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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第五十三章

花生說:我覺得我現在活得沒意思,像被抽了筋,是一堆軟肉。姐呀,這是咋回事,我咋越想愛他心裏越亂越苦呢?陸菊人看著花生,她沒有回答,一攬手倒把花生摟在了懷裡,她感受到花生的身子在微微地抖動,而她的心也在噗噗地跳。她看著鐘樓,井宗秀和杜魯成竟爬上了樓去,在那裡彩繪起梁棟和飛檐翹角,還說著什麼,兩人笑聲朗朗,一群撲鴿正從樓頂飛過,那金頂的光就破碎了,像是撒了一片魚鱗。慢慢地,花生身子的抖動和她的心跳節奏一樣了,她說:那樓頂是金的嗎,聽人說那是真金做的。
是沒有打仗了,鎮子里還沒有打過仗,人們都在一起生活著,是鄰居,是同族,是親戚朋友,可誰又顧及了誰呢,沙握起來是一把,手鬆開了沙從指縫裡全流走,都氣勢洶洶,都貧薄脆弱,都自以為是,卻啥也不是啊。陸菊人死眼看著兩排屋頂,屋頂就好像不是了屋頂,任何東西盯著久了就不是原來的東西嗎?比如看書上的字,比如看一個熟人,現在是了兩條細長無比的船,在搖晃,在水裡漂泊,更是了誰在用抖兩條布帶子,布帶子越往這邊來,越甩抖得厲害,她也就有點立腳不穩了。陸菊人回身坐在了欖子上,才知道剛才的晃蕩是錯覺,就長長地吁出了一口氣。
井宗秀滿面紅光,神采奕奕,他當著茶行所有的人宣布從即日起恢復陸菊人茶總領職務。茶行是渦鎮主要的經濟支柱,茶總領該是茶行的主心骨。今年茶行的業務繁多,為了便於管理,減輕茶總領的來回跑動,就每日坐在高台上,身在茶行院里,既能觀察到舊茶作坊,又可觀察到新茶作坊。這一切事先毫無跡象,來得也太突然,陸菊人一時手腳無措,張口結舌,當賬房和夥計們都高興叫好,她說:井旅長,你搭這個架子,要把我捧得那麼高,是讓我摔得更重嗎?井宗秀說:你是該高高在上的,茶總領!
一個角兒在道白:日頭出來,日頭落下,急歸所出之地。人一生的勞碌,就是日光下的勞碌。萬物令人睏乏,人不能說盡,眼看,看不飽,耳聽,聽不足。已有的事,后必再作,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有什麼意思呢,日光之下,並無新事。
堆起的那個土四包終於掏走了,門洞很大,在門洞之上棚上原木,釘上木板,搭高架用鐵鏈子把大鍾拉上去吊好了,便立木柱,磚頭砌牆。砌到了兩丈高,泥瓦工活就全改成木工活,大致有四層的樓閣,全部以舊樣式安裝完畢,然後安梁,架檁條,灌椽子,吊上一桶水澆灑了,做迴廊翹檐。再起四面木柱木欄,再安梁架檁灌椽,再吊上一桶水要澆灑了,嚴松說讓他來澆灑吧。他爬到檀條上,卻偷偷把一塊削成尖頭的木楔插在檁條下。
花生說:師父,那我來念,你和我姐用耳朵聽。寬展師父倒是高興,把經書給了花生,步生翻開一頁念道:其險道中,多諸夜叉,及虎狼狐子,蛆蛇蝮蝎。如是迷人,在險道中,須臾之間,即遭諸不經意間。有一知識,多解大術,善禁是毒,乃及夜叉諸惡毒等。忽逢迷人,欲進險道。而語之言:咄哉男子!為何事故而入此路?有何異術,能制諸毒?突然停止,說:我咋弄不懂意思?陸菊人說:你往下念么。花生又念:是迷路人,忽聞是語,方知險道,即便退步,求出此路。是善知識,提攜接手,引出險道,免諸惡毒,至於好道,令得安樂,而語之言:咄哉迷人!
陸菊人同意了,說:人說你是小諸葛,真是點子多,茶行多有幾個你就好了!來長計笑著,拿出一卷絲綢,要送給陸菊人,說:這可不是羊皮出在羊身上啊,是我用自己錢買的。陸菊人也就收了,說:送我禮品,你還得給跟我來的人都送。來長計就又拿出禮品,說:這我是割肉了,這一個頭簪子是純金,那就給花生吧,人家現在是旅長太太么,這一塊布給寬展師父,那個夥計嗎,明日我送他一雙麻鞋。陸菊人收了禮品到住的屋裡,寬展師父和仕生早已從外邊回來了,又在燈下看經書。花生見了送她的頭簪,喜歡得不行,直念叼著來掌柜的好,陸菊人說:都是旅長太太了眼窩子還這麼淺,我待你千好萬好,倒沒見你這樣高興過!花生說:人是離不得太陽月亮的,可太陽月亮日夜照著,人就沒有把謝掛在嘴上么。沒有你,來掌柜也不可能送我金簪,我給你念一段經贊吧。她就念起來:猗歟大士,誓願宏深。愍念眾生,長劫沉淪。悲運同體,慈起無緣。當處地獄,冀解倒懸。眾生度盡,方證菩提。地獄未空,成佛無期。由此因緣,諸佛讚歎。況彼六道,能不悲戀。念畢,陸菊人說:再念念,你念一句了我也念一句,多念幾遍,但願明日有消息。花生就領著念起來。
這一天,錢有益的大兒媳要小兒子和她一塊去巷裡的水井打水,錢有益給小兒子使眼色,小兒子就不去,大兒媳便罵雞踢狗。錢有益吊了臉出門,卻在巷口等著大兒子,大兒子一出來,說爹你咋在這兒,錢有益說:啊,有事。你小兄弟快過生日呀,得給做件褂子,你掏幾個錢。大兒子說:清明時不是做過一件嗎,我一月就發那幾個錢。錢有益說:那你看吧,你就這一個碎兄弟。大兒子從口取摸出了幾個錢。錢有益拿了錢,到安仁堂那兒,果然郭家銘也在,兩人就又五馬長槍地說起來。說六軍又在哪兒打仗了,聽說打得天昏地暗,死的人埋了一個大坑,坑是三丈深的坑。說逛山和刀客勢力不行了,把金銀財寶藏在一個山洞里,會不會東山再起啊,如果起不來,這金銀財寶又會好過了誰?說紅十五軍開拔到了秦嶺東南一帶去了,紅十五軍團到哪兒都愛打土豪分田地,可他們又愛轉移,一轉移,土豪又回來把分去的田地收了,殺的人更多。東南一帶富是富,那裡瘴氣重,他們有一半是平原人,就拉肚子,沿途都有拉死了的人。說麻縣長來秦嶺任上有好多年了吧,能提升回省城嗎,如果還不提升回告城那就沒前途了,方塌縣的老縣長是被人殺了的,桑木縣的縣長當了七年被撤職的,最後死在牢里。他們說的都是大事,夸夸其談,口若懸河,聽得旁邊人一愣一愣的,說:你們咋知道這多!錢有益說:你還想聽啥?陳先生給病人號過了脈,說:他們快聽你說說你家的事。錢有益當下噎住,郭家銘說:陳先生你是哪壺不開擔哪壺!大家都笑,錢有益也笑了,說:唉,都是咱兒不好。郭家銘說:世上的兒都是好兒,是媳婦不好才是兒不好了。錢有益說:是沒好兒,才有不好的媳婦!郭家銘說:你那兒子我都見過,好著的,一個在飯館里做白案一個在家門口當兵,每月還都能掙幾個錢。我孩子他舅,十幾歲跑去鬧紅哩,十多年沒給家裡拿過一條線,連回家給他娘磕個頭都沒有。錢有益說:鬧紅就是人了秦嶺游擊隊,現在是紅十五軍么,人家不回家是不是當了什麼官了?郭家銘說:是個連長吧。錢有益說:當上連長就上道兒了,很快就排長、團長、軍長的,我那二兒就一直是個兵,也就是以前在大戶人家裡當的常在或答應。郭家銘說:屁營長團長軍長的,他當個連長還讓自己人打死了,通知家裡人去搬屍,還要的那屍體幹啥呀?!錢有益說:死了?叫自己人打死了?!郭家銘說:聽說被打死的七八人哩,連他們的團長都被打死了。錢有益說:內亂啊?紅十五軍有幾個團長,不是說井宗丞也是團長嗎?郭家銘說:井宗丞是誰?錢有益說:井宗丞是井旅長的哥哥。郭家銘說:啊?!我都是聽人瞎說的,這話不敢多說了。你大兒在薛家飯館是白案?那幾時請我也去見識他的手藝啊!錢有益說:行么行么,你掏錢我給咱張羅,把陳先生叫上,剩剩也叫上。
陸菊人是七天里沒出過茶行門,每天胡亂地吃些飯了,就上了高台上坐著。這期間,賬房上來給她彙報,說周一山到茶房見了他,要求茶行得緊急籌措出一批銀錢。陸菊人說:不是改造街巷的事擱下了嗎,咋還要錢?賬房說:周一山說要準備打仗呀。陸菊人說:他們要打仗就打吧。賬房說:打仗就是打銀錢哩。陸菊人哼了一下,說:咱在賬上有多少?賬房說:有一萬多大洋吧,春上收茶葉付了三千,舊作坊又添了四個炒鍋,新雇了五個夥計,花去了五百,新作坊四十個茶垛,又雇了十個夥計,花去一千,麥溪縣新開的分店二十,雜七雜八的日常開銷三百,現在還有三千多一點。陸菊人說:賬上一定要保證有兩干,這錢不能動,以防有什麼事打住了手。你讓各分店結算上半年的盈利,儘快都把錢運回來。賬房說:周一山說籌措六七千大洋,這怎麼完成?陸菊人說:他周一山怎麼到你那兒卻不來找我?賬房說:這我就不清楚了,是不是因陸林的事,不好見你。
方案定下來的第二天,黎明時分井宗秀騎了馬巡查,走到正街北頭,看見前邊似乎有人,問:誰?那人竟拔腿就跑,井宗秀雙腿一夾馬追了過去,見是任老爺子的徒弟。問叫什麼名字,回答叫嚴松,問這麼早到這兒幹啥,回答他想回家啊。井宗秀抽了他一鞭子,把他帶回了城隍廟。中午鞏百林賴長筐子押了嚴松到楊記壽材鋪,嚴松的稀屎從褲管里往出流,見了任老爺子只是哭。鞏百林賴筐子就收回了發散過的全部工錢,宣布定下來要建戲樓的,誰也不能離開,工錢會在建好戲樓后一併付清,絕不虧欠一分一厘,但若誰擅自逃跑,北城門口有哨兵就會開槍,逃跑一個人,其餘人就都再拿不了工錢。
陸林一到禁閉室,還說:這牆還是我修的!進去了,裡邊有一堆干糞,問看守這是咋回事,看守說那是趙屠戶以前拉的,陸林似乎有些清醒了,就使勁射門,喊:我要見我姐,去叫我姐,姐,姐,快來救我!
