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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章

整整一夜風與雨,虎山崖駐守的一班士兵些沒有聽到柏樹扭折倒地的轟聲,第二天後晌他們輪換下山,經過龍王廟舊址,打老遠沒見了柏樹,跑近去,才發現柏樹倒在那裡,樹底下還壓著楊掌柜。
兩人再沒說話,回到茶行,陸菊人卻說她想喝酒,關了門真的就喝起來。
這一天,楊掌柜的頭七,陸菊人拉著剩剩去公公墳上祭奠,走到街上,有一家放鞭炮,一打問,是蔣高富給兒子結婚。陸菊人覺得奇怪,蔣高富的兒子是陣亡了,結什麼婚?旁邊人說:是結陰婚。陸菊人這才哦了一聲。渦鎮以前是有過結陰婚的事,家裡若死了年輕男人,如果誰家也正好死了女兒,媒人作合,讓兩人孩子埋在一起,就是結陰婚。陸菊人才要問女方是哪裡人,是怎麼亡故的,便見那四個光棍兵又喝了酒去找蔣高富,雙方就吵起來。一個說:我兒連個啥啥都沒見過,就死了啊!一方說:我們還活著,見過女人的屄嗎?一方說:別鬧,今日是我兒的喜日子,我不會打你們,快走吧。一方說:你兒子的喜日子?你把分配給我們的媳婦從河灘挖出來給你兒子辦喜日子?!一方說:分配給你們的,成家了嗎?胡攪蠻纏,滾!一方說:不滾,咋?!你要給你兒子配婚也行,你得拿買錢呀!
黎明前的夜特別黑,楊掌柜沒有打燈籠,灰的是坑,白的是水,他熟悉這段路,也習慣走夜路,手裡的棍兒不停地數打路邊的草,防著蛇出來。
陸菊人說:要殺姓阮的人是別人胡傳呢還是真有這事?井宗秀說,有這事。陸菊人說:那我給你提醒一句,這人命關天,可不敢任著氣頭了,你沒想想,才死了五十多人,現在又要死十七人,那渦鎮成了啥啦,屠宰坊也從來沒一次殺過這麼多豬和雞呀!井宗秀說:你知道阮上灶通敵的事吧,就是他通敵才死了預備旅五十多人的。陸菊人說:看,這真是做盆子罐子如果有一個縫兒,必將以後要漏水的!當初周主任看管阮氏族人,我就給他說這會把這些人推到阮天保那兒去,繩怕細處斷,果然就壞在阮上灶手裡。先頭是殺了阮天保父母,和阮天保結了死仇,看管了阮氏族人,逼得阮上灶通敵,現在再殺姓阮的十七人,這後果怎麼得了?!井宗秀說:事情已到這一步了,殺了他們,就一了百了。陸菊人說:這怎麼能了?殺一個人,這人父母兒女、兄弟相好,親戚朋友一大群就都結了死仇哩!井宗秀說:好了,這事咱不說了,到墳上替我也給楊伯磕幾個頭。騎上了馬,往街上去了。
圍觀的人就起了吼聲,有人喊:打這狗日的!一時就亂打了起來。陸菊人不好去勸解,拉了剩剩繞道就走,卻有人在叫她,回過頭來,是白起。
陸菊人沒有理白起,白起卻說:嫂子嫂子,我沒得罪你呀你也不理我?
