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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二章

此後的七天,任老爺子就一手拄著拐杖,一手還端他那個小茶壺,在渦鎮里轉悠,鞏百林就跟著,不能跟得太緊,也不能隔得太遠,始終在視野中,保障著安全。而任老爺子要吃飯了,喝水了,可以進任何飯店酒館,鞏百林會過去給掌柞說:這是五旅長的客人!便不需掏錢。至於住處,任老爺子在城隍院住了一宿,倒自己去尋到了楊記壽材鋪,提出讓他住那裡面草圖。井宗秀給陸菊人打過招呼后也應允了,安頓好后,還和杜魯成周一山專門去楊記壽材鋪看望了一次。三個人返回的時候,經過老皂角樹下,井宗秀說這裡是鎮的中心,比畫著怎麼砍了老皂角樹,再拆掉四周的那些房子,鐘樓就建在這裏。周一山說:這老頭還真能建鐘樓呀?井宗秀說:你不是本地人不知道,老頭本事大哩,秦嶺這邊有名的兩個師傅,一個是我當年的畫匠師傅,一個就是他。你問問魯成。杜魯成說:就是。周一山說:他是不是對咱不放心?井宗秀說:這咋講?周一山說:他哪兒不住,要他和他以後來的徒弟就住壽材鋪,是準備著棺?井宗秀說:哦?這老狐狸!就給杜魯成說:讓鞏百林把吃的喝的供好,告訴他,所有的工程一完,會給他成倍的工錢!
但是,茶作坊的方瑞義要去老縣城進一批麻袋,返回時帶了三個驢馱走到五鳳梁,站在樑上看見梁下的王村起了煙火,許多人都往樑上跑,問咋回事,說是紅軍在村裡燒了八戶財東家的屋院,還將兩個財東拉到村裡的集市上當眾鎮壓了。方瑞義也沒問紅軍為啥要燒房殺人,趕回來就把這事說給了陸菊人,陸菊人又報告給井宗秀,井宗秀說:看來信是真的。
井宗秀說:這四個字好,咱就要建鐘樓,將來把這四個字刻了碑掛上去。
井宗秀說:你不是這裏人,這種樹不易活,果實成熟了就炸開四處散落,希望將來能多長些樹么。杜魯成說:還有這種傳播種子的?哎,剛才你看清了那支隊伍里有井宗丞嗎?井宗秀說:看不清。杜魯成說:或許他不在,或許就在裡邊,他如果在,這是離開后第一次回來吧,卻沒有進鎮子。井宗秀沒有回應,抬著頭看著空中。杜魯成見井宗秀沒說話,他就不再說了,也朝空中看。空中已沒有了一絲硝煙,有著一隻鷹,鷹好像在站著。
孫舉來不敢回家,當下出了北城門,心想這十個太洋不能都帶在身上,就掏出了兩個,將另外八個理到那土坎梁后的路邊蘆草里,剛刨出個土坑埋下,還要尋一個石頭壓在上邊做記號,鞏百林和賴筐子從虎山灣回來,孫舉來立即解了褲子蹲在那坑堆上。鞏百林問:孫舉來你幹啥哩?孫舉來說:屙屎。真的就努出一堆糞來。鞏百林罵了一句,和賴筐子走了。
井宗秀看著紙條,雖然上面沒有名字,已想到這是井宗丞寫給他的,就想這麼多年了,他和井宗丞大路朝天,各走了一邊,沒有謀面過,也沒有聯繫過,他是竭力避免和淡忘這個兄長,好像他們不是親兄弟,好像渦鎮從來就沒有井宗丞,好像井宗丞在這個世上壓根就沒有活過。可每當去了紙坊溝父親的墳上,去見到了老娘,或者清早起來腦子裡閃出第一個念頭,卻總是井宗丞的影子,他才知道井家的藤蔓上結著他這個瓜,還結著另一個瓜,他們是兄弟,猶如門的左扇和右扇,猶如鍬的鍬頭和鍬把,是冬天的樹枝,即便是被折斷了,那還連著皮啊!但井宗秀細細琢磨紙條上的話時,他又是幾多疑惑。紅十五軍團一直都在秦嶺西北一帶活動,怎麼就要往秦嶺東南去哩?「正要往秦嶺東南去」「正」是什麼意思?「就走虎山灣」,為什麼是「就走」?「井水不犯河水」了,為什麼還要加一句「兩相平安」?便證實了這是在回應孫舉來送去信的內容。井宗秀就把這事說給了杜魯成和周一山,杜魯成一聽就緊張了,說:我最擔心的事到底發生了。
井宗秀熱情接待了任老爺子,親自陪同到渦鎮的每一處觀看,然後在許記暖鍋店請吃狗肉。任老爺子說:我從來沒有見過也沒有聽說過哪個縣城的街巷全是半截的,這建一個迷宮啊?井宗秀說:迷宮好呀!我不喜歡直出直入的街巷,螞蟻窩都是層層疊疊,繞來繞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么。渦鎮改造之後,它不僅是固若金湯的軍事城池,還要成為整個秦嶺里最奇特的名城。任老爺子說:建是可以建,但這麼建顯得城裡散亂,一個城要有一個城的風水,要有城的魂,得有一個什麼建築能把所有的建築統領起來,這樣看似混亂著,其實它是有盡數的,警如鐘樓。井宗秀說:鐘樓?那就建個鐘樓啊!我第一回到老縣城,鐘樓的印象很深,掛了那麼大個鍾,一敲響,把什麼樣的聲音都遮住了!任老爺子說:那是聲聞于天。
三天後,陳來祥和鞏百林回來,都彙報並沒有見到也沒聽到有紅十五軍團的任何蹤影。井宗秀這時候倒覺得那信是不是假的,問鞏百林把那送信人送去了哪裡,鞏百林說:你咋問這事?井宗秀說:那是不是壞人?鞏百林說:我就看他不順眼,把他辦了。井宗秀就再沒說什麼。
鞏百林去捉斑鳩,斑鳩沒有動,原來凍死成硬疙瘺。船公正解了纜繩,他高聲問:河上更冷,拿酒了嗎?賴筐子把那死斑鳩扔去了渦潭,平平靜靜的潭面即刻旋轉了,仍是輪盤。賴筐子說:井旅長咋就要你去請匠人?鞏百林說:別人請不動呀!賴長琴子說:那將來你也負責蓋鐘樓呀?鞏百林說:這是鎮上的大事么。賴筐子說:我咋覺得把你從秘密小組踢出來啦。
幾乎一個月里,渦鎮上別的事情都沒有,只是一天深夜安記滷肉店關了門,突然門被敲響,安掌柜還以為是井宗秀夜巡在他家門環上掛鞭子,開了門卻是孫舉來。孫舉來拿了一大沓錢票子要買三斤滷肉,安掌柜還說:半夜裡還吃這麼多肉!收了錢票,把肉切了。第二天早展安掌柜要拿了那些錢票去糧庄買米,卻發現都是些陰票子,罵孫舉來拿陰票子騙他,去了孫家論理,孫家人說孫舉來好些日子都沒見了,有人就嚷嚷孫舉來死了,安掌柜遇見的是鬼。
