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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海灘

6 海灘

「不,我不思考。我感到很羞愧,但我算不上愛思考的人。」
「他們是這麼說的嗎?也對。以後吧。」他站起來,補了一句話,「現在我要游泳。」
「什麼題材?」
是否就在此時,相互的需要讓他們認識到了他們倆將會是一生的朋友?還不至於。雖然弗雷德麗卡的確想到了做|愛會抑制溝通,而跟亞歷山大聊天是如此快樂而值得珍惜。他到了快分手時才碰了她的身體,摸了一下她被烤焦的頭髮,說了聲「謝謝」。他是真心的。她回家了,回到那間沒有窗戶的閣樓間,輾轉反側,想起福特寫的紅石頭聖女像,心裏美滋滋的,構思著《黃椅子》的情節,回想起亞歷山大坐在海洋之星船頭時的黃色三角褲。那個夏天,他們沒有再見面。
我最想知道怎麼強化天空的藍色。在弗羅芒坦和傑羅姆的眼中,南方的土壤是無色的,有很多人同意他們的看法。天哪,果真如此,你拿起一把土仔細看,再仔細看看海水和天空,都是無色的。沒有黃色,沒有橙色,就沒有藍色,要畫出藍色,就要加入黃色和橙色,對吧?好吧,你會告訴我這些都是廢話。
「我喜歡海豚。」
「嚴格來說算不上,不是特意寫普羅旺斯,也不算寫普羅旺斯。算了,弗雷德麗卡,別惦記了,開心就好。」
「什麼?」
「他們叫我一起吃午飯。」
他們走進咖啡館,點了鮮榨橙汁,亞歷山大跟弗雷德麗卡提起在卡貝塔因他的戲劇創作進展艱難,壓力很大。弗雷德麗卡說她不明白他有什麼好猶豫的,他肯定是要寫《黃椅子》,那是有生命力的,對不對?他們討論《黃椅子》該怎麼寫,要寫得嚴肅古典一些,整體結構嚴謹一些,限定在凡·高與高更爭執的那些日子,還是寫成一部全景式的史詩?至少要讓提奧出場,甚至要影射到荷蘭紐南的那個牧師。弗雷德麗卡搶著對亞歷山大說,寫藝術家的故事有一個本質的問題,相比如何描寫凡·高與妓|女、情敵、父親和弟弟的故事,重點是關於顏色和形式的爭執該怎麼表現呢?他們討論得很激烈。亞歷山大的思想鬥爭終於結束了,他決定不再三心二意,《黃椅子》是不二的選擇。(好笑的是,壓力因此消減的他在一個星期之內就拼拼湊湊寫了一部關於卡貝塔因吟遊詩人的通俗劇,給卡貝塔因農莊的客人奉獻了文明的樂趣。)
傑勒米·諾頓什麼也沒說。今年之後,弗雷德麗卡讀到他寫的一首關於海灘的詩,寫得還算工整,羅列了所有顏色形容詞以及它們和各種事物的聯繫,敏感地提出語言與世界的關係。那天,她就覺得他看起來像詩人,而且是個好詩人,她對霍奇基斯的看法就有所不同,他是思想家、牛津大學教師,但看起來都不像,也肯定不會有什麼大作為。
羅斯夫人馬上加以否認,她說「i」代表冰藍色,安西婭說代表銀綠色,克羅說女人對顏色的興趣取決於什麼顏色最能彰顯女性身體的魅力,女人應按各自的膚色和瞳色裝飾房間。他叫其他人發表意見,霍奇基斯說他想起亨利·詹姆斯對薩拉·波科克著裝的描寫:「猩紅色像有人尖叫著從天窗掉下來。」傑勒米·諾頓說他想到了銀色,亞歷山大說「灰綠色」,威爾基說「漆黑」,卡羅琳咕噥著說「綠色」,弗雷德麗卡說她不會把顏色和其他事物聯繫在一起,她想不出顏色和字母或者星期幾有什麼關係。她對威爾基說,也許她像色盲一樣對顏色不敏感,他說不,她的問題應該是缺乏通感,不支持感官之間互相傳遞殘留的感覺而已。
