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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還要讓每一個人表決心。沒想,士兵們越是表決心,越是恐悸,有的就大碗大碗喝酒,說:喝呀,誰知道以後還能不能喝,喝!就喝高了,醉癱如泥。有的卻熬煎得不吃不喝,夜裡睡不著,老聽見有咕咕的叫聲,叫得心驚。
反正是打了一個晌午,預備旅先還一南一北往鎮街中間打,打著打著,紅軍卻把預備旅分隔成了三截,後來又形成預備旅集中在了街南,紅軍佔據了街北。雙方就在東西兩條街上穿插著,你進了我退,我進了你退,像是在拔河和扯鋸。井宗秀把東邊街上的兵力分出一半到了西邊街上,加強了進攻,西邊街上就連續向街北推進。夜線子看著一處房子地基高想去佔領,才衝過去,前邊就鑽出了六七個敵人,他剛一舉槍,嗖地一顆子彈便打了過來,他一晃,打著了身後的一個班長,他一下子騰空撲進了房子。倒地的班長受了傷還拿槍在打,而也同時身上被打得滿是窟窿,血水就順著街面流。房子里有張柜子和凳子,桌子上攜著辣子罐和醋瓶子,知道是一家飯館,夜線子就進廚房提了兩麻袋大米堆在了門口,趴下來打倒了要跑過婁的三個敵人,陳來祥帝人趁機也衝進房,於是在牆上掏槍眼往外打,再佔領另一處房子,再掏槍眼往外打,再佔領另一處房子。
把全村人抓起來,查房東,沒查到,四十四人已經站不起身,開始屙膿屙血。夜線子一怒之下把那家屋院燒了,還要燒所有房子,一個老漢站出來說:不要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湯呀,你不要燒我們房,我們能治病。
陳來祥拉出來問是幹啥的,那人說是放蜂的,陳來祥罵放蜂的你的蜂呢?
這一夜,隊伍在杜鵑林里待著,阮上灶就和陳來祥靠在一棵樹下睡。到了天明,阮上灶早早起來撿干樹枝,撿了那麼大一堆,就生起了火,吆喝著大家都過來,說:帶盆子缸子了么,烤些水喝喝。是有士兵拿了缸子過來,說:哪兒有水?阮上灶說:把缸子給我,我知道前邊有個泉的。拿了缸子就朝左邊的一個崖后跑,突然間有一顆炮彈打了過來,已經坐在火堆邊的兩個士兵就被炸死了。井宗秀剛在一叢褲襠果前屙屎,急問:咋回事?夜線子說:鎮上打來炮了!井宗秀說:快讓大家散開!杜魯成就跑了來,說:阮天保怎麼還有炮?知道他狗日的有炮,咱把咱那炮也抬來了!井宗秀卻說:昨晚都沒打炮,這剛起來就打炮?又是一顆炮彈打了過來,這一炮沒打著人群,落在埡口右邊的半崖上,石頭炸起來砸傷了好多人。隊伍已分成了兩股,一股往埡口跑,一股往埡左邊的那個崖下跑。炮彈還是三顆四顆地打過來,全打在了火堆那一片地方。井宗秀帶著陳來祥也跑到了左邊的崖下,崖下有四五個大坑,坑裡全趴了士兵,他才要爬上崖頭查看情況,卻見阮上灶又抱了一摟干樹枝在點火,便喊:你不快躲起來點什麼火?!阮上灶撒腿就跑。井宗秀突然就叫:來祥來祥,把阮上灶給我抓住!陳來祥抓住了阮上灶,井宗秀也不爬崖頭了,問阮上灶:是不是你燒火放煙給阮天保提供目標的?陳上灶說:沒有,沒有。井宗秀說:那我試試。就讓陳來祥把阮上灶綁在柴堆旁一棵樹上,然後點燃了火堆,所有的士兵全往埡后跑。他說:阮上灶,如果一會兒炮不朝這邊打,你就是好的,我會來給你解綁。說完,一群人迅速從崖底往過跑,還沒跑過去,炮彈就打了過來,當場炸飛了五人。井宗秀剛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泥土嘩嘩地落在身上,又落下一塊大的砸在懷裡,看時,是一顆人頭。陳來祥撲了過來叫:旅長旅長,你受傷了?井宗秀一翻身滾進一個草叢,喊道:往後撤,快往後撤!炮還在打著,卻也聽到了埡口下有了號響,陳來祥領人往後跑了幾丈遠,又領人跑回來,吆喝著敵人要攻上來了,都給我用槍打!頓時槍聲就亂了。夜線子也帶人跑了來,叫喊著機槍手,機槍手趴在一塊土地上,並沒有開槍。孝線子罵道:打呀,打呀!機槍手說:還看不到敵人。夜線子說:往右邊去,跑快些,把機槍保護好,人就是被炸了,機槍不能損失!