陸菊人說:茶行又不是我的,咋能是不好見我?你下去吧。賬房往下去的時候,差點還跌倒。
陸菊人在當天下午知道陸林被關了禁閉,恨弟弟惹了大禍,當時要去給井宗秀賠個不是,走到半路了又返回來,覺得給井宗秀怎麼說呢,她並沒有給陸林說過那塊胭脂粉地是龍穴寶地,而只是為了防止保安隊來掘墳,僅僅告訴陸林要保護的,井宗秀能相信這是陸林自己瞎猜的嗎?她讓蚯蚓去查問陸林是怎麼一下子就變成了這樣,蚯蚓回來說陸林是得了狂天病。她可憐起了她的弟弟。就想,井宗秀關陸林禁閉不是嫌陸林胡言亂語而是擔心陸林傷人了,那麼,井宗秀就會給她解釋的,陸菊人當然沒再去禁閉室看望陸林,她也不會去,但井宗秀沒有來找她。
就在陸菊人在茶行后屋睡著的時候,預備旅卻來了十多個人,拿來了好多木椽,就在後院的空地上搭起來了一個木架。菜行里的人不明這是要幹什麼,問時,那些兵說:這你問井旅長。當陸菊人在後半晌醒了,出來看見木架已經搭成,內大而小,直著上去,足有十多丈,高出房子幾倍了,上邊是個小平台,平台上有圍欄,平台下有階梯,一頭搭在院牆上,像橋一樣,鋪著木板。井宗秀就來了。
陸菊人和花生在看到雞叨走的是一穎眼珠子后,就再沒去後院,出門到了街上。街上的人很亂,都知道殺害井宗丞的兇手被捉回來了,也知道要用邢瞎子祭奠井宗丞,但他們不能到旅部屋院去。門口有石獅子,更有英槍的兵,看見陸菊人和花生從大門裡出來了,想知道裏面的情況,而陸菊人和花生變臉失色,又不敢近去相問。別人不敢問,眼光只是瞧,陸菊人和花生也慌手慌腳著不知該往哪裡去了。街前邊的葫蘆巷口,一幫戲班子的人進了莫家雜醬扯麵店,班主還站在店門口吆喝後來的幾個戲子:往快點!吃了飯都去裝台,晚上還要演出的,吃飯都這麼磨蹭?!一個戲子說:不是說十天半月才演一回嗎?班主說:今天是啥口子?沒想想咋就讓你吃餃子?豬腦子!旁邊的琴師說:我知道是祭奠井旅長的兄長哩,可我弄不懂,這預備旅是六軍的,六軍是國民軍,紅十五軍是共產黨的,雙方是對頭呀,不共戴天呀,咋還祭奠呱?班主說:他們是同胞兄弟!知道不知道各為其主,知道不知道人相好或相惡,都不是因了大是大非,而都是小事上交好交惡的!花生說:姐,咱這往哪兒去,是去茶行嗎?陸菊人說:你沒聽見晚上要演戲嗎,你回屋院去,他們肯定要鬧到半夜的,免得他叫你了你不在。我身上不舒服,去一下安仁堂。花生說:我也去,過後他要怪我,我就說陪你去看病了的。
杜魯成負責操練,他仍然採用著當年阮天保的那一套:列隊,跑操,別人跑你能追上,你跑別人追不上,每天每人抱一塊石頭,從龍王店遺址跑到紙坊溝口,read.99csw•com又從紙坊溝口返回龍王廟遺址。再是,把龍工廟遺址那兒的磊石頭推倒,然後用肚皮子把石頭掀起來,一放一掀必須連續做五次,不許放屁。再是,河灣里有幾十畝稻田,稻子收后的稻草三捆四捆支架在那裡,排了隊輪番端了刺刀去戳,腳步一定要紮根,喊聲一定要怒吼,上午把隊伍操練了,下午在城隍院里集中講戰術,戰場上怎樣利用了地形地物,怎麼正面進攻,迂迴包圍,如何兩強相遇勇者勝,什麼是敵進我退,敵疲我進,要做到有效地保護自己就是要最大地消滅敵人。虎山灣整日塵土飛揚,殺氣騰騰,狼是很少見了,卻來了那些黃皮子,它們躲在沙窩裡或草從中,那些黑河岸的峪里人來放羊了,就伺機撲出來。黃皮子嘴小,牙尖,它們咬不動羊的皮,咬羊的屁股,有的迅速抓出了羊的腸子,有的則在羊尿眼上打洞鑽了進去吃肉。羊一死,放羊人就哭。陸林重修虎山崖上的工事,喝了點酒,傍晚下崖回鎮,聽見灣灘上有人哭,哭得有腔有調,他就生氣了,說:這個時候哭著是晦氣啊?!就差人將咬死的羊背了,把放羊人趕過了黑河。
但是,井宗秀拿茬草圖和周一山、杜魯成商議的時候,他們為錢的事熬煎了三天。清點了預備旅的積蓄是一千五百個大洋,這幾百號人還要吃還要喝,讓夜線子他們加緊去納糧繳欺,按以往的情況看,可以拿回來千兒八百大洋,茶行收購了新茶,新的利潤還沒有,是否能再擠出幾百大洋,這攏共也不過是三千大洋,肯定是差得遠,何況要改造街巷。錢不夠卻一定要建,商議來商議去,最後達成了一個可行的方案,那就是,既然要改造街巷,何不全鎮各家各戶都得出錢呢,出錢的數額以拆遷重建的房屋間數為計,每一間五個大洋,這就是一筆很大的收人,再加上預備旅的積蓄,茶行的擠兌,還有擴大征納,基本上就沒有了問題。那麼,建戲樓的事不宜宣傳,宣傳出去可能有人不理解,必須以改造街巷的名義,在改造街巷的過程中建戲樓。即便這樣,肯定會有抵制和反對的,就得一方面請麻縣長出面講改造街巷以防敵人攻進來的必要性,使其人心所向,另一方面讓鞏百林賴筐子他們密切監視,如有人挑頭鬧事,趁早打壓,必要時不妨殺雞給猴看。籌集錢款當然是需要些時日的,淮備工作就要著手,先拿出一些錢去白河岸許庄窯買磚瓦,去黑河岸灰峪里買石灰,去虎山灣開鑿石條,去黑河上游購買木料,木料是最重要的,一定要好木料。
鐘樓徹底完工是在一個晚上,井宗秀晚飯後就上樓要敲鐘,鍾撞是一根望春木做的,本頭端刻著虎頭,兩邊吊起來,拉送著去撞,咣咣咣,連撞了十下,渦鎮原本雞鳴狗咬,尤其拐角場子上燈火輝煌人聲嘈雜,鐘聲一響什麼聲音都被壓住了,似乎全消失了,只有轟然的嗡鳴在鎮子里回蕩。
花生走了,陸菊人也懶得拾掇茶壺茶碗,站起來,靠在了高台左欄杆前。左欄杆下正對著中街兩邊的屋頂接連著一直往前去,看著只有兩個建築似的。這邊的屋頂和那邊的屋頂都差不多長著一樣的瓦松和茅草,有的在上面放著苞谷稈,可能是冬天里晾過柿子而再沒有清理,有的可能是房會漏雨,又加了草席、油布,壓著石頭和磚頭,油布的角在風裡起落,像是有鴿子一直在那裡要起飛。屋頂與屋之間伸出來的竹竿,晾著被子和衣服,還有那麼多鐵絲和繩子,春天裡誰家孩子放的風箏又弔死在那裡,已經褪了顏色,卻站著一動不動的麻雀。而店鋪門口都是些攤位,亂七八糟的凳子,木墩,水桶,一堆磚頭,壘起來的劈柴,游狗,走豬,和熙熙攘攘的人。陸菊人從來沒有感覺過街巷裡竟這麼多的破爛和垃圾。
鐘樓上安裝了一個橢圓形球狀的頂,金燦燦的,光芒乍長乍短。陸菊人說:花生,我不請你就不來了?!近來過得咋樣?花生說:就那樣吧,姐,你說,和他在一起久了,我咋就看不懂他,我也都不是了我。陸菊人說:嗯?
柳家的酒坊在東背街的老池巷,鐘樓修建開工后,鞏百林讓柳家酒坊給師傅們供米酒。柳家人手少,年初老掌柜病了,癱瘓在了炕上,他兒子在酒坊里忙活,兒媳婦就每日提一罐米酒送山來,嚴松覺得人家太忙,便有時自己去柳家取酒。他取酒都是在那裡先喝幾碗,醉熏熏地才回來。有一次去,柳家的兒子外出不在家,那媳婦正給公公喂飯,忙放下碗說:我還沒熱好哩。就開啟了一盆發酵的酒,兌上熱水,用篩子過濾酒糟。嚴松就在一邊等,問這酒是怎麼發酵的,那媳婦介織說得先做酒粬,把麥子用熱水潤透,裝入瓦盆,蓋上三四天後,麥子發芽到半寸,放在鍋里烘乾,碾碎成粉,用面羅將麩皮羅山,這就是酒粬。做酒時,小米黃米也得碾成粉了,然後放入鍋里蒸,蒸熟放到瓦盆,拌上酒粬,兌上冷開水,就等著發酵。那媳婦一邊說一邊把啟開的發酵酒兌人熱水在鍋里要燒開,火剛點著突然又往公公的屋裡去。出來后,嚴松說:你給你公公先喂飯吧。那媳如說:稀飯已吃完了,我給他嘴裏餵了一疙瘩饃。就又燒鍋,燒開了,給嚴松舀了一碗喝著,往罐子里盛,老掌柜的兒子回來了,問:給爹吃過飯了?那媳婦說:吃過了。兒子去了爹的屋裡,隨即大聲哭叫,那媳婦跑過去,原來是公公死了。公公嘴裏還有饃,是噎死的。那兒子就打媳婦,出來又打嚴松,順手能拿到什麼就拿什麼打,嚴松醉得手腳發軟,便打得嚴松鼻子流血,眼眶子子烏青。
陸菊人說:我不當這個茶總領,我現在正好。井宗秀說:你是不是生我的氣了?陸菊人說:生你的氣?有什麼氣可生的?沒生氣。井宗秀說:有氣你也消消氣,我知道你有許多委屈,所以這次搭這個高台,算是我再拜將么。陸菊人說:我不當。井宗秀說:那好,不當也行,那以後就沒茶總領這一說了,只有夫人。說完,自己先鼓起掌。井宗秀第一回在眾人面前稱陸菊人是夫人,陸菊人嚇了一跳,賬房和夥計們也都愣了,見井宗秀鼓了掌,就一起鼓掌,而掌聲中井宗秀就離開了。陸菊人還站在那裡,她的身子在微微抖動,極力要控制,但手握拳不抖了,雙腿還在抖,她挪動了一下,感覺到腳指頭在扣著鞋底。賬房說:夫人,夫人,井旅長走了。陸菊人抬起頭來,她看著井宗秀從大門裡止出去了,她說:搭這麼高的檯子呀,我上上,看結實不結實。
整整耗去了兩個月,鐘樓是建起來了,王京平也從梨嶺東坡一帶的茶地收購回來了大量的茶葉,小部分在舊茶坊那兒焙制綠茶,大部分送到新茶作坊那兒發醇黑茶,而茶販們所趕來的茶馱還像以往一樣不斷地進鎮來。陸菊人規定了要將這些販來的茶價壓低,她就又坐到了木架的高台上,觀察著各處的茶行夥計們在忙活。那些卸了馱的驢呀騾呀拴在了客棧和客店的門前,收購點前排起了長隊。長隊常常就亂起來沒有了形狀,販子和收茶的夥計為價格在吵架,販子說:這太低了,我要吐血呀,我要跳河呀!夥計說:你吐不了血的,跳不了河的,價格不可能提了。販子說:茶總領呢,我找茶總領!夥計說:沒有茶總領,只有夫人。販子說:茶總領不是姓陸嗎,怎麼是夫人,夫人是誰?夥計往空中指,說:夫人在那!販子以為指的是太陽,太陽光卻刺得眼睛都花了,好一會兒才看清高台上坐著陸菊人。
花生又停止了,說:姐,你聽懂了嗎?陸菊人說:好像聽懂了,好像也沒全聽懂。寬展師父又在炕面上寫字,寫了:弄不懂只要你念就行。人叫人名,用不著知道名字的含義和為什麼起這麼個名字,但你叫了,那人就會應的。你念經書,菩薩會知道的。
陸菊人站得太久了,蹲下來要生爐子,一蹲下來就腿腳發硬,坐在了台板上,而發現那水壺裡卻沒有了水。就抓著欄杆站起來,走到那梯道口,活動著脖子,大口呼吸。梯道斜著下去,上面有白氣,陸菊人想下去提水了,腳抬起來,又放下,一時眼花,這梯道是從下邊長上來的呢?還是這梯道要突然掉下去?
