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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第五十四章

杜魯成、周一山走後,很快鍾被敲起,鑼聲哨子聲吶喊聲響成一片,街巷裡全是了人。陸菊人站在井宗秀屍體前看了許久,眼淚流下來,但沒有哭出聲,然後用手在抹井宗秀的眼皮,喃喃道:事情就這樣井宗秀,你合上眼吧,你們男人我不懂,或許是我也害了你。現在都結束了,你合上眼安安然然去吧,那邊有宗丞,有來祥,有楊鍾,你們當年是一塊要大的,你們又在一塊了。但井宗秀的眼還是睜得滾圓。陸菊人嘆了一口氣,拿一張麻紙蓋住了,讓三個女人都不要哭,在沒燒紙錢前哭聲會驚散亡人魂的,而且現在也不是哭的時候,就派兩個戲子去街上置辦香燭燒紙,香要檀香的五筒,沉香的五筒,燭要白色的,最粗最高的六對,黃表紙十刀,白麻紙十刀。再去一百三十廟請寬展師父來念經。再去西背街牛家紙紮店訂製紙幡紙樓紙傘,如果廟裡有現成的童男童女、金山銀山的就拿來三對,紙幡紙樓紙傘務必下午製作好送來。再是去馮家巷壽衣鋪買白布十丈、黑布十丈,最主要的是壽衣,四套單的三套棉的,布鞋一定要好,顏色要正,針腳要勻,還有被子、褥子。再去滷肉店買豬頭一個,牛頭一個,豬頭牛頭的鼻孔里都要插上蔥。鹵鍋店隔壁是劉家飯莊,讓蒸最大的獻祭饃,一升面一個,蒸三個饃。那兩個戲子說:哎呀,這怕跑不過來。陸菊人說:跑不過來也得跑!!井旅長生前待你們好,你們也得對得起他,戲班子不是還有那麼多人嗎,讓他們分頭去辦。問花生:錢在哪兒?花生說:錢在裡邊柜子里放著,柜子鑰匙他拿著。就翻井宗秀的口袋,取了鑰匙開櫃,取了錢。陸菊人卻沒有把錢給兩個戲子,交給了另一個警衛,說:你領了她們,辦得越快越好,不敢有差池。警衛和兩個戲子就走了,花生把鑰匙給了陸菊人,說:花錢的事你經管。陸菊人說:我還經管啊?!花生說:你不是已經在經管嗎,這得你經管。陸菊人就接了鑰匙,說:花生,我這麼安排,是不是太豪華了?去陰間的路上,置辦的豪華了,打劫的小鬼多。花生說:他在哪兒能少了打劫的,就多燒些紙錢,好打發那些小鬼。
蚯蚓不明白麻縣長怎麼就到河裡去,為沒能拉麻縣長上岸而捶胸頓足,轉身回來時還想著麻縣長給他笑的樣子,就又嗚嗚地哭。走到縣政府門外了,他原本要喊叫王喜儒,告訴麻縣長死在渦潭裡了,腳底下卻覺得有東西,軟軟的,看時卻是用線納起來的兩個紙本,上面密密麻麻全寫了字。蚯蚓認不得字,但他想著這應該是麻縣長的,麻縣長在往城南門口外跑時跌倒丟失的,便拿了一邊還哭著一邊往蝎子巷跑。
陸菊人說:你知道會有這一天嗎?
陸菊人覺得這聲音很熟,還沒等鍾后的人出來,就見賴筐子從遠處跑了來,舉著一根木棍,木棍上纏著一件白褂子。賴筐子也看見了陸菊人,收住了腳,拿眼睛往鍾后一眨一眨,鍾後走出來的是鞏百林。鞏百林也看見了陸菊人,說:啊你沒死?陸菊人沒有說話,鞏百林說:杜魯成死了,周一山死了,夜線子、苟發明、張雙河、馬岱都死了,沒辦法,預備旅的人總不能全死啊!陸菊人還是沒說話。鞏百林又說:人家炮轟之後肯定要來屠殺的,現在只有我來,能活著出去幾個就是幾個吧。剩剩呢,剩剩還在嗎,你帶剩剩也跟我們走。陸菊人仍是沒說話。賴筐子說:她震聾了,嚇啞了,咱走咱的。鞏百林真的就帶著一夥幾十人走了,賴筐子舉著木棍,木棍上纏著白褂子。
城隍院里在開會,一直開到後半夜,伙夫給煮了龍鬚挂面,剛把飯端放在座子上,屋樑上掉下來一隻老鼠,正好砸在一個碗里。眾人往樑上看去,那裡爬著幾隻老鼠,同時在吱吱吱地叫,而屋角也有幾隻正從門檻下往出跑。井宗秀說:這多的老鼠!關了門,和杜魯成周一山拿了笤帚、木棍就打,打死了三隻,屋裡沒有了,可剛才在地上跑的不止這三隻呀,就移動了屋裡的一些東西,還是沒有。靠北邊牆是一個頂箱櫃,柜子的板面大,並沒有緊靠牆,杜魯成用木棍在柜子下亂捅,還是沒有老鼠,端燈往柜子后一照,竟然有七八隻老鼠在那裡,都是身子貼著牆,而四條腿蹬著櫃板就撐在半空。忙掀開柜子,老鼠掉下來又在滿地跑,就一一都打死了。
屋子裡,花生立不起身,給溫家的女子說:快去叫我姐!溫家的女子跑到門口了,卻問:你姐,你姐是誰?花生說:陸菊人,她在茶行里。
陸菊人跑到旅部屋院,杜魯成、周一山已經到了,杜魯成還光著腳,周一山的上衣都穿反了,兩人又在後院查看,發現梨樹下的落葉里有著一個紙條,上面寫著:殺你的是阮天保!杜魯成、周一山當即部署:周一山速去虎山崖組織兵力,嚴陣以待,這十天八天之內,凡是發現有任何人馬朝渦鎮來,立即開火,將其阻截在灣灘上。杜魯成組織全鎮軍民上城牆,各個炮樓上都布置火力點,拚死守鎮,派警衛員騎馬急去台兒鎮、五蓮鎮通知夜線子、馬岱,停止納錢繳款,必須在最短的時間里趕回來。但警衛說他不會騎馬,杜魯成就吼道:你能幹個屌!你警衛哩能讓人來害了旅長?!找蚯蚓去!兩人進了后屋要給井宗秀磕頭,見了陸菊人,說:事情緊急,這裏就全委託你了。陸菊人點著頭,卻說:你光腳,穿旅長的鞋吧,你現在就是旅長。杜魯成這才發現自己光著腳,也發現周一山把衣服穿反了,讓周一山重新穿好,他就過去把井宗秀脫下來的那雙鞋蹬上,不大不小正合腳。他又取了掛在柱子上的盒子槍挎在肩上,撲咚給井宗秀路下,說:旅長,你把魂附我身上,咱一塊復讎,一塊守衛咱渦鎮!
