了一袋煙工夫,竟然你叫我一聲哥,我叫你一聲弟,互致問候,再各自倒退出二十丈,才散了。井宗秀說:瓜子老大是個惡人,這得除了,那個叫羅樹森的,如果能把他收來,倒是個幹將哩。
井宗秀和杜魯成急急忙忙走了,院里有了火光,是在燒病人的衣服,老魏頭在喊:泡了一個時辰了還泡嗎?陳先生從藥材屋裡取了三大包馬盛根,說:再泡一個時辰!就對陸菊人說:我屋炕上有一堆衣服,你挑上一身給病人,柜子底下還有一雙舊鞋,不知他腳大小,如果不行,院台階上有草鞋。陸菊人說:他泡過了還有啥要治的?陳先生說:泡過就能走了,不會再上吐下瀉,但得歇幾天,口乾想喝水,就喝鹽開水。一會讓他們就在院角搭個棚,讓他在那兒歇著。陸菊人說:那不如讓他回廟裡去住,那兒有空房子,我和花生去看著。陳先生說:也好,讓他先單獨住一個房子。陸菊人搬過椅子讓陳先生坐了,說:你快坐下欺著,要沒有你呀,這霍亂一傳開,那就不得了啦。陳先生說:我不累,花生你看看還颳風不?花生出去了一下回來說:不刮啦,天氣好啦!陳先生哦哦著,卻說:天氣也就是天意啊https://read.99csw.com
剃頭匠說:陳先生那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決意了,我能勸下?陸菊人就拉了花生、剩剩往回走。花生問:啥是霍亂?陸菊人說:是病。我聽我爹說過,他小時候縣北一帶有了霍亂,病一來人渾身發燒,上吐下瀉,昏迷不醒個三兩天就死了,而且這病傳染,有的村是一家一家死,去抬棺埋人的人,抬著抬著自己也倒下去死了。花生嚇得說:啊陳先生就去了……陸菊人說:他去救人,但願他沒事。咱上廟裡得給他立個延生牌哩。
花生說:平原到底是大地方,做這麼好的糕點!陸菊人說:方瑞義不給咱們,咱們不是也吃到了嗎?謝謝你!花生說:謝我?陸菊人說:我讓他生氣了,這是送你的。花生說:呀,他八成覺得讓你生氣了又給你回話的,我才是沾你的光哩。吃完了一個水晶餅,陸菊人說:你放著慢慢吃。
從平原又駝來了一批黑茶,方瑞義還捎帶一個大紙箱子,但大紙箱子運茶人送去給了井宗秀。花生給陸菊人說:方瑞義會來事,咱啥啥都沒有?可到了第二天,蚯蚓拿來了一個包袱,說是井旅長給的,包袱里是三個紙盒,紙盒上印著涇河牌水晶餅。花生說:水晶餅,怎麼叫水晶餅?打開一盒,裡邊是六個糕點,皮白如雪,當下給陸菊人一個,自己也拿了一個吃起來,脆而不焦,油而不膩,裡邊包的都是冰糖和玫瑰,特別特別可口。
剛到安仁堂,剩剩高興地叫:馬!馬!果然那婆羅樹下有一匹馬。陸菊人看了一下花生,以為是井宗秀在安仁堂,而院子里就出來了剃頭匠幾個人,接著也出來了陳先生。陳先生被人扶坐在了馬上,有個背著褡褳的人拉著韁繩要走,陸菊人忙過去,這才看清那馬並不是井宗秀的馬,她說:陳先生,你這是要出診嗎?陳先生說:我去三合縣鳳鎮幾天。陸菊人說:去那麼遠!你把這個帶上。就把裝水晶餅的包袱塞進他懷裡。陳先生說:啥東西?陸菊人說:路上吃。陳先生說:你爹的葯還能吃幾天,等我回來再給他配些丸藥。馬撲沓撲沓走了,陸菊人問剃頭匠:陳先生咋去三合縣鳳鎮?剃頭匠說:剛給我看完病,三合縣那人就來了,說他們那兒有了霍亂,死的人多,打聽到陳先生醫術高,就請了他去。陸菊人說:霍亂?三合縣的鳳鎮有了霍亂?一時緊張起來,說:那你也不攔攔他,就讓去了?