所有人又都跑回到杜鵑林,炮是不打了,埡口下的槍聲卻越來越近,差不多能聽到敵人的叫喊聲。井宗秀問夜線子:你聽這槍聲,他們能攻上來多少人?夜線子說:管他多少人!埡口前邊有個土峁,咱都到土峁上去,他們就難攻上來!井宗秀說:不行,咱被打亂了,一時集中不起來火力,還是先撒出這裏。夜線子說:要撤你們先撒,我斷後。就帶了三個人,還有機槍手,去了土峁。井宗秀和陳來祥指揮大家撤到后溝了,一查人數,只有一百多人。不一會兒,前邊的梢樹林里跑出一伙人來,把大家嚇了一跳,才都趴在了石頭后,看時卻是杜魯成他們。杜魯成滿臉是血,身上的衣服也少了一個襟,他背著一個傷員,跑過來說:誰帶著繩子,快給路營長扎腿!放下了路營長,路營長的雙腳被炸斷,小腿的斷口就張開著,皮肉像棉絮一樣吊著。但誰也沒帶繩子,陳來祥就在樹上扯葛條,旁邊人說:不扯了,人早都死了么。果然再叫都叫不應,一摸鼻子,沒有氣息。杜魯成就罵上了阮上灶的https://read.99csw.com當,他娘的,阮家沒有個好東西!又罵夜線子不該領路走埡口。井宗秀制止了他,說:夜團長還在埡口斷後哩。杜魯成就讓大家看看周圍還有沒有受傷的,受傷的都要帶上,不能少了一個,說:跟著旅長從溝里上對面山!他卻往回跑去接應夜線子。
井宗秀帶人到了山上,梁林里的野獸亂跑,成群成群的鳥往空中飛,還沒到山頂,槍聲又響了。上山上能看到夜線子杜魯成他們從土峁上撤下來后,跑上來三個敵人,他們回頭把三個敵人打死後,過去撿了兩桿槍,還想再按另一桿槍,又是一炮打了來,炮彈落在路上,煙塵散后,沒見了機槍手,也沒見了機槍。井宗秀眼淚嘩嘩流下來。
阮天保哦了一聲,說:阮天保他東山又起了!土兵說:不許高興!阮上灶說:我沒高興,我是說阮天保他又要回來啦,卻把我們看守住了。士兵說:你老老實實走路,別給我邪,你跑我就打死你!到了茶行,阮上灶買了茶,又高聲叫罵,陸菊人這才知道了這事,但她什麼也沒說,待士兵把阮上灶又帶走了,她就去城隍院見了周一山。
到了後晌,紅軍被壓迫在了鎮西北解,預備旅的人從兩條街上往西北角會合。那裡有個大院,旁邊是個土檯子,可能以前是個土地廟吧,廟已經沒了,只有石刻的土地爺和土地婆還在,那裡安著一門土炮。雙方又在那裡對峙,陳來祥腿上受了傷,半個褲子都染紅了,他自己還不知道,杜魯成說:快包紮一下。陳來祥說:我不疼,可能是沾了別人的血。突然見一隊人從大院出來都往土檯子跑,杜魯成史道:狗日的炮在這裏,不讓他們上土檯子!雙方又一陣激戰,預備旅人靠不近土檯子,夜線子給陳來祥啦:繞過去從後邊上!土檯子上的敵人掉過槍口朝陳來祥他們打,夜線子先把三個撂倒在土檯子沿,人沒掉下去,帽子卻飛在空中。陳來祥帶人繞到土檯子后,那裡土檯子還是高,一時爬不上去,便後退十幾步來個衝刺,但還沒衝刺到土檯子下就被子彈射中了四人。而夜線子這邊已趁機搭了人梯,撲上去了四五個。土檯子上的敵人注意力一分散,那邊陳來祥也上了,兩邊開打,就把敵人全打死了。夜線子說:狗日的咋沒打炮,啊喲打炮咱就攻不到這兒了。一看,土炮已經沒了炮彈。
陸菊人問:是把姓阮的都看管了?周一山說:真要謝你,還操心這預備旅的事!部隊去打阮天保,鎮上是不能有任何亂的。陸菊人說:阮天保是阮天保,這族裡人是族裡人,上次攻鎮,這些人也沒出啥亂嗎。周一山說:此一時彼一時啊。陸菊人說:你這樣一做,把姓阮的全推到阮天保那兒了,那不等於在鎮上就有了敵人?周一山說:正是這樣呀,才要嚴加看守的。陸菊人還要說,周一山卻笑了,說:茶行那邊都好吧?陸菊人見搭不上話,說:你意思是我賣我的茶?周一山說:旅長原本要我和他一塊去銀花鎮的,卻又把我留下,他是把重擔交給了我,我可不敢有一絲馬虎,寧肯過之,不可不及。陸菊人說:既然嚴管著,那阮上灶卻出來買茶了?周一山說:不可能!陸菊人就說了士兵帶著阮上灶去茶行的事,周一山說:把他的,這怎麼行?!就急忙走了。