二十一具棺先將本鎮的二十一人埋葬了,再製作三十具棺幾天里根本不可能,更何況也沒有那麼多的木板了,馬六子年長,他建議找些裝糧食的板櫃,把四條腿鋸掉了當棺來用。井宗秀採納了,就出錢在全鎮收購板櫃,一定要好木料,厚木料的板櫃,很快也就把三十具屍體體體面面地埋營了。楊掌柜是最後埋葬的,他賣了一輩子壽材,到頭來自己竟沒了個棺,陸菊人哭著說:沒有木料,那就伐樹解板吧,寧可多停放幾天,必須要我爹睡個最好的棺入土。她在鎮子里尋樹,鎮子里多是柳樹榆樹和槐樹,這些樹木質都不好,木質好的樹又都不粗,井宗秀說,要麼把十字街口老皂角樹伐了,要麼在一百三十廟裡伐那株老柏,陸菊人都搖頭。陳來祥說:壓死楊伯的不是龍王廟舊址上的柏樹嗎,把那柏樹拾回來看行不行?一句話提醒了大家,便去了十六個人把柏樹抬了回來,人們才發現柏樹之所以能被風雨扭折,是下半部全空了心。樹空了心無法解板,陸菊人卻跪在楊掌柜的靈堂前,說:爹,這柏樹活該是你的,最好的棺是四頁板,給你的這是一頁板啊!她就讓把樹截成了筒,更加掏空了裡邊,兩邊裝了擋頭,然後刨光雕鑿,果然是一具極其豪華的棺。陸菊人就把楊掌柜下葬到了楊家墳地里。
井宗秀一哭,那幾戶人家也都不再哭鬧了,他們只要求著能把死者厚葬,周一山杜魯成就答應每一個死者配一副棺,棺頭上還要豎一塊碗,然後在鎮中建一座塔,塔上刻上連同以前攻打老https://read•99csw.com縣城、保衛渦鎮時所有陣亡者的名字,讓他們英名永世流芳。再給每個陣亡人家發放十個大洋的撫恤金。
陸菊人說:你啥時叫過楊鍾是哥,卻叫我嫂子?白起說:那我叫你總領,總領嫂子!陸菊人說:你有事?白起說:是有事,現在古井巷那兩處屋院聽說都在爭,可三道巷那屋院和我家緊鄰最適合我買么。陸菊人說:那你就買呀。自起說:我說的是阮家的屋院。陸菊人說:阮家的屋院又咋啦?白起說:這你還瞞我?誰不知道要殺姓阮的,那房就被預備旅沒收啊。陸菊人說:殺姓阮的?誰殺姓阮的?!白起說:你還真不知道!就把阮氏族人如何通阮天保,預備旅又如何抓了十七人,一一給陸菊人說了一道,陸菊人說:哦。但她不信,白起還說:預備旅殺人收房,你去找井旅長么。白起又說:我不是和井旅長有過節嗎,我才求你給說個話么。陸菊人卻已經走了。走到一百三十廟前,碰著陳來祥,問:是不是抓了姓阮的十七人?陳來祥說:嗯。陸菊人說:要殺呀?陳來祥說:血債就得血來還。陸菊人心一下子緊起來,腦子裡閃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咋能殺人呀?殺十七個人?這是誰的主意,是井宗秀決定的,井宗秀咋敢有這種決定!陸菊人就把裝著香燭燒紙的籃子交給陳來祥,又讓剩剩就跟著陳來祥不要亂跑,她就急急地往城隍院去。城隍院里正好井宗秀騎了馬往出走,看見了她,下了馬,說:今日楊伯頭七,你沒去墳上?陸菊人說:才去呀。剛才在路上聽到些話,我不知是真是假,過來見見你。井宗秀說:嘿嘿,你現在能一個人來城隍院尋我了!陸菊人說:你咋成了這佯,胡兒馬查的!井宗秀就拿手摸下巴,下巴上的鬍子多長,他拔下一根,說:我知道是面目全非了,有啥事?
