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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第五十一章

三人見了麻縣長便請安問好,麻縣長也是笑臉迎接,但他胖得一時從椅子上沒站起來,杜魯成就讓他不要動,麻縣長說:今日怎麼有空來這裏了?王喜儒退下去燒水沏茶了,杜魯成就回話確實是忙,很久沒來看望縣長了,然後問候縣長身體可好,來這裏氣候適應不,飯菜吃得慣嗎,手下的人使喚著順不順?麻縣長說:都好,都好,瞧我都胖得這樣!周一山說:胖了好,我還想請教咋就能胖的?井旅長是瘦子,杜參謀長是瘦子,我一天三頓吃的並不少,倒越來越成了排骨!麻縣長說:你整天給我送肉的,你也該吃吃么。周一山說:給我肚裏吆進頭豬也胖不了,井旅長是一股風,我和參謀長都是旗子,風逼得旗子不停地擺哩,那怎麼胖呀?!麻縣長便笑了,說:你們來不是和我說胖瘦的事吧?杜魯成說:縣長你高明,今日確實是有事,井旅長特意讓我們三個來請你的。麻縣長說:啥事在井旅長那兒了都不是事么,請我?杜魯成說:井旅長今日大婚哩。麻縣長愣了一下,突然撫掌道:祝福!祝福!井旅長丰神俊朗,威武有為,今日天作之美,珠聯壁台,卜其昌於五世,歌好合於百年,桂馥蘭馨,宜室宜家,真可謂天也歡喜,地也歡喜,人也歡喜!周一山說:縣長你是出口成章啊!麻縣長說:新娘子是哪裡人,他怎麼就事先不給我透一點消息。杜魯成把花生的情況給麻縣長說了一遍,又說婚禮以井宗秀的主張辦得簡單,沒有請預備旅的人,也沒有請渦鎮的人,什麼禮都不收,都是三四桌飯,但一定要請縣長去坐調節。麻縣長說:我肯定去啊!就是走不動,讓人背也得背去么!當即換了中山裝,戴了禮帽,口袋還裝了懷錶,還拿了文明拐杖。
陸菊人硬是在用紙包火,而三合縣保安抓去了崔掌柜,嚴刑審問,崔掌柜腸胃病又犯了,大小便失禁,稀尿順著褲襠流,但他不肯交代和紅軍有什麼瓜葛,也不願牽扯出陸菊人和井宗秀,就咬斷舌頭自盡了。崔掌柜一死,三合縣保安將這事上報了秦嶺專暑,專署下發了牒文給麻縣長,責令麻縣長追查此事,是不是井宗秀仍和井宗丞有聯繫,如果查證屬實,就呈報六軍。麻縣長接到牒文,緊急召見井宗秀。
一個月後,陸菊人的關押被解除了,花生一定要陪著陸菊人到街上走走。兩人要出門,陸菊人既要打扮得漂亮,又不要打扮得比花生漂亮,她就上衣著件青藍長褂,月牙白花邊,下身深色長褲,褲管紮上黑色帶子,腳上穿了軟底黑鞋,頭上挽了大圓髮髻。街上人都看見了,又驚訝,又疑惑,交頭接耳,不知所措。這一撥人迎面碰上了,說:啊,你瘦了,瘦了好,顯得清清秀秀多精神啊!那一撥迎面碰上了,說:呀,呀,好些日子不見了么,人還是要胖哩,胖了就多富態的!花生小聲說:這都是些啥人呀,你到底是瘦了還是胖了!陸菊人說:你讓他們咋說呀?!經過老皂角樹下,樹上的干皂莢往下掉了五個,她們沒有撿,陸菊人說:我磕磕頭。跪下磕了三個頭。花生說:咱到茶行去,賬房和夥計已張燈結綵在等著你的。陸菊人說:我已經不是茶總領了。花生說:宗秀還是讓你做總領的。陸菊人說:算了,你跟我去看看剩剩吧。
茶行就上交給預備旅大量的銀錢。井宗秀讓花生來給陸菊人傳話,要陸菊人在許記暖鍋店訂一桌飯,他要慰勞一下這些掌柜。
王喜儒一大早就被麻縣長叫去了書房。因為王喜儒給縣長講過祥龍峪有沉香木,被雷劈了或是風吹折了,那裂處流出的汁子就是做葯的沉香。麻縣長是知道沉香,但沉香木是什麼樹形,什麼葉子,怎麼在樹上刮那凝固的汁液,他想象不來,就托王喜儒去弄一些沉香木枝來。
那人說:親兄弟明算賬啊!再次把戒指放在了櫃檯上。
安頓了剩剩,陸菊人就白天在茶行忙活,晚上幫花生做繡花鞋,給花生說了剩剩到陳先生那裡的事,花生卻嚶嚶地哭起來。陸菊人說:要出嫁呀,想起你娘啦?花生說:不是。你整天忙茶行的事,關心著井宗秀,關心著我,卻自已的孩子沒時間經管。陸菊人說:你不要哭,你這一哭我也要傷心。或許我不是好娘,楊家就剩剩一個獨苗,他又沒了爹,我是忙,忙也不是不經管孩子的理由,我是怕我老帶著他,他長大了沒個男人氣那怎麼行,成心放他出去野著,又怕他浪蕩成性了,以後成了混混,既然陳先生肯收他,那地方對於他是再好不過的,過上三天四天了,你和我都要去看看他就是了。花生就把陸菊人抱住,叫著姐,說:姐是個好娘的。我只覺得他不在你身邊了,有些孤單。陸菊人說:是有些孤單,你明年加緊要了孩子他也就有了伴。花生滿臉通紅,倒把頭戳在了陸菊人懷裡。
剩剩說:我不會在穴位上扎了,我還拈不了針?陸菊人說:好,好,我剩剩能行!她又去洗衣服,看著陳先生取了手枕,坐在桌邊給病人號脈。先號的是位婦女,說服過了五服藥,出汗不怎麼厲害了,頭也不再昏但還是吃東西就想嘔吐。陳先生說著仍是脾氣虛敗,就取了一袋參附未做成的藥丸,讓每日三次每次三至五粒。再看的仍是一個婦女,訴說著她婚三年了,就是快不不上,婆婆已經惡言惡語,如果再懷不上,人家即便不休了她,她也沒臉活著了。陳先生號了脈,並沒多說什麼,也沒給配藥,只讓回家把香附子去毛和粗皮,米泔水浸一宿了再晒乾,用好米醋在砂鍋里煮,煮爛了取出來焙乾為末,仍用醋糊成丸,丸如桐子大,每服五至十丸,服過一月。婦女說:這麼簡單的葯,能成嗎?陳先生說:經不調者即調,久不孕者亦孕。輪到第三個病人了,此人是個老漢,眼睛赤紅,氣色暗沉,陳先生皺皺鼻子聞了聞,就低頭把手指搭在那人手腕上,突然說:你和人置氣啦?那人說:這也能號出來?!陳先生說:肝火這麼旺的你和人置氣?那人說:氣死我啦!我買姓石的那三間房時,房前那棵花椒樹自然也是我的吧,可花椒樹長大了,他卻來摘花椒,說當初賣房時賣的是房並沒賣花椒樹,我們就吵了幾架,還動過拳腳。油坊的馬六子有高德,他來主持公道,先讓我收一年花椒姓石的收一年花椒,可花椒樹有大年小年,我收的這一年就沒結幾顆花椒呀。我不行,馬六子又來公斷,提出每年的花椒平分,平分就得全摘了平分的,他姓石的提前自個摘了一盆子,這怎麼行,我又去吵了一架,回來就病了。陳先生說:多一盆少一盆算個啥呀。那人說:這是要爭口氣的!陳先生說:你讓馬六子來我這兒,我給他出個主意,這事就了斷了。那人說:你是啥主意?陳先生說:他拿斧頭砍了花椒樹不就得了?!那人說:啊,把花椒樹砍了?陳先生說:砍了!那人想了想,說:砍了也好,我不吃花椒了,也讓他姓石的吃不上!