到了後半夜,阮天保和他的警衛邢瞎子點著松節油來了,把松節油插在山神爺那張開的手中,火焰忽大忽小地跳動著,四壁的人影就如鬼一樣忽高忽低。井宗丞已經吼叫得聲音沙啞,阮天保掏出了一支紙煙點著了吸著,他沒有再稱井團長,而是軟和地直叫著井宗丞的名字,說:宗丞,你用紙煙羞辱過我,我還是要給你吸一支的。就又擱出一支紙煙塞在井宗丞的嘴裏,井宗丞呸地把紙煙唾了,說:我要見軍團長!阮天保說:既然軍團長下的命令,他還肯見你嗎?何況軍團長和參謀長明天才會從馬王鎮過來。井宗丞說:那政委呢,政委最了解我的,我要見政委!阮天保說:宗丞,有些話我不願意給你說,你逼著我說,蔡一風在馬王鎮也被關起來了。
隊伍干辛萬苦終於到達秦嶺東南的南平縣的香爐寨,得知紅十五軍合駐紮在山陰縣的馬王鎮,雖是兩個縣,但香爐寨距馬王鎮也就八十里,當天就可以趕過去。井宗丞卻想再能籌備一些錢糧帶去表功,就先派人去馬王鎮聯絡,報告他帶隊伍三天後就到。香爐寨雖是小寨落,但臨著往東南的要道,寨後山上有個玉虛觀,觀里的簽很靈,不但方圓幾十里的村人去求財祈子問病,更常有販鹽販菜販水煙和瓷器的驢隊,經過了都要去燒香叩頭抽上一簽。香爐寨的人就靠玉虛觀吃飯,家家也都有客棧。隊伍一到,寨子里的人跑掉了一半,沒跑掉的也都關了門,井宗丞了解,這是以前來過蔣介石的隊伍,來過馮玉祥的隊伍,也來過逛山和刀客,來了都是要糧要錢,把寨子里的豬羊雞狗都吃了,還殺吃了四頭牛三頭驢。井宗丞就在寨子里宣傳紅軍不是官府的兵,也不是什麼土匪,只殺土豪惡霸財東,不拿群眾一針一線。為了證明,他把隊伍分散住到那些客棧,要求在誰家睡覺就付睡覺錢,吃飯就付吃飯錢。而將那兩戶逃跑了的財東家院門打開,搜出八擔糧食。原本是弄些糧食了帶到馬王鎮的,這時就分給二十戶窮困人家。分糧時,其中一戶人說:你們應該每一戶都分,家家都分糧,你們一走財東回來,就不會有人告密,這糧也就真能吃到肚裏。
倒流河並不大,岸上的路一會兒爬到坡上,一會兒又落在河灘,沿途都是酸棗刺和狼牙刺,一叢一叢的,稍不留神,就掛破馬腿。井宗丞心情還不錯,唱起了小曲,就看到遠處坡根有一縷一縷煙柱,先以為是山裡人家在燒地里的禾稈,走近了卻是無數堆雲,還作想這雲是從地里生了往天上去的,還是天上的雲落下來要生根,那雲柱就散開了,瀰漫得看不見了河谷。井宗丞自言白語:這是騰雲駕霧的上天啦?!卻遺憾收了四桿槍和那麼多大洋卻馱去了馬王鎮,若自已帶著,軍團長見了該要表揚他了。黃昏時分到了溝谷稍開闊處,左手坡上有了一個村子,村口的大碾盤上蹲著一隻狗,狗站起來了,是個九_九_藏_書哨兵。井宗丞認不得哨兵,心裏想人咋還有長得這麼像狗的?就問:這是崇村嗎?哨兵卻認得井宗丞,說:是呀井團長。
整個冬天都是暖暖和和過去著,只說過了正月,身上的棉衣棉褲脫下了,但風卻從所有的峪里往出刮,有掃帚風,刀子風,跟頭風,在河灣的沙灘肆意糾纏,還有乾枯著的蘆葦蒲草、全在嗚嗚的鬼哭狼嚎。差不多有三四個夜裡,渦鎮總有一種很異樣的響動,明明知道這是老皂角樹上的人皮鼓在自鳴,但又只肯相信那是風在把沙土打在窗紙上和屋瓦上的,而這一天清早起來竟發現下了雪。雪厚得一筷子插下去就沒了,雪仍在撕棉扯絮地下。拿了推板子和鍬趕緊清理,就瞧見雪上仍有了馬踏出的蹄窩,說:這麼大的雪旅長還巡查哩?!對面屋檐上往下掉冰凌,有人答了話:天沒亮的,我看到夜線子、陳來祥帶兵就出了北門哩。這邊的說:是又打仗呀?那邊的說:去收錢糧的吧,趁著下雪,人都會在家裡的。打什麼仗,整天打仗呀?!這邊的說:你嫌打仗啦?打你的嘴!他來……自家屋頂上的雪往下滑,呼啦一下雪全部滑下來把人要埋住,後邊的話沒說出來,鞏百林和賴長琴子就紅鼻子紅耳朵的到了跟前。被雪埋住的人又從雪裡露出來,說:鞏團長啊,冷不?鞏百林說:冷么。那邊的說:冷還在外邊走呀?鞏百林說:不走誰保護你呀!賴筐子就朝那人臉上看,那邊的說:你看啥哩,我是特務呀還是內奸?賴筐子說:人咋就變成豬了?這邊的人就進了屋,收拾著劈柴要在火盆上生火,嚷道:你才是豬變的人哩。
到了第二天後半夜,黑河岸窟峪方向突然有了槍聲,井宗秀即刻上了城端,周一山卻讓人拿了許多鞭炮,井宗秀說:拿這鞭炮幹啥?周一山說:空放槍太浪費子彈么。井宗秀說:也別太自信,如果發現有攻城的,不管是什麼人,不管人多人少,帶的是什麼精良武器,一定要守住鎮,就是人全戰死了,屍體也要堵住城門。然後他就騎馬出了北門洞,直奔虎山而去。
陸菊人這些日子都是在方瑞義那兒忙活著,新的茶作坊做起黑茶后,原先的作坊就單獨批發銷售黑茶,而開了春,即將收清明前後的新茶了,就需在黑茶作坊那裡再蓋幾間平房。房子才蓋了一半,雪下得大停了工,雪消後繼續施工,陸菊人琢磨著往年都是茶販子從秦嶺東坡一帶的茶場把新茶馱來,茶行何不派人去茶場直接收購呢,既降低茶的成本又能保證茶的質量,她就想到了麥溪縣分店的王京平。王京平是渦鎮上最懂得茶品質的人,任何一杯茶,他只要喝上一口,便能說清這茶是哪兒產的是什麼牌子,存放了多久,派他去收購茶最合適。但如果把王京乎抽回來,就得給麥溪分店再派臨時掌柜,思來想去,只有原茶作坊的凌雲飛。陸菊人已經給凌雲飛談過了話,沒料凌雲飛的老娘在下雪天滑了一跳,頭先著地,就昏迷不醒,一家人每日都在娘耳邊呼喚,仍是不應也不睜眼。陸菊人只好把這事放下,請了陳先生前去診治,陳先生號了脈說:植物了。陸菊人說:人咋是植物?陳先生說:這不吃不喝不醒的躺著是不是跟植物一樣?凌雲飛就哭,說:墓沒指,棺也沒做,啥都沒準備呀!陳先生說:這倒不急,你娘還要這麼躺上一年兩年的。過了三天,凌雲飛來找陸菊人,說他老娘已經是這樣了,也不需要伺候,有他媳婦守著,他可以去麥溪分店的。陸菊人感激著凌雲飛,讓他在家再守幾天,等王京平掌柜回來了再去。