井宗秀向周一山了解去銀花河后的這些日子里鎮上的情況,周一山當然說了如何監管阮氏族人的事。井宗秀說:阮上灶是不是逃脫了?周一山說:是逃脫了,至今下落不明。井宗秀說:他是去給阮天保通風報信了。驚得周一山目瞪口呆,扇了一下自已臉,後悔他只是監管了防止在鎮上搗亂,沒想到阮上灶竟能去了銀花鎮。井宗秀說:我這次出去沒弄好,太慘啦,是太慘啦!之所以沒有抓住阮天保,又死了這麼多人,都是吃了阮上灶的虧,我是把阮天保和姓阮的區別對待的,倒沒料到打斷的骨頭還就著筋!周一山說:現在死的人都埋了,埋了也不是一了百了,死的人不瞑目,活的人也得出冤氣啊。井宗秀說:你說咋辦?周一山說:這次誘害了五十多人,以後誰知道還會出啥事,既然是埋在鎮上的炸彈,只能留不得他們了吧?井宗秀問:一共有多少?周一山說:五戶十八人,沒了阮上灶,還有十七個。井宗秀說:是不是人多了?周一山說:斬草就得除根。
八個光棍又有了四人和陣亡兵的媳婦配了對,剩下的四個一有空就在酒館里喝酒,喝空的幾個酒罈子你歪我倒地也都醉了,正罵著:屄都叫狗日了!店掌柜說:周主任咋在街上?他們才閉了嘴,趕緊從門后溜走。周一山是到了中街上,站在老皂角樹下,干皂莢掉下了三個,但他沒理會,拿眼看著幾個兵從三道巷拉來了一條繩拴著的七個阮族的人,又看著從四道巷也拉來的用繩拴著的三個阮族人,就等著古井巷的動靜。不一會兒,狗在咬,古井巷的七個姓阮的都拉出來了。周一山並沒有說話,轉身往北門口走,又上了城門樓,他身後是一溜十七個姓阮的男女老幼,兩邊的士兵都端著帶刺刀的槍,陽光就在刺刀上跳躍。消息很快就在鎮上傳開,人們見面再不是往日問候吃了嗎,而是:你知道不,姓阮的都被抓到北城門樓上了!聽到的人要說:抓姓阮的幹啥?說話的人用手做一個砍的動作,說:這話不敢給人說!都在見人就說,都在說過了叮囑不要給人說,而最後就成了:為什麼預備旅要抓姓阮的,是他們在這次攻打銀花鎮時派阮上灶去通風報信,才死了五十多人。被繩索拴了到城門樓上去,知道他們竟然是一路小跑著去的原因嗎,那是五十一個冤魂在拽著推著他們走的。姓阮的這一下死定了,雞犬不留,周一山已經去渦潭察看過了,要把他們像下餃子一樣全投進去。有人就開始琢磨起https://read.99csw.com那五戶姓阮人家的房子了,是賣嗎,能買嗎,古井巷的那兩個屋院可是個好宅子。
是搬屍回來了,杜魯成和五個兵背著槍,渾身的泥水,先進的北城門洞,拴著的兩個狼崽子就拽著鐵鏈子,使勁地叫喚。杜魯成的氣色不好,拿槍托子打了一下,狼崽子安靜下來,後邊的兩輛車也進了門洞。
陸菊人從來還沒有過給井宗秀說話他拂袖而去的,到了楊掌柜的墳上,她說:爹,是不是我不該去找他?我是不懂預備旅的事?剩剩磕過了頭在墳前的地上拔捆仙草,抓住一根扯起一片,叫著說:娘,娘,拔這草編個花圈供墳上?陸菊人說:那草的名字不好。剩剩說:娘,娘,那邊長的什麼草?剩剩指著一種草,那草有一丈多高的莖,項部開著小白花,聚結著像個圓球,而莖根長著六七層肥厚闊大的葉。陸菊人說:鬼燈擎。剩剩說:是鬼在給爺爺和爹擎著燈嗎?陸菊人說:是呀是呀,有燈你爺爺和爹就不摸黑了。給剩剩說完,她又看著墳頭,說:爹,我說話他不聽,你說我咋辦,管不了就不管了?她跪在那裡呆了很久,說:不管就不管了!起身就往回走。剩剩攆上來,說:娘,你不管我了?陸菊人說:又咋能不管啊!