在許記暖鍋店裡,陸菊人訂了一桌,上了三個大暖鍋。秦嶺里的暖鍋和四川的火鍋差不多,但又不一樣,它是銅做的大鍋,中間有個火筒,燃著木炭,而火筒周圍的鍋里是豬蹄和雞翅熬制的湯,燒煎了,投放臘肉、黃花、木耳、豆腐、粉條、丸子、竹筍、藕塊。請來的五家分店掌柜和茶作坊的方瑞義,連同井宗秀、花生還有陸菊人自己,一共九人。滿屋子熱氣騰騰,吃的人不一會兒都喊著辣呀,又喊著辣著香,一頭一臉地出汗。井宗秀說:三合縣分店的崔濤呢,他咋沒來?陸菊人說:崔掌柜回來又病了,我讓他去安仁堂抓了葯回家歇著。井宗秀說:去安仁堂抓了葯?啊那讓陳先生和剩剩也一塊來么,我好久都沒見到剩剩了。花生說:那我去叫!陸菊人說:算了,剩剩是小屁孩,他坐不了這席上,而陳先生脾氣怪,不一定能來。井宗秀說:剩剩咋坐不了這席?讓來!給陳先生就說我請他的!
花生說:我不敢說,他人不行。陸菊人一下子無語,過了一會兒,說:結婚了,女人的眉毛就散開了,你眉毛還是緊緊膠成一條線的,我還以為我看得不準,新婚的人咋能沒有那事,可他不行,他怎麼不行呢,以前他也是結過一次婚的呀。花生說:我先以為他不愛我,後來他說他受過傷,受傷后就不行了。我說你知道你不行為啥要娶我,他說他需要太太。一到晚上,他都要我脫|光了睡在床上,他就成半夜地點了燈坐在那裡看,還給我唱些戲文,哼著哼著他哭了,我也哭。陸菊人抱住了花生。花生說:他讓我給他守這個秘密,不要對你說。陸菊人眼淚卻流下來,說:那你為什麼還對我說,你不該給我說呀,你為什麼就給我說?!
花生說:啥?陸菊人才要說些什麼,劉老庾在上房門口說:她嫂,咱就真的啥也不陪了,總得陪些啥吧?陸菊人說:陪么,已經有了兩床新棉花被子,一對繡花枕頭,還有了三隻羊,你再陪一擔糧食,三丈布,五捆棉花,還有箱子呀柜子呀,燈籠,火盆么。劉老庚說:這我一樣都拿不出來。陸菊人說:拿不出來那就不陪了么,咱養這麼大個女兒給了他,還給陪什麼?你安安心心地待著,等晌午了井宗秀過來先叫你一聲老泰山!劉老庚不言語了,過了一會,又說:她嫂,我得陪對碗吧?花read•99csw.com生說:沒啥陪就不陪么,給我陪一對碗?陸菊人說:不論窮家富家,女兒出嫁都要陪對碗的,這是老規程,盼女兒嫁了過去能有吃有喝有好日子。就又應聲道:到了井家還怕你女兒少了飯碗子?要陪的,家裡有一對新碗?劉老庚說:有一摞碗沒有用過。上房裡,劉老庚搭凳子上到板柜上,再從牆上釘著的木板架上取下了兩隻白瓷碗,洗凈了,又從瓮里捧了一碗稻穀,一碗麥子。
麻縣長卻說:啊不能讓狗說人話呀,狗知道人的事情太多了!
陸菊人把定下的好日子去通知井宗秀,井宗秀臉腫著,眼眯成了一條縫,而下巴上,手臂上也全是疔包,陸菊人嚇了一跳,說:到啥時候了,偏就把臉弄成這祥!杜魯成說:他去虎山崖待了幾天,不知讓什麼蟲給叮啦。井宗秀說:這婚怕是結不成了。陸菊人說:日子定了不能改的!還有三天,你靜心養著,別用手抓,也別喝酒吃辣子。她又去通知花生,劉老庚上山上回來了,買了三隻羊綁在院里,而花生也是滿臉發紅,正從八木火堆上跳過來跳過去,口裡念叨:你是七,我是八!陸菊人說:你又中漆毒了?花生說:我只說中過一次就不會中了,誰知道把我爹趕羊的漆木棍兒拿了一下就……陸菊人說:真是一個幹啥都幹啥。花生說:他咋啦?陸菊人並沒說井宗秀臉腫的事,只問:這來回跳能治好?花生說:我還準備了韭菜,八木鎮不住了,就用九,用韭菜水洗。劉老庚又給陸菊人說好話,陸菊人說:不說這些了,或許我前世欠花生的,該給她操心。劉老庚說:我想了想,沒給花生陪啥,心裏總是虧,就買了這些羊,是不是先給人家送過去。陸菊人說:哦,也好,後天出嫁時再牽過去吧。她拍了拍羊頭,還要開個玩笑,說我只說我欠花生的,還有比我欠得重的,這一世要給花生做牛做驢做羊的,花生卻說:嫁我哩你倒送羊,我也是羊了過去讓人吃呀?陸菊人說:胡說啥,這幾天要說吉祥話!
其實,這一切都是陸菊人和花生謀划的,就是想把陳先生請來。但花生去請陳先生,陳先生果真不願來,花生就說各位掌柜長年在多,身體都不好,你去了也給他們號號脈,開些藥方,陳先生才和剩剩來了。到了店裡,陳先生又不肯人席,井宗秀就攙扶了坐到桌前,陳先生還在說:井旅長你宴請掌柜們,我坐著不自在,無功不受祿么!井宗秀說:你給鎮上這麼多人看病的,你功德才大哩,今日不但要來,還得坐上席!陳先生只好坐在上席,眾人熱熱鬧鬧吃了一頓飯。
這當兒,街道上有人在拉長著吼叫,不是要喊誰,是為了解乏或許故意要發出怪聲,井宗秀站住腳,訓斥道:你吼的難聽不難聽,是鬼叫啥?!那人見是井宗秀,趕緊閉了嘴,就往巷裡鑽,而巷裡卻又出來了蚯蚓,一見到井宗秀風一樣跑來,一時收不住腳,差點撞到剩剩。井宗秀說:你是狼啊?!陳先生便笑著說:你覺得像鬼一樣叫的那就是鬼,像狼一樣跑的也就是狼。蚯蚓不高興,瞅了陳先生一眼,說:參謀長讓我來叫你的,說是有急事,緊火得很!井宗秀就說:瞧瞧,這鬼呀狼呀的事情這麼多,我是沒病,也不能得病啊!便告辭陳先生和陸菊人,走了,走出三四步遠了,又回頭給剩剩說:個頭還沒長呵,你要好好吃飯哩!
和杜魯成、周一山去縣政府,大門外一群麻雀轟地就飛起了,周一山看見大門上有對聯,近前先念了上聯:六百里秦嶺之地,每嗟雁肅鴻哀,若非鸞鳳鳴崗,則依人者,將安適矣。又念下聯:萬千山蹊徑之區,時嘆狗盜鼠竊,假使豺狼當道,是教道也,安可禁乎?