又過了一夜,早晨隊伍出發了,走了一夜,傍晚到了銀花鎮西的杜鵑花埡,秦嶺的杜鵑花多,別的地方都是灌木叢,而銀花河一帶的都是喬木,這埡上的杜鵑就成了林,全都幾丈高,枝條粗壯,葉子有皮革質,閃著光澤,花在三四月里開過了,花托還在,竟有碗口般大。在杜鵑林中還夾雜了另一種灌木,密密麻麻地結著漿果,紅得如同瑪瑙。杜魯成驚嘆著杜鵑樹這麼高大,又奇怪漿果怎麼都是人字形。井宗秀說:不是人字形,是褲襠吧,這叫褲襠果。春上開花的時候那才是怪哩。兩朵並在一起,有太陽了它就開放,沒太陽了就閉合。杜魯成說:麻縣長不是喜歡採集奇木異草嗎,等路返回時采折些,他肯定稀罕哩。隊伍剛坐下歇息著吃炒麵,不遠處喀喀有石頭滾落,夜線子立卻帶人撲過去,不大一會,拉來一個人,穿著長袍馬被被褂,背著一個褡褳,井宗秀見是阮上灶,說:咋是你?阮上灶指著下巴,啊啊著,卻說不出話來。杜魯成知道阮上灶的下巴掉了,走近去一手按著阮上灶的頭,一手猛地往上推了下巴,阮上灶嘴活動了幾下,說:哎呀嚇死我了,原來碰上井旅長啦!井宗秀說:你怎麼在這兒?阮上灶說:我到銀花鎮販牲口了,才要去前邊溝里我老姑家過夜呀,猛地見這麼多人都背著槍我就嚇得跑了,你手下的就抓我,一拳把我下巴打掉了。井宗秀說:販牲口,牲口呢?阮上灶說:人倒霉了喝涼水都塞牙,上半年我販豬,銀花鎮的羊漲了價,這次販羊,豬價又上去了。井宗秀說:你從鎮上來的,鎮上有沒有啥情況?阮上灶說:我不是給你說了么,這趟生意又賠了。井宗秀說:我問你在鎮上見沒見到……他原本要說見沒見到阮天保,話到口邊變了,說:當兵的?陳上靈說:當兵的?牲口市都是牲口。井宗秀說:好了,你走你的路吧!
預備旅開始在銀花河一帶九-九-藏-書納糧繳款了,夜線子沒有徵去,他覺得用不著他了,和手下的一個營長在他家裡喝酒。自李文成死後,李文成的媳婦以淚洗面,夜線子就有心讓這個營長和那媳婦成家,但他有個要求:必須更名改姓,也要叫李文成,說:李文成是我的兄弟,我要他活著,你就替了他行不行?這個營長說:只要有女人,行。這個營長和那媳婦住到了一搭。但是,去銀花河一帶納糧繳款的又空手而歸,報告的情況是,阮天保帶著秦嶺游擊隊一些人駐紮在了邢里,納糧繳款倒成了他們的事。這消息再報告給井宗秀,井宗秀有些不相信,問杜魯成:阮天保現在是秦嶺游擊隊的了?杜魯成說:是在那邊,還是一個什麼隊長,年前我就聽說了,一直沒給你說。井宗秀說:這事你也瞞我?杜魯成說:我是怕你生氣。他肯定故意要去那邊的,我只是搞不懂,你哥應該知道他的底細吧,怎麼就能收留了他?井宗秀哼了一下,說:好么,今生算是和他摽上了,好么。杜魯成說:游擊隊一直都在秦嶺東北部活動,他阮天保竟帶人到了銀花河,那你說咋辦?井宗秀說:他要是遠走高飛,我倒不理他了,他還來報復?活該他是要死在咱的地盤上了。杜魯成說:那好,咱倆去銀花河。井宗秀說:要去我和一山去,你得在鎮上坐鎮。井宗秀又去徵求周一山意見,周一山說:你和你哥沒什麼聯繫吧?井宗秀說:有沒有聯繫你能不知道?周一山說:這會不會得罪了那邊,你哥該怎麼想?井宗秀說:他們能收留阮天保,就不考慮咱了?周一山說:是不是你哥還不知道阮天保攻打過渦鎮的事。井宗秀說:知道不知道,咱都得打阮天保。他帶人到銀花河那不僅僅是搶收些糧食,門扇上有了針眼的洞,就會擠進來笸羅大的風,還可能再來攻打渦鎮哩。周一山說:那好,這幾天再加緊準備。井宗秀說:到時候你跟我一塊去。