楊掌柜嚇了一跳,仰頭往柏樹上看,這時候柏樹枝扭折了,轟然倒下就壓在了他的身上。
設了靈堂,一一安放人頭,數了數,也只有四十七顆。井宗秀又問杜魯成:犧牲了五十一人呀,怎麼不夠?杜魯成說:是少了四顆,要麼是什麼都沒有了,要麼是只有半個腦袋。幸好少的四顆頭都不是渦鎮人,陳來祥找了四個葫蘆,用麵粉揉了一層,畫上眉眼。寬展師父和十三個和尚尼姑在那裡做法事,上香,轉圈,再上香,然後在尺八聲中反覆念誦經文。井宗秀第一個穿了白布長衫,所有人都穿了白布長衫,跪在那裡燒紙。雨仍然在下,雨澆了他們全身,分不清臉上流的是淚還是雨,但雨沒有滅香,香一直旺旺地燎,而燒起的紙更是火勢熊熊,紙灰衝天,再落下來,腳下的稀泥就成了黑色,每個人的白布長衫全成了黑泥片子。
但是,在埋葬五十一位陣亡者時,楊記壽材鋪抬來的現成棺是十一具,連日連夜新做出來還沒上漆的是八具,一共十九具,還有兩具已做成了半,這正好是二十一具,井宗秀就讓先把本鎮亡者先殮人土,至於剩下的三十具,當然還要加緊製作。他就喊:楊伯,楊伯!沒人答聲,人群里也沒有楊掌柜的身影。陸菊人就慌了,急忙往家裡跑,擔心公公身體不好又勞累了在家裡歌息,但跑回家,家裡還是沒有。剩剩和幾個孩子在巷道里跳繩,她又問看見爺爺了沒,剩剩說沒看到,她腦子裡轟轟響,在院子里火燒火燎地打轉,而門樓的瓦槽貓還卧著。她說:我爹呢,我爹呢?
陸菊人回到了茶行,花生和剩剩在玩,陸菊人給化生嘰咕了一陣,兩人就包了幾封上等茶葉,和剩剩一塊去了縣政府。在縣政府門口喊王喜儒,王喜儒出來,陸菊人說井旅長讓來給麻吳長送茶葉,王唐儒帶著進去,陸菊人卻讓剩剩就待在門口,剩剩嘴噘臉吊,陸菊人說了句:聽話!陸菊人和花生見了麻縣長,送上茶葉,麻縣長就問了茶行的生意怎樣,又問起鎮上的情況,陸菊人就把預備旅要殺阮氏族人的前前後後講了一遍,請麻縣長出面制止,說:這事只有你現在能制止!麻縣長說:這年月人活得不如草木,但人畢竟不是草木呀,你們婦道人家還有這般善良,實在令我感動。這事我壓根不知道,如果不知道,也就罷了,得過且過,可現在我知道了,我心裏也放不下。能不能制止,我不敢保證,但我得去過問。陸菊人再沒多說,退出來,剩剩是在門口,卻在門口尿了一泡。陸菊人罵了幾句,用干土撒了尿潰,花生說:姐,我又高看你呀!陸菊人說:咋啦?花生說:你竟然就直接說出請縣長制止的話。陸菊人說:和縣長不能拉家常,只有幾句話就得說明說透么。你姐是不是變了?花生說:說話硬了。陸菊人笑了,說:我也覺得我說話不顧忌了,話硬其實不好。花生說:縣長會給他說嗎?陸菊人說:這我不知道。花生說:我看不一定說,說了他也不會聽。
陸菊人在風雨剛起身時也趕到壽材鋪,沒有見到公公,以為他是去另外的三個木匠家了,並沒有https://read•99csw.com在意,可忙活了一夜,半早晨該給匠人們做飯呀,公公還沒有回來,心下就有些疑惑。立在桂樹下張望,蚯蚓呼哧呼哧地跑著,喊住了要蠣蚓去那三個木匠家看看情況,蚯蚓卻告訴了她:聽說搬屍回來了!