從縣政府出來,井宗秀就直腳去了茶行見陸菊人,問了麻縣長詢問她的過程,說:你把事情全攬了?陸菊人說:我不攬,讓他們把你撤了,把預備旅解散呀?井宗秀說:我做好了準備,讓他們來撤來解散么,就是贏不了也魚死網破!陸菊人說:大不了帶人帶槍上山當毛毛土匪是不是?!麻縣長給我說了你給他發火,你當初是咋說的,咋忍的,咋謹慎的,現在脾性這麼躁呀!生氣不理了井宗秀。井宗秀說:我不是又給麻縣長回話了嗎?現在麻縣長是把事倩解決了,但我是男人,讓一個女人來擔罪,我這心裏,唉……陸菊人說:好啦好啦,那有啥的,我不是僅僅擔個名嗎,我藏一個月還能好好歇著哩。井宗秀說:茶行出了這麼大的事你應該早早給我說,也不至於弄到這地步。陸菊人說:我原本要告訴你的,但擔心會又有別的事,就沒及時告訴你。女人確實辦不了大事。
但是,周一山來找了陸菊人,說井宗秀託付他來協助著操辦婚,一再強調不要大張旗鼓,越簡單越好。陸菊人說:咋個簡單?周一山說:在旅部那屋院里收拾出一間,花生過去住就是了。陸菊人說:這不行!井宗秀是長官了,應該風風光光的,是預備旅的體面,也是渦鎮的體面。再說,花生怎麼能住過去就行了,是井宗秀也給劉家門上掛了馬鞭嗎,花生和那些掛了馬鞭去的女人是一樣的嗎?周一山說:我原主張預備旅放天假,鎮上請個戲班子的,可他把我訓了一頓,就怕你辦得太張揚,才特意讓我來的。陸菊人說:出嫁婚娶是大事,為啥就不張揚?周一山說:是忙啊,預備旅又不停出事,旅長這會就去了虎山崖,昨晚一個班長和一個兵跑啦,最近是豬尾上落了鳥屎,屎(事)上加屎(事)啊!陸菊人說:他井宗秀是獅子老虎還是兔子老鼠?周一山說:他當然是獅子老虎。陸菊人說:獅子老虎捕殺獵物那是一個樣子,可它們要閑了不是整天躺在那裡不動就是皮毛鬆弛著慢騰騰度步子,那兔子老鼠的才總是慌慌張張忙忙迫迫的。周一山就笑了,說:你說得對,可井旅長也給我說了,他這是二婚,年齡又大,讓他在眾人面前穿紅戴綠地拜天拜地夫妻對拜嗎?再說,一大操大辦,鎮一人肯定要來送禮,心裏不想送的或根本送不起的也是來送,藉著錢來送,他這是趁機斂財呀不是?人家來送禮,這就又逼著得擺大場面,那得花多少錢?預備旅現在一動彈都是要錢,下來鎮子要改造更需要錢啊!茶號的生意怎麼樣?陸菊人說:還好。茶作坊蓋起來了,開始自已做黑茶,前景會是不錯的。周一山說:好好好,黑茶自己做,明年若收人多了,還要籌劃著再辦個皮貨行,把鎮上的所有皮貨店統在一起,另外,還可以辦煙絲廠和藥材加工坊。陸菊人說:哎哎,你是來幹啥的,你把我往哪處引呀?不辦大場面就不辦大場面,但得走規矩,劉家啥也不要井宗秀的,就圖個花生能明媒正娶么。到時候井宗秀得高頭大馬地來,用花轎抬了她去!周一山說:這當然!陸菊人說:不說大擺宴席了,可總得有頓飯吧,花生她爹,鎮上的老者們得一桌吧,你們預備旅一桌吧。周一山說:好么好么,我們男方家的擺兩桌,你們女方家的擺兩桌,這也就夠體面啦!陸菊人也笑了,說:咱倆倒成了男方女方的人了!那你給他們定個好日子。
吃畢,陳先生給五位掌柜都號了脈,開了藥方,陸菊人對井宗秀說:井旅長,給你也號號?井宗秀說:我身子好著哩。陳先生說:當官能使人健康。陸菊人說這些人裡邊我看就你身體好,可當旅長是官人也是苦人,陳先生有什麼大力丸呀什麼的給你服服,精神頭就更旺了!井宗秀說:你們茶行生意好了,就是給我吃的最好的大力丸!花生想說什麼,陸菊人看了她一下,花生也就不說了。送各位掌柜出了暖鍋店,最後只剩下陸菊人、陳先生和剩剩了,走到街上,花生對井宗秀說:咱送先生回安仁堂去,讓先生真的給你號號脈,看需要不需要吃些葯,或者請先生到咱家去?井宗秀說:我的身體我知道。花生說:你讓號號脈么,或許……井宗秀說:咹?!生了氣,說:我有什麼病?!花生就不吭聲了。
花生出嫁后,陸菊人就單身孤影的,越發地是忙,再沒有回老宅屋,吃住全在了茶行里。負責做飯的和打掃衛生的老媽子,每天都看著陸菊人出門的時候,今日和昨日的衣裳鞋襪從不重樣,頭梳得光光的,臉上有紅有白,一旦從外邊忙完回來,拔了頭髻,讓頭髮撲撒下來,鞋也脫了,散了架似的就窩在炕上。可又有了重要的客來,又有了什麼急事需要她再去處理,她立即就梳頭施粉,換身新衣新鞋,便光鮮起來。老媽子就不止一次地給夥計們感嘆:茶總領是神人么,咋有那麼大的精神,如果是我,早累死七八回了,而她就像是個燈籠,只要一點上蠟,裡外都透著亮!所以,陸菊人每每一進了門,老媽子總是給她沏一杯茶,說:你快歇下吧。陸菊人便端了茶,坐到院子里的花壇台上去喝,花壇里的指甲花有二尺多高了,花開了一撥,又開了一撥。
周一山說:啥時你們女方準備好了就辦,每天都是好日子。陸菊人說:每天都是好日子,咋誰結婚都要選日子?周一山說:他是井宗秀呀,日在中天的,啥邪氣能侵了他?陸菊人覺得也是,先定了九月十五日,十五的月兒圓么。又想,十五是單數,單數不好,那就十六,十五說的是月亮九_九_藏_書圓,其中最圖的還是十六,就十六。
陸菊人就重新包好蜜又去給井宗秀送葯,在街上碰著了胡辣湯店掌柜的媳婦,兩人都笑著,陸菊人說:生意好!那媳婦說:好,好,有你這話就更好了!陸菊人說:照你這麼說,我的話能頂錢用呀!那媳婦說:可不,借你的財氣么!你這身衣服好看是好看,如果是黃顏色的那才是好!陸菊人說:這又有啥說法?那媳婦說:黃是金子顏色呀,人都說你是金蟾托生么,你該穿黃的。陸菊人說:我要是你說的,穿什麼黃衣服,直接穿金衣了!笑著就走過去了。走了一段路,突然想,我是蟾托生的?那我現在拿的就是個蟾,可憐肚子里塞了塊墨塊被風乾,給人家治病去?!心裏有些不舒服了,卻說:真是胡扯。去了城隍院,當下就讓井宗秀把墨塊在臉上搽,在手臂上搽,井宗秀搽得臉成了張飛。杜魯成說:哈,往常你說我和周一山都長得丑,這個你比我們更丑,這臉不要洗,我心裏就平衡了!陸菊人說:你讓人家就這樣迎親啊?!井宗秀照了照鏡子,倒說:這下能配上預備旅的黑旗黑衣啊!