中街的三道巷那兒,駐紮的士兵已經撤了,街上還是有人在跑,安記滷肉店的掌柜卻披頭散髮站在那裡指著日頭大罵。蚯蚓和寬展師父跑到槐樹巷口,寬展師父要蚯蚓跟她去一百三十廟,蚯蚓說:我不去,我不管你了,你別管我,咱各跑各的。兩人分了手,蚯蚓就一邊哭一邊跑,滷肉店掌柜看到了,喊:井宗秀,你站住!蚯蚓愣了一下,扭過頭,掌柜說:叫你哩,井宗秀,你把渦鎮就變成了這樣?渦鎮幾百年出了你這樣的英雄呀,井宗秀?!蚯蚓說:你說啥?你說的屄話!滷肉店掌柜說:井宗秀,你過來,你怎麼就沒有炮呢?蚯蚓說:讓炮炸了https://read.99csw.com你!滷肉店掌柜撲過來咬打蚯蚓,旁邊人說:他瘋了,別惹他,快跑你的!滷肉店掌柜是在中街上,蚯蚓只能掉頭往南跑,滷肉店掌柜還在罵:井宗秀你來轟我呀,你炮彈就往我頭上打啊!真的又飛來了炮彈,但炮彈沒打在滷肉店掌柜的頭上,不遠處的誰家院里一聲爆炸。蚯蚓跑過了拐角場子,他看見了老皂角樹,也看見了跑著的麻縣長。麻縣長戴著禮帽,還拄著拐杖,與其說是跑,比走的還慢,而且就跌倒了。蚯蚓說:麻縣長,麻縣長!麻縣長卻急著往起翻身,腳手奓著,終於爬起來了,又往前跑。蚯蚓一直推到城南門口外,麻縣長已經站在了那石堤上,人往堤下滾,滾到了那河裡,河水沒了他的腰,他把頭往水裡塞,身子就漂起來,還是把頭往水裡塞。蚯蚓叫道:你也瘋了嗎,麻縣長,不敢往前了,前邊就是渦潭!他在岸上尋木棍要把麻縣長能拉上來,但沒有木棍,在柳樹上折樹枝,也怎麼都折不下,麻縣長回頭看見了蚯蚓,還給蚯蚓笑了一下,竟然就雙手划動著往前游,突然身子打了個掉,像是爬在了水面上,開始旋轉起來,越旋轉越快,瞬間里人不見了,禮帽還在浮著。
苟發明指揮著扎死中街,他聽到了鐘聲,隱隱約約也看見了鐘樓上有人,問道:那是不是杜魯成?旁邊人說:是他,是他撞鐘。苟發明就跑去了鐘樓。杜魯成一見苟發明就哭了,說:苟發明,這咋成這樣了?!苟發明說:就你一個,夜線子哩,鞏百林呢?杜魯成說:已經跑散了,我也沒見著。
陳先生說:一堆塵土也就是秦嶺上的一堆塵土么。
二零一七年十月十一日 第三稿完
蚯蚓還在那裡發瓷,被人一把拉了就鑽到一家門樓過道里,蚯蚓認得是茶行的賬房。賬房說:蹴在門框下!把蚯蚓按下去,奪了手中那紙本,扔了,說:把頭抱住,抱住頭!蚯蚓說:那是麻縣長的!再把紙本拾了回來。賬房說:我都不要賬本了,你還要那公文?拿過來看,一個紙本封皮上寫著《秦嶺志草木部》,一個紙本封皮上寫《秦嶺志禽獸部》,賬房說:他當縣長還寫這個!麻縣長哩?蚯蚓說:他在渦潭裡淹死了。賬房說:被害了!誰推的?蚯蚓說:沒人推,是他自己下去的。賬房說:哦,自殺了。蚯蚓這也才明白麻縣長是自殺了,說:他自殺前還給我笑哩。就又哭起來。賬房說:這書稿咋在你手裡的?蚯蚓說:他跑時丟了的,我拾的。賬房說:叫你拾了,這活該要留世的。蚯蚓說:那這有用嗎?賬房說:說有用就有用,說沒用也沒用,你家有地窖沒,有地窖了趕快跑回去,你藏在窖里,把它也藏在窖里。我得回我家去看看,我老娘……沒說完就跑走了。賬房一走,蚯蚓抱著紙本一時不知道往哪裡去。他家沒有地窖,也不曉得他家是不是被炸,就想把紙本藏在這家門樓腦上,藏好了,又覺得不妥,看到巷子中間有一棵桐樹,樹上有一個老鴰窩,就爬上樹,把紙本放在了老鴰窩裡。桐樹或許也會被炮彈擊中的,可哪兒有那麼准,偏偏就擊中了樹?蚯蚓卻擔心天上下雨淋濕了紙本,脫了身上的褂子把紙本包了,重新在老鴰窩裡放好。這當兒,他還往城北門外那裡望,望不到城北門外,卻望到了陸菊人就走在西背街上。
天己經大亮,茶行的大門剛剛開,溫家的女子一進門檻撲倒了,拉長哭聲賦:井旅長死了!井旅長被人打死了!賬房一下子捂住她的嘴,罵道:大清早的你胡說啥?!溫家女子嘴被挺著,硬掙著說:快叫陸……竟昏了過去,賬房這才看見那女子身上也是血,就跑到後院喊夫人夫人!陸菊人從高台上彼下走,問:啥事?賬房說:門口來了個女的,說井旅長被人打死了,要你趕緊過去。陸菊人啊了一下,坐在了梯道上,梯道上有露水,就滑了下來。
二零一七年八月六日 第二稿完
二零一六年九月十三日 草稿完
