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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分娩

7 分娩

「我去拿來。」
「他……這麼小!」
她們離開了。盡量放鬆。從天花板吊下來一條毛絨彈性纖維繩,掛著一個像電燈泡似的按鈴,但沒有人跟她說什麼時候應該按,什麼時候應該跟英國紳士一樣保持安靜。起初,她乖乖地躺著,目不轉睛地盯著天花板,然後她慢慢轉過頭,才發現今天天氣特別晴朗,幾片不大的白雲從湛藍的天空飄過,她還發現她在一樓,一部分窗戶開著,窗外是院子,長滿了草。她手上沒有戴錶,她的手錶和衣服一起被拿走了,她認為當時應該接近晌午,甚至已經是晌午了,但她無法確定。她第一次想到了丹尼爾。她沒有跟丹尼爾說過她在這裏。這也是因為奧頓太太和馬庫斯讓她失去了分寸。她本該指望這兩個人告訴丹尼爾的,但這兩個人誰都靠不住。她開始擔心,此時,她又感到一陣劇痛。小孩在肚子里翻江倒海的時候,她乖乖地躺在床上忍著疼痛有點好笑。她奮力側過身去,招致了一陣痙攣和撕裂的疼痛。她希望那本華茲華斯詩集就在身邊。在陣痛間歇期,她雙腿挪到床外,下床走到窗口。空氣清朗,略帶寒意,甚至有沁人心脾的芬芳。她探頭看出去。窗戶下的牆腳長著很多壁花,花朵很小,有深棕色、稻金色、鐵鏽色,都散發著芳香。她呼吸著,抓住窗框,然後出於強烈的本能,開始有節奏地在房間里走上走下,大踏步,昂首挺胸,碰到牆壁再回頭。此後,陣痛來襲的節奏基本和從牆到牆的來回節奏一致。她開始從外部觀察它,仔細聽肚子裏面的起伏,順著它的節奏。剛才灌腸的時候,腎上腺素也一併流掉,現在又回來了。她開始背誦《不朽頌》,這首詩的節奏她很喜歡。彩虹去了又來,玫瑰已然可愛。她繼續大步來回。她們打開門,但她並沒有立即停止,隨後意識到她們的眼睛都盯著她的病號服和赤|裸的屁股。
「有關係。」
「馬庫斯也不鬧。他小時候很文靜。文靜恐怕不是什麼好事。」
「我是想到了華茲華斯。她們一直沒有把書還給我,我一直找她們要,把她們都惹毛了,我一直惦記著華茲華斯,所以就想到了威廉。可以嗎?」
他躺在被子上,跟他們是分開的,他看著他們,也許只是看到朦朦朧朧的光,也許看到了光榮的雲彩從天邊飄過。
與精力過剩的護士正好相反,媽媽們都很懶散。走近護士,就可以聞到嬰兒爽身粉的氣味和濃重的外科消毒液的氣味,而在媽媽們的身上,只有經血、香煙、香味滑石粉和餿奶水的氣味,她們的餵奶乳罩被奶水浸透,凝結得硬邦邦。
「要是比爾讓他專心搞他的數學就好了。」
「沒關係的。」
「你發酵母吧,用那個玻璃碗。我背疼。要用乾酵母。倒一小包,放兩勺海鹽,半品脫溫水。『我好自專,隨意自定途程,直到如今行!』」她把麵粉倒進秤盤,然後停下來喘口氣,接著彎腰拿出一隻很大的陶碗。馬庫斯看著水壺,全神貫注地候著水變「溫」。「從前我愛沉迷繁華夢裡,驕痴無忌,舊事乞莫重提!」
「她走了。」他媽媽說。這像是在葬禮上說的。馬庫斯鼓起了勇氣。
「都一樣,」隔壁床的產婦笑著說,「別這樣,都一樣 。」