剩剩說:那我要吃涼粉!進了鎮,陸菊人在涼粉店買了涼粉,叮嚀著吃完了就去茶行找你花生姨去。然後順街往南走,剩剩還在問:娘你到哪兒呢?她沒有回答,心裏說:墳里的人不給我請主意,我找陳先生去。
喝了,陸菊人還說我現在能曉得楊鍾當年為啥要喝酒了,後來她自己就喝醉了。這一醉,第二天晌午都沒醒來。
麻縣長是當晚去見了外宗秀,他們說了很長的話,井宗秀同意不殺阮氏族人,卻堅決要把阮氏族人趕出渦鎮。第二天早晚,預備旅仍是一條繩拴了十七人,押著從一百三十廟出來到了中街往南遊街示眾。鎮上人全擠來觀看,指著,唾著,咒罵著他們罪該萬死。遊行示眾到柿子街口老皂角樹下,許多人提前往城南門口外河邊跑,要佔個好位置了等著看把十七人投下渦潭。但是,遊行示眾到了城南門口,又遊行示眾著返回到城北門口。
出了城北門洞,一直過虎山灣,到了十八碌碡橋,押送的人群站定了,夜線子、陳來祥當著十七人的面殺了三隻狗,警告道:從今日起,渦鎮沒有了姓阮的,如果發現有進來的,見一個殺一個!十七個人便跪在橋上,眼淚汪汪地向著渦鎮方向磕頭,然後一個攙扶一個上了黑河岸。人群里鞏百林突然喊了一聲:役西南!往西南,指的去四川的豐都,那裡是陰曹地府所在地,以前渦鎮人詛咒誰就是說:你往西南不!鞏百林這麼一喊,好多人都附和說:好!鞏百林就逞了能,竟順口編詞,他喊一句,眾人跟著喊一句:姓阮的,十七戶,往西南,去地府,這裏沒了你的土,渦鎮不是你的故!
但他咳嗽得厲害,時不時就喘不上氣來,要站信撐著棍兒歇歇。走到了虎山崖下,突然風雨大作,他後悔自己出門前沒有看天象,身上的衣服全濕了,就在龍王廟遺址前的那棵柏樹下躲避。柏樹又粗又高,卻沒有多少柏朵,雨仍是落下來,往眼裡鑽,往嘴裏流,但靠緊樹身,畢竟能擋些風,不至於被抓了去。想著預備旅去打阮天保怎麼就死去那麼多人,比阮天保來打渦鎮還要死得多?井宗秀和阮天保都是渦鎮人,發小呀,咋鬧到不共戴天哩,他們不共戴天了,倒使渦鎮遭了殃!楊掌柜又咳嗽起來,喉嚨里像是有著雞毛,似乎一會兒沒有了,一會兒又有了。他想著,井宗秀、阮天保都是他拿眼看著長大的,小時候他們和楊鍾,陳來祥都一樣地淘氣,爬高上低,兩個膝蓋上總是碰得結痂,又一樣地不愛洗臉,不愛梳頭,鼻涕吊得多長,可怎麼井宗秀、阮天保倒能行了,是能行了才當了預備旅的頭兒和紅軍的頭兒,還是當了預備旅的頭兒和紅軍的頭兒才折騰這麼大的動靜?真箇是要看什麼神就看這神住的什麼廟啊!