井宗丞驚叫一下,說:啊蔡政委也被關了?!這是要幹啥,這是要幹啥?蔡政委和我鬧了這麼多年革命,沒有秦嶺游擊隊哪裡會有紅十五軍團,倒把我抓了連蔡政委也抓了!阮天保說:宗丞,這話你不要說,就是蔡一風平日有這種情緒啊才和軍團長慢慢有了矛盾的,你當著我的面說這話,讓外人聽到了不把我也牽連了?井宗丞說:我講的是不是實情?就放聲哭起來。阮天保是從來沒見井宗丞哭過,哭起來的聲音像是氣從喉嚨里往出噴,斷斷續續,疙疙瘩瘩,但沒有眼淚。他說:宗丞,你不要哭,你這哭得像刀子在我心上攪么。你講的是實情,我不去說是秦嶺游擊隊救了平原游擊隊,還是平原游擊隊救了秦嶺游擊隊,可我阮天保若不是到秦嶺游擊隊來,我現在或許叫狼吃了或許拉著個打狗棒走村串戶地要著吃哩。井宗丞見阮天保竟然這般說話,他就不哭了,說:我近來一直在外頭弄槍弄糧的,軍團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阮天保說:你還知道你一直在外頭?在外頭多暢快呀,天不管地不管的,多透能呀,就你有戰功呀!井宗歪說:這麼說,是有人看不慣我了,連累了蔡政委?阮天保說:是你連累了蔡一風,也是蔡一風牽連了你,你們是一夥的,眼裡還有誰呀?!井宗丞說:這是忌妒,這是胡說!阮天保說:這是軍團長說的。我再給你說吧,在留仙坪整頓的時候,是繼續留在秦嶺西北還是往東南建立新的根據地,兩種意見不統一,宋斌和蔡一風矛盾公開。蔡一風認為去東南太冒險,弄得不好會葬送紅十五軍團,宋斌指責蔡一風表面上是膽小謹慎,實質是西北一帶是他的老窩,他可以繼續為所欲為。宋斌他是軍團長,他還代表著省委和秦嶺特委的意見啊!等到部隊來到了這一帶,而你競然一而再再而三地不回歸,宋斌就認定蔡一風和你是要分裂紅十五軍團呀。井宗丞說:分裂紅十五軍團,要分裂我還到這馬王鎮和崇村嗎?!他宋斌懂不懂打仗,他疑心這麼大……阮天保說:你不要給我說這些。井宗丞說:那我要見他!阮天保說:他明天會來的。井宗丞說:我現在就要見!阮大保,我從來沒求過人,這一次我求你,你帶我去見他,或許是他不了解情況,我給他當面把話說清,他會知道我是個什麼人的。你想想,抓了蔡一風和我,原秦嶺游擊隊的老人手怎麼想,就是再抓人,全抓了,這下來的仗還怎麼打?你押著我去見他,我不會跑的。阮天保說:你一定要見他?井宗丞說:你放開我腳上的鐵鏈子,手繼續銬著,我跑不了。阮天保說:唉,誰讓咱都是從小耍大的!當下就交代了邢瞎子和門外的兩個兵,押了井宗丞去了馬王鎮。
又是一聲嘎,就有一枚栗子飛來,在他們腳下蹦跳。杜魯成說:栗子?這山上還有栗子?他撿起來,栗子太小,他又扔了。井宗秀說:你沒注意聽,這些青岡林里就只有三棵毛栗樹。杜魯成說:毛栗子成熟了像是打槍哩。
三合縣分店的事處理后,周一山主張攻打一下紅十五軍團以此來消除對預備旅的懷疑,杜魯成卻堅決反對。杜魯成說:做生意是不能吃飽了還不丟手,要腦子活泛,啥賺錢幹啥,可預備旅不是做生意,點子多了,不一定都能點到向上。阮天保攻鎮為啥咱贏了,憑的是有城牆呀,離開了渦鎮,咱是人多還是槍好?打銀花鎮損失那麼慘重,還不汲取些教訓?周一山說:你能保證人家還在信任咱們嗎,失去了信任,以後預備旅的日子能好過嗎?杜魯成說:過不好總還是日子在過吧,以卵擊石那還有日子過嗎?咱現在是挑著雞蛋筐子上集,不是要擠人而是防著被人擠哩!
任老爺子說:那你想把鐘樓建成個什麼樣的?井宗秀說:咋好咋來。任老爺子說:你是主人,你要個什麼樣我建個什麼樣。井宗秀卻說不出什麼樣了,問:老縣城那個鐘樓有多高?任老爺子說:十三丈高吧。井宗秀說:就那個樣子,咱十四丈,站在白河黑河岸上就能看到!井宗秀非常地興奮,他讓任老爺子再仔細察看地形,選擇鐘樓位置,圍繞著鐘樓規劃所有的半截街巷,儘快能拿出個草圖來。
井宗丞說:在哪兒開會?哨兵說:我不知道開會,阮團長他們在村子最高處那個山神廟裡。井宗丞就下了馬,牽著順一條小路往上走。小路兩旁都是油松,像是列隊歡迎似的,井宗丞驀地就看到了松下的一堆腐葉上長著一簇水晶蘭。在渦鎮的時修,井宗丞跟爹去過白河岸的山上,他是見過水晶蘭的,以後的十多年裡,跑動了那麼多地方就再也沒見過。這水晶蘭可能是下午才長出來,莖稈是白的,葉子更是半透明的白色鱗片,如一層薄若蟬翼的紗包裹著,花包低垂。他剛一走近,就有二三隻蜂落在花包上,蕾包竟然昴起了頭,花便開了,是玫瑰一樣的紅。蜂在上面爬動,柔軟細滑的花瓣開始往下掉,不是紛紛脫落,而是掉下來一瓣了,再掉下來一瓣,顯得從容優雅。井宗丞伸手去趕那蜂,廟前有三個小兵喊了聲:井團長來了!跑下來,說:你不要掐!井宗丞當然知道這花是不能掐的,一掐,沾在手上的露珠一樣的水很快變黑。但蜂仍在花上蠕動,花瓣就全脫落了,眼看著水晶蘭的整個莖稈變成了一根灰黑的柴棍。井宗丞說:這兒還有嬌氣的水晶蘭?小兵說:我們叫它是冥花。井宗丞說:多難聽的名字,叫水晶蘭!小兵把https://read.99csw.com馬牽走了,井宗丞說了句:給馬擦擦汗。向山神廟走去。
兩人從青內林子走到崖邊,在一塊平面的白石頭上坐下了,相視一笑。井宗秀說:回去讓麻縣長給專署和六軍寫個呈件,預備旅攔截了一支去秦嶺東南方向的紅十五軍團的部隊,雖未攔截住,但戰鬥非常激烈,敵我雙方均傷亡嚴重。杜魯成說:或許這次能給咱撥些軍餉吧。突然,林子里嘎嘎地響了兩下。杜魯成回頭看時,並沒有什麼人,井宗秀說:是毛栗子爆哩。
井宗秀一直謀算著改造渦鎮的街巷,卻總是內憂外患騰不山手,也再是糧錢短缺。就在年後一個早晨,太陽從窗子里照進來紅堂堂一片,一種莫名其妙的熱流充盈在體內,於是躊躇滿志,決定實施自己的想法。他當然要徵詢杜魯成,周一山的意見,只說他們又要爭爭吵吵,自以為是,沒料一致地贊同,覺得改造街巷既是為了實戰的需要,也是關乎渦鎮面子的事,他們甚至找來了方塌、三合、桑木諸縣的縣誌來作參考。那些縣誌上標繪出的縣城結構不是南、正、北三條街,就是南,正、北和東、正、西六條街,而相同的都分成六部,即東南部,東北部,正東部,西南部,西北部,正南部,至於巷,那就有十五巷的有二十巷的。渦鎮現在的街巷也是布落勻稱,排列有序,但如何在這偏狹的格局裡把所有街巷都改修成半截,使其分而相連,隔而相通,續之又斷,斷之又續,既要堂而皇之,又要神秘莫測,這就需要高明的策劃和設計。井宗秀就派了鞏百林去請老縣城的任老爺子。