他像丹尼爾,斯蒂芬妮想說,但沒說出口,因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比爾手裡的寶寶倒是跟比爾有點神似,輪廓清晰、尖刻,甚至有點煩躁。
他轉過頭,在光輝之中,他可以看到兩個淡色的影子,形狀不停變換,而後面還有第三個影子。這些影子都罩著他,向他靠攏,越來越大,越來越柔和,顏色越來越像奶油,他可以感受到溫暖,那是他媽媽的臉,以及他媽媽的臉散發出來的熱氣,臉的周圍是更明亮的黃色,那是她的頭髮,頭髮的後面有層層疊疊移動的光圈,那是檯燈的光芒,這些光圈也不停變換位置,然而始終在他的空間里保持著固定的形狀。一切都是新鮮的,但他太小,還不會感到驚訝,也還沒有學會衡量快|感。
「威廉?」
「他現在看見了也記不住。」斯蒂芬妮說,「我的第一記憶,是有一次我腿受傷流了血,被叫到浴室里清洗,到處是血和清水,然後塗了黃色的碘酒。媽媽,你還記得嗎?那些顏色我都記得,還有各種氣味,血的氣味、碘酒的氣味、清水的氣味。我還記得鏡子閃閃發光,我聽到有人在哭,一直在哭,後來我意識到,那個人就是我。再後來我就記不住了。」
「根本不用那麼著急,」丹尼爾的媽媽說,「頭胎一般比較晚,要是結果是虛驚一場,我也不會感到驚訝。頭胎沒那麼快。」
「別胡思亂想了,親愛的。乖乖的,趕緊回床上去。」
「穿藍色編織外套,戴帽子,」斯蒂芬妮說,「帽子上有很大的珍珠紐扣。」
「不知道。」沒用的馬庫斯說。他被嚇壞了。
再往後,我們才會辨別顏色的細微差異,才會懂得不同顏色的名稱,例如紫紅色、淡紫色、鈷色、檸檬色、白金色、硫黃色和鉻色,能夠細分顏色和名稱都能令人喜出望外。所有溝通都是不完整的,我知道,對於一些讀者而言,這些詞彙會喚起清晰的意象,他們會感受到紫色和金黃色,別的讀者就不行。沒有兩個人會看到同一朵鳶尾花。然而,丹尼爾、威廉和斯蒂芬妮都看到了同一朵鳶尾花。即使是新生兒,他們純粹的雙眼也不只接收光線,他們的大腦還會下達其他命令。不論我們是多麼被動的旁觀者,不論我們多麼相信詩人客觀的文筆,我們對外部世界的描述,我們的世界觀,總會融合本能和自我的成分。凡·高不是幼稚單純的畫家。他需要掌握各種顏料和幾何圖形,了解各種顏色關係和光線作用。為了畫阿爾勒的播種者和聖雷米的收割者,在思考紫色和金黃色之間的互補關係的時候,他很擔心掉進顏色的形而上學。他的畫筆之下粗糙而又複雜的世界,或者他通過圖形體現出來的世界觀,充滿了原始的衝動。
「我馬上給醫院打電話。」丹尼爾說。他看了一眼她那張溝壑縱橫的胖臉,又看了看馬庫斯蒼白乃至發黃的臉。
「很有意思,」他說,「我沒想到過,我沒想到過是這麼個人。」
「華茲華斯詩集。」那個穿綠衣服的護士表情茫然,「我盡量吧。」她是在敷衍她。
「你們看,如果我現在用用這些肌肉,這些肌肉都放鬆著……這樣不那麼疼。」
「要等多久?」斯蒂芬妮問。
「他應該有屬於他自己的姓名。」
「我去把他抱出來吧。」
「他像你,丹尼爾。」
孩子終於有了自己的名字,跟她更疏遠了。
「可能就是那棵樹,」馬庫斯說,「可能眼睛還沒聚焦。」