楊掌柜是搞不懂了他們,他們小時候玩佔山頭,在糞堆上你推我下去,我推你下去,而現在卻成了死那麼多人,不管是預備旅的兵,還是紅軍的兵,那些人都是父母生的,都是血肉身子,還都有媳婦和孩子!楊掌柜站起身,要繼續往毛家村和高家寨去,他聽見了柏樹在咯吱咯吱響,朝樹一瞅了眼,唉,柏樹該是一百二二十歲了吧,也受這麼大的風雨!喉嚨里再次有了雞毛,急迫地咳嗽,就是咳嗽不出來,人完全縮起來,在地上蹴成一疙瘩,而同時聽到柏樹的咯吱聲越來越響,還奇怪得像是在呻|吟,呻|吟里又像是在說話:我隨你,我隨你。
門洞里有槽道,車卡在那裡,每輛車都跟著五個婦女,連抬帶推,車上矇著的白布就鼓起一個一個圓包,似乎裝著西瓜或者葫蘆,一會滾到車廂這邊,一會又滾到車廂那邊。井宗秀在那裡迎接,問杜魯成:屍體呢?杜魯成說:都在車上。將車上的白布一拉,是一車廂平擺的人頭。人一死,五官全變了形,一個個人頭血肉模糊,不是斜著眼,就是張著嘴,慘不能瞅,所有迎接屍體的人哇地就失聲大哭。井宗秀說:咋都是人頭?杜魯成低聲說:是費了好大勁把屍體都找到了,召雇的那四十人每人一具,人背或者驢馱,天黑到桑樹坪,他們把驢放了,人都逃跑,只抓回來了十個婦女。這十個read•99csw•com婦女沒辦法把屍體搬回來,路又那麼遠,只能搬回來人頭。井宗秀再沒說多餘話,臉陰著,再把白布蓋了人頭,讓拉到廟前照壁下設靈堂公祭。
井宗秀他們一走,花生看著陸菊人拉了剩剩跪在靈堂前,說了聲:爹,爹,你就也不管我們娘兩了!黑貓從門樓瓮槽里下來,悄沒聲息就進了屋,站在了楊掌柜的靈床邊,突然地,楊掌柜卻坐了起來。花生啊地叫了一下,楊掌柜又倒下了,陸菊人忙過去察看,叫著:爹,爹!楊掌柜沒有氣息,人是死的。花生說:姐,這是昨回事?陸菊人低頭看到了貓,她說:以前聽人說過,人死了貓是不能到跟前來的,來了會詐屍的,真的就有這事。
貓沒有反應,仍是睜著眼睛一動不動。等陸菊人再返回照壁前,楊掌柜被人背了回來,人已經死得僵硬。
她對貓說:你看過了,你去吧。貓就又回到了門樓的瓦槽里。
五十一個陣亡人有二十一個是渦鎮人,其中五戶人家在靈堂上哭大鬧,怎麼勸也勸不住,怎麼拉也拉不起。而鞏百林的本族叔,已經八十六歲,拄著拐杖也來了,盯了看兒子的腦袋,兒子的眼睛一直睜著,陸菊人用手抹,眼皮不合,把濕手帕在燒紙的火上烤熱再敷,眼皮還是不合,老頭兒說:兒呀,早死早托生!兒子的眼睛竟然慢慢合上了。他走到井宗秀面前,說:宗秀,給這麼多人辦焰口,從來沒有的事啊!他們和你是一輩或還比你小,就不必穿白長衫啦。井宗秀突然號啕痛哭,說:我沒有保護好他們啊!