鞏百林說:圓胖臉咋個好?賴筐子說:這話不能說,反正前途無量。鞏百林知道賴筐子的意思,嘴裏說這話你不敢再胡說了,心裏卻從此有了想法,也就沒再推薦賴筐子去給井宗秀做警衛,留在自己身邊,出門幹啥都在一塊。兩人都是本鎮的,鎮上的大大小小人差不多認識,有一天從虎頭崖進鎮輪休,就碰著一個人背了一簍掃炕笤帚在槐樹巷裡,賴長琴子說:這人頭小眼光像點了漆,走路急碎步,一輩子發不起來。鞏百林就把那人叫來,問:你是哪裡人啊?那人說:西背街三道巷的。鞏百林說:你胡說,鎮上的鬼我都認得,你是鎮上人?那人說:我是來賣掃炕笤帚的,住在三道巷我姑家。鞏百林說:你姑父是誰?那人支吳著,鞏百林一把抓住,奪了背簍翻看。簍里裝了幾十個掃炕笤帚,下邊卻有一把短槍,當下拉到城隍院審問,才交代是方塌縣保安隊的,來刺探情報的。井宗秀下了處死令,鞏百林賴筐子就把那人用繩勒死。勒死了一個特務,鞏百林賴筐子在鎮上行走的時候,就格外留神那些陌生人,十幾天後竟又捉住了一個李鎮上耍猴的,也是逛山派來的特務。接連捉住了兩個特務,鎮上人都覺得驚訝,鞏百林也得意自己還能有這警覺,而井宗秀就緊張了,一方面加強北城門口的崗哨,任何陌生人出人檢查格外仔細,一方面把鞏百林賴筐子從虎山崖調回來成立了一個秘密小組,專門甄別、路踩、調查緝拿可能混進來的敵特人員和企圖叛變出逃的可疑分子。
屋裡黑暗下來,只有窗戶透進來的微亮使山神爺的琉璃眼睛還閃著光,外邊有了嗚嗚的響,是風從屋后的山坡上往下跑,再往門縫裡鈷,吹起了供案下的那堆香灰。井宗丞窩在那裡,頭暈得像一盆糨糊,他似乎覺得自己在做夢,夢裡發生了突如其來的變故,便努力要清醒,一個冷怔,他是坐了起來,就搖了搖頭,伸手要揉眼睛,可手上戴著銬子。井宗丞明白這一切都不是夢,自己是被逮捕了,手銬腳鐐地被逮捕了,革命武裝鬥爭了這麼多年,以為自己力氣大,槍法好,英英武武,原來都是因為有手腳,束縛了手腳就成了一堆肉?!井宗丞冤恨得咬牙切齒,憤怒地大聲吼叫。門外邊有看守的兵,一個說:讓我喝一口。一個說:就剩二指了,你又沒癮,喝啥哩!他們喝著酒,不理井宗丞。
井宗歪說:那你去騷情了?隊伍初來乍到你就發|情亂撩亂,要敗壞紅十五軍團的名聲得是?!三排長說:天呀,我哪能有那個膽,就是有膽,我有錢嗎,就發那麼幾個銅板,要掏睡覺錢要掏吃飯錢,我是讓屌舒服把嘴餓著?你看么,你看么。竟當下解褲帶,掏出那東西來,用指頭在那東西的口口上一沾,手指凈凈的,說:要是我晚上幹了,這上邊還會有水水的,這沒有么,沒有么。沒料,他再用指頭去沾,那東西卻硬起來。井宗丞拿樹枝子打了一下,那東西一下子軟下去,說:給我把它管好!
井宗丞收了四桿槍,說:你是保鏢,你倒殺了他?!便一槍把他打死了。
邢瞎子返回神村,阮天保還在廟裡吸紙煙,問:辦妥了?邢瞎子說:妥了。阮天保說:布置一下,明天軍團長來了,讓他也看看井宗丞逃跑的現場。
那不是天上落下來的浮雲,也不是浮雲里有了馬,是真馬,馬上坐著井宗秀。井宗秀除了早晚巡查外,他喜歡起了在城牆上走馬。兩匹馬都膘肥體健了,今日騎這匹,明日騎那匹,城牆上並不寬,但馬行走飛快,顯得十分放鬆。井宗秀尤其得意著在傍晚時分,他騎在馬上能將剪影印在天幕上,看到了白河黑河夾鎮流過,是兩條白練,岸后遠遠的千山萬巒中殘陽如血,層林盡染。
孫舉來說:崔掌柜可能知道。井宗秀說:我問的是你!孫舉來說:好像補鞋匠也認識,補鞋匠在城東橋頭有個小鋪子。井宗秀說:這就對了么,你唬唬唧唧的!孫舉來說:我對預備旅對茶行是一片忠心。井宗秀說:好呀!你再去一回三合縣,找到那個鞋匠,讓他給那些人講,能不能來攻打渦鎮。孫舉來說:攻打渦鎮?這才真是通敵啊?!井宗秀說:讓他們來,雙方做個樣子。孫舉來說:那這為陪?井宗秀說:別的不是你的事。便給了十個大洋,說:這事對誰都不能說,說了你就沒命了。現在就去,如果半路里逃跑,你家裡的人也就沒命了。我等你回來,回來只准找我。
鞏百林說:誰踢我,我兩頭兼獲,知道不知道重用?賴筐子卻抱頭喊:你沒拿酒?回家拿的去!
上村裡搬來大量的麥草谷稈,在洞口生火放燒。熏了半天,保鏢是出來了,手裡提著高雲乾的頭顱,說:我把高雲干殺了,立了功,就饒我一命。
賬房去給杜魯成回了話,杜魯成氣呼呼來茶行找陸菊人,陳菊人卻不在了。夥計說:她給我交代了,說你如果來了,就到一百三十廟去找她。杜魯成說:她不來見我,讓我去找她?!但他還是去了一百三十廟,王媽告知,寬展師父和茶總領才走的,可能去山上尋找能做尺八的竹子了吧。杜魯成罵道:她是屁茶總領!給了她茶總領的名分,她就這這般搗亂呀!一回到城隍院給井宗秀說陸菊人的不是:茶行是你委託她經營的她倒拿住你了?!井宗秀悶了半天,說:她說的也是個理。杜魯成說:那這鐘樓還建不建?井宗秀說:夜線子回來了沒?杜魯成說:回來了,沒弄下多少錢,五十多個大洋。井宗秀沒再說話,倒喊蚯蚓:蚯蚓,蚯蚓,你燒的茶哩?!蚯蚓趕緊生爐子火,井宗秀自己提了壺去伙房裡添水,回頭說:等她回來了我去和她說。
任老爺子本是老縣城任記錢莊的大少爺,家境殷實,卻自小愛好做木匠,后被送去省城又讀的是土木工程,畢業后一直在秦嶺專署規劃局供職,后因牽涉到一樁貪污案,心灰意冷,還鄉重操了木匠舊業,竟先後有了七十二個徒弟,師徒們常被請去在各縣城擴修街巷,營造仿古建築。淅漸年事高邁,身體又不好,近些年就很少接活了,在家喝茶,吸煙,閉目養神。
鞏百林曾推薦著去給井宗秀當警衛,賴筐子不去,鞏百林說:你這個瓷,跟著我有啥出息。賴筐子說:井旅長額骨高,齶幫子那麼瘦,顴骨高腮幫子瘦的人是把別人的肉要貼到自己臉上的。你這圓胖臉好,我就跟著你!