作為牧師的妻子,斯蒂芬妮只跟幾個比較安靜的人說話,這些人也都是傷心人,有一個媽媽,她的孩子堅決不進食,還有一個女孩生了個死胎,然後就一個人住在這裏,沒有人來看望過她,不過護士也叫她「媽媽」。
溫妮弗雷德出乎意料地把孩子遞過來。
「我希望他跟人家沒有關係。」她不依不饒。
「我以前也覺得你看得見我。」溫妮弗雷德輕柔地對他說。
真的到了該用力的時候,她覺得那種感覺前所未有,但一出現卻很容易分辨。那就像大出血的徵兆,想擋都擋不住,但又有所不同,因為她不感覺體內有什麼阻梗,倒是有某種沉重、巨大、堅硬的東西,像攻城錘,隨時要撞破她的大門,此時的疼痛再也不清晰,不再是局部的,而是瀰漫到整個身體,她的頭、胸和備受摧殘的肚子都疼痛難忍。她好像聽到肚子裏面有野獸的聲音,有咕嚕聲,有斷斷續續的喊叫聲,還有喘氣和嘆息聲。她掙扎著翻過身,抓住了梨形按鈴。她的眼前出現了旱金蓮似的淡紅色,然後滿眼都是猩紅的血。穿紫色制服的護士回來了。斯蒂芬妮哭著跟她說來了,她的疼痛就像漲潮時的潮水,退下去一小點,接著又湧起來,聚集了力量,沖向天空,來勢洶洶。
她害怕。但她不是害怕生小孩,她早就心裡有數,她怕的是住院以後會遭遇尷尬的情形,尤其是想到要灌腸和剃陰|毛,她不知道偷偷哭過幾次。她跟自己說,分娩實際上沒什麼好害怕的,大多數女人都受得了,沒幾個因此丟了性命,而且分娩的時長比較固定,最多不超過四十八小時。就四十八小時,什麼事都扛得過去,她這樣給自己打氣。在診所里,產婦之間流傳著一些恐怖的故事,包括臀位分娩和撕裂鉗的事,但她沒有太在意,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該來的就讓它來吧,總是要面對的。她看過一本關於自然分娩的書(她這一代人更喜歡看書,而不是聽媽媽的話),作者提到了一些非自然分娩的做法,把她嚇得半死。書里九_九_藏_書建議了一些放鬆方法,但她都沒有去練習。她對自己的身體和自控能力很有信心。她覺得女人可能缺乏教養,才會害怕這種自然而然的事情,生孩子本身就像吃喝拉撒,都是女人必須經歷的。時間到了,該放鬆時她自然會放鬆。但是,因為害怕灌腸和剃陰|毛,她跟丹尼爾說她寧願在家裡生。丹尼爾嚇了一跳,他說如果發生什麼意外,他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況且,馬庫斯和媽媽都在家,她怎麼會想到在家裡分娩呢?斯蒂芬妮也覺得這兩個人的存在很尷尬,跟灌腸和剃陰|毛一樣讓她擔心。她不好意思跟丹尼爾提灌腸的事。她放棄爭辯。
「我覺得肯定沒事。」
馬庫斯聽到她在唱歌。他站在樓梯的角落,聽著她在廚房裡唱歌,歌聲伴隨著鍋碗瓢盆的叮叮噹噹。她唱的是《與主同行》。波特家的人只會唱讚美詩,而且難得唱,還常常唱跑調。馬庫斯記不得她上一次唱歌是什麼時候。他悄悄走下樓梯,從坐在沙發椅里的奧頓太太的身後走過。
「挺好的,」馬庫斯輕聲說,「真的,我挺好。」
「人總是擔心會出事。」
「我也是。看到他躺在另一張床上,我感到很詫異。反正,他已經來了,對吧?」