花生一來,陸菊人正在茶行后屋裡用熱水泡腳,腳後跟上有了三個硬繭,拿瓷片子刮不下,用針一挑,挑出的硬繭是小釘子一樣長的肉錐,還分著岔兒,連挑了兩個,腳後跟兩個小坑兒都流血。挑第三個硬繭,花生一挑門帘進來了,陸菊人猛地覺得有個人影,嚇得一哆索,針就戳到肉里了。花生笑道:我只說你天不怕地不怕的,原來也是個小膽兒!一見腳上流血,忙蹲下抱住了,叫道:呀呀,你這是雞眼,你腳上有三個雞眼!陸菊人說:我是總領,這麼多人幹活,身上能不多長几個眼盯著?花生就幫著挑第三個硬繭,挑完了,用棉花擦了血,用布包住,套襪子穿上了鞋,兩個人就坐到條凳上了。花生說:姐,姐,人家嫁出的女潑出去的水,你就再不管我了?陸菊人說:你是旅長太太了,你不來了倒怪起了我!叫我看看,這做太太的花生和茶行里的花生有了什麼不同。她托著那張白臉,看鼻子直直的,嘴角翹翹的,而眉毛咋還是緊緊的像有漆膠著。花生說:你看吧,這臉越來越大了。陸菊人要說什麼,又沒有說,再看了看眉毛,把臉放下了,說:在那邊都好吧?花生說:還行。陸菊人說:咋還是還行?!花生說:吃的喝的都有人伺候著,只是他太忙。陸菊人說:他肯定是忙,比不得嫁到平常人家了有時間陪你。花生說:我哪裡指望他陪我,但他那兒講究多,我倒心裏緊張。陸菊人說:那裡是旅部,來往的人多,部隊里有部隊里的規矩,你別摻和他們的事。花生說:這些我知道。姐,以前他見了我們又說又笑的,其實他在家裡了話少,臉老闆著。他晚上成半夜的不睡,早晨又要多睡,就不許我打掃房子,嫌走動弄出響動。我是睡得早又起來得早,醒來了就不敢起來,就是起來走路也躡手躡腳。他是早上起來了心裏最煩,要在炕沿上坐很長時間,靜靜地想些事,誰也不許打攬他。等到旅部的人都到了,他見到誰只是點個頭,不說話,只有坐在他辦公桌后那個高背椅子上了,才張口叫這個喊那個,那高背椅子誰也不能去坐的,我坐了一次,他大發脾氣。陸菊人沒想到花生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她說:哦,他或許那樣做是要樹立他的權威么,長期養成了習氣,倒不是要對你怎樣。花生說:我總覺得他還是有點怪。陸菊人說:有本事的人都會有怪癖的,你順著他就是了。沒人的時候,他待你好不?花生說:你指的是什麼好?陸菊人說:預備旅的事多,少不了有煩人焦心的,他閑下來了,你要會讓他放鬆放鬆的。陸菊人又看著花生的眉毛,花生說:姐你咋老看我眉毛?陸菊人說:這也沒外人,我還得提醒你,那事兒能解乏,但你年輕,也得節制些。花生頭垂下去,說:他不來。陸菊人說:他不來?那他還和別的女人?別的女人還常去他那兒?花生說:還去的。陸菊人說:啊啊,這你都不管?花生說:他和那些女的也都沒事。陸菊人說:這咋回事?
花生說:姐,姐,你得陪我。陸菊人說:我去請了麻縣長,立馬就過來,井宗秀來接人,我當然得在場。花生抱住了陸菊人,哭起來,說:姐,我想我娘了,你就是我娘!陸菊人趕緊擦她的眼淚,說:我就給你當一回娘,嫁女是娘該哭的,你哭啥,還得補妝。花生不哭了,也下了炕,彎腰替陸菊人穿上了另一隻鞋,說:這些天讓你前後跑得腳都大了。陸菊人說:腳倒沒大,怕是鞋底磨薄了,你將來要給我送雙媒鞋啊!
第三天,麻縣長一方面呈報材料給秦嶺專署和六軍,一方面貼出了布告,宣判因三合縣分店崔濤私通紅軍,茶行沒收歸預備旅所有,茶總領陸菊人關押一月。布告一貼出,渦鎮一片嘩然,議論著誰都知道井宗秀和井宗丞是兩股道上的車,崔濤怎麼就敢給紅軍提供資金,這不是一個人的私利就是成心要害井宗秀的。茶行明明是預備旅的,怎麼沒收了歸預備旅所有,是井宗秀把茶行讓陸菊人經營,而陸菊人暗中轉化成自己的了?她辜負了井宗秀,騙了井宗秀,寡婦心還這麼黑啊?!剩剩知道娘被關押了,正給野豬扔木柴,不扔了,跑去縣政府門口大聲喊娘。王喜儒急忙跑出來,不讓喊,說你娘沒關押在這兒,剩剩更是大聲喊,王喜儒就扇了他一個耳朵。剩剩拾起個磚頭便砸王喜儒,王喜儒頭一閃,磚頭砸在窗子上,一根窗格斷了。大門裡跑出來三四個人,剩剩撒腿就跑,卻一個跟頭,頭撞在一椎樹上出了血,回到安仁堂哭得嗚嗚嗚。
三隻羊被拉出來咩咩地叫喚,夜線子在喊後院做飯的伙夫,伙夫就提了刀過來,杜魯成對麻縣長說:縣長,你能吃羊吧?麻縣長說:吃。杜魯成給伙夫說:今日就做一道清燉羊肉,要燉爛啊!陳來祥提了一筐子菜進來,見了麻縣長問候了一聲,卻問:這羊是從哪兒買的?陸林說:剛才花生她爹先送來的。陳來祥說:這羊不能今天吃吧。陸林說:今日不吃啥時吃!陳來祥說:你不知道要領生嗎?麻縣長說:什麼是領生?周一山說:我老家那邊有領生這一說的,渦鎮也有這風俗嗎?陳來祥說:當然有。周一山說:縣長,秦嶺里養牛養豬的多,養羊的少,殺羊就要領生。領生是主人許個願,往羊身上潑水,如羊抖掉水,這便是羊領了,就可以殺,要是不抖,殺羊的人就得跪求羊領了吧,羊還是不抖,就是不領,那就不殺了。伙夫說:給旅長過大事哩,有啥能殺不能殺的,殺!麻縣長說:這倒有意思,就淋水試試么。周一山便端了一盆水,先往一隻羊身上潑了,羊一扭身子,水珠四濺,身上沒了丁點水,說:這隻能殺,殺了吧。幾個人當下就壓倒了羊,伙夫一刀捅進脖子,羊在那裡不動了。周一山又拉另一隻,這羊的叫喚聲很大,淋了水,卻就是不抖,還叫喚著。麻縣長說:這隻不領生。這隻羊就不殺了。而最後一隻也潑了水,不叫喚也不抖,伙夫就說:你領了吧,你不領,這肉不夠的。可羊還是不抖水,麻縣長說:好了好了,不要殺了,肉少就少吃點。這時井宗秀回來了,在大門口拴了馬,進院見殺羊,說:不能少吃,殺了殺了,羊就是人的菜么,領生是以前羊少捨不得吃的規程,咱有的是羊,為啥不殺?羊不被人吃,羊不是白活了!