五十一具屍體還沒埋,卻又死了楊掌柜,人們像遭了電打雷擊,瞬間失去知覺,半天緩醒過來了,想楊掌柜怎麼就死坊龍王廟那兒,多粗多高的柏樹怎麼就折了,又偏偏壓在他身上?沒有眼淚,也哭不出來,使勁地踩腳,拿了拳頭捶打自己的胸膛。鄭老頭來了,康艾山來了,馬六子來了,陳皮匠患了連瘡腿,拄了根拐杖也來了,見陸菊人用手帕在擦拭著公公鼻孔耳孔里流出的血,血似乎沒有凝固,還往出滲,就撕了手帕,搓了個布條兒塞進鼻孔耳孔,又為公公整理衣服,從懷裡掏出一個豌豆面饅頭來。陳皮匠說:這饅頭是我給的,可憐老哥還沒有吃啊!陸菊人說:你給他的饅頭?你啥時給的?陳皮匠說:昨日天黑了多時,我正端了碗在店門吃飯,你爹急急忙忙經過門前。我說你這是到哪兒呀,他說到毛家村高家寨去,還有饃頭沒,我說有是有,都不好,是不豌豆面的,他說豌豆面饅頭有嚼頭,就是屁多。揣在懷裡了,還給我笑笑走了的。陸菊人說:毛家村高家寨有幾戶木匠,常賣棺給我們鋪的,我爹肯定是去要找人家呀,半路上在柏棗下避雨,讓扭折的樹傷了命。井宗秀感嘆了半天,也要把楊掌柜安頓著一塊公祭,陸菊人不,說她爹不是陣亡的,後事她自己料理,就背了楊掌柜回去。剛把楊掌柜扶起,楊掌柜嘴裏流出一大捧血,已經發黑,像糨糊一樣。花生說:姐,讓我把楊伯的嘴包一包。陸菊人說:不包,你在後邊扶著。她背起了楊掌柜就走,一邊走一邊說:爹,我還沒背過你哩,你讓我背,咱回。楊掌柜的身子似乎就輕了許多,而臉挨著陸菊人的肩,他再沒流出一滴血在陸菊人的衣服上。背回了家,按習谷在外邊咽了氣的人是不能停屍在家裡的,陸菊人偏把公公背進上房,卸下門板停放在當堂。緊隨而來的有井宗秀、杜魯成、周一山和一夥鄉親,他們幫忙給楊掌柜洗身子,換老衣,而楊掌柜的七竅和肛|門又開始往外出血,就一一用棉花塞了,街擺靈堂,點蠟上香、燒紙。陸菊人讓井宗秀他們都快去照壁那兒料理,那裡畢竟是全鎮的事,這裡有花生在,需要了,花生再去叫你們來。
渦鎮的人先看到回來的每一個兵都背著兩桿槍,三桿槍的,又拉運了那麼多糧食,敲鑼打鼓,歡呼英雄,可是當得知犧牲了五十一人,那些沒有看見自己的丈夫或兒子的就呼天搶地地痛哭了。井宗秀讓人請寬展師父,要她連夜去白河黑河兩岸的大小寺廟裡把那些和尚們都召來,準備等五十一具屍體搬回后舉辦一場焰口,為死者超度。自己又親自去了楊記壽材鋪,詢問鋪里還有多少棺?楊掌柜說只有十一個,他說得緊急招人再做四十個,楊掌柜叫苦這怎麼做得出來,就是發動全鎮的木匠都來做,也沒有那麼多現成的木板。井宗秀從來沒有那麼急https://read.99csw.com逼過,他腮幫沉陷,雙眼赤紅,嘴唇上、下巴上有了稀稀的鬍子,說:這你得想辦法呀伯,所有花銷預備旅來付,你一定得想些辦法!