丹尼爾打了該打的電話。第二天,比爾和溫妮弗雷德帶著鮮花和葡萄來了。比爾穿的外套讓他顯得非常瘦小,肩膀墊高了,領子把纖細的脖子包得嚴嚴實實。他們是在茶歇時間到的,嬰兒床要等一會兒才能從裏面推出來。玻璃窗內,孩子們都在騷動。斯蒂芬妮覺得不好意思,她的頭髮比前一天更像雜草,睡衣快遮不住乳|房了,她的乳|房脹得非常大,閃閃發光,硬邦邦,跟阿耳忒彌斯神廟的黛安娜女神一樣豐|滿。大家小聲交談著,斯蒂芬妮跟溫妮弗雷德講述分娩的過程,包括有幾個階段、縫了幾針,都是些尋常的事情。比爾看著那本丹尼爾好不容易找回來的華茲華斯詩集,翻了幾頁,故意裝作不在乎她們在說什麼。嬰兒被推進來了。比爾搶先走過去,把丹尼爾的兒子抱起來。寶寶的身子掙扎著,蜷曲起來,叫了一聲,像一隻受到威脅的小貓。斯蒂芬妮本能地想去救,但最終還是躺下。比爾托著孩子坐下來。
1889年9月,他寫道:
她們把她推進一間空蕩蕩的房間,裏面有一張白色的床、一把椅子,床頭柜上放著一隻玻璃水瓶,旁邊還有一根金屬杆子,上面掛著一個很小的帆布兜,乖乖地爬上那張新床之後,她慢慢明白過來,那是一張嬰兒床。看到了這張嬰兒床,她才知道是怎麼回事,這不是艱難的歷程,不是對她的嚴峻考驗,這裡有兩個人呢!這是兩個人的事。總要有人平安出去。很難想象,一個女人的身體居然能兜得住一個孩子,還能將這個孩子生出來。不過,該過去的都會過去,這是必然的……護士又要把她一個人留在房間里。她第一次有點煩躁地跟她們說,她需要那些書,她們一定要把那些書拿來給她。「什麼書?」她們問。
4月已經來到里思布萊斯福德一段時間。陽光不那麼冷了。聖壇上擺滿各種春天的花。馬庫斯最近很煩躁,但大家都沒怎麼在意他,因為斯蒂芬妮馬上要生了。斯蒂芬妮越來越安靜,一方面是她性情如此,另一方面是她想動也動彈不了。原來寶寶還能在肚子裏面游泳、漂浮和翻身,如今她的肚子被撐得緊繃繃,讓她渾身酸疼,有時候他還會用力蹬一腳,或突然推一下現在已經失去彈性的肚皮,讓她疼得差點喘不上氣,甚至暈過去。如今,她已不像從前身輕如燕,她的身體笨重,走路都要叉開腿,行動實在艱難。她每天都掐著手指算日子,她已經沒有多少耐心了。她失去了自主性。她的生命已經不是她自己的了,是他的。
「這是教堂的名字。」
「她肯定很難受。對不起。」
「我覺得,你爸爸跟華茲華斯不一定沒有牽連。」
孩子睜開眼睛,他的頭左右轉動,他看見了光線。他好像是隔著水看到了光線,也可以說他看到了作為半透明媒介的渾濁空氣,而他看到的光線,主要是一些彩色的條紋,有淡紫色的(荷蘭鳶尾)和金黃色的(水仙花)。光線就像他所處空間的封閉式屋頂,而屋頂之上有清晰的金黃色。在中間層,他可以看到多種顏色不停流動,紫色之上有金黃色,金黃色之上還有紫色。
「沒錯。」