往後的幾個月,天都不正常,要熱就熱得要起火,鎮上的男人都光了上身,還叫喚著熱得要剝這張皮呀,所有的雞在脫毛,狗吊著大舌頭跑來跑去。可要下雨了,下了一整天,夜裡雨下,第二天還是下,涼快是涼快了,黑河白河漲水,沖了許多田地,鎮子里塌了三間舊房,一百三十廟的東院牆也倒了三丈。天上的雲變幻莫測,昨日今日是紅雲,紅得是淌了血,明日後日可能就成了黑雲,黑得是鍋底,而且是雲從虎山上一起頭,牛群羊群似的往過跑,像後邊有了狼攆。這期間渦鎮有了許多怪事,比如做灶糖的劉老拐,頭一天還來茶行買茶,買了好多茶,第二天傳來消息人就死了。比如,鎮里的狗三五成群地去攻擊拴在北門口那兩隻狼崽,咬得不可開交,雖然誰沒嬴誰,卻一地的絨毛。比如皂角樹上的人皮鼓以前在風雨時自鳴的,而現在無風無雨了半夜裡也響。老魏頭又遇見了鬼,那鬼並沒有尋他的事,他一唾,鬼就跑了,他就給人說鬼啥都不怕,怕人吐唾沫。而茶行的生意都是出奇的好,茶作坊開張后做出了第一批黑茶送往各個分店,各個分店的掌柜們,除了崔濤外,都把新的利潤帶回了渦鎮。
井宗秀因和杜魯成、周一山研究渦鎮街巷改造方案,說:正忙著,怎麼去?麻縣長再派王喜儒來召井宗秀,井宗秀說:啥事,一道一道聖旨?!去了縣政府,聽麻縣長說了情況,井宗秀竟然一改往日的客氣,發了火,認為哪兒都有好人和壞人,林子大了,肯定要長几棵彎彎樹的,三合縣分店的姓崔的通敵,那是他個人行為,該殺該剮,可把這事胡拉被子亂扯毬,是預備旅要叛變啦,是我井宗秀和紅軍勾搭啦,真是別有用心!好多人就是在嫉恨著預備旅的存在,當https://read.99csw.com初便散布我井宗秀和井宗丞是同胞兄弟,現在又在這方面做文章,預備旅是你麻縣長一手組建起來的,他們是衝著我來的還是衝著你麻縣長的?!倒說得麻縣長一時無語,便讓井宗秀先回去,他要再思量思量。
等從安仁堂提了一大包藥草,崔掌柜回到了三合縣分店,他重整業務,除分店晝夜開門營業外,還多招收了夥計,讓他們帶著茶葉去縣各鎮推銷,更重要的是他和縣上一個小爐匠琢磨著做出了一種煮茶壺。先前經銷綠茶,綠茶是直接在壺裡杯子沖泡,而黑茶必須要用大鐵壺熬,不免增加許多麻煩,影響著銷量。他和小爐匠做出一個大肚子壺來,在壺裡裝一個直管,在直管上是一個濾網,把荼葉放進濾網裡,水加熱后蒸汽從直管泵到濾網上的壺蓋上再淋酒到茶葉上,通過濾網流回壺內。這樣壺內的沸水循環淋灑濾網裡的茶葉實現泡煮,泡出的茶既方便又湯汁清亮。
井宗秀卻說還要陸菊人繼續做茶總領,但杜魯成、周一山都不同意,他們認為讓陸菊人還當茶總領,怕再出別的事故來,因為麻縣長不知道茶行是預備旅的,而陸菊人說沒收了茶行歸預備旅所有,那是瞞天過海,加果陸菊人一出來還是了茶總領,這樣總是不好。井宗秀就宣布賬房當茶總領。賬房也明白他這個茶總領是什麼意思,以前該怎樣現在還怎祥,沒人時他就依然叫陸菊人是茶總領。
陳先生說:你到一百三十廟裡找你娘。剩剩沒聽陳先生話,他跑回老屋院,門鎖著,門腦上有一個蜘蛛網,再跑到壽材鋪,門也鎖著,台階上落了一群雀。他是最後跑去了一百三十廟,寬展師父抱住了他,王媽告訴說他娘是在廟裡,但天未明又去了黑河岸崔掌柜家,明日或者最遲到後日就回來了,要剩剩在廟裡等著。但剩剩不等,一定要見娘。寬展師父就和王媽領著剩剩去了黑河岸。陸菊人是帶了四十個大洋去的崔家,崔家已派人去搬屍還沒回來,而家裡人正在修墓,等到一天兩夜,搬屍的人回來並沒有搬到屍,一家人哭得天昏地暗,陸菊人就建議把崔掌柜的舊衣舊物下葬,才下葬完在墳頭燒紙,寬展師父和王媽帶了剩剩去,娘倆抱住放開聲地哭起來。
陸菊人給井宗秀說崔濤有病不能來吃席了,那是說了謊,崔濤壓根還沒回鎮。十天前崔濤就讓人捎了口信,說三合縣分店生意很好,可能在六個分店要拿頭名,而因一筆賬,得耽擱些日子才能回鎮。就在井宗秀請大家吃了暖鍋的四天後,崔掌柜是回來了,但三合縣分店出了事。
這樣的壺製做出后,極受歡迎,買茶的人多了,還賣了壺,生意比先前又興隆了許多。崔掌柜急於表功,讓夥計帶這種壺回渦鎮給陸菊人彙報,陸菊人大喜過望,立即組織了鎮上和白河黑河兩岸的小爐匠都製做,她見到井宗秀,就大力誇獎崔掌柜是個人才。
陳先生已經號完了脈,說:陽艾就是陽坪里長的艾,葉子長,陰坡里長的艾葉子圓,厚實,帶露水採的莖發白,這種艾做艾卷好。剩剩你把艾晾到後門口,香該燃完了吧。剩剩哎呦一聲,就先到那些病床去了,但腿跛得又重了一些,走路身子斜著。陸菊人就和陳先生說話,說:先生,剩剩去拈針行嗎?陳先生說:還行,就是有些犟,又猴得坐不住。陸菊人說:他爹就是這毛病,我多少也是。就笑了一下,再說:你多督促他背湯頭歌呀,學號脈呀。陳先生說:還小,這得慢慢來。陸菊人把凳子往前挪了挪,低聲說:先生,我倒還有個心病,他這腿會不會越來越就變形啦?陳先生說:唉,這也是我的心病呀,上次井旅長來還悄悄給我說起這事,我託人去南邊的安邑打問一位姓尹的郎中,他有祖傳的絕招,但託付的人還一直沒迴音。陸菊人說:真是讓你操心!這腿不好是不是影響長個頭?他應該是長個頭的時候,可這一年了,瓏不見他再長,你有啥葯能給他吃吃?陳先生說:這有啥葯?能有啥葯呢!平日我有意買些脆骨燉了讓他吃,但就是吃了,他若是土豆,土豆總是長不成蘿蔔么。十八歲前都還可以長的,即便再長不大,那也沒啥的。陸菊人說:他和別的孩子不一樣啊,沒爹,腿是這樣,如果再長不大個頭,將來別說英英武武去預備旅,就是種莊稼做個小買賣怕也走不到人前去。所以,你得給他個手藝。陸菊人說著,聲音就不清晰了,剩剩拈完了針,過來又抱艾草,她捂著鼻子揪清涕。陳先生抬起頭來,一片樹葉正好從外邊落在窗台上,說:是一片葉子?陸菊人說:是一片葉子。陳先生說:每片樹葉往下落,什麼時候落,怎麼個落法,落到哪兒,這在樹葉還沒長出來前上天就定了的,人這一生也一樣么。陸菊人說:這真是的,他活該是你的徒弟,我只擔心他玩性大,學不好手藝了倒對不起你的名聲。陳先生說:干哪一行的走到哪裡打聽的要見的都是干哪一行的,或許他前世也是個郎中呢。陸菊人便笑了一下,沒有再問,也沒有說出要領剩剩回去吃餃子的話。
孫舉來把噩訊告訴了陸菊人,陸菊人和賬房在櫃檯前對賬,當下趴在櫃檯上半天沒動彈。賬房覺得不對,叫著她,她還是不動彈,忙去端水過來,陸菊人這才抬起頭。她是突然間昏了過去,一陣人事不省,幸好雙手是搭在櫃檯上,人沒有跌下凳子,醒來臉色蒼白,虛汗淋漓。喝了些水后,就呆咐賬房:消息要嚴加封鎖。並讓給孫舉來五個大洋封口費,為了保險起見,孫舉來不能回家也不要到茶行干別的事,就留在賬房手下。
這使她非常操心,又把孩子帶到茶行,但她不停地要出去,給剩剩說:你到街上去玩吧,不要和別的孩子打架,也不要逗狗,狗急了會咬你的,玩一會就回來。剩剩一到街上,就玩野了,不是膝蓋碰爛了,就是一身的泥土,常常是天都麻磕磕地黑了,還不回來,陸菊人就在茶行門口喊:剩剩,剩剩!路過的人說:剩剩還沒吃飯呀?陸菊人說:一耍把啥都忘了。那人說:這個時辰了還沒吃飯,那正長身子哩?!陸菊人就去了幾個巷道,或去了牲口市場,剩剩不是和一夥孩子黑水汗流地玩著「搶山頭」就是歪著頭看著那些經紀人在袖筒里捏了指頭談價,陸菊人便要捏著個耳朵拉回來,給孩子洗頭洗臉,換衣服,嘟囔著罵。這樣下去畢竟不是個長法,陸菊人便想著把剩剩放到安仁堂去,她去徵詢陳先生,陳先生應允了,還說看能不能把剩剩也收為個徒弟。陸菊人午謝萬謝,甚至流下了眼淚,說她這個娘當得不好,看著剩剩一天到黑瘋得放不下,她是又心疼又著急,如果陳先生能收他做個徒弟,那她一塊石頭就落地了,她會每月送剩剩的口糧過來。陳先生也對她說,生下孩子當然就割不斷了親情,其實孩子和父母就像夫妻一樣,也是組合來的,有些孩子投胎于父母是來報前世恩的,有的則是來討前世的賬的,剩剩能到他這裏來,恐怕也是他前世欠了剩剩的。
周一山喚王喜儒去背縣長,麻縣長卻不讓,說:我還真胖得走不動了?我能走的,咱走慢些就是。
一切都收拾停當了,花生給中堂上她娘的牌位上香磕頭。陸菊人說:你好好給你娘說說話,讓我也歇歇。就坐到院子里的捶布石上,低了頭又怨劉老庚打碎了碗的事,心裏說:早上過來見薔薇都是骨朵,如果這陣花全開了,那就沒事。猛一抬頭朝院牆頭看去,所有的骨朵全部開放了,紅燦燦的晃眼,她就一下子輕鬆了,高聲說:花生,你出來看,花全開了!