「弗雷德麗卡,聽說你給人家當保姆。怎麼可能呢?坐下來吧。」
「算了,弗雷德麗卡。」他挪了一下濕漉漉的屁股,木板噝噝地冒起蒸汽。
「弗雷德麗卡,你別胡思亂想好嗎?」
弗雷德麗卡到的時候,聖瑪麗海灘派對的現場剛剛布置好,和人群有一定的距離。這個時候在海灘上搞派對的人不是很多。正中間是幾隻色彩鮮艷的帆布包,還有幾個柳條籃,旁邊有一艘漁船,可以遮擋一點陽光。1888年,凡·高在那裡待了一個星期,畫了幾幅漁船,色彩濃重,紅藍綠黃,帆桅斜著,映著鯖魚色的天空,線條彎彎曲曲,很漂亮,比松柏乃至椅子都更容易被識別。時至今日,景色變化不是很大,當然,https://read.99csw.com在凡·高之前很久,這裏的漁船也許就是這個樣子。不只是在1888年,高高的船頭兩邊早就畫著腓尼基人的蜻蜓眼珠。弗雷德麗卡仔細看了寫在船頭上的船號:希望號、幸福號和友誼號。通過這幾個字,她就可以記住這些船的外形和顏色。文字重於一切。她站在一堆沙子的下面,手裡拎著一網兜游泳裝備和一本斯摩萊特全集。威爾基走過來,和格里默德先生商量她的回程事宜。
「到了很久嗎?」
「還行吧。開心,這是當然的。」
「你希望我快點走?」
這種湊起來的派對通常比較嚇人,弗雷德麗卡並沒有指望玩得怎麼開心。她與其說是滿懷希望來的,不如說是懷著大無畏精神來的。這些人一眼就看得出是英國人,雖然他們一律是棕色皮膚,舉止優雅,穿著清涼,所以怎麼就看得出來是很難解釋的。他們的膚色雖然是棕色的,但也露出粉紅的底子,而且,他們的眼神都很純樸,不像本地人,這是英國人的特點。不管你信不信,人們都說英國人純樸。這些人都躺在沙灘上,有的支著手肘,有的四肢攤開像海星一樣平躺著,肚皮埋在沙子下面,頭湊在一起,各伸出一隻棕色的手,捏著一支白色的香煙,時不時送到玫瑰色的嘴邊,然後一股孔雀石綠的煙霧冒起來,升騰到空中。這裏的天空不是奧林奇平原的鈷藍色,而是珍珠奶油般的金黃色。風很柔和,可能正因為如此,這裏的沙灘起伏和緩,更遠處沙綠色的海水也是微波粼粼。這些人都不像漁船那樣突兀,倒像是印在柔軟沙灘上的鮮艷色塊。
「不行,我一直在思考,我必須思考。你也一樣。」
「玩得開心吧?」她問。
「弗雷德麗卡,見過教堂了嗎?」
他們繞著船慢慢游著。他們沒有玩水裡的遊戲,他不敢。可是,他為躲避一根繩子轉身的時候,她貼得太近,在水下,他們赤|裸的大腿碰到了一起,像失重了一樣。還在,還在。他們倆都這麼想。她滿懷慾望和恐懼,他則充滿警惕,像受傷的動物一樣,隨時想改變方向。她說了一句話,他沒聽清楚。
「你曬過頭了。沒人提醒你嗎?你的膚色很奇怪。」
羅斯夫人睡著了。克羅溫柔地用她的草帽蓋住她的臉。安西婭漂亮而好動的腳趾頭踢著沙子,威爾基的女朋友躺在漁船的陰影下,拉著他一起躺下,一隻手摟住他大汗淋漓的腰,算是佔為己有。克羅往後靠著,一會兒就打起了呼嚕。安西婭開始在皮膚上抹油。亞歷山大通常吃完飯會歇著,這次倒提議去散散步,但只有弗雷德麗卡願意,不知道他是高興還是難過。
亞歷山大的臉舒展開,可能是因為高興。為了掩蓋這個變化,他說:
威爾基和他女朋友坐在圈子邊緣,他們就像照片的底片,卡羅琳穿著白色的比基尼,在弗雷德麗卡被陽光曬花了的眼裡,她的頭髮和皮膚都是黑的,威爾基更黑,像煙灰那樣黑,只除了下身三角區域和笑的時候露出來的牙齒是白的。陽光照得他的頭髮油黑髮亮,蝴蝶蘭的太陽眼鏡映著天空、沙灘和海水。漁船船頭兩邊的眼珠子盯著他們,但只有威爾基抬頭看過。煙灰斷斷續續掉到奶油色的沙上。
「我能跟著嗎?」
「不是保姆。」弗雷德麗卡說。沒人關心她到底是什麼。克羅向她介紹了羅斯太太,說她是伍爾夫37的忘年交,正在寫一本以貓為主題的書。那兩個男人,一個胖的和一個瘦的,分別是哲學家文森特·霍奇基斯和詩人傑勒米·諾頓。克羅又給羅斯小姐點了一根香煙。文森特·霍奇基斯用很好聽的聲音說,在這種光線下,顏色分不清楚,儘管又熱又干,但整個空間是不透明的。弗雷德麗卡說,天空、大海和漁船都像凡·高畫的一樣。霍奇基斯說,他們沒看到過,做不出這樣的聯想。威爾基說,要聊凡·高,她得跟亞歷山大聊。霍奇基斯說,亞歷山大就是這樣的人,看不透,分辨不清顏色。在這種光線下,誰能說亞歷山大是什麼顏色?弗雷德麗卡根本就沒看見亞歷山大,實際上,她注意到他不在那裡。她環顧左右,盯著沒有顏色的空氣和沙灘,彷彿他會像海市蜃樓一樣突然冒出來。他不在,他在海上,威爾基說。她向遠處眺望,看到了海洋之星號錨定在海上,他就站在上翹的船頭。read.99csw.com灰白的天空下幾乎看不見他,但他兩腿之間的黃色三角褲清晰可見,那就像畫出來的太陽,那是凡·高喜歡的色彩,不是文藝復興時代的鍍金色彩,他的四肢呈奶油棕色,近似於剛做好的卡布奇諾咖啡上的泡沫。陽光下,他濃密的長發也是奶油色的,顏色只比天空深一些。他站了一會兒,接著就跳進渾濁起伏的海水中。海水從他的周圍散開,熠熠生輝,像有無數珠寶在裏面,貓眼石、祖母綠、青寶石、紅寶石和藍寶石。1888年6月,凡·高曾經說過,這片海水反射著星星的光芒。
走出教堂后,他們倆都有點不舒服。亞歷山大為了掩蓋尷尬,跟弗雷德麗卡介紹了地中海地區的其他女神。
「但我希望你別這樣看著我。不舒服。我一直都不喜歡。」
弗雷德麗卡敏銳地感受到克羅對她的印象:背後是沙堆,她的身形輪廓就像一根掃把,腳上穿著挺不錯的沙灘鞋,肩膀瘦削,穿著本地印花太陽裙,肩帶下面的白色棉布褶皺蓋著扁平的胸部,長相很一般,沒錯,但還不至於讓人反感,在卡爾弗利算時髦,在尼姆斯和巴爾熱蒙算普通,但在這群人中間就顯得土氣了。她的頭髮、膚色也十分奇怪。在《阿斯翠亞》劇中表演的時候,正當西摩爾的剪刀剪開她的紙裙時,她的一襲紅髮在肩膀上瘋狂擺動,很誘人,但是,在普羅旺斯強烈的陽光曝晒下,頭髮已經慢慢捲曲、起皺,失去了光澤。此時,她的頭髮就像一台三葉風扇,發尾還開了叉。她的皮膚曾經是巧克力色的,絲一般的光滑,對於紅頭髮的女孩而言這很難得,但她是來自北方的紅頭髮女孩,此時,她的皮膚已經比赤褐色還深,甚至過了非洲黑人的那個階段,曬脫了皮,像打了很多補丁似的,有些地方是棕色的,像烤麵包皮,有些地方是胡蘿蔔色,掉了皮的地方顏色也深淺不同。演出結束后,她跟克羅說她想當演員。克羅告訴她要換一張臉。可是,目前她這麼瘦,像個骷髏,而且長了那麼多蚊子包,還不如原來呢。他微笑著說:
有兩個她不認識的男人穿著藍色衣服,其中一個人的皮膚是黃棕色的,就比沙灘稍微深一些,下身是藍色泳褲,烏鶇色的頭髮散在額頭,蓋住一根眉毛;另一個身材更胖一些,皮膚白皙,坐在陰影下,穿著海軍藍短褲和天藍色綢襯衫。人群中躺著羅斯·馬丁代爾夫人,她一身暗金色的皮膚,身材健碩,但不顯胖,倒是凹凸有致,很有女人味。她穿著粉棕條紋相間的絲綢泳裝,一頭金髮柔和地披散在棕色的肩膀上,因為她翻了幾次身,閃閃發光的大腿上沾了發白的沙子。克羅和安西婭·沃伯頓並排躺著,和暗金色的羅斯夫人相比,安西婭的膚色比較白,克羅被太陽晒成古銅色,看起來像天然的銅像,這是他通過有效的規劃和強大的意志力實現的,他的皮膚脫落後就會變成赤紅,但他一直呵護得很好,沒有一個地方脫皮,就連脫髮的頭皮也沒有脫落。他的泳褲夾在下垂的肚皮和肥胖的大腿中間,是紫紅色的,和他好不容易養成的膚色差不多,不更深,也不更淺,這個搭配看起來很扎眼。安西婭雖然躺著,但更像是在沙灘上跳舞,淺色的捲髮伸到了墊在身下的鴨蛋藍毛巾的外面,身上的汗水閃閃發光,襯得她的身形輪廓十分誘人。她的泳衣是孔雀般的綠藍色,就像閃著光的波浪。
阿爾勒,1888年6月,致埃米爾·伯納德
她游得還行。她用全力朝亞歷山大游過去,這是自然的,因為在風平浪靜的地中海上,沒有別的目標。這時,亞歷山大在船邊仰面漂浮,四肢張開,頭髮在淡綠色的水下隨波漂動。她潛下去,再冒起來的時候,差不多就在他的懷裡。她那張打補丁的臉浮出水面,像一隻被砍下來的頭顱,正好對著他。他提起膝蓋,優雅地翻過身,看著她,兩個人的下巴浮在水面上。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這是她的一個壞習慣,她總愛這樣憑空冒出來,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有一次是在戈斯蘭德高沼地,他和他當時喜歡的珍妮特正在汽車的後座上。還有一次,她在克羅書房的火爐前,靠在克羅的膝蓋上,痴痴地看著在羅伊斯頓花園露台上的亞歷山大。這次是在卡馬爾格波瀾不興的海上,在羅恩河入海口。九*九*藏*書
他說福特·馬多克斯·福特39寫過一篇關於「聖埃蒂安城堡聖女」塑像的故事,這篇故事很有趣。福特寫道,萊薩爾皮耶的一個年輕牧羊人正在鑿刻石頭,聖女突然出現,一直看著他雕刻她的神像。「雕刻完成後,她表示對作品十分滿意,說那是完美的神像,也是高超的藝術品——我特別向主教求證了這一點——這是一尊世界級的美學作品。」於是,福特想去看看那萬人矚目的神像是什麼樣子,卻發現神像被包裹得緊緊的,渾身披著蕾絲長袍和面紗,根本看不到真容。然後有一天,他來到供奉她的教堂,看到一隻椅子上放著一頂碩大的金冠,另一隻椅子上放著一大包蕾絲,還有「兩個長得像甲殼蟲似的老太太在一個錫鑞容器里洗東西」。
「我擋得住你嗎?」
「無所謂。」
可事實並非如此。他想跟她提起那幅《黃椅子》。那一團迷霧讓他興趣盎然,她也會很感興趣。他轉過身遊走,動作很大,濺起一片水花。她緊跟著。在岸上,威爾基懶洋洋地躺著,雙手托著腮,看著他們倆在水裡嬉戲,自己笑了起來。威爾基的女朋友跑到水邊,大聲叫他們吃午飯,他們要吃午飯了。
「我想知道。我平時難得見到你。我真的想知道。他們為什麼說你能跟我聊凡·高?」
「哦,對,凡·高說過。」弗雷德麗卡說。他在寫凡·高嗎?