「倒到這裏來。」斯蒂芬妮說。他倆的頭都湊到陶碗的上方,她拿刀子攪拌著,突然又傳來一陣劇痛,這次比剛才更清晰,她抓住桌子邊,這次她能感覺到肌肉在收縮,裏面在不由自主地收縮。「哦,親愛的。」斯蒂芬妮輕輕地說,眼光迷離地看著馬庫斯,馬庫斯向後退。「我覺得……」她說不下去。馬庫斯退到了烤箱的後面。「我覺得……」她又說,但又說不下去。隨著疼痛感消退,她恢復了暫時的平靜。不能指望馬庫斯。她走出廚房,看見奧頓太太在沙發椅上打著盹。奧頓太太是個女人。過去幾個月裏面,她隔三岔五地跟她說起丹尼爾出生時的情形,那就是一場獨角戲,主角只有一個,就是她這個勇敢的女人,受到了男人、威權和無能護士的摧殘。她不知道奧頓太太是否幫得上忙。她也對她說:「我覺得……」奧頓太太表情茫然地看著她,估計是又要訴苦,正盤算著從哪裡開始。
「哦,不行。我可能不小心摔了他,有可能……」
馬庫斯又站起來,彆扭地伸出一隻手指,碰了一下寶寶的小臉蛋。
此前,他們提到過克里斯托弗、斯蒂芬和邁克爾。
「應該的。我很熟練。他還這麼小,很容易受到驚嚇,你說呢?那麼脆弱。」
丹尼爾笑了。
但他們所有人,包括丹尼爾、斯蒂芬妮和溫妮弗雷德,都害怕馬庫斯和孩子接觸。他們有一種原始的感覺,他可能像害人精故意捉弄威廉,也有可能將他的恐懼傳染給他。
「胡說。他很高興。對不對,我的寶貝?」
他穿著防水校服,這件已經偏小了,手裡拎著一個皺巴巴的紙包。他朝床走了一步,又後退了一步,低著頭,所以,斯蒂芬妮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眼鏡反射著光芒。
「你怎麼知道?」他說,然後回頭再盯著他的兒子。
馬庫斯的頭和脖子幾乎要縮到衣服裏面,手在身體周圍亂甩。
「他能看見我嗎?」
「畫筆和畫布的碰撞是多麼神奇的事情啊!
馬庫斯膽怯地將臉湊到那雙深灰色的眼睛前。
「行嗎?」
「你還好吧?」
「丹尼爾,我怎麼會這麼傻?我就想著……真的,我就想著趕緊給他找個名字,這樣他自己才完整,我那時碰巧就想到了華茲華斯,我也希望跟爸爸沒有牽連,那是我的東西。」
「救護車來了。早上來的。」
「我們看看……誰有空就……我們都很忙……有四個媽媽同時住進來,我們都要忙瘋了。你要看哪本書?」
寶寶的臉突然收縮,變得像一塊紅色的補丁,正中間有一個洞,接著大哭著尖叫起來。
「他說我需要有事干。他說我可以在醫院圖書館找活干,比如推手推車。」
「在野外,吹著風,曬著太陽,面對好奇的圍觀者,你要專心去工作,在畫布上填滿各種顏色。不過,就在此時,你會捕捉到最真實、最本質的東西,那是極難做到的。過後,你會進行反思,按事物的規律重新安排筆畫,當然是要處理得更加和諧、更加好看,為此,你要加入你對隱忍和激|情的理解。」
「沒有害處。我們就叫他威廉。你爸爸要是高興,那就最好,真的。」
「這樣有好處?」她順著他說。
馬庫斯拿來了她的外套。救護人員問她可不可以走路,她說可以,但最終還是得人家扶著走,其實幾乎是被架著走。跟通常的旅行一樣,一上路就好多了。
丹尼爾向待在家裡的人傳達了這個消息。「我不是說過嗎?」他媽媽說,「肯定沒事。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她的話里充滿了責備。
「你爸爸肯定高興。」
「那排從左邊數第二個,那個就是你們的孩子。很可愛吧?」
「你看,」斯蒂芬妮說,「寶寶在這兒。他叫威廉·愛德華·巴塞羅繆。」