山神廟也就是兩間土崖,一邊門扇上寫著:狼是山神爺的賬房,一邊門扇上寫著:蛇是山神爺的門鎖。徑直進屋,一推門,嘩啦,兩扁門上架著一簸箕灶灰就撒下來,迷了滿臉滿身,眼睛便睜不開了,便有二個人撲上來反扭他的胳膊,壓倒在了地上,同時腰裡的槍被下了,綁腿上的刀子也被拉了。井宗丞叫道:幹啥?這干喝?手上已戴上了銬子,腳上也拴上了鐵鏈子,鐵鏈頭吊著一個大鐵鎖。一個聲音在說:井團長,對不住啊,我這是執行上邊的命令。聲音是阮天保的聲音,但井宗丞的眼睛還是睜不開,他使勁地擠眼皮,終於睜開了半隻眼,果然是阮天保,就坐在泥塑的山神像前的供案上。井宗丞說:這是咋回事?阮天保說:我這裡有軍團長宋斌的命令,你看看。哦,你現在沒辦法看,那我給你念念:阮天保團長,鑒於井宗丞犯有嚴重的右傾主義罪行,命令你在他一到崇村,立即逮捕。井團長,你聽清了嗎?井宗丞說:這不可能,軍團長為什麼要逮捕我?阮天保說:命https://read.99csw•com令上不是寫著你犯有嚴重的右傾主義罪行嗎?井宗丞說:右傾主義?什麼是右傾主義?!阮天保,是不是你偽造了命令?軍團長要逮捕我那我到馬王鎮逮捕就是了,為啥卻在這裏逮捕?!阮天保說:你想想,你是啥人,山中的獅子豹子一樣的,力氣大,槍法好,軍團長他們能收拾住你嗎?我也怕你呀,我只是逮捕你時要了個小聰明,而命令我敢偽造嗎?咱倆沒仇呀,我是和你弟有過節,可那早就過去了,你我都是一個陣營里的人,我和你有什麼仇呢?飯熟了嗎?門口的小兵說:飯早熟了,南瓜熬豆角,就等著井團長來的。阮天保說:那去端飯呀,井團長走這麼長的路應該早飢了。井宗丞說:娘的逼!這裏邊肯定有貓膩,阮天保你必須給我說個青紅皂白!阮天保說:冷靜,井團長,你是有文化的人,平時都不罵髒話么。井宗丞說:我就罵啦,操他娘的,什麼是右傾主義,我做啥事了關我?吃他娘的什麼飯,狗日的阮天保你給我說清!阮天保說:好,好,你不吃就不吃了,我可是肚子也飢了,那我得去吃呀。一走出門,屋裡那三個兵也跟了出來,門就咣啷閉起來鎖了。
鞏百林是有了特殊的差事要去老縣城的,他又是叫上了賴筐子。從中街出了南門口,河邊的柳樹上雪壓折了三枝樹股,一隻斑鳩卧在水邊。
留下一個班后,其餘人撒離了虎山崖,井宗秀和杜魯成卻還在山上。
隔了一夜,井宗秀卻改變了主意,說先建鐘樓,鐘樓能弄出氣勢,然後再拆舊的街巷修新的街巷。任老爺子倒吃了一驚,說:那我得趕緊叫幾個徒弟來設計方案呀,這又得最好的木料和磚瓦了。井宗秀說:這些你不要操心。
但鞏百林賴筐子並沒有留意到孫舉來的慌慌張張。孫舉來拉了糞后,兩天到了三合縣城,是找到了城東橋頭的補鞋匠,把要捎的話捎到了,還隨便打問了崔掌柘自殺后埋在哪裡?補鞋匠說:屍體投到城外的縣河裡,怕早被魚鱉水怪的吃了。孫舉來趕到縣河邊,河水汪汪,抓了一把沙裝在懷裡,哭了一場。又是兩天回到了渦鎮,因為正好是半下午,預備旅在北門外沙灘上操練,人很多,他沒有去挖那八個大洋,而井宗秀也在,看到了他,假裝到蘆草邊屋,悄聲說:晚上到南門口外渦潭邊等我。待到天黑,孫舉來在渦潭邊等,井宗秀來了,問:辦妥了?孫舉來說:辦妥的。井宗秀說:咋證明你辦妥了?孫舉來說:沒證明,但補鞋匠還給我說了崔掌柜屍體被投到河裡餵魚了,我在河邊哭了一場,抓了把沙,要給崔掌柜的兒女做個念想。他從口袋捧出沙給井宗秀看。井宗秀說:好,我信了你。你對崔掌柜還那麼有情義呀?孫舉來說:他周濟過我,我還沒報答哩他就死了。井宗秀說:哦,那你得報答。猛地一推,孫舉來跌進了潭裡,平靜的潭面立即旋動起來,孫舉來還冒了冒頭,舉著手,井宗秀從懷裡掏出一沓陰票子也扔下去,水圈子越來越多,旋轉得越來越急,什麼都不見了,潭面慢慢又恢復了平靜,月光像銀子一樣在上面閃著。
渦鎮里的人原以為這是一場惡仗,所有人都上了四面城牆,準備了石頭、磚瓦和木棒,也抬了幾十個門扇要做擔架的,卻這麼短的時間里輕輕鬆鬆地結束了。他們覺得像做夢似的,還坐在城牆上發怔,而虎山崖上的隊伍開始撤下來,總共陣亡一人,傷了三人。在河灘里,陳來祥帶人打掃戰場,紅軍也是死了一個人,沒有打掉的槍支彈藥,也沒有遺落的帽子和鞋。他們就在龍王廟旁挖了一個坑,把兩具屍體一塊埋了。
井宗丞說:你身上帶紙煙了沒,讓我先過過癮。井宗丞知道宋斌服煙,這個參謀總能給他買到紙煙,隨身攜帶。參謀說:還有半包,但我只能給你一支。井宗丞點著紙煙,連吸了三口,一點煙縷都沒有,全進了肚,半天才上鼻子出來。參謀說:部隊駐紮在馬王鎮和崇村兩個地方,明天要在崇村開幹部會議,首長讓我接到你們了,通知你就騎上這馬直接去崇村報到開會,而我帶他們到馬王鎮。井宗丞說:這麼緊火的!崇村,咋這麼個名字,那裡盛產蔥?參謀說:是崇村,一面一個山下面一個宗,就是你井宗丞的宗。井宗丞說:啊讓我上山啊!參謀說:崇村離這兒五十里,你順著倒流河一直往前去,村子就在河邊,村口有哨兵的那就到了。井宗祖說:怎麼是倒流河?參謀說:這河是由西往東流的,流到棄甲山那兒又往西流了。井宗丞就騎上馬走了。
井宗丞便先下去,說:山壓宗?頭正好就在了邢瞎子的身下,那瞎子把槍頭頂著井宗丞的頭扣了扳機,井宗丞一聲沒吭就掉下去了。
周一山說:你不懂!杜魯成說:你懂?!兩人又爭吵不休,就說:宗秀你斷斷,看誰說的有道理?井宗秀說:你倆再說。杜魯成說:再說就打起來啦!
鞏百林和賴筐子送那乞丐出了北門口往虎山灣走,乞丐提出讓賴筐子脫了鞋給他,他的鞋底磨破了。賴筐子說:啥,井旅長讓送你出十八碌碡橋,你又要我的鞋,你到底是什麼人?鞏百林也說:你狗東西太狡猾,把信能藏在黑饃里,說,信上寫的啥話?乞丐說:你打我已犯了錯誤,不該你知道你要知道,還想再犯錯誤嗎?鞏百林就火了,說:我就再犯錯誤咋的?!將乞丐壓在地上,抽了褲帶,就纏在脖子上前,一時勒不緊,乞丐掙扎看起身,賴長琴子就過來,兩人吊拉褲帶一頭,使勁地勒。勒死乞丐,在沙灘上刨出坑埋了,兩人吸過一鍋子旱煙才回的鎮。
邢瞎子說:井團長,你真不該來崇村。井宗丞說:秦嶺專署懸賞一千個大洋捉不住我,倒讓你和阮天保不費吹灰之力就把我收拾了!邢瞎子說你不要恨我,也不要恨阮團長,崇村是你的坎么。井宗丞說:我的坎?邢瞎子說:崇字是一座山壓你宗啊!你先下,手抓穩,腳踏實了再慢慢鬆手。
在轄區攔截追殺了紅十五軍團,使渦鎮安然無恙,秦嶺專署通報嘉獎了麻縣長,六軍也隨後撥給了一批軍火,渦鎮的東西外城牆上用石灰搪了十六個圓圈,各寫著固若金湯、安民一方的標語。這些圓圈有房子大,在夜裡也白得生硬,狼就遠遠地避開,鎮上的性口市場上,即便有尾巴梢扁平的豬,仍是被人放心買走。狗似乎在減少,預備旅在許記暖鍋店輪流吃過幾天狗肉,所有飯店都有了狗肉,顧客不絕。而老鼠又驟然增多,從龍馬關來賣老鼠藥的擺了地攤,堆放了幾百條新鮮的或是早已乾枯了的老鼠尾巴,滿口白沫地吹噓他的葯:小老鼠吃了順地倒,大老鼠三步就……一抬頭,城牆上有浮雲,浮雲里有了馬。
剛到茶行,陸菊人虎著臉說,這錢沒有我同意,誰也不能動它,就又數說起賬房,賬房不回嘴,只是垂頭喪氣。陸菊人就問:杜魯成觀在是不是還在等著?帳房說:等著。陸菊人說:那你現在就去,說是我把錢扣住了,這是收購新茶的錢,神鬼都不能動的。如果硬要,我立馬離開茶行,你也立馬離開。賬房說:我不敢說。陸菊人說:你就要說,他吃不了你!