現在,陸菊人來到安仁堂,她又拿了一堆臟衣服洗起來,眼瞧著不時有人來看病,而後屋的四張床上,也早躺了幾個人,頭上身上都扎滿了針,樣子像刺蝟似的,剩剩就在旁邊的桌子上燃起一炷香。陸菊人說:剩剩你來,立到門框那兒,看長高了沒?剩剩來時,陸菊人特意讓他靠住門框,在身高處畫了一道。剩剩靠住了門框,陸菊人雙手水淋淋的近去看了,說:咋還沒長?剩剩說:我就不長!陸菊人說:胡說,你要長高高大大的。剩剩說:偏不長!陸菊人有些生氣,但也沒再訓責,說:不長就不長吧,長得高大了娘就守不住了!咋燃香的?剩剩說:師傅給他們紮上針了,讓我燃上香,一炷香燃完了,就讓我給他們拈拈針的。陸菊人說:你會拈針了?
陸菊人到了花生家,花生還真的就坐在她卧屋的炕上,而劉老庚卻拉了陸菊人到廚房,臉色難看,說:她嫂,我給你說個事,不知好不好,我這心裏堵的。陸菊人說:女兒要出嫁了,心裏難受?劉老庚說:不是,我剛才把裝了糧食的兩個碗往圓籠里放,手一抖,一隻碗掉下去打碎了。這是花生的飯碗子呀,我咋就把它打碎了,這是不是不好?陸菊人心裏咯噔了一下,立馬記起在縣政府門口見到狗夢囈的事,想這是怪事,咋在今日老出怪事。她差點說些狠話埋怨劉老庚,但看著劉老庚恆慌得要流眼淚,便說:這有啥哩,瓷碗就容易掉在地上碎么,打碎了一隻咱再換一隻。劉老庚說:你說這沒事?陸菊人說:這有啥事,碎了還好,歲歲平安呀。這事你不要往心裏去,不要往壞處想,往壞處想壞事就來了,往好處想那來的都https://read•99csw•com是好事。又叮嚀道:也不要給花生說。劉老庚說:我不說。去上房重新搬凳子上了櫃,從牆上的架板上取了另一隻碗,就在碗里又裝糧食。
陸菊人說:慌慌的就對啦!給你打扮好了,從這陣起,你就在炕上靜靜坐著,晌午他來接,臉要笑著,但不能笑出聲。說畢,卻溜下炕穿鞋,一隻鞋穿上了,另一隻還沒穿上,就拿梳子慌忙梳了幾下自己的頭,又照了鏡子,用手搓了搓臉,說:我是不是有黑眼圈了?花生就拿粉給陸菊人的眼險下敷了敷,說:你上廁所去?陸菲人說:我只說我啥都考慮到了,沒想忘了去請麻縣長,這麼大的事,麻縣長能不來嗎,我這得拖杜魯成周一山去請呀!
陸菊人從紙坊溝回來,就把她和井宗秀的談話告訴給了花生和花生她爹,便幫著花生做新衣新鞋,新的被褥,而茶作坊正修建著,隔三岔五也得去查看。這麼一忙,剩剩倒沒時間和精力管了,先是要出門,把孩子關在院子里,讓和貓玩,貓喜歡卧到門檐的瓮槽里,剩剩也就上到門樓上。
四人出了縣政府大門,斜對面的柳樹下卧著一條狗,睡著了,哼哼唧唧像是在說話,還咳嗽般地笑。杜魯成趕上前一步去把狗轟走,說:咦,這狗還夢囈哩,一山,這狗在說啥的?麻縣長說:狗說話人能聽得懂?杜魯成說:周主任能聽得懂。周一山有些不高興,說:我不懂,除非狗說人話。
井宗秀離開了縣政府,就感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後悔對麻縣長態度不好,回到城隍院把麻縣長所說的事告知了杜魯成和周一山,夜裡商量著對策,又商量不出個好辦法,覺得還得依靠麻縣長。第二天三人就又拿了豬肉和河心水去了縣政府,井宗秀道歉著他昨日是受不得誣衊,一時火氣攻心,雖然不是衝著麻縣長,但也不該給麻縣長說話太硬。井宗秀說:對不起呀,縣長!他給麻縣長鞠躬,麻縣長說:你井宗秀還是有脾氣么!井宗秀說:你包涵,這事還得你周旋。麻縣長就笑了,說:這事我已經能解決了!井宗秀說:解決了?麻縣長說:三合縣分店崔濤私通紅軍,死有餘辜,茶行被沒收歸預備旅,茶總領陸菊人關押一月。井宗秀說:啊,啊。麻縣長說:我這樣解決行吧?井宗秀、杜魯成,周一山面面相覷。麻縣長說:這你們得感謝茶總領陸菊人啊,我昨日詢問她,我才想出這個解決法的。井宗秀說:你詢問過陸菊人了?她是茶總領,崔濤私通紅軍那與她沒關係嘛!麻縣長說:她用人不當呀,我也不忍心關押她,但必須得關押,就名義上關押她,你們告訴她藏起來一個月不要露面啊。井宗秀說:啊這好,這好!麻縣長說:渦鎮竟然能有這麼個女人,她能行哩!井宗秀說:她是能行。麻縣長說:我以前看過一本書,說是慈禧年輕的時候讓人算過命,她坐在椅子上,雙手撐在膝蓋上要往起站的時候,眉頭皺了一下,過後相面師說,此人不是萬人之妻就是萬人之母。井宗秀聽不懂,說:眉頭皺了一下就……?麻縣長說:她是手壓住了……啊有異象么,不說這個了,不說這個人了。井宗秀到底不明白麻縣長說的話。
突然間,卧屋豁亮起來,似乎都聽得見是呼的一聲,窗子上就紅堂堂一片。
杜魯成說:這啥意思?周一山說:文人么,愛發些感慨。前庭里空空蕩蕩,有兩個幹事正在二道門上貼新寫的對聯,右邊已經貼上了,是:心將流水同清凈,左邊的也貼上了,貼得和右邊的高低不一樣,又揭下來放在地上,上邊的字是:身與浮雲無是非。杜魯成說:我這是老長日子沒來過了,街上也沒碰見一次。周一山說:人胖得厲害,走路都不方便了。貼對聯的幹事說:找縣長嗎,他在樓上書房裡。就喊起來,但喊的不是縣長是王喜儒。
就在收回欠款的當天晚上,店裡早已打了烊,崔掌柜和孫舉來四個夥計打麻將,有人敲門說要買茶,開了門就進來了五個人。其中一個短衣打扮的先問了綠茶價,又問了黑茶價,說:這黑茶怎麼樣,價陣高的!孫舉來說:貴是貴,可錢能認得貨么!那人說:這話說得好!美得裕,這牌子也好么,是平川縣的?崔掌棟說:不,是渦鎮的。那人說:渦鎮還不是平川縣?崔掌柜說:渦鎮就是縣城,縣政府地那兒,將來就是渦鎮縣。那人說:有個人也是渦鎮的么。崔掌柜說:誰?那人說:井宗丞。崔掌柜說:啊那是井旅長的哥哥。那人說:這就好!他哥哥要出遠門,來取些盤纏。崔掌柜驚了一下,說:啥?那人說:來取些盤纏。一隻手五個指頭還在櫃檯上彈著。崔掌柜一身冷汗出來,知道要遭綁票了,面如土色,當下跪了,說:爺,爺呀,你們是什麼人,這小店小買賣的,我們又都是夥計。那人說:別害怕,我們不是土匪來綁票的,只是取些盤纏。崔掌柜看著另外四人,四人都把槍掏出來拿在手裡,他就叫孫舉來把錢拿出來。孫舉來說:你明日不是要回鎮嗎,咱沒錢呀。崔掌柜說:你這娃,做生意是錢在前人在後啊!他自己倒把兩筐銀元拿出來。那人就對孫舉來說:這怎麼就沒錢啦?咹?!你是夥計?孫舉來說:嗯。那人說:他是掌柜?孫舉來說:嗯。那人說:你一輩子都當不了掌柜!崔掌柜說:娃還小,不懂得禮數。我可是把所有錢都拿出來了,你們不要殺我們。那人清點了銀元,卻從口兜掏出一枚戒指,說:這你收下,算是個借據。崔掌柜說:要啥借據,都是井家的么。