又是兩天一夜到了渦鎮,在旅部屋院里,井宗秀知道了情況,半天坐著沒有動,也沒說話。杜魯成、周一山、夜線子、鞏百林、陸林都在場,把白公雞抱了放在上房正堂的條案上,白公雞突然一翻白眼,競倒下去就死了。鞏百林說:宗丞哥是回來了!跪下就磕了三個頭。鞏百林見過井宗丞,而杜魯成周一山他們都沒見過,鞏百林跪下磕了三個頭,他們也都跪下磕了三個頭,然後就做井宗丞的靈位牌子,點燭上香。花生放聲大哭了,屋院里一時哭聲一片。陸菊人站在井宗秀旁邊,她說:你要哭,你就哭,不要憋在肚裏。井宗秀往地上唾了一口痰,痰里有了一顆牙,他說:冤有頭,債有主,誰要了我哥的命,我就要誰的命。夜團長,你明日就去三合縣,把邢瞎子給我活著捉回來!
周一山說:啥事都是井旅長拿主意,我跑個腿就是。鞏百林說:車跑得快,那是車軲轆子跑得快么。周一山說:不說這些了,咱看戲。鞏百林並不喜歡看戲,看了半天,不是出來個帝王將相,就是出來個才子佳人,他問周一山,這是哪齣戲?周一山說:念詞了,你聽。
夜市離安仁堂不遠,也離新的茶作坊不遠,陸菊人也就一有空就領了剩剩在夜市上吃熱豆腐,吃過了讓剩剩再帶一碗給陳先生。自阻止了給預備旅送錢,她擔心著井宗秀要來找她,但井宗秀一直沒來找她。沒有找她,她競又有了另一種擔心。井宗秀是生氣了嗎,是誤了他們建鐘樓嗎,前一陣子到處在嚷嚷要改造街巷呀,改造街巷當然是應該的,卻怎麼就建鐘樓?建鐘樓有什麼實用性,為著好看嗎?渦鎮一能有多少閑錢來做這種虛榮的事?你一生氣就不來了,這是你的茶行呀,一大堆人在茶行的:不管啦,無所謂啦?!不來就不來吧,永都不要來!陸菊人好笑著白己為這事痛苦什麼呀,好笑過了,又為白己竟然覺得可笑而再次痛苦起來。她幾次想去找找花生,幾次走出門了又打消了念頭,就在王京平返回鎮,打發著凌雲飛去了麥溪分店,她就反覆地和賬房,王京平商量著怎樣去收購新茶,收購什麼品種,收購多少,她事無俱細,羅羅嗦嗦,連王京平都說:這些我記住了,全記住了,我知道該咋辦的,你放心!她自己也笑了,說:那好,我得去睡一覺,幾天幾夜郁沒個踏實覺了。
邢瞎子是第二天中午被殺的。旅部的後院里安了張桌子,桌上擺了井宗丞的靈牌,供品堆集,燭香齊燃,預備旅營以上的長官和鎮上的一些老者都到齊了,開始燒紙錢。並沒有一絲風,紙錢灰卻呼呼地旋轉成一股黑柱直端端有一丈多高,再突然散開,半空的灰片就像一群翻飛的蝙蝠,馬六子叫了一聲:宗丞!眾人都猛地抬住,而陸林說:是井宗丞團長來了?
陸菊人領了花生去了老屋,在牆上的架板上取下一個罐子,罐子里又取出一個布包,打開布包,是一面銅鏡。花生說:姐還有這古董?陸菊人說:這是家傳的,你交給他。花生說:你是說讓他賣了湊份錢?陸菊人說:這能賣幾個錢?花生說:這鏡子還能照么,讓他照照他自己?陸菊人說:人和人交往,相互都是鏡子:你回去就原原本本把我的話全轉給他,他和他的預備旅說的是保護鎮人的,其實是鎮人在養活著他和他的預備旅哩。我這話說得難聽,他或許聽或許不聽,不聽了也好,我也就啥不幹了,寧肯去一百三十廟裡當尼姑也不管茶行了。花生說:你要去廟裡,我也去廟裡。陸菊人看著花生,愣了半天,把銅鏡重新包好,塞在了花生的懷裡。
茶泡好了,兩人喝著,陸菊人說:你真的是瘦了,還是胃口不好?花生說:是睡得不好。陸菊人說:他還是折騰著不讓你睡?花生說:他倒是不折騰我。陸菊人說:那他仍要招一些人去?花生說:現在也有了戲班子幾個女的。陸菊人說:這事讓杜魯成給他說的,話只能杜魯成能說。花生說:我是給杜魯成說過,杜魯成卻說男人么,這有啥,何況他是旅長,杜魯成這麼一說,我又不能說了實情。陸菊人說:那你得把那些戲子弄走呀,也不讓再唱什麼堂會不堂會的才是。花生說:我咋弄走呀,我能不讓唱堂會嗎?陸菊人說:唉,剩他爹還活著的時候,他就是在外頭再混賬,回到家裡也得寧寧的。花生說:我沒姐的本事么。眼淚便撲簌簌流下來。陸菊人給花生擦了眼淚,說:不哭了,跟我回一趟老屋去,我拿個東西你交給他。
陸菊人說:那你看九*九*藏*書著啥時候世道就安寧啊?陳先生說:啥時候沒英雄就好了。陸菊人愣了,說:不要英雄?先生,那井宗丞是英雄嗎?陳先生說:是英雄。陸菊人說:那井宗秀呢?陳先生說:那更是英雄呀。陸菊人就急了,說:怎麼能不要英雄?鎮上總得有人來主事,縣上總得有人來主事,秦嶺里總得有人來主事啊!是不是,英雄太多了,又都英雄得不大,如果英雄做大了,只有一個英雄了,便太平了?陳先生說:或許吧。花生就插了話,說:先生盡說些雲里霧裡的話,咱不說這些了,姐你不是渾身不舒服嗎,讓先生號號脈,看抓些什麼葯。陳先生說:我就在給她看著病呢。花生說:你就在看著病?姐,先生在應付咱哩。陸菊人說:你別胡說,先生要生氣了,以後再不讓你來了。陳先生說:我不生氣。花生說:姐你現在覺得咋樣?陸菊人說:心口是不悶了,頭也不昏啦。花生說:你就是心好,顧先生的面子!陳先生哈哈地笑,說:剩剩剩剩,你燒些水吧,咱用你娘送來的茶招待你娘和你姨吧。花生說:我來我來!到了后屋提火爐子。
陸林說:我冷么!白起說:說話咋這噌的?陸林說:我熱么能不噌?!白起就罵道:你狗日的瘋了!陸林真的就瘋了,見了蚯蚓打蚯蚓,見了撥牙的康艾山打康艾山,甚至見了夜線子,伸手去拽夜線子腰帶。夜線子才納糧繳款回來,懷裡私揣了兩個銀元,腰帶一拽脫,銀元掉下來,夜線子扇了他耳光,他還說:你哪兒來的錢?伸直了脖子拿腦袋頂夜線子,夜線子一腳踢在他交襠,他倒在地上半天出不了氣。等緩過來,卻把氣要撒在別人身上,就一路走過去,見人打人,見貨堆踏貨堆,嚇得兩邊店鋪紛紛關門說:這咋成了瘋狗!他競也嗷嗷叫,脫了褲子就尿,還把一條腿蹬在樹上。人就又說:這還算是團長,井旅長咋就不管?他就說:管我?沒有我姐他哪兒能當官?沒有我護墳他哪兒能當成官?!這話說得奇怪,旁邊人就說:你吹吧,給你個牛皮你吹吧!他就吼叫著是他姐把一塊龍穴讓井宗秀埋了爹,井宗秀才當了旅長,是他平了井宗秀爹的墓堆才沒讓阮天保的保安團挖墳的。正好杜魯成帶著一隊兵操練回來,一聲令下,七八個兵將他拿下,脫了鞋把嘴打成了黃瓜嘴,扭著拉走了。
石條與石條銜接結實了,掏掉下面的土包,鐘樓底部的門洞就會形成,但這得等過半月,任老爺子師徒和所有的幫工便歇下來。任老爺子師徒都住在楊記壽材鋪。歇下來,他們自已做些飯,玩玩龐將,或者到街上閑逛,回來說些亂七八糟的見聞。任老爺子身上有靈應,凡是胳膊腿一疼,天就要下雨,眼皮孔一跳,也肯定有事。這一天,任老爺子端著小茶壺,一邊品著,一邊給徒弟們講起這壽材鋪的楊掌柜當年與他熟悉,兩人曾經有過怎樣的約定,突然右眼皮子不停地跳,他不願意說破,從門前的痒痒樹上摘下一片葉子貼在右眼皮上,但還是跳,就看著徒弟,說:嚴松哩?大家才發現沒見了嚴松,說:是不是又去喝酒了?徒弟裡邊好酒的就是嚴松。任老爺子說:高紹你和王有吉去把他找回來,這裏人惹不得,別讓他喝醉了撒酒瘋。高紹和王有吉便到柳家的酒坊去。
花生說:不是,我聽周一山說了,那是銅的。陸菊人說:哦,我說哩怎麼那樣的閃光。花生說:真金的不閃光嗎?陸菊人說:真金是沒有銅閃光的。
安仁堂的前門一直沒開,四個人熬茶喝到了天黑,點了燈,要換新茶,陸菊人親自拿了一塊茶磚,用茶刀撬開一個角,黑褐色的茶葉里就星星點點閃爍了金色。遠處隱隱約約傳來鑼鼓絲弦聲。剩剩說:姐,是不是今晚有戲哩?陸菊人把茶葉放進了紫砂壺裡,說:有戲哩。剩剩說:我要看戲。陸菊人說:有啥看的,難得來陪你師父喝喝茶。說畢,看著剩剩,就把剩剩拉過來讓坐在她懷裡。
麻縣長曾去過施工現場兩次,過後匠人們議論麻縣長是自己把縣政府遷來這裏的還是預備旅強掩了來的,在渦鎮,到底是麻縣長管著井宗秀還是井宗秀管著麻縣長?嚴松倒羡慕了麻縣長那麼胖,走路都讓人前後扶著。
吃過了飯,來長計抱著賬本給陸菊人報告分店的業務,寬展師父和花生就去街上閑逛了。桑木分店的生意一直很好,這上半年利潤超過了去年上半年的一成,而來長計又提議麥溪縣沒分店,卻有他們分店的一個銷售點,是不是把銷售點擴大也是個分店,但這個分應仍是歸屬桑木分店的。
趙屬戶真的就被關了禁閉。整修城牆時預備旅在東北角留了三個洞做禁閉室,洞很小,人進去直不了身,洞門鎖了門外還有兵看守。趙屠戶被關了一天一夜不給吃喝,第三天就再不喊了。鞏百林在街巷裡說:還有兩個洞空著,誰完成指標呀?不交錢的人家就開始了交錢。但是,趙屠戶一關起來,鎮上的豬沒人殺了,有人勉強去殺,提了刀豬翻起身還跑,再去逮住了殺,肉上的毛到底處理得不幹凈。
陳先生說:他肚裏有個大瘤子,吃藥化不了,我讓他回去看標上的疙瘩,樹上如果有疙瘩,那還有救,人和樹是感應的,樹身上慢慢長了疙瘩,人身上的瘤子就會慢慢消失的。今天你們咋來了?陸菊人說:來看看你么。陳先生說:這不是真話。井旅長祭奠他兄長的,你兩個心裏亂了來我這裏的。陸菊人說:這你知道呀?陳先生說:我嫌今日來人肯定都要說祭奠的事,所以麻縣長一來我就讓剩剩把前門關了。陸菊人說是井旅長要給他兄長報仇的那個邢瞎子被拉到靈桌前了,我和花生就出來的。陳先生說:你們一走,別人怕要責怪哩。花生說:我見不得血。陳先生說:你也見不得血?陸菊人說:先生把我不當作女人啊?!陳先生說:你是比男人強。
是黎明之前的緣故,黑來得比剛才更深,鎮子越來越沉重,遠處的河面和河灘卻發生了變化,先是河面發白,河灘顯黑的,過一會了,河灘發白,河面競成了黑的,它在流動,看上去一動不動。
陸菊人和花生就從屏風后出來,問候了陳先生,說:麻縣長也有病了?