這一仗,總算把阮天保他們絕大部分都消滅了,鎮上的幾家富戶出來歡迎預備旅,做了飯讓大家吃,餓了一夜又餓了多半天,差不多的人吃飯太過飽,都抱著個肚子坐在那裡翻白眼。富戶們又組織鎮上人清理屍體,也不知是紅十五軍的還是預備旅的,一律裝在架子車上拉到鎮外的一塊地土去埋。井宗秀和杜魯成在土檯子上著人拆那門土炮,怎麼拆也拆不下來,杜魯成說:既然都沒炮彈了,拆回去也是廢鐵疙瘩。就把幾十個手榴彈綁在一起,放在土炮底下炸響,土炮就廢了。
已經是到了下午,他們順著山那邊的溝底走,誰也不說話,只有噴氣聲和腳下偶爾踩翻的石頭聲,仙鶴草有半人高,沒有花,果實成熟,但果實都是兩頭尖芒,就沾在人身上,就如射來的箭頭。溝底的小岔溝很多,走著走著不知該進哪個岔溝,正好遇見一個人,那人蹴在樹下拉屎,冷不丁看見一群背槍的,嚇得屁股不擦,一提褲子就往一堆磊磊石的縫裡鑽。
鎮子上沒有了槍聲,突然間的安靜使許多人都愣了一下,說:咋不打啦?四處張望,是再沒見到敵人,就哇哇地喊著仗結束了,打贏了!井宗秀卻覺得敵人不可能就這麼全乾掉了,讓預備旅二返身回到鎮街,從北向南再過一道。這時侯鎮街上起了黑煙,黑煙還越來越大,夜線子帶人就往鎮街跑。果真還有著一夥敵人,一邊往南跑,一邊燒房子,街上的黑煙罩得啥也看不清,放了一陣亂槍,等煙稍稍散開,追到街南口,遠遠看見殘敵已繞過饅頭山下,往七里峽逃走了。預備旅並不混備追趕,井宗秀說:多放一會槍,把他們送遠!所有人都舉槍往天打了一通,然後往回撤,陳來祥猛地覺得腿疼,還踩了一下,竟疼得倒在地上,挽右腿褲子,腿肚子上一個酒盅大的爛口子,肉都翻了出來。他大聲說:哎呦,我真的受傷了!幾個兵趕緊過去包紮,還是走不成路,只好讓人背了。
跑下了平場子,小路上張安的老鄉坐在一具四肢不全的屍體邊。陳來祥問:張安死了?那老鄉說:死了。陳來祥說:唉,我咋就讓他去押俘虜?!那老鄉說:這也是他的命。
這咕咕聲是一家養的鵪鶉在叫,養了幾十隻,頓頓要給井宗秀和杜魯成煮鵪鶉蛋吃。這家房東說話咬舌,把鵪鶉蛋說成安全蛋,井宗秀便突發奇想,讓炙了所有鵪鶉蛋給每一個土兵吃一顆,吃了就都安全。陳來祥拿了一堆煮過的鵪鶉蛋到各家各院去發,到一家院外,聽見裡邊一片雞的叫聲,進去后,五個士兵正在逮雞,房東哀求:公雞都給你們吃了,就這幾隻母雞,要下蛋的。陳來祥說:吃了就吃了,不就是幾隻下蛋的雞嗎,把賬記下,下回來納糖繳欲,給你頂款錢。但五個士兵每人提了一隻雞,站成一排,說:團長,你在場了好!就把雞頭剁下,在每個酒碗里滴了血,然後喊:一二!同時把五隻沒頭的雞拋出去,沒頭雞還在空中撲騰,後來就掉在地上死了,有四隻雞的脖子朝著人,一隻雞的脖子朝著外,那個叫張安的士兵唉了一聲,蹲在地上抱了頭。陳來祥說:這是幹啥哩?一個說:用雞占卜哩。這五個士兵都是三合縣鳳鎮人,他們說他們是才當的兵,槍是會打了,但從沒有殺過人,這次去打仗才用雞占卜九九藏書的。剁了買的雞如果脖子朝著自己那就是平安,如果脖子朝外那便是凶多吉少了。用雞占卜是風鎮的習俗,以前他們凡是出門都這麼做的。四個士兵喝雞血酒了,但張安不喝,還蹲在那兒垂頭喪氣,陳來祥說:這是啥玩意兒,用死雞算卦,那能准嗎?過來喝酒,我再給你發安全蛋,吃了安全蛇神鬼都不敢撞的!張安說:你是渦鎮人,你不是鳳鎮的。陳來祥說:現在就不是鳳鎮么!給你多吃一顆,仗打完了,我就提你當班長!張安這才把兩顆鵪鶉蛋連皮咬著吃了,再喝半碗酒。
去銀花河打阮天保,井宗秀就帶了二團和四團,但人員有了調整。夜線子仍是二團的團長,馬何升為團副。陳來祥由四團團副任團長,苟發明任團副。王成進則成了三團團長,陸林任團副。陳來祥重新當了團長,陳皮匠高興,殺了兩頭獵,抬了一個八斗瓮的燒酒送到城隍院,出征的二百人一頓吃喝了,每人都背了三斤炒麵袋子,又在腿里別了一雙新鞋。但出發時,井宗秀讓杜魯成跟著一塊走,又把周一山留下了。