隊伍急忙往鎮子里撤,關閉了城門,登上城牆,夜線子在喊:各就各位,準備戰鬥!眼看著敵人到了河灘,就在那兩岔路口,敵人集中起來,又分成了三部分,競然有一千多人。杜魯成和夜線子就猜疑敵人能分三部分,是要同時攻打北門和東西門,還是輪番著一撥一撥進攻?正愁著對策,敵人卻散開來在吃乾糧,有人還跑到河邊去提水。夜線子就說:狗日的在羞辱咱哩!就叭地打了一枚,他的槍一響,北城樓上的槍也響了,但子彈根本射不到兩岔路口,敵人似乎理也沒理,只是吃乾糧。杜魯成就下令停止射擊,節約子彈,等敵人靠近時再打。夜線子說:把饃筐子拿來,咱也吃。就扔給了杜魯成一個饃。杜魯成沒有接,饃掉在地上,滾下了城牆。城門口拴著的狼看見了饅,鏈子扯著,吃不著,就大聲地叫。叫著叫著,一個呼嘯,有什麼東西從樓頂上掠過,杜魯成喊道:有炮!紅十五軍團也有炮!中街上就山搖地動爆炸了。
陸菊人說:不扒了,蚯蚓。這裏不能多待,你和師父走吧,出去往空地上跑。蚯蚓不肯走,她吼道:走,快走!蚯蚓這才跳過那堆瓦礫,從倒下來的木頭空隙里鑽出去,寬展師父還看著陸菊人,陸菊人說:你們先走,我也走。寬展師父把尺八扔給了陸菊人,陸菊人卻看見了就在那倒了的牆根下有了一根簪子。
陸菊人氣得坐在了靈床邊的椅子上沒再起來,眾人就勸解,將夜線子馬岱拉開。夜線子還罵道:等我捉住了阮天保,我再尋你的事!夜線子和馬岱一走,賴筐子才爬起來,鞏百林下巴卻掉了,他幫著鞏百林把下巴往上推了推,安上了,競趴在靈床上拉長著聲乾嚎。
苟發明說:狗日的聽見鐘聲怎麼還不來?這打的啥仗,兵尋不著將,將尋不著兵,這是打仗嗎?!杜魯成說:咱沒炮呀,咱沒炮呀!苟發明說:咱那守鎮方案一點都沒用上,這鎮已經是無法守了,你跟我走,南門口外沒有了船,但抱根椽還可以從河裡遊走。杜魯成說:這我不能走,我走了這算啥?!苟發明說:那就魯死網破,我那兒還有一伙人,咱拉出去打!杜魯成說:只有你那點人怎麼往鎮外打,他read.99csw.com們把沙土梁佔著,那隻能有去無回。苟發明說:那就在鎮里挨炮?杜魯成說:還是想辦法把部隊集中,等他們進來了,就在巷道里拼。你撞鐘,我撞不動了。苟發明就撞鐘,他撞的更響,鐘樓下聚集了許多兵,能看到幾個巷道里也有兵跑了來。杜魯成坐在那裡,耳朵上的血又從脖子上往下流,他突然看到了鞏百林,鞏百林提著槍從一個巷道里跑出來,又往另一個巷道跑,就大聲咕:百林!百林!鞏百林回過頭看到了鐘樓上的杜魯成,卻一個趔趄倒在了地上。杜魯成還在喊:快到這兒來!快到……話未完,一顆炮彈落在鐘樓左邊的屋院里,鐘聲停了。杜魯成說:撞呀,再撞呀!苟發明在鍾下,仰著頭,臉上的鼻子沒有了,在那裡插著一片鐵。苟發明是被飛來的彈皮擊中的,而隨之又一顆炮彈就在鐘樓上爆炸,樓頂塌了,鍾掉下來,再滾下了樓台,杜魯成上半身沒了,穿著井宗秀鞋的雙腳還在樓台上。接著樓台也就坍了。
又一聲劇烈的爆炸,黑煙像蘑菇一樣就在蝎子巷那頭衝天而起,眼看著一頭毛驢從空中斜著過來,重重地砸在前邊的屋檐上,再跌在巷道里。
從伙房出來,井宗秀問周一山:樑上的老鼠在吱吱地叫,你聽到它們在說什麼話?周一山說:我沒留神聽,咱就打開老鼠了,我也聽不懂它們話。三人分了手,杜魯成和周一山名住處去歇息,井宗秀還是騎了馬巡查,馬仍是兩匹,一匹他坐了,一匹上放著井宗丞的靈牌。走到中街上,街上空無一人,店鋪都關著,偶有兒家檐下燈籠亮著,在微風中搖晃著一團黃光。他正走著,聽到有細碎的聲響,便有一道水從街面上漫過,勒住馬定睛一看,竟然是幾百隻老鼠往過跑,就覺得奇怪,這是發大水呀還是老鼠也要開什麼會呀?巡查完畢,回到旅部屋院,花生還是叫來了戲班的兩個旦角兒,還有石條巷那個曾來過的溫家的女子,四個人正打著麻將。
當第一顆炮彈爆炸,陸菊人同留下的幾個兵還跑出屋院,見是街上樊記火鍋店被炸坍了,知道仗打起來了。那些兵拿槍去了城北門口,她回到後院的廳房,寬展師父還坐在靈桌前吹尺八,花生說:是打炮嗎?陸菊人說:人家咋還有山炮?!花生說:炮會不會打到這裏來呢?陸菊人說:咱還是把靈床得移個地方。兩人查看了前院後院所有房間,最後並沒有動靈床,因為這個廳的房子蓋得最結實,就是有炮彈炸過來,房子倒了,那些擔子、梁、檁特別粗,支撐著也不至於砸到靈床吧。但是,陸菊人還是不放心,她到前院客房裡去搬那張八仙桌,想著把八仙桌搬去架在靈床上,或許能更好地擋住掉下來的木頭和磚瓦。而她一個人搬不動,怨恨了那些戲子把喪葬用品買回來后竟然不知什麼時候就全溜走了,也就喊:吳媽,吳媽,你來給我幫個手!吳媽一直在旅部里打掃衛生和做飯,井宗秀出事後就一直陪花生守在靈堂上。吳媽說:燭滅了,我換根燭就來!吳媽還沒過來,蚯蚓卻進了大門。陸菊人說:把馬拉去餵了?蛀蜈說:馬讓杜魯成騎走了。陸菊人說:是人家在攻鎮嗎?蚯蚓說:攻不進來,只打炮哩。陸菊人就要蚯蚓抬八仙桌,蚯蚓個頭低,抬起一邊,桌子腿卻絆住了門檻,後院里轟的一聲巨響,兩個人同時震得跌坐在地上,地往上跳,爬也爬不起,房子就咯吱咯吱搖,又眼看著滿空都往下掉磚頭、木塊、瓷片,臉盆和鞋襪衣帽,花生可著嗓子在尖叫。陸菊人連爬帶滾就往後院跑。