分了手,鞏百林和賴筐子雄赳赳趕往城隍院去,一百三十廟前的牌樓下站著個乞丐,拿了一隻碗和一個髒兮兮的布袋子。賴筐子說:他不是要飯的。鞏百林說:咋不是要飯的?賴筐子說:五官沒長開,腦袋像個土豆的才是貧苦人,他光眉豁眼的。鞏百林上前抓住,喝問:你是乾的?要飯的竟說:你是幹啥的?鞏百林說:睜眼看看這身衣服,老子是預備旅的!乞丐說:我就要見預備旅的井旅長!鞏百林壓住就打,罵道:井旅長是你見的?!你是什麼人?打得那人鼻青臉腫,交代了自己是紅十五軍團的,但除了說要見井旅長,別的再不肯說。鞏百林就拖著乞丐到了旅部。
井宗丞也就把糧給每一戶都分了。有人又說:觀里的老道沒分。另一人說:玉虛觀在後山上,離這兒遠,他不知道咱分糧了沒有。那人說:老道是神仙,啥事能瞞了他?井宗丞說:聽說玉虛觀的簽靈,我也去抽一簽。那人說:你給我們分糧哩,我給你說實話,你要去抽,咋抽都是上上籤。井宗丞說:我有那麼好的運氣,那搜出的糧食就不是八擔,而是八十擔了!那人說:原先觀里的簽有上中下,可去抽籤的人,尤其是商人,抽了下下籤或中下籤心情不好,該布施五個大洋的就只給一個,後來老道就把所有簽都變成上上籤,來抽籤的都高興,有多少錢就拿出多少錢。聽說年初來了個販鹽的商人,抽了好籤,果真發了大財,還願時一次就布施了二百個大洋。井宗丞說:那麼多?!那人說:老道是南平縣城人,家裡有老婆孩子,每年幾趟往家裡運錢的。這當了道士的怎麼還有家有室的?井宗丞嘴裏說:道士不比和尚,是可以有家的。心裏卻拿了主意。當天午後,就帶兵去了玉虛觀,他以為老道真能料事如神的,知道他們要去便逃走或關了山門的,可去了后,老道竟在廂房裡睡覺。井宗丞自己和一個兵就坐在廂房門口九_九_藏_書守著,令別的兵在觀里搜。那個兵悄悄給井宗丞說:團長,你住的客棧里有沒有端飯送茶的女人。井宗丞說:有呀,客棧里當然有。那兵說:你知道這女人白天里是給客人服務的,晚上就是妓|女了。井宗丞說:胡說。那兵說:三排長給我說的。井宗丞說:你去把三排長給我叫來!那兵去叫三排長。三排長和一夥兵從觀里的地家裡、夾牆裡搜出了一千三百個大洋,幾個人抬著筐子過來,大聲喊:團長,狗日的果然有錢,我今輩子還沒見過這麼多的錢!他這一喊,睡在屋裡的老道醒了,撲出來時被井宗丞抓住了領口,說:知道我們是誰嗎?老道說:不知道。井宗丞說:你是個啥神仙!這麼多錢是你的?老道說:這,這,這是南平縣王掌柜寄存在觀里的,王掌柜做的是官府的生意。井宗丞說:哦,那就是官府的錢了,這好,我們今日就拿走了。老道說:這不行呀,搶劫嗎?哪有搶寺里觀里的香火錢?!井宗丞槍一揚,一顆子彈叭地把屋檐上一隻麻雀打落在地,說:麻雀嘰嘰呱呱地煩,你給我羅嗦?
抬了大洋離開觀回寨子,井宗丞拿了根樹枝,叫住了三排長,突然指著說:你給我跪下!三排長跪下了,卻不知咋的,井宗丞說:你是不是嫖妓啦!三排長說:哪兒有妓?非宗丞說:你不是說客棧邦些端飯送荼的女的都是妓?三排長說:我是這麼想的,那些女的屁股都大,肯定干過那事。
鞏百林、賴長琴子當天趕到老縣城,老縣城的雪下得小,僅是雞爪子雪。去了任家,說明了來意,家裡人說老爺子病了,大門也沒進去。第二天兩人把槍藏了,還買了一封糕點,提著再去,任家人仍是說:老爺子病著,不見人的。大門只開了個縫隨即就關了。鞏百林就躁了,第三天兩人再去都背了槍,用腳踢門,任家的人便都慌了,領著去後院。老爺子是端了個茶壺坐在一張藤椅上,又瘦又小,一窩白鬍子,說:你們是渦鎮來的?鞏百林說:國民六軍預備旅井宗秀旅長派我們來的,你知道井旅長吧?老爺子說:井旅長英雄!他怎麼就想起要改造渦鎮?鞏百林說:渦鎮是新縣城啊!老爺子呵呦呵笑起來,突然問:你們那兒有個開壽材鋪的楊掌柜?鞏百林說:你還知道楊掌柜?!老爺子說:我們十二年前就認識,我還給他說,得給我留副棺啊!鞏百林說:他已經死了。老爺子說:死了?他比我還小就死了!那壽材鋪還在?鞏百林說:在是還在。老爺子說:哦,那就好。鞏百林就這樣把任老爺子請到了渦鎮。
一切安頓停當,陸菊人才去了茶行,卻在街上遇著賬房沉甸甸挑了兩個筐子,生子上蓋了麻布。賬房一見陸菊人就說:茶總領,我這就交上去呀。陸菊人說:誰是茶總領,你是茶總領。賬房笑了笑,說:我知道我重幾斤幾兩,事情都過去了,我要給井旅長說,還你個名分。陸菊人說:別這麼說,你當著最好。挑的啥呀要給誰交上?賬房說:給杜魯成呀,他來傳的井旅長的話,我是能有多少就上交多少,也就這不到二幹個大洋了。陳菊人說:預備旅咋這時候要錢?賬房說:要建鐘樓呀,說是要買最好的木料和磚瓦的。陸菊人說:你口口聲聲叫我是茶總領,這麼大的事不給我吭一聲?賬房說:井旅長沒給你說?我以為你們說好了的。陸菊人生了氣,說:挑回茶行!開春要收新茶的,你把這錢上交了,還收購茶不收購,還辦茶行不?擔回去!賬房就把兩筐大洋又挑回了茶行。
紅十五軍從麥溪縣和三合縣交界的熊耳峽向秦嶺東南的三個縣開拔,而井宗丞所帶的二百多人卻仍在方塌縣一帶打土豪滅匪盜,等在留仙坪給窮人分了田地又處決了磚瓦窯主一家四口,原本也是要追趕熊耳峽的大部隊,卻又經不得誘惑,去了三合縣的高壩村。高壩村后的山上產水晶,原先村裡家家都挖了水晶運到平原上去賣,雖不甚家裕,但也日子安穩,後來出了個叫高雲乾的人開挖了一口大洞,而且請了匠人專做眼鏡,幾年間吞併了所有小洞,成為一個土豪,家裡就養了三個保鏢都背有槍,還修了小炮樓,架著槍。凡是見有陌生人,一到門前的土場沿上,懷疑來者不善,便鳴槍警告。井宗丞對水晶以及眼鏡沒有興趣,他惦記上了那三四桿槍,去了高壩村,果然遭到高雲乾的抵抗,但二百多桿槍同時朝著高家屋院里打,三個保鏢被打死了兩個,另一個和高雲干拿了兩桿槍,從後窗跳出去,就往後山上跑。井宗丞窮追不捨,到了山上,山上有六七個水晶洞,高雲乾和保鏢鑽進一個洞。井宗丞不知洞的深淺,不敢貿然進去,往裡扔手榴彈,又嫌炸死了高雲乾和保鏢可能連槍也炸毀了,一定要提活的,就在洞口守了兩天兩夜。高雲乾和保鏢仍是不出來。