當日中午,陸菊人上的路,帶的花生和茶行的一個夥計,競也有寬展師父。陸菊人在臨走時去廟裡燒香,要為井宗丞求個平安,見到了寬展師父,萌生了如果寬展師父也去,那寬展師父在,菩薩就在,事情或許吉祥順利,而且有出家人一起,路上也不至於引起別的懷疑。她給寬展師父把什麼都講了,寬冠師父口不能說,卻微笑著點頭,當下就懷揣了尺八和一本經書。四個人當天晚上到了一個鎮上,尋著客棧,夥計住一個房間,陸菊人花生和寬展師父佐一個房間,陸菊人和花生睡下了,寬展師父就坐在燈下看經書。陸菊人和花生睡不踏實,一覺醒來,寬展師父還在那裡看經書,陸菊人說:師父,你看的是啥經?寬展師父亮出書皮,花生認得是《地藏菩薩本願經》,說:書上都寫的啥?寬展師父手比畫著,口裡有聲,卻不是話,就揭開席角,用指頭在炕面上寫:記載著萬物眾生其生老病死的過程,及如何讓人自己改變命運以起死回生的方法,並能夠超度過世的冥親債主,令其究竟解脫的因果經。陸菊人喚了一下就坐起來,花生說:我和我姐能看嗎?陸菊人說:能看的,說不定咱以後也做尼姑,趁早看看經書也好。
中街甜水井巷有個老漢叫錢有益,也是杜魯成媳婦的本族二叔,早年在老縣城做過小買賣,見多識廣,能說會道,麻縣長到了渦鎮,他的老伴病死了,他也就回來。家裡兩個兒子,大兒子駝背,在薛家飯館里做白案活,二兒子在預備旅,小兒子小,比蚯蚓還小。大兒子二兒子都結了婚,但家沒分,先還和和睦睦,後來他處處偏護小兒子,兩個兒媳就有看法,漸漸積了矛盾。他就沒心思在家待,一天三頓飯後,便去安仁堂,安仁堂那兒人多,陳先生又有早點和茶。去得多了,認識了也到那裡閑逛的戲班子的班主郭家銘,他倆能聊到一塊。
花生咳嗷了一聲,過去說:我是美得裕的丫環,店裡近日老是鬧鬼,不幹凈,請了廟裡師父來念經驅邪的。保安看了看寬展師父,寬展師父合持行禮,保安說:那個女的是誰,也是丫環?花生說:蛾,那是掌柜的太太。保安說:我還以為來了個官夫人!又看了一眼陸菊人,就走了。保安一走,花生抱了陸菊人說:姐,人家以為你是官夫人哩!陸菊人說:官夫人?官人在哪兒?!白己都笑了。而這時來長計唱著曲兒回來了,告訴陸菊人:先生說他不知道。陸菊人當下垂頭喪氣了,說:人家說不知道,你還唱歌的?來長計說:你不急么,先生是不知道,但他又說他可以去打問一個人,那人是個劁豬騸羊的,有個兒子以前在秦嶺游擊隊,後來死了,或詐那人知道。我就問那人的家是那邊的秘密聯絡點嗎?他說這准知道!我從他眼裡能看出是的。他等應去找那人打聽,明日不回話,後日肯定是傳過話來的。花生就說:這就好,這就好,沒息想到蠻順利么,都是念經起了作用。
一個月後,夜線子把邢瞎子捉回來了,夜線子是怎樣尋到又如何活捉的,渦鎮的人都不知道。那天中午,王喜儒坐了船去河中的泉眼取水,看到河灘里白花花一片,當時並未留神,剛裝滿了兩桶水,一仄頭,又看到了一片花開,紅艷顯亮,而倏乎里嘩嘩地響,一排子白光到了空中,又一排子白光到了空中,原來蚯蚓和錢有益的小兒子在那裡用彈弓打鸛雁。鸛雁是一驚動就飛起一排,過一會又飛起一排,蚯蚓就蹲在那裡不動,只等著鸛雁再飛起來用彈弓打。王喜儒知道剛才白花花一片是鷲雁全仰頭站著他看到的鸛雁身子,而紅艷如花是鸛雁低頭覓食了那頭頂的紅翎,就想:哪來的這麼多的鸛雁呢?擔了兩桶水,一桶放在縣政府門口讓白仁華提進去,他提了另一桶去給旅部屋院送,夜線子拉著一頭毛驢走過來。夜線子的臉又黑又紅,像醬過一樣,褂子沒有扣,胸向前挺著,雙手大幅度地甩。王喜儒說:吃啦?夜線子說:沒。王喜儒說:那趕快去吃呀!說完了,覺得不對,又說:不是說你去捉邢瞎子了嗎?夜線子說:捉邢瞎子了!到了旅部屋院門口,從驢背上卸下一個木箱,木箱上有鑽出的整齊的窟窿。
這天沒有閑聊到天黑,錢有益就回了家,他覺得應該把郭家銘的話告訴給杜魯成媳婦的,而給杜魯成媳婦告訴后,杜魯成媳婦當然也告訴了杜魯成,杜魯成連夜報告了井宗秀,井宗秀先是吃驚,但立即不肯相信,他知道紅十五軍一共有四個團的,井宗丞是其中一個園長,哪有這麼巧的?
老皂角樹被燒死後,井宗秀心裏一直不美,連續多日的晚上都做夢,醒來想著夢裡的人都是這些年裡死去的人,就不再睡,在屋裡走來走去,煩躁不安。花生也要起來,他說你睡你的。但花生怎能繼續睡呢,還是起來了,井宗秀就生了氣,吼道:叫你睡你就睡,起來幹啥?而到吃飯的時候,井宗秀總是把飥飥饃從中分開,要夾上臘肉片、豆腐乳和辣椒絲了吃,吃了一個再吃一個,還要花生吃。花生吃不了乾的想喝些粥,井宗秀又不高興了,花生只好陪著吃。早晨這麼吃,中午還這麼吃,還得陪,花生實在吃不下去,井宗秀把饃往桌上一拍,說:不吃算了,我也不吃了!花生委屈得流眼淚。井宗秀也感到自己過分了,就問周一山是不是有什麼不好的徵兆?周一山說:我建議能在老皂角樹下栽個碑子,不知栽了沒?井宗秀說:我讓蚯蚓尋人去辦了。老皂角樹長了幾百年都旺旺的,一移走倒死了,那咱的鐘樓占的是好風水?周一山說:應該是呀!鐘樓上現在落不落鳥?井宗秀說:朱鹮蒼鷺燕子還沒有從南方回來,聽蚯蚓說去過幾次紅腹角雉和白鷳,沒有落,倒是撲鴿,藍鵲,鵪鶉不少。周一山說:鳥識得瞎好,咱去看看。
祭奠了井宗丞,井宗秀每日早晚巡查,就帶了兩匹馬,一匹馬他坐著,一匹馬上放著井宗丞的靈牌,讓長兄坐著。而周一山最擔心的有兩點,一是麻縣長來過問,即便麻縣長不過問,風聲傳出去,秦嶺專署或六軍也會責怪麻縣長,讓麻縣長來懲治井宗秀的。二是,邢瞎子雖不是紅十五軍團的人了,但是以紅十五軍團清洗了井宗丞的事而殺的,那紅十五軍會不會惱羞成怒來攻打預備旅?七天之內,麻縣長是沒有來找井宗秀,據王喜儒報告,七天里沒有任何陌生人來見過麻縣長,麻縣長甚至連縣政府大門都沒邁出一步,只是寫他的《秦嶺草木志》。井宗秀、周一山、杜魯成放下了心,就專門警惕著紅十五九*九*藏*書軍團的攻打,一面派夜線子再帶人加緊納稅繳款,一面再強化軍事操練。
鞏百林說:這說的啥,都是淡話。周一山沒有吭聲,還在認真聽。鞏百林再說什麼,見周一山不理他,他就蹴到場子邊吸起紙煙。直到戲完,人都散盡,場上了到處都有了斷了腿的凳子,磚頭,瓜子皮。筐筐子用腳踢著看有沒有遺下的錢或女人的簪子和頭帕,沒有,賴筐子說:那麼多女人,說散一下子就沒了?鞏百林說:都有主兒的,也沒見誰走錯門。賴筐子踢出了兩隻鞋,撿一隻看看,再撿一隻看看,都小,就扔了。
啪啪扇了幾個巴掌,門牙就掉了。嚴松說:不敢打了,我是任老爺子的徒弟。賴筐子說:認得你是木匠,滾吧,再要到縣政府門口來,我就崩了你!嚴松回到楊記壽材鋪,把這事沒給任老爺子說,眾師兄問他的門牙呢,他說喝多了跌了一跤。從此,人蔫下來,不再喝酒,也不多話,在工地上幹完活了,回到住處老老實實待著,哪兒也不再逛。
北城門口拴著的兩隻狼,自吃了那瞎子的肉,皮毛油亮,但眼睛也一直發紅,每有人出進,甚或牛呀驢聽的經過,它們就往前撲,鐵鏈子扯動著嘩嘩響。鎮子里的狗曾十隻八隻地來和兩隻狼撕咬,守門的哨兵圖熱鬧看,咬了一個飯時難分輸贏,落了一地的狗毛狼毛,才各自散開。這天陸林和背著死羊的兵回來,兩隻狼又朝背羊的兵嚎叫,陸林伸手去打了其中一隻狼的腦袋,罵道:也想吃羊呀?手卻被咬了一下,出了血。陸林並沒在意,回到城隍廟剝了死羊,連夜燉了一鍋,他就吃了一碗,三天後竟渾身熱一陣冷一陣,焦躁不安。在街上碰著白起,白起說:兄弟,兄弟!陸林說:誰是你兄弟?白起說:我就覺得你親么!啊這天熱的,你還穿這厚?