她決定表現得溫和一些,不掃人家的興。她最大的願望是熬到結束,不衝動,不招人家嫌棄。
黑一塊紅一塊的頭顱笑開了:「他們提醒過。曬了幾個月才變成這樣。我有陣日子曬得黑乎乎,很光滑。然後就開始脫皮。我本以為已經結束了。這樣子太恐怖,嚇著你了,對不起。」
午飯很好吃,有香草煎蛋、熏火腿、巨大的猩紅西紅柿,感覺像微型南瓜,還有蒜泥胡椒黑橄欖,閃閃發光,皺巴巴,熱乎乎。還有很多紅葡萄酒,多數是旺吐谷紅葡萄酒,很多好吃的硬皮麵包。有氣味很重、很新鮮的山羊乳酪,有卡瓦略甜瓜,瓤是玫瑰色的,瓜皮像傳說中金綠色的毒蛇,克羅還特意往掏空的瓜殼裡灌了粉紅色的博姆德沃尼斯甜葡萄酒。當然,很多東西都進了沙子,旁邊還有三四隻黃蜂在嗡嗡叫,叮過各類肉和水果。弗雷德麗卡喝了很多酒,什麼話也沒說,而是一個個盯著這群人看,充滿好奇地看著這些人懶洋洋地躺在沙灘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她也沒太在意他們在聊什麼。她的心思都在亞歷山大身上。他躺在陽光下,靠近羅斯夫人和馬修·克羅,但不靠近弗雷德麗卡,他似乎專註聽人家聊天,主要是霍奇基斯、威爾基和克羅在說話,他們的話題是顏色的認知和表達,霍奇基斯正在寫一篇關於色彩審美的文章,威爾基也曾用彩虹太陽鏡做過關於顏色的實驗。此時,威爾基正通過罌粟紅太陽鏡,盯著凡·高畫過的漁船和奶油色的大海和天空,弗雷德麗卡覺得這副眼鏡很彆扭,不過,她真希望自己有勇氣向他借過來戴一下,她也想戴著這副眼鏡看看這裏的一切。
「像海豚,你。」
弗雷德麗卡坐下來。大家的呼吸都很緩慢,有些人閉著眼睛,有些人睜著。一切都很緩慢,大家都不說話。
霍奇基斯和威爾基聊到顏色的本質。霍奇基斯說話的腔調讓弗雷德麗卡很不高興,他說話總帶著牛津腔,愛省略,也常用多餘的代詞。他說話的聲音就像一個體弱多病的人,但他的身材卻十分壯碩。他說他一直在讀維特根斯坦38的筆記,而哲學家維特根斯坦生前一直在研究顏色的個人體驗和普世意義之間的關係。他研究過顏色數學,認為飽和的紅色或者黃色,就類似於圓或者斜邊上的正方形。克羅說,凡·高時代的象徵主義者主張世界存在普遍的顏色語言,那是世界的主要語言之一,顏色有神聖的字母和形式。差不多吧,霍奇基斯說,維特根斯坦曾自問過是否可能建立顏色自然史,就像植物自然史,然後又自答道,和植物自然史不同,顏色自然史超越時間限制。亞歷山大說,在凡·高用法語寫的信中,顏色形容詞和它們所修飾的名詞極少是匹配的。因此,黃色和紫色、藍色和橙色、紅色和綠色,這些顏色比名詞所代表的事物更真實,那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永久形式,不屬於這個由捲心菜和梨構成的現實世界。威爾基說九九藏書,心理學家知道,顏色都有一定的心理作用,紅色、橙色和黃色,可以提高肌肉張力,提高腎上腺素流量;藍色和綠色可以降低心跳頻率和降低體溫。接著,他們的話題轉換到顏色映射。
克羅說,普魯斯特寫過一段很古怪的話,他把字母和不同顏色聯繫起來,說「i」代表紅色,在傑拉爾·德·奈瓦爾的詩歌《西爾維,真正的烈火姑娘》中就是這樣。
他跳進海里,游起來,回頭看到她也跳進水中,動作很乾脆,像一根針,雖然不是那麼優雅。她的身形讓他覺得像什麼,但他始終想不明白像什麼。她像被扒了皮的……哦,老虎嗎?不像,雖然她的眼睛一直睜得那麼大。更像猿猴。此時此刻,在聖瑪麗海灘,他居然滿腦子都是弗雷德麗卡·波特。他覺得很鬱悶,這是不正常的。她快速游到他身邊,動作敏捷,像一隻小狗在踩水。