夜線子說:你說的屁話!你把你的話再給旅長診說一遍?!鞏百林說:你心裏難過,我是和旅長打小一塊長的,我比你更難過。咱都不要在靈堂上說了,生有時死有地,或許旅長命里要遇這個坎,他放你出去納糧繳款了,如果你在,他阮天保敢進來嗎?卻偏偏你出去了,旅長這個坎就沒過去。
陸菊人是從拐角場子先到了新茶作坊,作坊也挨了炮擊,到處是茶袋,茶餅和散落的茶葉。她在那裡站了一會,再往安仁堂去,天上就布滿了雲,像碎著的瓦片。踏著茶葉,腳下是嚓嚓的響,她想著炮彈把天震破了,這日子破了,心也破了。抬起頭來,而安仁堂的那幾間平房卻安然無患,陳先生和剩剩,還有一個徒弟,就站在大門外的婆羅樹下看著她。
夜線子一下跳起來,說:你這是說旅長他該死?!抓住了鞏百林領口揮拳就打,賴筐子撲過來要幫鞏百林,被馬岱一腳蹋得仰八叉倒在地上。賴筐子爬起來一摸後腦勺,手上有血,叫道:馬岱,你打我,你把我打死了,我陪旅長去,我死了做鬼也不饒你!陸菊人高聲叫道:不打了,都啥時候了在靈堂上打?!但夜線子還是照鞏百林肋幫上打了一拳,把槍都掏出來了。
陸菊人一下子癱坐在地上,塵土撲撒下來,嘩嘩地迷住她的頭和身子,口裡喃喃道:完了,都完了。喉嚨里發出了哼哼聲,她是每次只哼一下,整個身子就抖一下,連續地哼哼著五聲。蚯蚓在大聲喊:井旅長!井旅長!手腳並用地在那裡扒動著木頭磚瓦,他的雙手扒得血淋淋的,還在那裡扒。
鞏百林說:爺,要打仗呀,要準備著敵人圍困三月半年的,留下些糧得守鎮啊!本族爺說:人都餓死呀,守的啥鎮?!跑進店裡,自已往袋子里裝米。他一裝,別人也都裝,一時反倒全搶起了。鞏百林就朝空叭地放了一槍一眾人轟地散開,有人把米袋子扔了,有人還拿著米袋子,這米袋子立即被奪下,扔回店裡,說:放槍了,你別連累我們!他們是散開了,但卻沒有離去,仍站在遠處朝這邊觀望。槍一響,北門口的杜魯成以為有了敵情,帶著六七個兵跑了來,見是為了買米,斥責起鞏百林:人心都驚著,你胡放槍?!鞏百林說:不放槍鎮不住么!杜魯成說:你一放槍,全鎮都亂呀?!鞏百林說:這邊一亂那也就亂了!杜魯成生了氣,說:我說一句你倒回一句?我指揮不了你啦?!鞏百林說:你指揮,你讓他們搶吧,我這是賤了,老鼠鑽進風箱里,兩頭受氣啊!說罷就走,還拉著哭腔:井宗秀,井宗秀,你當旅長哩你咋就走了啊!杜魯成叫了他三聲沒叫回來,而那些站在遠處觀望的人,呼地又撲進店裡,餓狼餓狗地搶起來,有袋子的往袋子里裝,有盆子的往盆二里盛,沒袋子沒盆的就扎了褲管,把米往褲子里灌,鞋殼read.99csw.com裡也都塞了。杜魯成這時倒是自己也朝空中連放了兩槍,搶米的都不敢搶了,他宣布凡是米店油鋪鹽行,一律不得漲價,現場的每人只能買三斤米一斤油半斤鹽,然後停業關門,等候著全鎮統一調配。米店的掌柜就搜每一個人身,身上沒米的賣給三斤,身上有米的,掏出來過秤,不夠三斤的補足三斤,超過三斤的都收回。總算把這些人安頓了,鞏百林的本家爺還在說:我這米里咋有老鼠屎?得換呀,換呀!店門便咣啷關上了。杜魯成再回到北城門口,又到了城牆上,剛有人擔來了六七桶湯麵片,杜魯成就發了火:敵人要打來了,還有空消消停停地吃湯麵片呀?吃了就脫崗去屙呀尿呀?!這是誰讓做的?夜線子過來說:是我讓做的,從昨天到現在都是啃冷饃,現在看來安安靜靜沒事么,讓大家吃些暖和的。杜魯成說:越是安靜越是會有事的!人不下牆,槍不離手,全擔走,全擔走!夜線子說:已經擔來了,就讓吃吧,也不在乎一時半會。你放心,有我夜線子在,誰狗日的敢來侵犯,別說上城牆,那城壕也甭能跨過!杜魯成不吭聲了,夜線子立即高聲吶喊:抓紫吃飯!吃完飯,都給我各就各位,把槍上膛,把眼睛睜大!