阮上灶拿了茶往家走,半路上偏遇到了麻縣長,麻縣長和王喜儒剛從山裡回來,王喜儒背了一簍草和樹枝,阮上灶就喊:縣長縣長,我家裡還弄來了一些奇花異草,你還要不要?麻縣長說:拿來我看看。阮上灶就回家穿了長袍馬褂,提了一筐花草出來,士兵還跟著。麻縣長說:你幹啥?士兵說:我得守著他。麻縣長說:他有啥守的?!去吧去吧。土兵只好不跟了。阮上灶傍晚從縣政府出來,並沒有回家,而是跑到南門口外,柳樹下還拴著船,他撐船就逃走了。
預備旅是五十一人死亡,井宗秀沒有讓鎮上人埋掉他認識的人,又著杜魯成負責去埡口,饅頭山,一定要找全五十一具屍體。只有頭的就找身子,連頭和身子沒有的找胳膊找腿,凡是胳腰腿上有著黑布的都找回來。
井宗秀跪下來磕頭,所有人全都跪下來磕頭,天空上的雲就像乾涸后的水田,布滿了大大小小的裂紋,先是慘白,再變紅,紅得要起火。
井宗秀一走,周一山就下令留守的部隊加強崗哨,取消了集市,不準任何陌生人再進入渦鎮,同時監管了所有的阮氏族人。姓阮的人家原本不多,又都和阮天保出了五服,現有的五戶分散在四道巷,三岔巷、古井巷,屋院門口便有了背槍的士兵看守,不能邁出一步。這些族人被突然限制極其不滿,其中有個叫阮上灶的就破口大罵。按輩分,阮上灶是阮天保的叔,平時做些販豬販羊的生意,卻好抽煙土,家境一直沒富裕起來,至今還是光棍。他是和王喜儒熟,王喜儒陪麻縣長去山裡採集草木時,他也陪著,因知道的東西比王喜儒多,麻縣長誇過他幾句,從此倒長袍馬褂的穿著,像個人物。他在屋院里叫罵,說他家裡沒茶啦,他要喝茶,他不喝茶他就要死呀!看守的土兵當然不能讓他去買茶,他就拿頭撞門扇,撞得額上起了包,看守的士兵就跟著他一塊去茶行買茶。阮上灶說:為啥就不讓我出門?士兵說:你姓阮。阮上灶說:姓阮又咋啦?土兵說:部隊去打阮天保,要防著你們趁機鬧事。阮上灶說:阮天保不是被你們打跑了嗎,咋還去打?士兵說:阮天保現在是秦嶺游擊隊的人,又在銀花河的銀花鎮了。
井宗秀聽見饅頭山有了聲響,知道行動暴露了,就不敢再遲疑,下令攻鎮。杜魯成夜線子就先帶了二團去了街北,他帶四團走到饅頭山下,陳來祥他們也剛攆上,就往街南來。兩條街都已經有了紅軍,而日街口用沙袋築了工事,便從街東邊一戶人家進去,迅速地鑽進兩條街中間的民房裡,紅軍發現了,就擁了過來,而這些民房前後兩邊都有門窗,雙方就你出我進,我藏你尋,出出進進,藏藏尋尋,攪和在一起了,打著亂仗。這時候太陽冒花,霞光還嫩,鎮街被染成粉紅,住家戶有的剛剛起來,有的還沒起來,一時間槍聲像炒了豆子,雞飛狗咬,啥人都在亂跑,穿黃的穿黑的,披了褂的也有光著身子的,菜下油鍋似的尖叫。雙方都是能在街巷裡民房裡打仗,又都一樣的如狼似虎,卻沒有了戰術,沒有了指揮,只是比力氣,看誰手腳麻利,運氣好還是不好。有時候推牆,推倒了牆從這間屋可以直接到那個院,你剛一推倒,牆那邊卻是敵人先跳過來,能開槍的開槍,來不及開槍的就撲上去奪槍,糾纏在一起抓眼睛,咬耳朵,踢交襠。有時候我跳過窗子去攆你,他又從門裡進來攆我,我的戰友把他打死了,你和你的戰友跑過來打死我的戰友,我再去攆打死我戰友的,攆呀攆呀,又回到我跳窗子的那間房子,有時候在牆上挖個窟窿,把手榴彈撂撂過去,對方又把手榴彈撂過來,手榴彈還沒炸,在地上冒著煙地轉,再抓起來撂過去,就把對方炸了。
陳來祥新任了團長,他就特別緊張,所幸中毒的不是自己團里人,但他不停地要去看住在各家的士兵,擔心出事。新兵太多,見他們嘻嘻哈哈地吃肉喝酒,反覆講上次阮天保攻打渦鎮時多麼慘烈,說:這回去銀花鎮,不是他阮天保死,就是叫們死,咱們要不死,就得勇敢,讓他阮天保死!