「嗯……」他說。
斯蒂芬妮掙扎著從婆婆的身後走過,上了樓梯。她還沒有準備住院必需物品,這時她開始準備,往箱子里放了睡衣、梳子、牙膏、香皂、一本華茲華斯詩集、《戰爭與和平》《阿拉貝拉》和《星期五的孩子》。如果說不該看華茲華斯的,那應該看誰的?她一生氣就加了一本《四首四重奏》。門鈴響了。她沒有聽見有人去開門。她關上箱子,眉頭冒出了好幾滴汗,她痛得站不起來,這次不僅是劇痛,而且痙攣,身體收縮太厲害了。她掙扎著提起箱子,走下樓梯。馬庫斯正慢慢地繞過奧頓太太的沙發椅。她打開門,救護人https://read.99csw.com員進來,她拎著箱子遞給他們,說她還要去拿一件外套。
「順利吧?」
丹尼爾想了想:「巴塞羅繆,怎麼樣?這個姓很特別。」
「人都這樣。」
第二天,馬庫斯來了,這簡直不可思議。
「還給我吧。」斯蒂芬妮語氣強烈地說。
她傻傻地站著,陣痛又來襲,這次像一張網罩住她,讓她喘不過氣來。她搖搖晃晃的,她們只得扶著她上床,然後用銀漏斗聽,手伸到她身體里,還做了筆記。她很有禮貌地微笑著,肚子里像在拉鋸子一樣,很不舒服,隨後又消停了。她們算著這次收縮的時間,告訴她說她還要等很長時間,然後就準備再次離開。她們說,如果她感覺該用力了,就按鈴。
他沒心情吃煎香腸和烤麵包,甚至連不吃都不想說。他出去了,門砰的一聲關上。「去弄吃的吧,小夥子。」他出了門,他媽媽就對馬庫斯說。
「我想想,我知道,我必須……總要想個辦法。」
醫院說是男孩,母子平安,一小時前剛結束。醫院想聯繫他,但那時他肯定是在回家的路上。
「當然沒事,」他媽媽說,「陣痛,完全正常。我跟她說別那麼著急,但她不聽。」
「好吧,就叫他威廉。這樣,洗禮的時候就不能用比爾這個名字了。」
碰巧,因為地理關係,這些媽媽大多數是卡爾弗利監獄看守的老婆。她們的老公在探望時間成群結隊來到醫院,個個大步流星,別在腰上的鑰匙串叮叮噹噹。這些人的老婆相互之間也喜歡交流暴力事件,而那個封閉世界里難以名狀的暴力,讓本來就被醫療事故嚇壞了的人們更是心神不寧。這些女人都怨恨男人。她們此時此刻之所以難受,之所以尊嚴掃地,都是男人造成的。她們紛紛控訴自家的男人逼迫她們「做」了什麼,很滿意眼下至少有一段時間不用被逼著「做」更多。她們都是生兒育女的受害者,個別願意母乳餵養的人,都是以為這樣就可以不至於很快又懷孕。
(其實,他始終追求隱忍和激|情并行,大部分都不是後來才加上的。)
「很好,」比爾說,「很好看。取名了嗎?」
「我聽到你在唱歌。」
「不用很久,」他媽媽說,「他們不會讓你待很久的。好孩子,馬庫斯,你煎幾條香腸,拿幾片麵包,加一個西紅柿。先給丹尼爾熱一熱。」
「我要去醫院,」丹尼爾說,「我也不知道要在那裡待多久。」
「威廉。威廉·愛德華·巴塞羅繆。」
「馬庫斯,你最早的記憶是什麼?」斯蒂芬妮語氣平穩正常。
「膚色跟你不大一樣。」溫妮弗雷德小心翼翼地說。
「說不準。你的情況還不錯。頭胎總是比較費時。盡量放鬆吧。」
「這是我的廚房,我想唱就唱。你要幫我做麵包嗎?」