炮彈還是不停地在鎮里落著,差不多高大的屋院都塌了,戲樓斷壁上火還在燒,黑煙在冒。那隻野豬拱倒了圍牆,跑了出來,在院子里蹦躂了一陣,從院門裡再跑出大院口,幾乎就是從他們身邊跑走,但誰也沒有理。
陳先生說:唉,說不得,也沒法說。
陸菊人看著陳先生,陳先生的身後,屋院之後,城牆之後,遠處的山峰層巒疊嶂,一盡著黛青。
夜線子說:讓我再看看,敵人的目的肩定不是虎山崖,他們很快就會向鎮子來的。就是去支援,咱一時上不了崖呀。杜魯成說:丟了虎山崖敵人更容易就到鎮子來的,咱上不了崖,衝出去可以分散他們的火力么!杜魯成、夜線子等人衝出了北城門口,還沒到那道沙樑上,虎山崖上的槍聲漸漸稀疏下來,後來完全沉寂。夜線子叫停了前進,說:完了,崖上的人都完了。果然崖頭上的黑旗不見了,插上了紅旗。杜魯成愣在那裡,說:死啦,兩排人都死啦,周一山也死啦?他那麼有計謀的人就死在敵人的計謀上啦?!就鬼哭狼嚎似的喊:周一山!周一山!喊聲在河灘迴響,但沒有迴音,虎山崖上的鴿子沒有飛回來,也沒有一隻鷹,一隻斑鳩,連一隻蝙蝠都沒有,而東邊白河渡口上和西邊黑河的十八碌碡橋上出現了黑壓壓的人群,急速地向鎮子這邊移勁。
這一夜還是沒有事,天快亮了,城牆上的人都困得不行,杜魯成查看著每一個機槍點,提醒者越要黎明時越要堅持信,就看見了白起,說:你不是在南門口那兒嗎,咋到城牆上來了?白起說:我來向老魏頭要點麝香。
明顯的是紅十五軍團有兩門山炮,炮都要打北城門樓的,一門山炮的兩顆炮彈打過了,另一門山炮就打了一顆,落在了北城門樓上,也只是打中了樓下的城牆,將門洞外的兩隻狼打中,狼頭拋上了樓頂,又骨碌碌滾下來掉在城牆上。夜線子拉著杜魯成從右邊跑出了樓,張雙河抱了機槍從左邊跑出了樓,一顆炮彈就擊中了樓,接著又是一顆,北城門洞就坍了,張雙河掉在了城牆裡的地上。張雙河以為他死了,在亂石堆里好一會才眷開眼,看見城牆堡里有許多屍體,都是半個身子伸出來,要麼沒了頭,要麼沒了胳膊,活著的全順著城牆向兩邊跑。他這才覺得他還活著,卻聽到有人在叫他,原來他身後就是禁閉室,陸林頭伸在那鐵窗口,說:這是誰打炮哩?張雙河說:正用人哩,你咋還在禁閉室?陸林說:狗日的都把我忘了!張雙河說:我來給你砸門!又是一顆炮彈正好落在禁閉室上的城牆,城牆的磚石土塊一下子埋了禁閉室,再沒聽到兩個人說話。
把死老鼠扔出去,三人繼續吃飯,周一山就噁心得吃不下,他沒怪花生卻罵伙夫屋裡怎麼有這麼多老鼠,往常的飯都是老鼠吃過的?伙夫忙賠話:往常就沒有老鼠呀,今日不知咋這麼多。其實老鼠吃過的東西于凈著的,我在老家時,二三月春荒里常掏地洞里老鼠描的糧食。周一山捧著掉進過老鼠的那半碗飯,說:乾淨?你把它吃了!伙夫就把那半碗飯吃了。
杜魯成和夜線子見北城門完全被轟開,城牆上的,無論是兵還是鎮上人都來不及撤下,東邊城牆上的順著東邊的城牆跑,西邊城牆上的順著西邊城牆跑。炮彈就分別朝東西兩邊垛台上的炮樓打,許多人就又往城牆下跳,跳下去的有的當下摔死,有的斷了胳膊腿爬不起來。劉老庚沒跳下去,他的一隻腳炸飛了,腳脖子上的骨頭被撐開著吊著肉絮絮,老魏頭撲過來說:快扎腿根!抽下褲帶幫著勒緊了腿根,一塊石頭從空而降,偏巧就砸在頭上,老魏頭的頭陷進了腔子里。
周一山是去了虎山崖,北城門就關閉了,任何人不出,陌生人更不得進。兩隻狼也拴到了城門外的石墩上,不停地叫,聲大如雷。杜魯成將一個排放在北城門樓上,架了一挺機槍,城樓東邊的城牆上放了一個排,西邊的城牆上放了一個排,也都各架一挺機槍,而東城牆西城牆以及南門外石堤上則是一連一連的人。苟發明和張雙河負貨把集合起來的青壯鎮民編為幾組,四面城牆上去四組,再有四組往城牆上搬運桂木滾石,剩下一組就從各家各戶收麵粉,都拿到城隍院,烙餅蒸饃,然後整筐整筐往城牆上送。到了後晌,夜線子、馬岱陸帶著十幾人趕回渦鎮。夜線子一進北城門就放聲大哭,去了旅部,井宗秀的靈堂已擺好,夜線子在靈堂前把頭在地上磕得呵呵響,額頭上血淋淋的,陸菊人拉都拉不起。鞏百林和賴筐子也剛張羅著人從拐子巷劉木匠家抬來一副棺,夜線子就罵鞏百林、賴筐子:叫你倆專門偵察監視呢,怎麼就能讓阮天保進來?鞏百林說:鎖子鎖君子鎖不了賊,這麼大的鎮子又是晚上,誰能知道阮天保是咋進來的,要說我兩個沒防住,鎮上還有一個旅的兵力呀,旅長也是剛剛巡查了啊!