但阮上灶並沒有走,他先是問井宗秀是不是九*九*藏*書要去鎮上,這離鎮子不遠,天黑了,埡下崗道多,他可以帶路,后得知隊伍並不去鎮里,就在埡上過夜,他就說他也不去老姑家了,要和大家在一起,晚上有個說話的。
那人才說他在野外一旦發現枯樹窟窿里有野蜂,就用泥糊了樹洞,僅留一個小孔,野蜂就在裡邊釀蜜,他是過十天半月了來扒開泥土割蜜的。井宗秀一聽說是放蜂的,就說多半天沒吃東西了,讓割些蜂蜜來。放蜂人就扒開個樹洞,割了蜂蜜給陳來祥,陳來祥吃了一口,遞給井宗秀,井宗秀沒吃,說:還有多少蜂蜜?全割了,每人吃一塊。放蜂人不敢違抗,帶人走丁兩條小溝,把他發現的樹洞全揭開泥巴,掏了蜂蜜。蜂蜜果然又甜又香,吃下似乎身上也有了勁,但每次割蜂蜜,都搶著去吃,蜂就蜇了許多人,有的手上腿上起了紅包,有的眼睛都腫成一條縫兒了。放蜂人說:沒一點蜂蜜了,這可以放了我吧。井宗秀說:從這個岔溝出去是哪地方?放蜂人說:是七里峽。井宗秀說:七里魘離銀花鎮多遠?放蜂人說:十五里,出了七里峽就是鎮南頭。井宗秀說:你還是給我們帶路。天空全黑了,放蜂人帶路從岔溝進去又進人另一個岔溝,沒想一路上又有三人被蛇咬了。夜裡尋不見治蛇咬的藥草,只好把被蛇咬的腿用葛條緊勒了腿上部,拿刀子在咬傷處划十字,使勁往出擠血。陳來祥怕蛇咬了井宗秀,要井宗秀在他和放蜂人身後走,放蜂人說:蛇是不驚不傷人的,前邊的人走過了驚動了它,它要反擊,正好就咬後邊的人。陳來祥又讓井宗秀在前邊走。但害怕放蜂人走在後邊了會逃跑,他就在後邊,說:你要跑,我就打槍的。放蜂人說:我不跑,你在後邊拿個棍兒,不停地打著兩邊的草啊!這麼走出了七里峽,隱隱約約能看到峽谷外的饅頭山。饅頭山並不高,孤孤零零,樣子像個饅頭,夜線子說他以前來銀花鎮在饅頭山下的飯店裡吃過飯,繞過去就是鎮子。便介紹鎮子是南北兩條街道,窄得不如渦鎮的巷子,中間的房子又都是前後門通著,兩條街實際上算一條街。井家秀說:誰還有紙煙,給我一支。杜魯成和夜線子有紙煙,但都吃完了,陳來祥把他的旱煙鍋在胳膊肘下擦了擦那玉石嘴兒給了井宗秀,井宗秀接過來並沒抽,說:哼哼,阮天保以為打退咱們,他哪裡能想到咱們殺了個回馬槍!才要把隊伍分為兩撥,進鎮后一撥走街北,一拍走街南,兩頭夾攻,卻突然發覺饅頭山有人影晁動,忙問杜魯成:你眼睛好,山頭上是人還是樹?李魯成看了,說:是人,還背著槍。井宗秀估摸那肯定是崗哨,既然是崗哨,進鎮就必須先拔掉,立即命令隊伍分散開藏好,讓陳來祥帶人去撥點。陳來祥選了四人,其中就有張安。張安說:要我去,就把我那四個老鄉一塊帶去,能相互照應。陳來祥說:你們沒打過仗,去兩個就行了。加了張安的一個老鄉,又加了另一個人。
阮上灶在第三天逃到了銀花鎮,果然阮天保在一家窗戶的家裡,一見面他就渾身抽搐,鼻涕眼淚都流下來。阮天保也奇怪他怎麼到這裏來,說:還抽煙土,癮犯了?阮上灶說:抽還是抽的,就是好久沒煙土了。就說了你天保不在,井宗秀如何迫害阮氏族人,又說了井宗秀他如何帶了人馬要來銀花鎮打你呀,我是死裡逃生來報信的。阮天保怕阮上灶說謊,再三詢問證實了,讓他住下吃了喝了再躺到榻上去吸煙土,便立即在鎮內部署兵力,又派人把守鎮外的三個山頭,然後才回來看阮上灶。