「好吧。」
「好吧。」她還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你來了。」他說,分不清他是歡迎還是不歡迎她。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薩拉不一樣。她是木頭雕刻的,黝黑的臉龐,鼻子挺拔,既威嚴,又傲氣,確實有東方神韻,儘管服裝和面紗跟上面的神像一樣,也庸俗艷麗。她的周圍燃燒著一圈錐形蠟燭,火焰是黃色的,在黑暗中顯得很明亮。面前放著幾堆花,由此可見,人們到這裏來主要是看她的,花里有已經凋謝的菖蘭,也有永遠不會凋謝的絹花玫瑰。後面有個祭台,祭台上有個聖骨盒,弗雷德麗卡透過玻璃可以看到裏面有一兩片骨頭,看不出是脛骨還是前臂尺骨。跟在大英博物館看到埋在沙粒里保存完好的古屍時感覺一樣,她總覺得不可思議。大英博物館的那具古屍皮膚泛紅,像干皮革,兩邊太陽穴的皮膚已經脫落,薑黃色的頭髮很脆,蓋著耳朵。那具女屍是許多英國小孩首次看到死人的模樣——古屍彎曲著,膝蓋頂著下巴,肌腱繃緊。這些東西……神像和遺骨,祭壇和女人,娃娃似的聖女,被煙熏得黑乎乎的屋頂。我們出去吧,弗雷德麗卡說,走吧。
「我很開心。」她真的很開心。
「我也是。它們會唱歌。很好聽。我在收音機里聽到過。」
他們爬上發白的沙堆,然後朝城鎮廣場和教堂走去,路上經過幾幢白色的別墅。當時,卡馬爾格還沒有被遊客入侵,後來,隨著遊客的到來,鎮上造了許多美國式的馬棚,拴著瘦骨嶙峋、樣子讓人看得心疼的馬兒,也冒出來許多禮品店,賣加迪安帽、高喬帽、得克薩斯寬邊帽和棉布尖頂帽,有的印著米老鼠,有的印著粉紅色火烈鳥。再後來,到了20世紀60年代,嬉皮士跟在吉卜賽人的屁股後面紛至沓來,在沙灘上肆意唱歌、抽煙,甚至公然做|愛、拉屎,讓這片乳白色的沙灘變得烏煙瘴氣,滿地污穢。
「迦梨是個暴虐女神。」弗雷德麗卡貌似博學地說,但實際上對這個可怕的女神知之甚少,就知道她的名字和一些基本信息。「都是在大海中冉冉升起的女神,跟維納斯一樣。在地中海國家,每個女神都得到崇拜,因為她們的誕生意味著變化吧。」
「在寫作嗎?」
「沒怎麼寫……算是在寫吧。但寫得不順利,我想可能是題材不對。」
威爾基對克羅說:「這是弗雷德麗卡。」那兩個陌生男人舉起手,一個有氣無力,一個比較有力,算是跟她打招呼。克羅站起來,盯著弗雷德麗卡。卡羅琳點點頭,很不情願地咕嚕了一聲。安西婭·沃伯頓撥開嘴角的一兩縷頭髮,對著空中輕輕說了一聲「你好」。
「你是在寫普羅旺斯吧?」
「那個神像,」亞歷山大引用作者的話說,「是用紅石頭粗獷地雕刻而成。」正因為它很原始,才得到戈迪爾-布熱津斯卡的追捧,農民聖女才會認出來是她本人。亞歷山大說,受世人崇拜的西布莉和維納斯也不過是圓錐形的石頭。好美,真不可思議,弗雷德麗卡說。此時,亞歷山大正在跟她解釋羅丹40的作品《達那俄斯的女兒們》,說得很棒,不知不覺激起了她的慾望,她將魯西永的紅石頭和他聯繫到了一起。亞歷山大接著向她介紹阿爾勒的維納斯,它在一個古羅馬劇院中出土,具有十足的古典美,雙手捧著一隻蘋果,可能是黃金的,也可能是大理石的。他引用凡·高的話說:「阿爾勒的維納斯,和萊斯博斯的維納斯一樣,都透著青春…九-九-藏-書…」