院子外有了鞭炮響,人聲雜亂,馬蹄響亮,花生剛要出來,陸菊人卻攔住了她,說:快上炕坐住,宗秀來啦!花生返身就進裡屋坐上了炕,臉早紅得像蛋柿一樣。
陸菊人整整把自己在房間關了一天,都在考慮著將這事告訴不告訴絡井宗秀,不告訴吧,三合縣分店突然就沒有了,這麼大的損失他能不知不曉,何況崔掌柜被抓走了,生死不明。可是告訴了,估井宗秀生氣之下去三合縣報復,而預備旅是六軍的預備旅,他怎麼去報復,那又會整出什麼事來?頭疼得厲害,又不能和別人說,給花生說不出,給陳先生也說不成,只有天黑了出了房間去到一百三十廟。寬展師父是個啞巴,說了是不會告密的,但她去了廟裡,聽著寬展師父吹了兩收尺八,她還是沒有說。回來就決定不能告知給井宗秀:等過了一段日子,想辦法補救三合分店的損失后,再找機會向他說明吧。
陸菊人是七天八天了會去看望一次剩剩,偶爾有好吃的了,也就把他接回來。她每次都匆匆忙忙去,遇到飯時,即便要接剩剩回茶行吃飯,她還是要給安仁堂先做一頓飯,飯雖然簡單,就是撬一案子麵條,切好蔥花和姜未,或蒸一鍋米飯了,再用土豆粉攤薄餅炒一盤粉皮臘肉,陳先生和他徒弟都愛吃辣,就多放些青椒絲。如果不在飯時,那就給師徒們洗衣服,刷鞋子,把被褥拿出來曬太陽,還說:曬得棉花漲起來,蓋上能聞著太陽味哩!陳先生的那個大徒弟憨厚,安仁堂里的雜活,他都干,就不讓陸菊人做飯,洗衣服,說:你是茶總領了,穿得周周正正的。陸菊人說:我是女人么,你讓我身上有些油煙味的好!
說得陸菊人抹了眼淚,當日就把剩剩領了來。剩剩當然把那隻貓一塊帶著,貓一來倒爬上安仁堂的門樓上坐下了,睜大了眼睛,一動不動。陸菊人就讓剩剩磕頭,叫著師傅。陳先生卻對剩剩說:你先不要叫我師傅,你背上有沒有個黃豆大的一個痦子,如果有,那我就收你,如果沒有,你還不是我的徒弟。陸菊人吃了一驚,說:他有的,後背上就長了個痞子。當下撩了衣服,還讓陳先生用手摸。陳先生接著說了一席話:家裡的畜牲沒有緣分不會來家裡的。蛇三年就有靈性,其一定要爬到某一個地方,再爬回來,反覆如此,三年之後就有靈氣,可以在草上爬,再多少年就可以在草上飛。狐狸看月亮看了一定的時間就回去,從月亮處吸收精氣。狗的天眼是通的,豬沒有靈氣不能長豬痧,這種豬常常像人一樣成坐威,而且要曬太陽。長牛黃的牛有的草不吃。陳先生的話連陸菊人都聽不明白,但她知道陳先生是肯收剩剩為徒了,讓剩剩再給陳先生磕頭,剩剩就連磕了三個響頭。陳先生說:剩剩,你既然認我師傅,就住在這裏,你不得頑皮,我叫你幹啥,你就得幹啥,如果你不聽話,這比不得你娘慣你,我可是該打就打,該罵就罵。沒想剩剩倒變了個人兒似的,從此乖順了許多,平日給野豬餵食,晾曬草藥,打掃屋院,有病人了或有交售藥材的,他都燒水端茶,接來送往。
院門外有人叫賣:哎呦一一艾!陸菊人抬頭往外一看,是個婦女背了一簍艾草,在說:要艾不要?剩剩就過來問:陽艾還是陰艾?婦女說:陰艾。剩剩問:咋採的?婦女說:帶露水採的。剩剩說:這一簍多少錢?婦女說:兩個錢。剩剩在葯柜上面的匣子里取了兩個錢把艾草收買了。陸菊人洗好衣服拿了往繩上晾,說:剩剩,你還知道這些?剩剩說:師傅教的。
崔掌柜又往廁所跑。再回來,陸菊人說:你肚子不好?崔掌柜說:把錢丟了,這腸胃病又犯了,吃啥拉啥。陸菊人說:你把那借據給我看看。崔掌柜從懷裡掏出那枚戒指給了陸菊人,https://read.99csw•com戒指是一枝銀戒指,看不出是誰戴過的。陸菊人說:給你戒指的人就是井宗丞?崔掌柜說:我是黑河岸上人,來鎮上的時候井宗丞在縣城上學,好像見過一次,已記不清模樣。給戒指的人個頭不高,粗胳膊粗腿的。陸菊人說:那不是井宗丞,井家兄弟都高個子,白凈長臉,會不會是冒充的?崔掌柜說:那人很從容,言語不惡,而且對渦鎮對茶行的情況都熟悉,不像是冒充的。咱是不是得把三合分店撤了。陸菊人說:現在亂世,在外做生意,這種事誰也難保不遇上,如果真是井宗丞他們,我想肯定他們有了難處,萬不得已才幹了這事。分店倒用不著撤,三合縣生意向來好做,若撒了,一是茶行損失大,二是必然引起外人猜疑,傳播出去,對別的分店也產生恐慌。這事一定不要給任何人提說。崔掌柜說:給誰說呀,我還不嫌丟人!陸菊人說:咱倆現在就去一百三十廟裡,給菩薩燒燒香,讓寬展師父給你吹曲尺八,收收魂安一下心。明日你到安仁堂看看你的病了,儘快就回三合縣。以後在店裡要多放些現成的銀錢,人家要來了就讓人家拿去,如果來一次就罷了,若同樣的人還再來,就招待人家吃喝,你招待了,他或許就不好意思來騷擾,免得讓惦記。崔掌柜點頭應諾。
陸菊人沒顧上吃飯,再去了安仁堂。剛走到院門外,陳先生就在屋裡說:剩剩,你娘來了,快去接!剩剩才出了屋門,陸菊人正進了院,說:你要出去?剩剩說:師傅讓我來接你的。陸菊人拉了剩剩手,往屋裡一邊走一邊說:這幾天忙,也沒來看你,你咋樣?剩剩說:師傅開始教我針灸了,娘你腿疼不疼,疼了我給你扎!陳先生說:當郎中的咋能盼人有病?!就把凳子拿過來讓陸菊人坐。陸菊人問了幾句剩剩聽話不,開始教他針灸了,他是不是很笨,然後就說了井宗秀不知被什麼毒蟲叮得臉都腫了,有沒有啥葯讓他很快好的。陳先生從柜子里取出一個紙包,打開了,裡邊是一隻蟾,已經乾癟了,說:正好我夏天做了蟾墨,墨塊就在蟾肚裏塞著,讓井旅長把墨塊取出來往疔瘡上搽搽,搽上三四次就消腫了。