這一炮是打在了樊記火鍋店,二層樓上樊老七的娘腿不好,十天半月也不下樓,店裡給顧客備有十幾把蒲扇,都破了,她坐在炕上用布縫蒲扇邊兒,炮彈就把二層樓炸飛了,老人死在斜對面的一家四合院里。一樓多虧沒人,樊老七九_九_藏_書正打罵小兒子,小兒子跑出了門,樊老七還攆出來打,身後的店就坍了。這樓一坍就著了火,隔壁一家的人原本已跑到了街上,見火勢兇猛,怕引著了他家的房,那老頭又返回來把炕上的被子用水澆了,搭梯子就苫在自家這邊的檐角上,第二顆炮彈又打了來,隔壁的房也坍了,煙塵中再沒見了還在梯子上的老漢。
又一顆炮彈落在了拐角場子中,火光中,那座臨時搭建的戲檯子就散開了一地的木頭。
陸菊人是要往安仁堂去,她還不知道剩剩和陳先生怎麼樣了,但她沒有跑,而是一步一步地走。街巷裡到處能看到死人。她認得有預備旅的一個營長,有兩個排長,還有了幾個也都穿黑衣黑褲的,但缺胳膊短腿,血肉模糊,已不知是誰了。在一棵丁香樹下,坐著了一個女的,樹上沒花,葉子紅燦仙的,那女子是把右臉緊貼在樹身上,眼睛盯著巷口。陸菊人認得是那天還在旅部見過的戲子,要說井旅長待你多好的,你倒不給他守靈就偷偷溜了,話到口邊,卻說:還不快尋個地方躲起來?那戲子沒有理她,眼睛仍是睜得大大的。她以為是嚇傻了,拍了一下戲子肩,戲子竟倒下去,原來已經死亡,右半個臉全沒有了。陸菊人就站在那裡,站了好久,蹴下去用手把戲子的眼睛抹合,再重新扶起來,還是讓戲子的右臉緊貼了樹身,露出漂亮的左臉。出了巷道,經過鐘樓,鐘樓坍了一半,煙火還冒著,一伙人在扒死屍的衣服,死屍都是預備旅的兵,扒下了黑衣黑褲了,就往自已身上穿,從那口鍾後有聲音說:要活命就快點,穿好了排上隊跟我走,出了城北門口后誰也不準說話,我來應酬。突然又叫起來:筐子,筐子!
陸菊人說:是初八。
放平了花生,再和蚯蚓把吳媽也抬過來放平,寬展師父已經能走過來,撕她的袍子,給吳媽包裹後背。蚯蚓就嗚嗚哭。陸菊人說:蚯蚓,你去廚房倒些水來,看鹽在哪兒,放上鹽。蚯蚓還是哭著把鹽水端來了,陸菊人給花生和吳媽喂,吳媽只是哼哼,嘴裏往外冒血泡沫,花生臉色煞白,鼻孔里耳孔里也有了血,說:姐,我疼得很。陸菊人說:你要找住,我這就讓蚯蚓去叫陳先生,陳先生能治的,你扛住花生。水喂不進去了,陸菊人抬起頭來,蚯蚓要去叫陳先生,她卻看見靈堂上的香燭供品全沒有了,靈床上井宗秀穿戴著壽衣壽褲仰躺著,是沒有砸上磚石瓦塊,但蓋了厚厚的一層塵土。她說:咱再把八仙桌搬來,搬兩張,一張還是架在靈床上,一張讓花生吳媽躺在桌子下。陸菊人和蚯蚓就再去前院,寬展師父也跟了來,三人剛到前院,一顆炮彈就又打了來,正好就打在後院廳房上,三個人像樹葉一樣,被氣流衝起來,摔在大門過道里。爬起來哭喊著往廳房跑,廳房只剩下兩堵牆和一個大深坑,靈堂沒見了,靈床沒見了,花生和吳媽也沒見了。
陳先生說:初八,初八,這一天到底還是來了。
苟發明帶著一批人守在城南門口外,遭炮擊時,炮彈並沒有落在那裡,他們選定了有利地點,估計著敵人會繞東西城牆根過來。但敵人沒有來,成群的人擁著要搭船逃走,而唯有的那隻船雖然還系在柳樹下,底已經被賴筐子用斧頭砍破了。苟發朋在叫著:船壞了,坐不成了,誰也不能逃走,只有拚死才可能活!擁來的人根本不相信苟發明的話,罵:怎麼拼,拿脖子拼人家刀嗎,拿腦袋拼炮彈嗎?和阻攔的兵撕打,衝出去解柳樹上的船,這才發現船底真的壞了,更加憤怒,拿了木棍石塊返過來打苟發明他們,就有四五個兵被打爛了腦袋,又抬起胳膊腿扔進了河裡。苟發明這時候下令開槍,當下打死十幾人,人群才往後退,苟發明組織兵再把人群往北攆,在三道巷口把中街扎住,喊:沒有後路,誰敢再往南來打死誰!人群又向兩邊的各個巷道里跑,跑進一些院子里,藏在豬圈裡了,藏在磨盤下邊了,又覺得不行,再跑出巷道到了城牆下,原是從城牆上跑下來的,還得重上城牆,一時城牆上搭了無數梯子,爬上去了就往外跳。