鞏百林是從虎山崖回來的,因為輪流進鎮休息的時候,他連續抓了兩個特務,井宗秀讓陸林換防了他,他就依然帶了賴筐子。賴筐子的爹原先在鎮上擺過卦攤,給人看相算八字,爹死後,賴筐子參加了預備旅,就在鞏百林手下,也是其爹的秉性,見人就痴著眼看人家的五官、身形和走勢。
陸菊人和寬展師父去了紙坊溝那片乾枯的竹林,並沒有找到適合做尺八的竹子,但她們三天不回去,就住在了玄女廟裡。而井宗秀也沒到茶行去打問陸菊人回來了沒有,他想出了另一個辦法,乾脆去把老縣城中的鐘樓拆了複原在渦鎮。他為自己這突如其來的妙想也感到了吃驚,驕傲地告訴給了周一山。周一山說:我哭呀!井宗秀說:嗯?周一山說:我咋就想不到這一點!拆了老縣城中的鐘樓,那不是咱省下多少錢的事,是把那裡的脈毀了,氣散了,縣政府別再想搬回去。
得了四桿槍,井宗丞不願意再返回去走熊耳峽,直接從高壩村抄一條近道去秦嶺東南,這就是翻馬連山,進桃花峪,再從桃花峪西邊的駱駝梁過去進二苗溝,往南,順著泥河到老爺坡下的石砭溝,出溝是五鳳梁,過了梁便可以到達黑河岸。井宗丞清楚從黑河岸往秦嶺東南只有渦鎮北的虎山灣。他想著這麼轉來轉去的竟然要經過虎山灣,可以回一趟渦鎮了,但六軍的預備旅駐在那裡,雖然井宗秀當旅長,但道不合不相為謀,他帶著隊伍能回去嗎?隊伍還在老爺坡的時候,井宗丞就派人先去虎山灣偵察情況,得知虎山崖上駐守著預備旅的人,完全控制了灣里的通道,別說一支隊伍通過,即便一隻狗,崖上的人成心要打狗,狗也是跑不過去的。井宗丞正犯愁,方塌縣的聯絡員攆了來報告了預備旅的口信,他哈哈大笑,說:人算不如天算,要瞌睡呀就來了枕頭!就寫了紙條讓一個偵察員扮作乞丐混進渦鎮去面見井宗秀,他相信井宗秀會和他達成一種默契。他們住在了王村一個財東家,警告著村人誰也不得出村走漏他們的消息,偏偏村裡有病人死了要埋葬,那財東參加葬禮時逃走了。得知財東逃到集市上散布了消息,他們去捉拿了並在集市上公開處決,接著又殺了另外的幾戶財東,燒了屋院。雖然派去送信的人遲遲沒有回來,也不能再等了,就決意強行要通過虎山灣。井宗丞做好了要打一場惡仗的準備,卻也心存僥倖,或許那紙條兒已送給了井宗秀,他就將隊伍分成三部分,第一部分先行試探,依情況變化再改變隊形和進攻方案。井宗秀慶幸的是預備旅果然佯裝攔截,他們也就心照不宣只放空林,隊伍是僅傷亡一人而到達了白河岸,只是遺憾到渦鎮北門外了沒能進去見井宗秀一面。
這一船隻拉了陳來祥回鎮,屍體一停在陳家的院子,陳皮匠就暈倒在地上,鎮上的人擠滿了院子都哭。井宗秀、杜魯成、周一山正招呼著任老爺子和到來的十二個徒弟吃飯,得到消息,井宗秀眼淚就流下來,說:咋能出這事!打了多次仗他連一根頭髮都沒損過,咋就這樣死了?!周一山連連打自己臉,恨在拆鐘樓時沒選個黃道吉日,也後悔為拆運的事自己還訓斥過陳來祥,說:咳,這是在祭奠哩,他是要給渦鎮的鐘樓祭奠哩!等他們都趕到陳家,陳皮匠已經醒來,一見井宗秀就抱住老牛一樣地哭。陸菊人和陳來祥媳婦在給陳來祥換衣服,舊褲子襖被血糊著脫不下來,陳來祥媳婦拿了剪子要剪,苟發明說:不能用剪子,這時候不能有鐵。陸菊人就用手撕開了血衣血褲,陳來祥的肋骨和胯骨全露出來,腸子一堆,又破了,爛肉糞便血水攪在一起。陳來祥媳婦又哇哇哭,陸菊人推開她,用白布將屍體腰以下裹了,穿新褲子,苟發明說:等等。他在院子里找小石頭,一時找不到細長的小石頭,把玉米芯子掰下一節拿過來,先用麻紙蓋了陳來祥的臉,再將玉米芯節兒塞到陳來祥的肛|門。說:眼睛是魂出沒的地方,肛是魄門,別讓魂魄跑了。旁邊人說:人都死了還守什麼魂魄?苟發明說:這是瞎子郎中給我說過的,人死了也有假死的,先守住魂魄口,說不定要活還來呢?苟發明這麼一說,大家就盼望著陳來祥或許是假死吧,等把靈堂都布置了,該九九藏書辦的事都辦了,仍還不走,一直到了夜裡,陳來祥依舊硬邦邦地躺在靈床上,才說:是死了,真的死了。唉聲嘆氣離去。井宗秀、杜魯成、周一山是最後離開的,井宗秀給杜魯成說:跟咱一塊起事的,已經死了好多個了,你明天找一塊好石頭,讓石匠把他們的名字都刻上,將來就豎在鐘樓前。這些兄弟生前沒跟咱過上好日子,咱應該讓後世人都記住他們的名字。
井宗秀正在後屋裡和幾個婦女打麻將,花生進來附耳說:鞏百林他們又抓了個特務,就在大門口。井宗秀說:咋又抓了個特務,讓他鞏百林抓特務哩,他倒越抓越有了?讓進來吧。鞏百林和賴筐子扭著那乞丐進來,井宗秀還在打麻將,問:哪兒來的特務?那乞丐說:紅十五軍團的。井宗秀心裏咯噔了一下,忽然想起其兄,卻不便打問任何情況,說:政府軍到處在追剿你們,你倒敢來刺探軍情,是要攻打渦鎮不是?乞丐說:我只是送信的。井宗秀說:誰的信,信哩?乞丐便從口袋裡捧出一個黑饃,掰開了裏面竟有藏著的紙條兒。井宗秀看了,上邊寫著:正要往秦嶺東南去,就走虎山灣,井水不犯河水,兩相平安。看畢,將紙條揣在懷裡,讓鞏百林賴簍子送人出十八碌碡橋。
立即部署杜魯成陳來祥帶一半兵力上了虎山崖,和陸林他們進入工事,嚴陣以待,讓周一山夜線子鞏百林帶另一半兵力守護在城牆上。鞏百林還說:明明沒有蹤跡么,卻突然就出現在五鳳梁,狗日的是天兵天將啦?!