在以後的日子里,陸菊人從早晨上了高台,帶那麼一個兩個蒸饃,就一整天都不願意下去,她不再觀察茶行前後院里夥計們都在忙啥,舊作坊,新作坊又都在忙什麼活計,是勤快還是偷懶,她也不要觀察了,也不要監督,只是這半響坐在北欄杆前,另半晚又坐在南欄杆前,凝視著鎮子里的房子,樹,街巷,店鋪,以及茶行院子牆根那些蘭草、月季、丁香、赤芍。它們都是有生命的吧,但它們不知道也不關心她在過去的某個時候路過,現在她又在看著它們,而它們從不回應她的凝視。
陸菊人拒絕聽堂會,又讓花生把那面銅鏡帶回去,想著井宗秀若是好的,見了銅鏡能回憶起銅鏡的來歷,會明白其中的意思,若井宗秀是不好的,那就以為她不給他面子,不領了他的人情,也後悔了當初,要麼氣急敗壞地來責問她,要麼一怒之下就不願再見她了。陸菊人這回是做好了準備,萬一他真是來責問或不理不睬,那她也就離開茶行了。但是,這一天早晨她剛剛睡醒,頭還沒梳好,井宗秀騎馬到了茶行大門口,夥計一通報,她心裏說:他來了!頭梳不及了,拿帕帕包了亂髮,說:接他進來吧。卻坐在那裡沒動身。陸菊人沒有想到的是,井宗秀竟瘦得眼睛多大,顴骨多高,那些稀疏鬍子也長了,他並不是來問責的也不是來說軟話的,他告訴了關於井宗丞的事情,說:你們女人能感應,你說說,這可能嗎?陸菊人也是心咚咚地跳,一頭水,說:咋能有這事,不可能吧。井宗秀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如果可能了呢?我和他這多年沒見過面,也沒聯繫過,甚至想都沒有想過,可一聽到這消息倒滿腦子都是他,心慌得不行,才感覺到我們是樹上的兩個枝股,枝股都是一棵樹上長出來的啊!陸菊人說:咱不要急,都不要急,一急這腦子全亂了,同胞兄弟總是親的,別說你,楊鍾生前也是找過他,我也常作想,他要是能回鎮上,你們哥倆盤龍卧虎的,那會起多大的風雲!這消息從哪兒來的,靠得住嗎?井宗秀說:是戲班子的郭家銘說的,他只說紅十五軍團內部處治了七八個人,其中有個當團長的。陸菊人說:戲子的話哪裡能信,這得查實啊!井宗秀說:這咋查實?陸菊人也是坐下了站起,站起了又坐下,頭上的帕帕不知啥時掉下來,頭髮撲撒著,說:可惜三合縣分店出事,要不在那裡就能立馬查實,這樣吧,我去一趟桑木分店,看能不能打聽到真實情況。井宗秀說:桑木分店能行嗎?陸菊人說:要麼說這得我去。井宗秀說:這還得靠你!那怎麼去,你坐這馬上,我派幾個兵?陸菊人說:坐了馬又有兵那太顯眼,我又不會騎馬。井宗秀說:那讓花生也去。陸菊人說:也好。你心放鬆,去查實是查實,可哪有那麼巧的事,井宗丞不會有事,你爹在那裡還不會護佑你們兄弟嗎?井宗秀說:我想也是。
看馬六子,馬六子臉色蒼白如紙,眼睛發瓷,卻再沒說一句話。陸菊人和花生忙去扶,陸菊人說:宗丞是來了。扶到前邊屋裡歇著了。這時候蚯蚓一直站在太陽底下,滿頭滿臉的油汗,雙目盯著他的影子在縮小,在縮小,最後完全消失了,喊道:午時已到!邢瞎子就從廁所房裡被拉了出來,他已經被涼水激醒,背坐在了靈櫃前,眼睛一個腫得是一條線,一個卻睜得很圓,射著漆一樣的光。蚯蚓說:他還在瞪人!夜線子說:是不是?走過去用兩個指頭就把那一個眼珠子摳出來,邢瞎子便倒在了地上。夜線子以為邢瞎子還要罵人的,如果要罵,他就要抽出舌頭的,但那瞎子一聲沒吭。錢有益的小兒子把眼球子撿著了,蚯蚓要奪,小兒子不給,往大門口跑,陸菊人從前邊屋出來,低聲說:誰讓你進來的,你進來幹啥!蚯蚓也攆出了大門,但小兒子還是不給,把眼珠子藏在身後,一隻雞卻從手裡叼跑了。蚯蚓再回到厲院,夜線子在問井宗秀:旅長,咋樣個祭奠法,卸頭還是剜心?井宗秀說:他不是不吭聲嗎?慢慢剮,剮到頭了卸頭,削到心了剜心。夜線子和馬岱就各拿了一把殺豬刀,口含清水,噗地在邢瞎子臉上噴了,從半截腿上開始剜肉。劃一條了,扔給早拉來的綁在北城門口的兩隻狼,一隻狼就張口吞了,再劃一條了,還是扔給兩隻狼,另一隻狼也張口吞了。一條一條割就割到了肚子上,腸子,胃,肝,肺全嘟嚕出來,邢瞎子嘴裏掉下一條舌頭,仍是沒有叫。邢瞎子一直不叫不罵,夜線子覺得沒勁了,他給馬岱說:你取心吧。馬岱剜了心,心已經不跳動,獻在了靈牌前,轉過身,見邢瞎子頭彎下來,下巴頂住了鎖骨,用刀戳了一下下,頭又彎到了另一邊,說:狗日的還算個硬漢!再割著肩膀上脖子上的肉,扔給了狼,狼吃飽了,卧在那裡,不去理睫,臉上爬了蒼蠅。一個骷髏架子上一顆人頭,這頭最後砍下來也獻在了靈桌上,祭奠就結束了。而滿院里有了那麼多蒼蠅,到處在飛,落在每一個人的頭上和臉上。杜魯成用手地面前扇著,從後院到前屋裡找陸菊人,想著讓陸菊人拿出些大洋獎勵夜線子和馬岱,但沒見到陸菊人,也沒見了花生。
趙屠戶反倒拿了個殺豬刀就坐在門檻上,說:就是屠夫看誰來讓我交?賴筐子說:我可告訴你,不交就拉去關禁閉!趙屠戶就說:來呀,來呀!刀子在面前晃。鞏百林不吃他這一套,提了槍就往門裡走,刀還在晃,一槍托打過去,刀掉在了地上,幾個兵上前把趙屠戶制住了。拉著趙屠戶往城隍院。趙屠戶大聲罵,來了好多圍觀的,幾個兵扯著趙屠戶的頭髮使勁向後拉,脖子都拉直了還在罵,賴筐子抓了一把土塞在了他嘴裏。
井宗秀當晚就去見了任老爺子,要留下他們師徒繼續建戲樓,任老爺子哦了一聲,說:我們回不去了!井宗秀笑著說:你們把渦鎮當作第二故鄉嘛!任老爺子說:戲樓你想要什麼樣式?井宗秀說:這你出主意,應該是你一生建得最好的,後世里也讓人知道這是你建的戲樓!任老爺子說:要得好,這渦鎮有了鐘樓也得有鼓樓,晨鐘暮鼓,這鼓樓要緊靠街,從街上看是鼓樓,從下邊的門洞進去,回頭看,又是戲樓,戲樓后是一個場子,除了演成,也可以集合,平時還是交易市場。井宗秀說:既是戲樓又是鼓樓,那這多好啊!當場拍了飯,畫了一個草圖。任老爺子看著激動的井宗秀,突然問:井旅長,你小時候是不是家境富有?井定秀說:窮人家,我哥的褲子穿短了就給我穿,家裡老是稀飯,飯一熟,我和我哥就就爭先著藏鏟子,有鏟子了可以鏟餓底的粘粘。你咋問這個?任老爺子說:窮苦出身么,現他現在幹啥事咋這麼講究?井宗秀哈哈大笑,說:你是說丫環的身子小姐的命?!任老爺子說:貴命,貴命!卻又說:前五年,我帶徒弟在方塌縣姓吳人家修陵園,吳家排場大呀,每一塊磚都要求磨一天,四棱都得見線,辣椒面是吃過了一擔五升的。井宗秀涉:這你放心,活兒你們咋好咋來,渦鎮有的是錢!