他們相見,沒有叫喊,也沒有哭啼,甚至剩剩也沒有跑入她的懷裡,他抱著那隻貓,貓依然睜著眼睛,一動不動。
花生見井宗秀心情不錯,就繼續打牌,她的手氣出奇的好,連和了兩把,第三把又和了,沒想上手打出了個三餅,另兩人也同時把牌推倒,就大呼小叫者怪了怪了!井宗秀一隻腳已趿上了鞋,男一隻腳還水淋淋地翹著,說:是怪?今日真怪了,剛才在街上就有幾百隻老鼠一塊跑的。這時候有了叭的一聲響,聲音不大。花生以為誰把一張牌掉在了地上,彎腰低頭尋,她說:幾百隻老鼠跑呀,要發大水了嗎,前五年那次發水,我家院里的薔薇蔓上都爬著老鼠。井宗秀沒有回應。溫家的女子說:井旅長,你過來給我看看牌么。井宗秀還是沒回應。花生回頭一看,井宗秀頭垂在胸前,一條胳膊吊在躺椅扶手外。花生說:你瞌睡了?我扶你到炕上去睡。走過去了,突然哇一叫。三個女人忙跑過來,說:咋啦,咋啦?便見井宗秀前面喉耳骨處一個窟隆,後腦上也是一個窟窿,血水往外冒泡。趕緊扶起來,在炕上包紮,解開上衣,懷裡的半截黑布巾全被血水浸濕。花生叫:你咋啦,宗秀!宗秀!井宗秀睜開了眼,說了句:我還要吸點。地上是掉著一根紙煙,還燃著,撿起來給他塞進嘴唇里,紙燒頭還紅了一下,再沒有動,人就死了。四個女人全癱下來,一哇聲地哭叫。前院的警衛跑進來三個,見躺椅后的窗子開著,窗外一丈多遠就是一棵梨樹,翻身從窗子跳出,樹上沒有人,樹下卻落著一些葉子。有一個警衛已風一樣去城隍院報告,而別的警衛再搜查後院,後院里有一堆柴禾,柴禾里沒人,還有一條繩上晾著衣服,衣服后沒人,蛐蛐一片繁響,而牆根的草窩裡有了一頁瓦,瓦是牆頭上的瓦。
滿空里都是磚頭石頭,人的胳膊和腿,再就是黑旗黑衣服黑鞋子。夜線子帶了人順著西城牆跑,西城牆內就是一百三十廟,讓預備旅的兵先跳下去接應,然後別的人再往下跳。一時城牆上的人多得挽疙瘩,跳下去又是人壘人堆成了一疙瘩,他在城牆上喊:往菩薩殿里去,他們不會炸那裡!人都往菩薩殿跑,就飛來了兩顆炮彈,一顆落在南城牆上,一顆偏炸著了菩薩殿,殿前的那棵古柏攔腰折了,倒下了十幾read.99csw.com個人,而夜線子的一條腿掉在了巨石上的亭子頂,一條腿掉在了西城牆外的黑河裡。活著的人又往廟院外跑,他們並不知道夜線子已死,跑到中街上,正遇到杜魯成。杜魯成一隻耳朵被炮彈皮削去了一半,他用撕下來的衣襟包住了半個頭,在問:夜團長呢?有人在說:他在西城牆那邊。杜魯成罵道:把他的,他不來找我?!就喊那些兵:尋找地方躲起來,炮打過了就不打了,他們要進鎮來,咱們就在巷道里和他們打!那些兵像沒頭蒼蠅,也不知聽見了他的話沒有,一會往前邊跑,一會又退回來往後邊跑,但敵人並沒有進鎮來,而是沒完沒了地還在打炮。杜魯成到處跑著吶喊,沒有人能聽他的指揮,他跑到了鐘樓上,這裡是全鎮的制高點,能看清被炮彈擊中的有城隍院,有一百三十廟,有薛記貨棧,有茶行,有糧庄,布莊,三條街道上那些高大的屋院全坍了,火光煙霧這兒一堆那兒一片。杜魯成使勁地撞鐘,但爆炸聲和哭聲完全淹沒了鐘聲。他仍在撞著,希望預備旅的兵和鎮上的人都能聽到,或許都能看到他的身影了,向鐘樓靠攏。而炮還在不停地打,呼嘯聲從空中掠過,每一個巨響,渦鎮就晃動,鐘樓也似乎顛簸不定。更多的人開始往城南門口擁,城南門口隨即槍響得如爆了豆。
陳先生說:今日初幾了?