20世紀60年代,任何有點神聖的地方、偏僻的地方,都人潮湧動,充斥著獵奇或者貌似虔誠的遊客。弗雷德麗卡寫了一篇文章,談到人口過剩、個人主義遺存、集體靈魂和格拉斯頓伯里。之後,到了1980年,巨石陣被圍了起來,變成一個集中營,一個籠子,目的是要把人擋在外面,再往後,一個法國人建議弄一個透明的塑料殼,把搖搖欲墜的獅身人面像保護起來。全世界的人蜂擁而至之後,像弗雷德麗卡和亞歷山大這樣舒舒服服地散步,穿過凡·高當年徘徊過、在乾淨的泥土上支起過畫架的村子,就再無可能了。
「我不是故意的。」她翻過身,搖搖頭,對著海洋之星說,「我喜歡看著你,僅此而已。你懂的。」
「我鼻子上的皮膚都沒脫。」亞歷山大說。每次弗雷德麗卡纏著他說話時,他一會兒像正兒八經的大叔,一會兒像個頑童。他朝著船慢慢游過去,一翻身爬上船。他本想從船上再跳下來,結果,她始終跟著他,也想爬上船。他伸手拉了她一把,他們挨著坐在滾燙的木板上。
亞歷山大告訴弗雷德麗卡,耶穌死後,聖瑪麗·雅各布和聖瑪麗·莎樂美,在某些版本中還有抹大拉的聖瑪麗,以及一個黑人女傭薩拉,她們從巴勒斯坦坐船來到這個海灘。也許是奇迹吧,她們搭乘著一艘沒有甲板的小船,在海上漂了那麼多日子,沒有糧食沒有水,居然安全抵達這個地方。薩拉的歷程更為神奇,聖瑪麗·雅各布扔下一個斗篷,就成了薩拉的「船」。 每年,人們都把三個聖女的神像搬到海邊,在海水裡泡一下,與此同時,全法國的吉卜賽人都會到這片海水泡澡,慶祝重生。薩拉是吉卜賽人的守護女神,他們覺得,薩拉可能跟他們的主神有一定的關係。他們的主神就是印度女神迦梨。
我在聖瑪麗待了一個星期。在去聖瑪麗的途中,我經過卡馬爾格,一路上有許多葡萄園,也有沼地和類似於荷蘭的平坦的田園。聖瑪麗的姑娘讓我想起奇馬布埃41和喬托42,她們都很苗條,有點憂鬱,有點神秘。海灘非常平坦,沙子很漂亮,有一些綠紅藍的漁船,讓我聯想到鮮花……
威爾基問她有沒有帶游泳裝備。她晃了一下垂在大腿前面的網兜。那就來吧,威爾基說。於是,她站起來,脫下內褲,拉上深棕色泳衣——她到海邊度假都是這樣的——然後脫掉裙子。她清楚,在這個過程中,克羅必定首先看到了她的光屁股,接著看到她的胸部,不過,克羅以前就看過了,而且不僅是看過——當時的情形他們都不太記得了。她和威爾基像鶴一樣走過滾燙的沙灘,來到水邊。亞歷山大繞著船,游得很開心。弗雷德麗卡大步走向大海,威爾基悠哉地跟著。
但是,當她看到教堂里三個聖瑪麗神像的面容時,就無語了,她不是失望,而是不舒服。教堂是個堅固的堡壘,古老高大,方方正正,沒有多餘的走廊,也沒有耳堂,無遮無攔,正好符合弗雷德麗卡這個北方人的審美觀,然而,從明媚的陽光下走進昏暗的教堂后,她看到了她天生抗拒的東西——一排排燃燒的許願燭,若明若暗,許多陳列的瓷器和金屬匾牌,表達信徒對神靈保佑的感謝,陳年蠟燭和焚香的氣味掩蓋了石頭的所有氣息。圍欄里的兩位聖瑪麗的神像尷尬地向外傾倒,兩尊神像的臉蛋都很可愛,圓圓的,粉紅色,像瓷娃娃一樣,頭上戴著白色絹花花環,花環鑲著珍珠,衣服是絲綢和金樂紗的,有粉紅色,有淡藍色。兩個聖女都毫無靈魂地微笑。弗雷德麗卡不由得想到了《兩隻壞老鼠的故事》中娃娃屋的兩個毫無生氣的娃娃主人。她首次看到這樣的面孔,格里默德家的人,跟尼姆斯的很多人家一樣,都是堅定的新教徒。她看著亞歷山大,等著他的導覽,他說黑人薩拉的人像在地窖里。他們走下去。
「沒有。我不知道聖瑪麗是誰,不知道為什麼有不止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