井宗秀說:給我點一支紙煙。十七個,咱死的是五十一人啊,還不算楊伯。
安仁堂里,陳先生給人治外傷,陸菊人一看,正是預備旅那四個光棍兵,鼻青臉腫,胳膊腿上流著血,有一個手裡還拿著一顆牙,說:先生,牙是不是骨頭?陳先生說:是骨頭。那兵說:好么,你姓蔣的,把我打成骨折了?!陳先生說:姓蔣的不是打你,是打鬼的。那兵說:他就是打的我!陳先生說:鬼在你身上,他不打,你去陰婚去!那兵想了想,說:哦,哦,我才不陰婚呢。就笑了,另外的三個兵也笑了。陳先生把四個光棍兵送到了院門外,轉身回來,陸菊人說:你還送他們呀?陳先生說:要送的。陸菊人就說起預備旅抓了姓阮的十七人的事,問該不該殺。陳先生說:別人來問過我這話,你也來問我?人在這世上要了解自己的角色和現狀,我是個看病的,又是瞎子,我這裏不說別的,只說病。陸菊人一時倒詞噎住,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陳先生倒來了一杯茶,說:你喝。陸菊人說:是不是我腦子也有病了,不該操這份心?陳先生說:人么,你孝敬了你的父母,孝敬的不是我的父母,可我就敬重你,同樣,你不孝敬你的父母,不孝敬的不是我的父母,而我就鄙視你。陸菊人說:是呀,我是為預備旅著想哩,井宗秀又不聽我的,當然,他為啥要聽我的,我又不是預備旅的人。陳先生說:他不是讓你當總領嗎?陸菊人說:我只是經營茶,別的我不熟悉。陳先生卻說:我跟我師父學醫的時候,我還是個小道士,我是把不熟悉的東西盡量地變成熟悉,把熟悉的東西不斷地重複,在重複中不斷體會道教的東西,然後把我最拿手的東西進行發揮。陸菊人說:你這話我記住了,我還要給花生說,讓她也記住。起身就要告辭。陳先生說:你不再坐啦?陸菊人說:你又不讓說別的。陳先生說:好。陸菊人出了堂門,才到院子里,陳先生說:你把院子里曬著的那些荊芥、半邊蓮和燈心草幫我放到台階上,麻縣長說要來看些草木的,這多天了都沒過來。陸菊人在那裡站住了,突然說:我知道了。陳先生說:知道了好。
楊記壽材鋪平日只雇著三個短工,全渦鎮的木匠也就七人,把這七人都召集到壽材鋪後院,七人中有三人說家裡有木板,他們可以在家裡做,做好了就交過來。楊掌柜知道這三人不願意來是擔心以後付錢時說不清,也就沒再勉強,剩下的那四人和三個短工便連夜解板,刨的刨,鑿的鑿,叮叮咣咣做起來。楊掌柜估摸了一下,這七人即便不吃不喝不睡覺地幹活,也不可能一下子做出幾十個棺的,他就沒吭一聲,拄了個棍兒,天還沒亮出了鎮,往黑河岸的毛家村和高家寨去。毛家村和高家寨有六七個木匠,往日他們也做些棺賣給鋪里,楊掌柜便謀算著在他們那兒再收些現成的棺,如果沒有現成的,讓他們加緊製作,或有木板的,把木板能先賣給鋪里。
安埋了所有的死者,那十個雇來搬屍的婦女,杜魯成並沒有放她們走,讓嫁給預備旅在這次作戰中有功的光棍,婦女中有三人是結了婚,在銀花鎮都有了孩子,哭著一定要回,杜魯成沒強留,而另外七個同意,就由她們選,各自選了一個,可已經給七個光棍準備了房子,也說好第二天辦儀式的,當天晚上,突然七個婦女就失蹤了五個。那些光棍去追,遠遠看到五個婦女在河岸上狂奔,追不上,鳴槍嚇唬,三人鑽了山林沒有找到,兩個跑不及了跳河,光棍們跑到下游水裡去擋,撈上來了都昏迷不醒。在鄰近村裡借了一頭牛,把婦女橫著搭在牛背上,拉著牛走動,婦女的口裡鼻里是流出很多水,但人還是沒活過來。村裡人把屍體草草埋在河岸的荒地里。七個光棍只有兩個成家,剩下的五個心總不甘,又去拖陣亡的那些兵的媳婦,有的是託人說合,有的就自己直接上人家屋裡使強用狠,惹出一些是是非非。這些情況井宗秀都知道了,井宗秀沒有管,他是把自已關在房間里不吃不喝了兩天一夜,出來的時候,兩個鬢角都有了白髮,而嘴唇上、下巴上的稀疏的鬍子卻三指長。蚯蚓一直坐在門口,說:你出來了,想吃啥?他說:先把便桶提出去,把主任給我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