槍聲是響在虎山方向,而晨霧已經放開了,站在北城門樓上並沒有看到有什麼隊伍出現在河灣,連一個人影都汪有。杜魯成問夜線子:咋回事,河灣里沒人,崖頭上槍響,不會是走火吧?夜線子說:不是走火。槍聲越來越激烈,而且有了手榆彈的爆炸聲。夜線子說:敵人從崖後邊奇襲了?杜魯成說:這不可能,敵人怎麼去的崖后,周一山那麼精的人能被奇襲了?!夜線子說:那有啥不可能的,阮天保都能進了鎮,怎麼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從崖後上去?周一山鬼點子都用在人上,打仗他不行。杜魯成說:要真是那樣,周一山他們是在崖頭,那是沒後路的,咱得趕快去支援!
花生是坐在靈床邊用手來回扇蒼蠅,那麼多的蒼蠅總要趴在井宗秀的臉上,扇都扇不走,說:吳媽,這哪兒來的蒼蠅?吳媽點著了燭,說:像貓頭鷹一樣,人一死,它們就來了。這時候炮彈就落在後院里。陸菊人跑過來,見後院那麼深一個坑,廳房的一堵牆倒了,門窗全掉下來,寬展師父是卧在靈桌下,花生卻倒在靈床前的地上,身上全是花壇的磚塊。陸菊人趕緊扒花生身上的磚塊,花生沒有再叫,人昏迷了,忙掐人中,拉過手又掐指頭,說:蚯蚓,快救師父和吳媽!蚯蚓把寬展師父翻過了身,人還沒事,尺八也完整,只是腦子震蕩了,木獃獃坐起來一會兒眼睛才睜開來。尋吳媽,卻尋不見吳媽,後來聽見了哼哼,發現竟然在門外的台階下,她的後腦上有二指寬的血縫,肉白花花都翻了出來。花生終於蘇醒過來,說:姐,我肚子疼。陸菊人掀開花生衣服,皮肉沒有爛,而半個肋幫子陷了下去,她說:沒事,花生,你沒事,我把你放平,你呼吸,盡量呼長些,慢慢就不疼了。
陸菊人說:這是有多少炮彈啊,全都要打到渦鎮,渦鎮成一堆塵土了?
花生見井宗秀進了門,忙去了迎接,把馬鞭和盒子槍就掛在柱子上,說:就等稱你回來哩,今日咋這麼晚,你去打一圈吧。井宗秀解了皮帶,說:我累了,天也快亮了。花生就從爐子上取水壺,壺裡的水早燒開了就煨在爐子上,在盆子里倒了熱水,試了試太燙,又加了冷水,又試了試,再加了一點熱水,把毛巾搭在盤沿上了,端給已坐在躺椅上的井宗秀,說:那你燙燙腳。天快亮了?那我讓收拾了桌子。井宗秀說:你們玩,我愛看你們玩。他把腳放在了盆里,點著了一支紙煙,身子一仰,靠在躺椅上吸起來。
到天黑,渦鎮競然沒事,雞不叫狗不咬的,安安靜靜。街上一般的店鋪門還關著,而米店的油鋪的鹽行的卻都打開了,多是些老人和婦女在那裡搶購。掌柜們就漲價,越是漲價越是要多買,吵吵鬧鬧便有人打罵起來。鞏百林聞訊趕過去,要驅散人群,勒令關店門。鞏百林有個本族的爺,說:百林百林,我家五口,家裡糧瓮見底了,我不買些米,吃風屙屁呀?
杜魯成說:這時候要的啥麝香?白起說:不知咋的我老想上廁所,可到廁所就拉那麼一丁點,老魏頭手裡有麝香,吃了一點或許就好了。杜魯成說:吃啥麝香?這是你緊張了,你現在回家去拿些青辣椒來,多拿些,來給每人發一個,困了就咬一口,提提神兒。白起說:沒那麼多青辣椒昀。杜魯成說:青辣椒不夠,就拿上蒜,往快!杜魯成在東西城牆上又走了一道后,下來往南門口去,路過安記滷肉店,賴筐子提了把斧頭正出來,就問:你咋還在這兒,吃肉啦?賴筐子說:沒有,你瞧這嘴,沒油么,我去要了斧子。杜魯成說:你有槍哩,要斧子幹啥?賴筐子說:我到南門口外去把那條船破了底,破釜沉舟么,斷了後路,他們才會拼了命給咱守鎮哩。杜魯成想了想,說:我去看看苟發明。賴筐子從懷裡捧出一小瓷罐酒,說:你喝口,解解乏。杜魯成說:你小子還帶著酒呀!喝了一口,沒想卻咳嗽起來,一時止不住。賴筐子說:你不要去了,你有話我給苟發明捎過去。杜魯成說:還是我去,我去看了才踏實的。賴筐子說:我有句話不知該不該講。杜魯成說:有啥不該講的?賴筐子說:你是總指揮,你就也要像井旅長一樣坐在城樓上動嘴,讓別人跑么。杜魯成說:我沒井旅長的勢呀。他不在了,啥事就靠我,我不敢疏忽啊!兩人走到三岔巷口,聽到有哭泣聲,發現一匹黑馬在那兒卧著,蚯蚓就坐在馬旁邊哭。杜魯成說:哎,哎,馬咋卧在這兒?蚯蝴說:它幾天都不吃不喝了,我拉著去城隍院要些黑豆料,走到這兒它就不走了,流眼淚哩。它一流眼淚,我也就哭了。杜魯成看馬果然流淚,心裏也難受,對馬說:你起來,你讓蚯蚓帶你去吃些料,咱還要給井旅長報仇哩!馬果然站了起來。杜魯成一時忍不住,眼淚嘩嘩地流。這時候遠處有了槍聲,是虎山方向的,杜魯成喊道:敵人來了!撩腳就要往北城門口跑,馬卻昂昂叫,蚯蚓說:你騎上馬!杜魯成原本不會騎馬,但在那瞬間,一下子躍上馬背,馬就疾跑,他連韁繩都沒拉,竟還穩穩地坐在上邊,一陣風地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