阮上灶說:天保,你也抽煙土了?阮天保說:我不抽,這家是富戶,沒收來的。阮上灶說:哦,煙土是好東阿。阮天保說:你是不是還要回渦鎮?阮上灶說:我還能回去嗎?!阮天保說:那你參加紅軍?阮上灶說:啥紅軍黑軍的,我都不參加,叔來給你報信就跟你。院天保說:好。交代阮上灶去鎮西杜鵑花埡,那裡是進鎮的要道,如果頂備旅來了,想辦法在他們待的地方燃火放煙。阮上灶說:為啥要燃火放煙?阮天保說:我讓你燃火放煙你就燃火放煙!阮上灶還要說話,阮天保給他懷裡塞了一色煙土,他不再說了。
李明成、夜線子也撤下來的時候,他們在杜鵑林和溝道里還收攏了被打散的三十人,等全部到了山上,炮是再沒打,敵人也沒有追來,安全是安全了,可再次查人數,缺了二十八人。預備旅的所有人,井宗秀都是認識的,也都知道姓甚名誰,是哪裡人,這些兄弟一下子沒了二十八人他抬手就扇自己臉,說:都怪我,都怪我!陳來祥眼淚長流,他說:這不怪你,是我不該留下阮上灶。井宗秀卻面朝埡口跪在了地上,磕了三個頭。
原來,這村子在後溝坡上種有十八畝籽瓜,這種瓜不大,更不好吃,主要是收瓜籽,瓜瓤卻是止瀉的良藥。井宗秀就讓夜線子押著村裡人去摘瓜,把全部的瓜都摘回來,堆得像糞堆一樣。病人也不用刀切,拿拳頭砸開了,掏瓜瓤吃,吃了還在屙,屙了繼續吃,越屙越吃。到了第二天下午,四十四人基本上都止了瀉,但人渾身發軟,沒有力氣,只好休息兩天。這兩天村人更加殷勤,儘力地把好吃好喝拿出來接待,而且各家做了飯自已先read.99csw.com吃一碗。井宗秀就趁機讓夜線子、陳來祥給各自的團進行戰前動員,讓大家明白形勢的殘酷,被下毒藥也只是經歷了小的破壞,而惡仗還在銀花鎮。
從土檯子上下來,井宗秀看著鎮上人拉著屍體去埋,他一一察看車上有多少死去的兄弟,見一個,叫著死者的名字,用手在臉上拍拍,說:你怎麼就死了,就死了啊?!而後邊的一輛架子車上,全然只裝著七八個人頭,要麼身子炸得沒有了,頭顱還連著後背一張皮,要麼純純是顆頭,有的沒了耳朵,有的沒了半個臉。井宗秀認了認,認不出了哪個是預備旅的,就問杜魯成:沒見到阮天保的屍體?杜魯成說:我也讓人到處找過,就是沒有,讓這狗日的又跑了。
隊伍要離開銀花鎮時,張安的那個老鄉去一戶人家拿了副滑竿要給陳來祥用,回來卻說他路過土檯子,一隻狗在土檯子後邊使勁地叫,近去看了,那裡有個窖洞,裡邊有死人。井宗秀跑去察看,還不是阮天保,而是三個大人,兩個孩子和一個婦女。找了鎮上人來辨認,說這人姓元,鎮上最有錢的掌柜,阮天保就住在他家的。但這六具屍體都沒有外傷,衣服整潔,耳朵里眼晴里往外流血,井宗秀說:炸塌洞,把他們埋了吧。轉身走開,心裏想:這一家人肯定是在看到阮天保他們要打仗呀,為了安全悄悄藏在這裏的,沒有被亂槍打死,是被打炮時震死的。
再徵召了鎮上七十人,分兩批,第一批三十人由他帶隊把阮天保他們搜刮的二十擔小麥、十擔苞谷、十擔黃豆、五十卷粗布車拉驢馱運回渦鎮,第二批四十人由杜魯成帶隊搬屍。