周一山說:打啥哩,詞窮理虧了才動手哩!杜魯成說:你那腦子就是渦漳轉得快,別轉來轉去把自己也卷了進去!周一山說:渦潭不轉就死水啊!杜魯成說:是不是又該說你聽到什麼鳥語獸言呀?周一山說:我遺憾聽不懂犟驢的話!杜魯成說:你罵我?!周一山說:我沒罵!杜魯成抬起屁股走了。杜魯成一走,周一山也走了。井宗秀沒有動,還坐在那裡,一邊抽煙,一邊在嘴唇上、下巴上摸著撥鬍子。他思謀看,這麼多年了,紅軍四處攻城拔寨,卻沒有進犯過渦鎮,應該說這與井宗丞在紅軍里有很大關係吧,如果去打紅軍,是能消除秦嶺專署和六軍對預備旅的懷疑,可憑預備旅眼下的實力,那怎麼去打呢,何況紅軍現在哪兒還不清楚。他說:那這樣辦好不好?沒有回應,抬起頭來,才發現杜魯成和周一山不在了。隔窗望去,周一山是蹴在銀杏樹下不停地唾唾沫,而杜魯成卻從伙房裡拿了五個蒸饃在那裡吃,兩個腿幫子鼓得圓圓的,周一山說:別噎住了。他又把一個饃塞到了嘴裏。井宗秀就山了門,往院外走去。
周一山看著紙條卻嗯嗯地笑。杜魯成說:你一直要去攻打人家,現在人家找上門,合你心意了?周一山說:是合我的心意。杜魯成說:周一山你要清楚,帶兵打仗這不是麻將桌上賭博,輸嬴一兩個大洋無所謂,這來的不是一個縣保安隊,不是一個阮天保,你以為能打過紅十五軍團嗎?周一山說:你考慮的都對,雙方力量懸殊太大,可咱們需要他們來消除懷疑,他們也需要咱們能借道去東南,紙條上不是寫著井水不犯河水,兩相平安嗎,你知道井水不犯河水是啥意思嗎?杜魯成說:我是三歲娃娃?周一山說:這意思誰都懂,可這個井字我認為其中有兄弟情誼。杜魯成說:這不是將懷疑坐實了嗎?周一山說:後邊不是又寫了「兩相平安」嗎?杜魯成說:你是個鬼,看誰也都是鬼。井宗秀看他倆說不攏了又損嘴,就說:我是這麼想的,明先派人外出打探方圓六十里之內有沒有紅十五軍團活動的消息,如果沒有,那就罷了。如果有,這就是紅十五軍動真的要通過虎山灣,那預備旅就必須攔截,這是預備旅的職責。而紅十五軍能先送信過來,這不是姓井的事,是他們還忌憚咱這個預備旅,說明他們真的不是要吞食渦鎮,僅僅是借道。既然是借道,咱們就讓他們通過,咱首先要以預備旅和渦鎮的利益為上,他們有誠意,咱們也識時務,到時心知肚明了,槍聲喊聲越激烈越好,子彈卻往空中打。杜魯成、周一山都同意了這種想法,當下就決定派陳來祥去黑河岸,鞏百林去白河岸,打探紅十五軍團的消息。
井宗示是沒有了腳上的鐵鏈子,手銬著,還拴了繩子,但他們並不走井宗丞從山埡來崇村的原路,而上了山神廟後邊的山,邢瞎子說翻過山進那邊溝里走是條近道,限天明就可以趕到馬王鎮。但從山後下溝的時候,經過一個崖嘴,邢瞎子說:井團長,這要抓著石頭才能下的,我給你解了銬子吧。同時也解了拴在身上的繩子。井宗丞說:邢瞎子,我會念你好的!
孫舉來到底是活著還是死了變成鬼,鞏百林和賴筐子也在追究,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估摸是不是出遠門了,就不了了之。兩人倒是幾次從街上過,看到杜魯成在小酒館里獨自喝酒,鞏百林說:杜魯成比我臉還圓,圓得沒下巴了,他也是能成事的?賴筐子說:咱還是和他近乎些好。就進去陪著喝酒。喝過了一次,後來又邀杜魯成喝了一次,喝高了,兩人勾肩搭背,還稱兄道弟起來。
到了虎山下,放了馬,馬又跑回鎮,他上了虎山崖,天已麻麻亮。當黑乎乎一片蝙蝠都吸在了崖壁上,一隊人影出現。這些人影似乎分成三部分,前邊是六七十人,隔開一段距離,中間是六七十人,再隔開一段距離,後邊又是六七十人。過了碌碡橋,前邊的六七十人又分成三行,一邊跑過來,一邊打槍。杜魯成也命令打槍,槍口都抬高了往空中打。槍聲一時很亂,崖壁上的蝙蝠又起飛了,但它們不知了該往哪裡飛,白天里眼睛看不見,就在崖前亂成了黑雲。河灘里先頭的六七十人已跑過了那一片耕地,後邊的兩部分人就攆上來,槍聲比先前更激烈。子彈是都朝著虎山崖打的,但全打在崖壁上,石片子亂濕,火星子亂潰,有一顆石子蹦起來傷著了一個班長,班長罵道:我操你娘的!舉槍往崖下打,河灘上便有人倒下了,立即第一部分的人都趴在了地上往崖上打槍,第二部分沿著河邊往過跑,跑過那兩岔路口了,再趴下來打槍,第三部分的人就快速地攆過來,槍聲如同了爆豆,崖上有人就中彈了。杜魯成問井宗秀:這咋辦?井宗秀說:槍抬高打,再看看情況。杜魯成就喊:槍抬高打!班長說:我往高處打哩,人家朝我頭上打哩!杜魯成說:打了你頭你也要抬高打!果然,崖頭上沒再朝下打,下邊的也把槍往河面上打。一部分人合成了一部分,塵土騰起著往過跑。井宗秀一直觀察著,對杜魯成說:紅十五軍團雖然是帽子大身子小,但也不至於就這二百多人吧?杜魯成說:是不是一支先遣隊?井宗秀說:你注意著他們有沒有要往鎮上去,如果往鎮上去,就立即實打。杜魯成說:好像沒有去鎮上的意思,真只是經過。井宗秀說:那就槍聲再激烈些!又是一陣疾風暴雨般的槍響,河灘里的人已經全部過了兩岔路口,轉向白河渡口方向,那裡一片水蒲草,騰浮著紅色的花粉,如火如霜,人就隱隱約約不見了。而鎮北城牆上卻也起了響聲,並有了煙霧,杜魯成嚇了一跳,說:鎮上咋這陣了槍聲那麼稠的?井宗秀說:咱打哩讓他們也打些么。
把大洋分裝在幾個袋子里,買了一頭毛驢,馱上了麻袋,隊伍向馬王鎮進發。半天後,走到一個山埡,迎面來了一匹馬,騎馬人是紅十五軍的一個參謀,對井宗丞說:首長讓我到香爐寨迎接你們,你們卻上路了!
井宗秀說:我問你認識不認識?孫舉來說:他們來無影去無影。井宗秀說:是神呀?既然數次來,又打砸了別的四個店,肯定在城裡還有聯絡點。
杜魯成說:咋有了煙霧?!井宗秀說:他們放的是鞭炮。
井宗秀在茶行找到了孫舉來,詳比較喜歡詢問了紅軍幾次在三合縣分店借款的經過,問:你認識不認識那些人?孫舉來說:人家來都是找崔掌柜的。
陳來祥帶了百十人去拆舊鐘樓,一椽一磚卸下來都編成號,不能損壞,不能亂碼,然後一船一船運回渦鎮。鐘樓的基台是青白石條,也得運回去,在挖時,挖出了一條大白蛇,幾個兵就打死了蛇,正好街上一個賣唱的藝人路過,看見了要蛇,說剝了皮可以蒙做二胡,這些兵就讓藝人去買酒。藝人買了十斤酒,喝罷了就把鍾往渡口拾。鍾很大,四個人手拉手才、能合圍,用繩索綁了套上八抬杠子,抬是能抬得動,但鍾高,無論把繩索扭挽在鍾的半身上,抬起來鍾沿還是蹭著地。陳來祥找來個平板木輪車,把車放在一個土坎下,讓拖了鍾到坎上再往車上溜。陳來祥是站在車的有邊扶著鍾,指揮著坎上的人拉緊繩索慢慢往下鬆手,沒想拉繩索的其中一人突然放了個屁,大家撲哧一笑,繩索鬆了一下,鍾突然就跌下來,先砸在車上,車一滑,鍾就把陳來祥壓在了下邊。眼看著陳來祥半個身子被壓住,血從口鼻里往出流,眾人亂作一團,忙都跑到坎下掀鍾,好不容易把鍾挪翻了,陳來祥眼珠子出來,已經沒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