夜線子和李文成帶人再去銀花河,夜線子對李文成說:咱去先殺了羅樹森!李文成說:瓜子老大是個壞人,應該殺了他,旅長不是讓咱想方法收羅樹森嗎?夜線子說:殺羅樹森!李文成說:這?夜線子說:你我都是半路里到旅里來的,我不是杜魯成,你也不是鎮上的陳來祥。李文成說:打仗還不是要靠咱二團嗎?夜線子說:旅長待咱們不薄,可何必再要來個羅樹森哩?李文成說:我聽大哥的。先到了羅樹森的那個村裡,夜線子讓李文成就在村外苞谷地等著,他要一個人去殺了羅樹森,說:我會會他,看看他槍法有多准?!進了村,羅家門口有好幾個人在吵架,一個說地是我買的,地上的核桃樹當然就是我的,一個說我當年賣的是地並沒有賣核裁樹,一個就說:我肏|你娘,你說的屁話!一個卻說:我娘死了,我肏|你媳婦!罵得打起來,大門裡就走出一個人來,五大二粗,並沒言語,坐在了台階上拿了個刀在自己腿面上拍,吵架的頓時都不吵了,夜線子想:這肯定是羅樹森!掏出叭叭叭打了三下,羅樹森當即死在台階下。
離開羅家村,他們便去了鎮里要殺瓜子老大,李文成說:這回你歇著,我去拾掇那狗日的。夜線子說:我霉氣著,你去吧。李文成說:都說瓜子老大凶,我偏要把他活捉來!李文成一走,夜線子不放心,就三人一組分成三路尾隨著李文成進了鎮街,一旦九-九-藏-書活捉不了,聽見槍聲,四處截擊,哪裡碰見瓜子老大就在哪裡幹掉。李文成進了鎮,也不偽裝,一把手槍別在腰帶上,到了一家賣羊雜湯的店前,才坐在一條板凳上,一邊買飯一邊打問瓜子老大的家,店主朝店裡喊:給爺來一份大碗的,辣子放汪!突然低聲說:他來了。李文成扭頭一看,一個瘦小個子,腰身一顛一顛地走過了。
直到過了五年,有人在方塌縣城南青樹坪的一個廟裡,見一和尚眉眼有些像羅樹森,但一交談,和尚是下湖人口音,這就不是了羅樹森。同年冬月,銀花鎮北八十里的兀梢山上,有獵人在一個石洞深處發現了一隻黑熊的屍體,可能是野物臨死前尋到這僻靜的地方倒斃的,但這黑熊皮毛完整,內臟全無,是腐爛后又被蟲蚝食去,連四隻腳掌也幹了,僅一副骨骸,割開皮毛往出倒骨骼,竟然堆出了類似羅樹森三個字的模祥,便又傳說那黑熊就是羅樹森變的。
方塌縣保安隊長的母親過壽,羅樹森在壽宴上得知家人被槍殺的消息,他第一反應是瓜子老大幹的,后證實兇手是預備旅,預備旅也打死了瓜子老大,他一語未發,從宴席上退下,在下榻的旅店裡三天三夜眼睜著,只吃煙。保安隊長要讓他幹個副隊長,他沒答應,離開了方塌縣。他沒有回銀花河,也沒有在秦嶺任何縣鎮出現過,從此下落不明。
半個月後,陳先生回來了,還是坐著那匹馬回來的。他瘦得皮包骨頭,頭髮都花白,鎮上人問起三合縣鳳鎮霍亂的事,以及他是怎樣救治病人的,他卻絕口不提。而陳先坐馬回到鎮上的時候,蚯蚓首先看到了,他把這事告訴了夜線子,夜線子就去了十八碌碡橋。當晚,夜線子拉回來了馬給井宗秀,井宗秀見馬也是黑馬,腿上的毛競是白的,很是喜歡,問從哪兒弄來的,夜線子說他在黑河晚上碰著一個人拉了這馬,掏錢買回來的。井宗秀說不是搶的吧?夜線子說咱能是搶的,我掏了五個大洋哩,預備旅總不能只有一匹馬,以後遇到好馬再還要多買些。這馬就和原來的馬飼養在了一起,井宗秀輪換騎著。
花生說:咋能給我吃,剩下的都給剩剩吧。陸菊人想了想,說:這一盒你再吃一個,剩下的給剩剩,另兩盒,一盒給寬展師,一盒一會就給陳先生送去,好久也沒去他那兒了。花生說:也行。就又取出一個水晶餅從中間掰開,一半給了陸菊人,陸菊人吃著,有一粒冰糖掉下來,正好落在桌子縫裡,摳不出,她一手猛地一拍桌子,冰糠粒跳出來老高,早一手忙在下邊接了,舌頭就往手心舔了去。充生說:瞧這仔細的!陸菊人就咯咯笑,說:好東西么。花生說:姐,我看出來了,你這心老偏著寬展師父和陳先生。陸菊人說:給人家一盒餅就是偏心啦?花生說:這多長時間了,你一閑下來,不是去廟裡就是去安仁堂呢。陸菊人說:是不是,去了心裏踏實么。花生說:咋就踏實了?陸菊人說:我也說不清。又說:太陽月亮發光,這草呀樹呀就都向著太陽月亮哩么。花生說:哦,那他呢?陸菊人說:誰?
經查,一百三十廟裡三十多個鳳鎮來的人沒有發燒和上吐下瀉的,又查了全鎮所有的人,也沒有發燒和上吐下瀉的,但老皂角樹下擺放了四個大瓮,一個大瓮里是鹽水,三個大瓮里是馬藍根湯,蚯蚓就在那裡經管著。
陳先生又用細針扎病人的十個指頭,說:黑不黑?老魏頭說:黑。這時候井宗秀杜魯成陸菊人花生把鹽拿來了,陳先生給老魏頭叮嚀,讓病人歇一會兒,他就招呼井宗秀他們進院,讓把蓋在坑裡鋪上一層,再用水桶從井裡打水,不得桶底觸地面,手接住桶底把水倒到坑裡,連倒三四桶水,拿棍子攪拌,直攪得起了白泡沫,他說:讓病人渾身脫|光躺進去,把脫下的衣服燒了。才叫井宗秀他們進屋裡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