井宗秀帶著隊伍順著河岸官道走,擔心動靜太大,走漏了消息,便從一條溝進去,翻過光頭山,從另一川道往南。天黑時到了一個叫老鴉窩的地方,原想就地休息,夜線子卻提議,前邊五里有個大荊村,他去納糧繳款過,村裡有一戶人家的兒子在逛山那裡,一戶的兒子在六軍當兵,還有兩戶的兒子是原秦嶺游擊隊的,那裡的人都橫,如果隊伍在那裡過夜,可以震懾一下,將來再征糧繳款時就順當些。於是隊伍又走了五里,住在了大荊村,沒想村人還都熱情,就在四戶人家裡歇下來吃飯。有兩家是煮了土豆,熬苞谷糊湯,一家做的是漿水面片,一家做的是小米乾飯,燉了血豆腐,油炸小魚燴了酸菜辣椒,正好有獵來的五隻野雞,將帶骨的肉剁碎,用蘿蔔在肉中砸,去盡碎骨,滾油爆炒。吃小米乾飯的有四十四人,大夥吃得特別香,但飯後竟然都肚子疼,屙稀,稀到第三次屙清水。去問房東是不是飯菜沒洗凈,房東一家三口卻不見了,就疑心飯菜里被下了毒。
又是一顆炮彈,爆炸聲特別大,陳來祥跳進草窩要拉井宗秀,空中掉下來一個人,偏不偏巳掉進了草窩。井宗秀說:他死了。陳來祥背起井宗秀就走,問了句:誰?一回頭,掉下來的那個人沒頭沒腿,身上還穿著馬褂。
陳來祥六人到了饅頭山下,山是土多樹少,層層梯田,有一條羊腸小道彎來彎去可以上去,但彎角處從山頭能看到,只好貓腰跑過一陣就離開路,從梯田插過。梯田塄都高,張安手腳利索,首先爬上去了,伸手再拉別人。終於摸到山頭,趴在塄沿一看,一邊競是平場子,場子中間有一土坯房,房門開著,裡邊燃著一堆火,兩個兵一邊喝酒一邊烤土豆吃,而另外三個兵背著槍順著場子四周轉圈兒巡查。他們等著那三個兵又轉了過來,一聲咳嗽,撲上去摁倒,拿刀子就扎。兩個兵不出一聲死了,男一個是被張安的老鄉摁倒了,但他力氣小,又怕叫出聲,抓了把土往嘴裏塞,那兵就勢翻起來,競把他壓在身下。陳來祥忙過去一刀扎在那兵的肩膀上,那兵才重新倒在地上。這邊一響動,屋裡出米一個人,問:啥響?張安忙說:尿哩,瀅根了。那人說:把舌頭擺順!陳來祥知道壞了,人家懷疑張安的口音了,果然那人拿了槍往過走,陳來祥就開了一槍。屋裡另一人也跑出來,已經是三支槍同時響了。六個人都衝進了土坯房,裡邊只是還有一支槍,再沒有了人。出來查看所摁倒的五個兵,四個是死了,肩膀上挨了一刀的那個沒有死,從昏迷中醒過來,還要補一槍時,陳來祥說:留著留著,抓一個俘虜回去。就對張安說:你力氣大,你先押了他下山,我們到後邊再看看。這時天麻麻亮,張安端著槍押了俘虜順著小路往山下走,四人分開從左右往土坯房后包抄,房后也再沒有了敵人。陳來祥笑著說:我以為多厲害的,頂不住收拾么!話未落,轟隆一聲,是手榴彈爆炸,便見剛走到平場子下邊的張安和俘虜被炸得飛在半空。六個人忙跑過去,發現塄邊的一片黃麥菅草叢裡趴著一個人,褲子溜在腿脖上,手裡還拿著手榴彈的拉繩兒。張安的老鄉往小路上跑,而三支槍全指著那人。陳來祥說:你是誰?那人說:我是班長。陳來祥說:你扔的手榴彈?那人說:我的兵不能當俘虔!陳來祥一刺刀戳過去,罵道:你炸了我的兵!刺刀戳在那人肚子上,血水流出來,那人卻冷笑道:我要是不出來屙屎,不是身上就這一顆手榴彈,我不會讓你們活的!陳來祥朝他臉上打了一槍,又打了一槍,那臉就不是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