花生不在了茶行,陸菊人就把指甲花認定了花生的化身,早上出門,看一眼指甲花,指甲花或許是開花了,她就想著昨晚的花生幸福嗎,心裏卻說:我倒是聽蛐蛐叫了一宿,沒睡好。說完了,又說:你啥意思?為自己的一絲醋意而發笑。如果看到指甲花開過了,甚至那肥厚的葉子上還掛了露珠,她心裏就緊張起來:不會是吵架了吧?擔驚之後,又給自已寬慰:吵架就吵架吧,小兩口誰個不拌個嘴?!她就這麼每天觀察著,給指甲花說話,指甲花也就聽她的話似的,要麼飛來一隻蝶,翅膀扇動著像一個光點,憑空站著在吸吮花蕊,要麼無風卻有露珠滾下一顆,再滾下一顆。她就給指甲花澆水,總是澆水,只害怕它渴了。老媽子說:可不敢天天澆呀,魚是渴死的,花是澆死的。她說:哦?!就不澆了。老媽子在這個時候,又會說:你響午不出遠門吧?她說:去和方瑞義掌柜說說茶作坊的事。老媽子說:那中午我給你包土豆絲餡的餃子,你是不是把剩剩接回來一塊吃?她說:這好,他愛吃。
到了旅部的屋院,有很多忙活的人,鞏百林在安排桌椅,馬岱和張雙河在張貼門聯,陸林把三隻羊從一間屋子裡往出拉,羊不願意出來,過門檻時就把脖子上系著的紅布帶子掛掉了。而井宗秀卻沒在。陸菊人問新郎官呢,夜線子說:旅長和蚯蚓牽馬去了。陸菊人就讓杜魯成、周一山陪縣長喝茶,她倒急急忙忙去了花生家。
井宗秀一走,麻縣長覺得我是奉上級之命要調查落實這事的,你井宗秀即便有理,也不能是那種口氣說話。他突然想到他應該說這樣那樣的話就可以壓住井宗秀的,怎麼當時就想不起來,懊喪不已。但總得要處理這事,就又讓王喜儒叫來了陸菊人。
麻縣長把三合縣分店的事複述了一遍,看著陸菊人雙手壓在膝蓋上要站起來的,臉上掠過一絲痛苦,但又坐下去,他說:陸菊人,你在本縣面前要說實話。陸菊人說:我說實話。他說:這事情你知道?陸菊人說:知道,我是前日從回來的夥計口中得知分店被抄,崔掌柜被抓了。他說:那你也知道分店成了紅軍的一個窩點,給紅軍提供資金?陸菊人說:這我不知道。他說:你是茶總領,你能不知道?陸菊人說:我真的不知道,但我是茶總領,無論如何也是我用人不當,經管不力。他說:這不是用人不當,經管不力的事,現在這事要取證查實了呈報專署和六軍的,是預備旅還能不能存在,井宗秀還當不當旅長的事!陸菊人說:這事與預備旅和井宗秀沒關係,這茶行是我的,我是茶總領,只是茶行在渦鎮,渦鎮屬井旅長管轄。他說:茶行不是預備旅,不是井宗秀的?陸菊人說:是我的。他說:茶行給預備旅提供了資金?陸菊人說:我資助過。當初你組建的時候要啥沒啥,我給過大洋,井宗秀修縣政府的時候,木料也是我出大洋買的。他說:哦……陸菊人說:縣長,你就給上邊呈報,茶行與井旅長他們無關,一切責任都是茶行,要懲治就懲治崔掌柜和我。他說:姓崔的已經死了。陸菊人說:死了?!他說:死了。陸菊人說:人都死了還要追究?他說:姓崔的死了,姓崔的是什麼背景,他後邊還有沒有後台和主使,這都要查的!陸菊人說:我給縣長說明了半天,你這不是抓住我不放么。這樣吧,都是茶行的錯,都是我的錯,那你就把茶行沒收了歸預備旅,把我也關押起來好了。他看著陸菊人,半天再沒有問話,卻喊起王喜儒。王喜儒跑了來,陸菊人便給王喜儒說:你能讓誰去茶行給我拿件換洗衣服嗎?王喜儒莫名其妙,他說:拿什麼換洗衣服?陸菊人說:我不知道要關押我多長時間么。他揮了一下手,給王喜儒說:送她回去。
崔掌柜隻身騎了頭騾子趕回渦鎮,把遭搶的實情給陸菊人說,說了一半去了趟廁所,回來再說。如晴天一個雷靂,陸菊人身子搖晃了一下,但她立即坐直了,卻問:傷人了沒?崔掌柜說:人倒沒傷。陸菊人說:這就好。崔掌柜說:我咋陣倒霉,去年出事你寬容了我,我只說今年將功贖罪呀,誰料到天就塌了,這像是我編故事一樣,你能信嗎?陸菊人說:我信。
陸菊人說:太陽出來了!開了臉,用桂花油梳頭盤髻,然後畫眉,抹粉,敷胭脂,一束光從窗縫進來,就照在花生的臉上,臉又白又大又嫩,陸菊人說:甭說男人愛,我都想咬一口哩。花生眼睛一直看著那道光柱,光柱里有許多活著的東西在飛,她就把給自己換衣的陸菊人一隻手拉著放在自己胸口上,說:姐,我心咋這麼慌的!陸菊人說:高興么!花生說:慌慌的。
到了十五日晚上,陸菊人幫著縫好了兩床棉花被子,取出了新衣新裳,再做了一個裝著桂花瓣的香包和一個裝著合歡花瓣的香包,分別縫在新衣的腋襟里和新褥的腰裡層。再搗碎了指甲花包敷在十個手指頭十個腳指頭,雞叫兩道了才離開。而天剛露明,她便又來了,坐在花生的卧屋裡給花生開臉。開臉就是用線絞拔著頻上的茸毛,絞拔一根,視生就哎呦一下,陸菊人說:有多疼的?!花生說:疼得很!陸菊人說:疼還在後頭哩。
王喜儒是昨日一早就去了祥龍峪,半夜裡回來抱回一個盆子粗一尺高的沉香木樁子。麻縣長一吃過早飯讓王喜儒把那沉香木抱到書房去,說:咋是一個樁子?王喜儒說:這是山裡人將一棵枯死的沉香木鋸了拿回家的。麻縣長湊近鼻子聞了許久,並沒聞出樹樁子有什麼香味,說:這紋路倒像是雞翅木,但沒雞翅木硬,真的是沉香木?王喜儒說:是沉香木,你看看這個洞,是不是有燒焦的痕迹。麻縣長說:像是烙出來的。王喜儒說:是呀是呀,這是山裡人要人工取沉香,就把鐵釺燒紅在樹上鑽出洞,讓樹汁流出米。麻縣長說:這殘酷!卻又問王喜儒:獸里誰的皮毛最好?王喜儒說:那是狐狸。再問:人用的東西啥最好呢?王喜儒說:是不是槍?麻縣長冷笑起來,哼哼,哼哼。這時候樓下喊王喜儒,王喜儒跑到樓口問啥事,回答是:來客人了。王喜儒才要問來的是誰,杜魯成、周一山、陸菊人就已經上了樓。
這期間,三合縣分店裡,井宗丞的人再來過一次,崔掌柜就笑臉相迎,招呼著吃喝,走時給了百十個銀元。只說有再一再二沒有再三了,而這些人又來了,來了顯得很親熱,稱兄道弟的,說需要他們要辦的事只管說,崔掌柜也不敢說有事讓他們幫忙,只是叫苦從渦鎮到三合縣,路程遠,花費大,茶葉的成本高,生意不好做,再加上城內又新開了四家茶店,競爭得很厲害,他們從年初到現在,銷量一直下降,快難以為繼了。沒料,就在第三天,鄭四家茶店的掌柜兩個就被打死在了店裡,另兩個下落不明。競爭對手是沒有了,卻滿城起了風雨:從渦鎮來的美得裕茶店是紅軍的一個窗點,專門提供資金。縣保安隊就來一條繩索拉著崔掌柜走了。做掌柜的一被帶走,眾夥計就拿了店裡能拿的貨,作鳥獸散,只有崔掌柜當初從渦鎮帶去的孫舉來一個跑問了渦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