才到傍曉,天還亮著,好像有雨,但頭上衣服上並沒有濕,又恢復起來的小吃攤擺滿了場子的兩邊,老人和孩子全拿了板凳在戲台下佔地方。等叮叮咣咣地開始了吵台,街巷裡一溜帶串的人都擁過來,場子上已經盛不下,擁來擠去,那些坐板凳的老人和孩子就無法再坐在板凳上,全站起來了,一時人窩裡如風過麥田,波濤般地一會全都向左邊倒,一會又都向右邊倒。有人就被踩著了腳,有孩子就在直著尿,有人跌倒了爬起來哭,有人在罵,罵得急了還動了指頭,場面混亂成一鍋粥。鞏百林賴筐子在維持秩序,跳上檯子不停地喊:都坐下,坐下!後邊的不要擠!要坐,坐不下,不坐,又站不穩,誰也不聽他們的話,鞏百林和賴側子就各拿了個竹竿,一個在場子東一個在場子東,見哪裡亂就存那裡打,終於安然了一些。
花生再念,後邊的話越發沒弄懂,而且有許多字認不得,讓陸菊人看,陸菊人也認不得,她就跳開了念,這麼一直念到雞叫兩遍了,三人才睡下。
兩人去了安仁堂,剩剩卻在院門外婆羅樹下坐著,陸菊人說:你怎麼地這兒?剩剩說:師父讓我來接你,前門關了,從後門進。拉著剩剩進了後門,陸菊人見剩剩個頭還是沒長,要說什麼,麻縣長背身在那裡坐著,面前一堆藥草,正在和陳先生說話。麻縣長說:還是窮么,要是富了,就顯得客氣,有儀禮,性情也溫柔,吃個桃子梨的還洗呀削皮呀。人窮的三天沒進食了,誰還洗呢,連皮帶核,恨不得囫圇就吞了。陳先生說:也是。咱街上常吵嘴打架的,罵人沒好口,打架沒好手,可打起架來,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腳,打一拳趕緊把拳收回來,踢一腳了腳就退後一步,都是恐怕了對方才撲出去攻擊對方的。麻縣長就笑起來,說:嘿嘿,咱倆就會在這裏說說!我這麼髒的,我都討厭了我這身子,是吃藥能瘦下來呢還是扎針能瘦下來?陳先生說:你吃肉嗎?麻縣長說:前半生都是不吃肉的,可後來吃開了一天沒肉倒不行,人這一生是不是都有定數,壽有定數,仕途學問上有定數,吃喝上也有定數?陳先生說:這年月能天天吃肉也是口福,你嘴裏有幾個兀齒?剩剩,剩剩!剩剩就說:在。陳先生說:你看看他嘴裏有幾顆兀齒?剩剩讓麻縣長張開嘴,說:兩個兀齒,別的都是板牙。麻縣長說:兀齒就是虎牙吧?陳先生說:虎牙當然算兀齒。麻縣長說:人說井旅長是雙排牙,其實他就是虎牙多,長亂了。我這牙是啥說法?陳先生說:兀齒多的人多是吃肉的,板牙多的人多是吃素。老虎豹子吃肉,靠的是這種兀齒,腸子也又短又粗,克化得快。牛呀羊呀吃草,腸子就細長。雞的腸子更細長,主要吃小米和菜葉,也吃蟲子,吃了蟲子就得又吃些沙子,用沙子來促進消食的。麻縣長說:我肯定是細長腸子卻吃肉,才長得這麼胖,一胖啥病都來了!陳先生說:你那院子里有沒有哪棵樹身上在這一半年裡長著了木疙瘩?麻縣長說:這我倒沒留神。陳先生說:你回去看看,如果樹上有了疙瘩千萬不要動,就讓它長,不用吃藥的。麻縣長就謝了,抱了一堆藥草,起身告辭。剩剩要從後門送,陳先生說:你把前門開了,走正門。剩剩送走了麻縣長,又把前門關了。
戲班一到,見渦鎮並沒有戲樓,就要回去,還要討賠償費和返回的盤纏。鞏百林向杜魯成討主意,杜魯成就去給井宗秀說:這鞏百林心急,戲樓才要建呀,他倒把戲班子請來了!井宗秀說:哪兒的戲班子?杜魯成說:棣花街的義鳴社。井宗秀說:那是個好戲班,以前我聽過龍馬關的義和班的戲,那壓台的老丁聽說就是從義鳴社挖過去的。杜魯成說:他們來了一看還沒戲樓,要走的,你看咋辦,是不是給人家read•99csw•com些錢了打發回去?井宗秀說:給什麼錢,讓他們就住下么,可以排個草檯子先演呀,吃住咱都管上,等著建戲樓。杜魯成說:好!就把義鳴社留下來,住在了一百三十廟裡的那些空房裡:又組織人在拐角場子里用運回來的木料搭了個簡易檯子,叮叮咣咣便出演了一場。
到了後半夜,四人就關了店門,在後院設了個小小祭桌,放上了豬頭果菜水酒,再把公雞放在中間,就念叨著井宗丞的名字,點燭上香,燒了紙錢,寬展師父開始吹起尺八。公雞買來時一真撲騰,待放到祭桌上了,便安靜不動,像是一根木頭。花生說:他魂真是附到公雞身上了。陸菊人說:是附上了。祭奠畢,把公雞裝在一個背簍,陸菊人說:咱們回吧。公雞在背簍里抬了一下頭,又恢復了原狀,一動不動,夥計就背了背簍。來長計見沒法再留,說找兩頭毛驢讓陸菊人和花生坐了,他也護送著一塊回渦鎮,陸菊人拒絕了,說三更半夜的到哪兒再去借毛驢,也不用護送,有夥計在哩,即便路上遇到打劫,打劫啥呀?倒是讓找了兩件白衫子她和花生穿了,又白布纏了頭,四人就原路返去了。
山了這樁事,柳家酒坊再沒給匠人們送過米酒,嚴松想喝酒了,自已去街上酒館里喝。而高紹和王有吉去酒館找嚴松,並沒有找著。嚴松其實這天因沒錢了只在酒館喝了一壺酒就去街上溜達,站到了縣政府門口。
鞏百林看到了石碑,去問杜魯成,說:這是誰讓在老皂角樹下的石碑上刻了字?杜魯成說:是周一山給旅長建議的。鞏百林說:怎麼刻那樣的字?杜魯成說:啥字?鞏百林說:渦鎮魂老皂角樹,老皂角樹就老皂角么,前邊加個渦鎮魂,那現在老皂角樹死了,渦鎮就沒魂啦?!杜魯成說:這是咒渦鎮么!鞏百林說:是呀是呀,周一山這建議都能聽?杜魯成說:人家名字里有個山字么。鞏百林說:山字?杜魯成說:你不知道就算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忙你的去吧。鞏百林還說了一句:你和旅長一塊成的事,他應該聽你的呀!杜魯成擺了擺手,鞏百林走了,他也去找井宗秀。
花生就嗚嗚地哭。花生一哭,來長計和那個夥計也都哭。陸菊人倒平靜了,對來長計說:怕啥真的就有啥,既然事情是這樣了,你再去街上備些香燭燒紙和供品,還有,買一隻白公雞,咱搬不了他的屍,也得祭奠祭奠,把他的魂接回去。
第二日又走了一天,黃昏時分才到的桑森縣分店,掌柜來長計喜山望外,說:咋不提前告知呀,我會用毛驢去接的!安頓住下,陸菊人交代了事,叮嚀一定要儘快查實,但又得小心謹懼,不要讓外人看出意圖。來長計諾諾著,就採買這樣好吃的那樣好喝的,競然從街上買回來一個大草包,說:今日給你們吃個好東西!陸菊人說:這是啥?來長計就踩住草包,然後一點點扒草,最後是一個刺猥縮了個球。來長計說,桑木縣城有名的菜就是醬爆刺蝟肉,刺蝟在山上一受驚動,就把自己縮個球向草堆滾,一邊滾一邊要抱乾草,使自己形成一個大草包,但獵人知道它這一招,反倒更容易逮到。說著拿一個木棒在刺蝟的鼻子上一敲,刺蝟展開了,就用鐵釺一下子紮下去,扎死了就要剝皮。陸菊人說:我來不是要好吃好喝的,你得辦正經事。來長計說:你來一次不容易,晚上吃過了我還要報告分店的生意么,明日一早我就去見一個教書先生,他常來店裡喝茶,他交往廣。
這一夜陸菊人沒有回屋,她頭靠在楠朧上就睡著了。她做了夢,夢裡到過許多地方,不是紙坊溝,不是鎮上和黑河白河兩岸的任何村寨,也有許許多多的人,別人不認識,其中有娘,娘還是捂著肚子,是疼痛的樣子,有陳來祥有唐景和崔濤,後來看到了楊鍾,楊鍾給她嬉皮笑臉,但他們全都不說話。她好像是醒了,又好像沒醒,在琢磨,人是活兩世嗎,白天是一世,夜裡又是一世?怎麼夢裡見到的熟人都是死去的,死去了在夢裡都是不說話嗎?這麼琢磨著,夢裡的情景就模糊了,像一點墨滴在水裡漸漸就旱開散了,而她仍清晰覺得地上在潮露了,露水沿著木架的椽上來,身下的椅子也開始發涼。陸菊人終於睜開了眼,遠處的雞在叫著,不知道雞是叫了第二遍還是第三遍,就瓷獃獃望著那鐘樓。鐘樓在夜裡好像比白天高,樓台之下都黑著,似乎就不存在門洞,只有樓頂和樓翠檐上的金球、琉璃瓦在閃著光亮,整個樓從左到右橫擺著,使上麵灰色的夜空變得狹長著一直往右延伸,又被一個黑雲塊阻斷,那是城牆。城牆的影子又長長地投在街上,她就發覺了街有邊緣線,店鋪門前也有了台階線,以及扇頂和屋檐線,這些線直直地,平行著過去,而屋舍卻在重複,門窗之間沒有連續,混混沌沌,陸菊人在這時又覺得這一切不真實了,是自己重回了夢裡。
杜魯成讓鞏百林、賴筐子去買木料,鞏百林說:我正監視著還有沒有再鬧事的,去買木料又不是半月一月的。杜魯成說:井旅長最看重木料哩,你應該立功啊!鞏百林說:那我就聽你的!就和賴筐子還有三個兵去了黑河上游。五天後,收買了一大批木料,扎了排三個兵順河趕,賴筐子提前趕回,安排人要在十八碌碡橋那兒接收,鞏百林卻到了棣花街。棣花街距鐵頭鎮不遠,鐵頭鎮出名的是產木耳和醬筍,棣花街雖叫街也是一個鎮,出名的卻是出美人和戲子,戲子多就有了兩個戲班,一直走鄉過縣地演出。鞏百林找著一個戲班,說渦鎮有著新蓋的戲樓,要請他們去演戲,就把戲班二十人請了回來。
戲班子演過了一場,都說出彩的是那個青衣,但井宗秀卻沒看到,杜魯成就讓戲班子到旅部屋院里唱堂會。井宗秀很高興,他也懂戲,一唱畢還給各位戲子了一包茶葉和一封糕點。第一次堂會,井宗秀是和杜魯成、周一山,還叫了夜線子、馬岱、陸林他們,又要辦第二次堂會了,井宗秀要請麻縣長和任老爺子師徒,也要請鎮上一些德高望重的老者掌柜,這當然就有陸菊人。花生去請陸菊人,陸菊人在茶行后屋招呼才放出來沒幾天的趙屠戶,借給了十個大洋,送了三斤茶葉,正送著走到前院。花生一進來,趙屠戶臉就變了,不看花生。陸菊人說:哎呀花生來了!趙叔趙叔,這十個大洋可是我五個花生五個,都是我們的私房錢。趙屠戶還是不看花生,說:飢時給一口,強似飽時給一斗,我記你的恩!等我緩過勁了,就還你。陸菊人說:花生拿錢的時候說了,不指望你還,將來生意又好了,用肉頂著。趙屠戶這才看了一眼花生,說了句謝謝,從院門出去了。趙屠戶一走,花生疑惑地說:這是咋回事,不是才放出來嗎,你給他錢了?陸菊人說:屎拉在炕上了,總得擦么。花生說:他可不是好人,拿著刀子要鬧事哩。陸菊人說:他是橫了些,但確實也有難處,你知道不,他被關了那些天,總有人去禁閉室那兒去看望,他一回去,有上百人就在巷道迎接的。我給了他十個大洋,讓他能到南北二山裡多收些豬,講明了是借的,他剛才一見你臉就黑了,我才說這錢一半是你的。花生說:哦,還是姐想得長遠,也想得周到。陸菊人說:你今日咋來了,人好像又瘦了,是請我去聽堂會嗎?花生說:姐啥都知道!今晚上戲班子又要在我那屋院里唱戲,麻縣長去,任老爺子去,鎮上一些老者掌柜也去,他特意讓我過來請你。陸菊人說:謝謝他還有這個心,但我不去。花生說:你要嫌去的人多,咱就不見他們,我陪你坐在後房的窗子里看。陸菊人說:不是怕見人。吃飯穿衣要看家當的,才建了鐘樓咋又要建戲樓?花生說:我聽說是政造街巷過程中才建戲樓呀。陸菊人說:趙屠戶要知道交錢還要修戲樓,那他就不是鬧事,還真敢拿刀子殺人呀!花生就說:姐要不去,我也不回去聽戲了,就在這兒陪你。陸菊人說:那好那好,你也別回去,咱泡了茶喝!
陸菊人笑了一下,說:女人怕什麼血,原本身上不是一月要有一次嗎,只是見不得血是那麼個流法。上次把人皮要蒙鼓,我是出了一身的紅疹子,一片一片的,越撓越多,到現在還退不了,這次井旅長要替兄長報仇,報仇就報仇,但要剜心掏肝,這我就不敢看了。陳先生說:哦,那我這瞎子倒好了。陸菊人說:先生,我嫁到鎮上也十多年了,來的時候鎮上窮是窮,人也整天吵呀罵呀也打架,那算是個日子,但這些年生活是好了,到處都是了血,今日我殺了你,明日我又被人殺了,誰都驚驚慌慌,誰都提心弔膽,這人咋都能成這樣了!陳先生說:人是十二個屬相么,都是從動物中來的。
就在那個黃昏,她坐在了右欄杆前,一直盯著一個巷道的人口處,那裡是個酒館,身穿了白褂的夥計,儘管彎腰在幹活著仍仰頭看著在酒館一張桌邊喝酒的顧客,這顧客只是喝他的酒,並不看夥計。旁邊的另外一老一少,少的還在玩手中的紙包,老的卻急焦地看著端酒出來的另一個夥計。街道很長,就是一道白色,後來太陽要落了,又變成紅色,再變成橘黃,但巷道的房子已經暗下來了,而且黑影突凸出來,就和街道的橘黃齊茬茬不一樣,如是刀刃。不斷地有人就從刀刃上走過。
當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井宗秀騎著馬巡查到了大有巷,把馬鞭掛在了一家姓唐的門環,屋裡里好像有了響動,似乎在撇打著火鐮要點燈,但火鐮一時打不出火,感覺有人臉就貼在窗子上了,他騎馬便走開。出了巷口,鼻口發嗆,突然聽到人聲雜亂,遙見鎮南紅光一片,急策馬過去,中街上卻跑來做灶糖的王老拐,攔住了馬頭。井宗秀說:前邊著火了?王老抽說:旅長你不要去,已經沒救了。井宗秀說:我問你,哪裡著的火?王老拐說:拐角場子上,那些棚舍起了火,把老皂角樹燒了。井宗秀說:胡說,樹那麼高的是熏黑了燒不了的。王老拐說:就是燒了,整個樹都成了黑樁。是樹自殺了。井宗秀說:樹自殺了?!他在馬背上沉吟了許久,後來拉轉了馬頭,馬一步一步進了兩岔巷。
井宗秀非常生氣,罵道:狗日的骨頭裡就是窮人的賤性!杜魯成說:咱都是窮人,他是陸菊人的親兄弟哩。井宗秀說:咱都是窮人,誰能是他這樣兒?他是陸菊人的親兄弟,他給陸菊人提鞋都不配!拔了快就要打陸林,還是杜魯成說:他得病了,是一群野狗咬了北門口的狼,狼又咬了他,就得狂犬病了,狂犬病人胡言亂語誰信的?井宗秀就把陸林關禁閉。
天明后,來長計就出去找教書先生,陸菊人、花生和寬展師父就在分店門前看風景,有幾個穿著保安團服裝的人經過,卻回過頭問她們是十什麼的,花生就緊張了,陸菊人扯了她一下襟,說:臉放平,你去給他們說。
王喜儒說:沒有捉住狗日的?夜線子說:沒捉到我回來幹啥?!拿腳踢箱板,踩開了,裡邊滾出個人來。人昏死著,蜷成一團,卻沒有小腿,膝蓋下都包著草漿疙瘩,草還未完全砸成糠狀,能看到是貓眼草,狗筋蔓、白芨、劉寄奴,大薊,沒有血流出來。夜線子在說:狗日的腿太長,裝不進去么。王喜儒就嚇得渾身發軟,桶掉下去,水像蛇一樣在街面流開。
老皂角樹一死,最惶惶不安的是那些在樹下搭苫棚舍的人,他們知道井宗秀肯定會來興師名罪的,就串通了,口徑一致地認定火災是邪乎的,怎麼就有了火呢,即使燒了棚舍,火也燒不到那麼高的樹冠呀,何況樹冠全燒了,掉下來的人皮鼓怎麼完好無損?或者,是那天後半夜有了雷電,人們都睡下了沒有聽見,雷電把樹劈了,燃火引燃了棚舍?總之,這是天災,不是人禍。但是井宗秀就是沒有來,也沒有要追究的進象,而是鞏百林賴筏子要人們不要砍倒那樹樁,就那麼留著,或許明年它又活了生出新枝新葉,或許是再也不活了,立在那兒,也可以提醒著注意火災,同時將一塊大石碑子栽在了樹下。
紅十五軍怎麼會自已人打死自己人呢,還一次就打死七八個,即便是清洗叛徒內奸,井宗丞是秦嶺游擊隊時期的人了,也不至於就清洗到他頭上。杜魯成去把郭家銘從被窩裡叫到旅部屋院,郭家銘嚇得渾身哆嗦,說他老家是鐵頭鎮,他媳婦是棣花街人,他來渦鎮前,岳丈來看了他,說孩子他舅是被打死了,被打死的上八個人,還有個當團氏的,他就知道這些,別的都是加油加醋胡說哩。就拿手打自己嘴,叭叭叭,一顆門牙打掉了,嘴成個豬頭。放走了郭家銘,井宗秀給杜魯成說:你去睡吧,沒事的,我兄長比我強,他不殺別人誰能殺他?但支開了杜魯成,井宗秀心總是慌慌九*九*藏*書的,也不去睡,坐著吸紙煙,天還早就騎了馬去巡查。在全鎮巡查,了兩遍,天明時撞了鍾,直腳往茶行去。
他耿耿於懷著柳家的兒子無故地打了他,更怨恨了鞏百林賴筐子下狠手扇掉他的門牙,他就要報復,尖頭木楔能使鐘樓有邪氣,而邪氣會影響渦鎮,他嘴裏嘰嘰咕咕念咒語,心裏在說:這不怪我,要怪就怪渦鎮上沒好人!他做完了,上來的幾個泥瓦工,棚一層草席,墊上麥草,攤一層泥,然後拽線排瓦,一排又一排相互壓茬,又相互交融的藍瓦布滿屋頂,又在屋頂上倒水,試看下水流暢如何。一切都停當了,在頂上屋脊安六獸,壓龍吻,再把檐板封上,粉刷內牆。
有了大石碑,就要在上面刻字,鎮上的那個石匠和蚯蚓就來了。石匠背著褡褳,裡邊裝著鉗子、鎚子和刻刀,蚯蚓提著那面人皮鼓,石匠說:是刻老皂角樹這四個字嗎?蚯蚓已爬上樹重新掛上了人皮鼓,說:我咋忘了?石匠說:才幾個字你就忘了?!蚯蚓說:井旅長給我交代的不是四個字的,好像是老皂角樹千古?石匠說:那是死了人才說的話。蚯蚓說:樹也是死了呀!石匠說:樹和人不一樣,肯定不是這六個字。蚯蚓說:你說老皂角樹是啥?石匠說:老皂角樹是渦鎮的魂么。蚯蚓說:那你就刻渦鎮魂老皂角樹!石匠說:我不敢刻。蚯蚓說:我是井旅長的警衛,出事我頂著,你刻!石匠就刻了:渦鎮魂老皂角樹。
他乘著酒勁在縣政府門口看了許久,王喜儒就出來了,喝問:幹啥的?嚴松說:麻縣長就住在裏面嗎?王喜儒說:你是誰?嚴松說:我是給你們建鐘樓的木匠,這衙門蓋得不行么,門楣上沒有木刻書沒有個磚雕?!王喜儒說:去去去!不是告狀的誰也不準進!嚴松說:那我就告狀呀。王喜儒說:你告誰?嚴松一急,編謊說:井旅長說給我們工錢的,咋沒給?王喜儒臉就變了,正好鞏百林賴筐子從拐角場子過來,王喜儒說:這個人要向縣長告井旅長哩。鞏百林賴筐子立即撲上來扯了嚴松的領口就往巷子里拉,拉到沒人處,問:你告五旅長?嚴松說:我想進去看看,他不讓進,我順嘴說的。鞏百林說:順嘴說的,嘴賤啦?嚴松說:是嘴賤,嘴賤。鞏百林問賴筐了:這人咋樣?賴筐子說:倒不像是個壞人。卻說:嘴賤就得打打。
但是,也就在這個晚上的後半夜,拐角場孔上的小吃己經收攤,而老皂角樹下的一間草棚里,灶膛里的火熄滅,主人把濕柴塞進去要烘乾,還在濕柴上放了一雙踩了泥水的鞋,就拿掃帚掃除場子的垃圾,直到雞叫過三道,才回家睡去了。這濕柴在灶膛的熱灰里烘乾了,不知怎麼竟著起了火,把那些柴燒盡了,灶上的鍋發紅,柴頭子從灶口掉下來,引燃了灶邊的豆稈,豆稈的明火起了焰,引燃了草松門口的布帘子,布帘子的火又引燎了草棚,草棚一燃,火就成了兩個火輪子,一個朝東滾,一個朝西滾,東邊的木舍也燃起來,西邊的草棚也燃起來,而火苗子舔著樹,也上了樹,老皂角樹冠就成火雲,照著場子外的人家。有一家的老頭夾不住尿,夜裡要起來小便四次,第四次剛下了炕,瞅見窗外紅堂堂的,往外一看,半空里全是火,就光著身子出來大聲喊,周圍所有的人都起來了,一時驚叫著哭喊著,提了水的,拿了杴的,有的把被子褥子用尿桶里的尿淋濕也抱出來,但木舍草棚已經變成灰燼,只有老皂角樹變成焦黑,樹冠還在燃燒,火像張氈,要一片一片往下掉,但就是沒有掉下來,發出嘰叭的爆響,跌落無數的小火疙瘩,像是落果。
周一山是在傍晚和井宗秀去了鐘樓,鐘樓的樑上,前檐的畫板上卻棲著好多鴞,模樣各不同,認了認,是灰林鴞,翎角鴞,雕鴞,縱紋腹鴞,它們好像閉眼睡著,相互發出咕咕嚕嚕的聲音。井宗秀說:它們說啥話哩?周一山說:就像人困了張嘴打哈欠一樣,不是說話。井宗秀看著周一山,說:咋都是這些鳥?周一山說:鴞好呀,也是鷹么,吃老鼠吃兔子吃昆蟲的,既兇猛又對莊稼有益咧!井宗秀還是狐疑。這當兒杜魯成來了,他劈頭就問:魯成,你對皂角樹的死怎麼看?杜魯成說:這事是有些怪處。周一山說:就算是有怪處,叫豎了碑子么。杜魯成說:我就是從碑子那兒來的,是應該豎碑子,但碑不能刻渦鎮魂老皂角樹,那老皂角樹死了,渦鎮就也魂死了?井宗秀說:怎麼刻這話,我不是給蚯蚓說刻老皂角樹之碑五個字嗎?去把渦鎮魂三個字鏟了!周一山說:這倒不必,老皂角樹是渦鎮的魂這沒錯,不能理解老皂角樹死了渦鎮也就死了么,這碑子就是為老皂角樹安魂的,給老皂角樹安了魂,也是給渦鎮安神么。杜魯成說:這也說得過去。我老家那兒的村子每年要唱幾次戲的,說的是給人看,其實那是給神唱的。咱是不是也請一台戲?井宗秀說:哦,這我知道了。突然叫道:不是請一台兩台戲,乾脆就建個戲樓么!周一山說:建個戲樓?下來咱該改造銜巷呀!杜魯成說:改造街巷才更要先安頓神的。井宗秀沒聽他們爭執,問杜魯成:那些匠人走了沒?杜魯成說:我讓鞏百林去發工錢,不知道發了沒?井宗秀說:發了也不讓走。說罷,競然就先走了。井宗秀一走,周一山埋怨杜魯成:你咋出這點子!杜魯成說:你以為只你有點子?!兩人也走了,但沒一起走。
城牆上坐了一排人,著裝一樣,好像在等待什麼,好像又只是看著前面,前面是虛空。
埋葬了陳來祥,頭七那天,從老縣城運回了再后一船木料磚瓦,也開始挖老皂角樹,移栽到了南門裡西背街口的拐角場子。場子不大,歷來都有人在那裡擺小吃攤子,比如熱豆腐,新做出的豆腐用木箱裝了,蓋著厚厚的棉被,顧客來了,切出那麼一塊,澆上辣子蒜汁醋水兒,就可以夾著吃。比如糍粑。比如荷包蛋醪糟。比如土豆絲,腌制的青辣椒和臘肉,想要夾什麼就在饃里夾什麼。比如韭菜盒子。比如涼粉,有綠豆做的,蕎面做的,紅薯粉做的,因為唐景死後,沒人再會從山上采了軟棗葉子來做神仙涼粉。老皂角樹移過來后,小吃攤又增加一倍,場子里擺滿了三排,光顧的人也越來越多。為了多做生意,有許多家天都黑了還不收,於是又有許多家效仿,甚至圍著老皂角樹搭起了一圈木棚草庵,很快倒形成了夜市,雞叫頭遍了這裏還燈火通明。但朱鹮、蒼鷹是不來了,或許天還冷著它們都到秦嶺南的地方沒回來,而河裡有鸛叫,鸛也不來。
渦鎮從來都沒有來過戲班子,以前看戲不是坐船去老縣城,就是到了龍馬關,現在戲班子竟到家門口來演了,鎮上人就把改造街巷惹出的是是非非都先放下,換了一副心情和嘴臉傳播著這消息,有的竟也在午飯後就跑去了白河黑河岸的親戚家叫人,婦女們更是在家裡洗了臉,收拾頭腳。
接下來的三個月,渦鎮都在大張旗鼓地宣傳要改造街巷,動員各家各戶出錢。果然是阻力很大,說什麼話的都有,麻縣長曾經三次登上鐘樓,在敲過鍾后,給集合在鐘樓下的人們訓話,但有的人家交了,有的人家仍是不交。麻縣長發感慨,這人不是動物變的就是植物變的,有些人胡攪蠻纏是菟絲子,有些人貪得無厭就是豬籠草,有些人是菱角還是蒺藜呀,渾身都帶刺!西背街的趙屠戶本來人還不錯,生意也好,可多年攢的錢才在正街買了三間門面,也就堅決不交,說:預備旅說是保護渦鎮哩,就這樣保護呀?直巷子要改個半截子,還得出錢,那還不如我到虎山建石窯去!他不交,好幾家都學樣,也都手拍著屁股高聲叫罵。賴筐子說:你橫啥哩,趙屠夫?趙屠戶說:你嘴乾淨些,誰是屠夫?!賴筐子說:你殺豬就是屠夫!
在分店裡又待過兩天,兩天的夜裡,花生還是給陸菊人和寬展師父念經書,第三天果然傳來話:紅十五軍團是清除了六七個人,其中就有井宗丞團長,人是在南平縣神村被打死的,打死井宗丞的叫邢瞎子,原是阮天保的警衛,後來當了營長,不久又和阮天保弄翻了,不幹營長了,回老家三合縣又當了縣保安團副。來長計給陸菊人和花生複述了一道,說:我問那人現在還能不能找到井宗丞的屍體,那人說過這麼久了到哪兒找去?噢,咋出這事,真的就出了這事!井家出了兩個英雄,就這樣把一個沒了?!
天亮了,能看到了一百三十廟裡的大殿和巨石上的亭子,能看到了自殺成焦黑的老皂角樹,能看到縣政府和城隍院。而對面的屋檐下,店鋪在卸下門板,掛上了招牌旗子,旗子是黑色的,三角的,上面寫著白字,像是刀子,所有的旗子都掛上了,整條街上都發出仇恨,而同時有無數的煙囪在冒炊煙,像是魂在跑。
資呆松地好一會兒,陸菊人終於重新坐回了椅子上,桌子上是她帶來的另一個賬本,就翻起來。翻著翻著,覺得旁邊就坐著井宗秀,井宗秀在那裡低頭擦他的槍。井宗秀在專心地擦他的槍,她卻沒有安心翻賬本了,她只是打發時間,她說:幾時打仗呢?一仄頭,旁邊什麼都沒有。陸菊人嘛哼地笑了一下,其實並沒有笑出聲,這時候,太陽從東邊的山巒上冒出來了,先是西欄杆紅,再紅到東欄杆,一切都是那麼寂靜,陸菊人卻瞬間不安起來,覺得所有的東西正與自己遠去,越來越遠。
兩天後花生也上來了,花生沒有提說陸林的事,或許她並不知曉,只驚訝陸菊人怎麼氣色不好。陸菊人也絕口不提陸林的事,倒問起這些天都忙些啥呀也不來看我。花生說:我有啥忙的,我不忙的,只是他忙得不回去,回去要麼發脾氣,要麼一言不發地喝酒。陸菊人說:不是要打仗了嗎,他的事多,他不願給你多說,你該給他做飯就把飯做好,該給他沏茶就把茶沏好,沒事了把自己收拾漂漂亮亮。花生說:在家裡還收拾啥呀。陸菊人說:啥時候都把自己收拾好!你邋裡邋遢的,他還不叫那些戲子?!花生說:為了能讓他高興,我還去叫那些女的來家裡了一次,但他也不理,他和杜魯成、周一山在另一個房間里說事,還把夜線子叫來,責備納糧繳款不力。陸菊人沒有接茬,就給花生沏茶,喝過了一碗,卻催著花生走,說:你早早回去,別讓他覺得你不沾家。花生說:姐,我真的是不愛在家待著。陸菊人從懷裡取了白己的粉盤,打開了,給花生補了補牧,說:你還是回去吧。
井宗秀也騎了馬來,他就站在拐角場子口,鞏百林立即和賴筐子去驅趕戲台前的人群,放一把椅子給旅長。井宗秀卻說他不進去看了,讓群眾看吧,就問:人還夠多的?鞏百林說:多得水潑不進去,就是有些亂。井宗秀說:亂就亂,亂了熱鬧,轉馬頭,笑笑地走了。鞏百林再進了場子,戲已經開始,他也沒有擠到人群中去,就站在了燒焦的老皂角樹下,樹上爬著三個孩子,他吼道:這樹才移栽的,下來,下來!孩子說:樹已經死了呀!他說:死了也不能上!你爺死了你還往身上騎?!就走過來了周一山,周一山說:孩子看不到么,就讓待在樹上。鞏百林說:你也來了,我給你在前邊安個座位去。周一山說:就站在這兒看看。兩人站在那兒看,周一山說:聽說這戲班是你叫來的?鞏百林說:改造街巷呀,有個戲了,能煽火煽火。周一山說:哦。再沒說話。鞏百林不明白周一山是啥意思,就掏紙煙給周一山,並點上火了,說:你不是渦鎮人,可渦鎮人現在離不得你呃,剛才賴筐子還給我說你厲害,我說,當然厲害,神人么!你就是神人!
陸菊人在盤算著今年比以往少花了三四百大洋卻收購了比往年多了一倍的茶葉,她又精心描眉施粉,頭梳得油光光的,上下高台也步履輕盈,還在高台上置了熱水爐和小茶櫃,坐在那裡能品著茶噴瓜子了。當然請了花生也上來坐坐,她們就眺著虎山,眼著白河黑河,也瞧著新建的鐘樓。
自此,人人都知道了夫人,夫人也就每日到高台上,她能看到舊的茶鋪在幹什麼,新的茶作坊又都在忙啥,也看到了修鐘樓的工地。那裡挖出個大坑,那麼大,那麼深,墊埋上一尺多厚的土,用石礎子反覆捶實。咚咚的悶聲似乎並不響亮,但卻能隱隱地感覺到了地動。灰土層夯畢了,開始砌石頭,巨大的石塊用鐵鏈子吊下去,無數的人用杠子在那裡撬正著方位,石塊與石塊壘起來,間隙里填充了石渣和黏土,又澆了小米漿。終於砌出了地面,全部以石條壓壘。一層一層地壓壘,已經壓壘到十五層了,就堆土,大量地堆土,十多輛平板木輪車不停地拉土,土堆就抹實成一個大圓包。再在圓包上砌石條,灌石縫,全都砌完了,有人在放鞭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