「頭髮顏色會變的,」比爾說,「你懂的。新生兒的頭髮通常都比較黑,有些還沒有頭髮呢。你看他的眉毛和睫毛,這裏就看得出名堂。有點紅。」
她的背部很痛,這是負重所致,而且疼痛在向全身蔓延,就像《格林童話》里那個忠誠的僕人心上箍了三道鐵箍般難受。她繼續唱,她的腦子突然清醒過來,決定親手給丹尼爾做點麵包,最近她一直沒有做。她看過書,知道在臨產之際腎上腺素會激增,但此時她忘了這茬,因為她的腦子很清醒。她彎腰去拿烤模,然後站到凳子上,拿下來一罐麵粉。她下來的時候,那三道鐵箍緊一下松一下。她唱完《與主同行》,接著唱《慈光導行》。馬庫斯把頭探進廚房的門。
「我常把你放在白蠟樹下睡覺。」
「我知道,」他若有所思,「沒人告訴我。」
《播種者》中的筆畫大部分屬於鋪貼手法,天空在後退延展,紫色的土溝似乎也在逃離金色的太陽。播種者播撒的金黃色種子,是黎明中黑色的土塊上重複的厚重的筆觸,它們是光線在實物上移動的體現,是人眼目光捕捉的場景。在《收割者》中,凡·高後期的旋渦手法無處不在,扭扭曲曲地將熾熱的玉米地、藍色的人形、紫色的山巒和綠色的空氣聯結成為一個有機整體的意象。他有一幅自畫像,筆畫以兩隻眼睛為中心向外輻射,而他的兩隻眼睛就像兩個一模一樣的太陽。那是新奇的,是新生兒的純粹,對立面則是熟悉的,經過深思熟慮、經過塑造的。
「馬庫斯……」
斯蒂芬妮走進盥洗室的時候,裏面總站著兩三個人,她們的手肘支在衛生焚燒爐上,嘴上叼著香煙,唇膏斑駁,贅肉從劣質尼龍病號服的紐扣之間頂出來。她們披散著頭髮,神情輕鬆,無盡地討論誰手術失敗了,誰難產死掉了,充滿恐懼又幸災樂禍,描繪得太過有聲有色,甚至有些話在酒吧里說都是不妥的。
「到了這裏,我就不能夠……」
「威廉,我也喜歡。」
「我不覺得。那就別叫威廉了。」
「我以為他們會……給你打電話。」
「也許他愛哭愛鬧的話反而好了。」
「回床上去,親愛的,快回去。你不能下床。」
他沒有具體說他可能怎麼樣。
她把他抱起來,溫暖而濕潤。他對著光線眨眨眼,兩隻手臂同時搖晃著伸起來。丹尼爾皺著眉頭看著那張小臉。斯蒂芬妮看著丹尼爾。
「羅斯先生怎麼說?」
她們已經幫她清洗完畢,把她送到了產科病房,她穿上了自己的睡衣,她的床位在病房的中間。她們把孩子抱走了。她蓋著毯子,感覺身體都變形了,但那才是真正的自我。這時候,最好是一個人待著。她的頭髮捲曲,貼著頭皮,跟需要洗頭的時候一樣,生病的時候也都這樣。腎上腺素消退了,或者說她的榮譽感消退了,但她還努力回憶腎上腺素激增的時刻。丹尼爾大踏步快速走進病房,而別人家的丈夫都躡手躡腳,走路靜悄悄。他的出現讓她有點迷惑,她已經逐漸適應獨立女人的世界——獨自承受、寡言少語、自信的日常閑聊。而他的表情充滿警覺,甚至惡狠狠的。她疲憊的雙眼看著他。她希望她的頭髮沒那麼恐怖。
「電話號碼寫在廚房日曆上呢。她知道的。」
溫妮弗雷德讓寶寶對著他,把遮住臉的小被子拉下來。
因此,看到在他親媽懷裡的這個孩子,他心裏更是不安。第一眼看到媽媽,她顯得很高興,很平靜。她的臉上流露著關心,十分親切,但是,他想到了自己,明白那種關愛根本擋不住風暴。他感到恐懼,替那個孩子感到恐懼。
「馬庫斯也很古怪。」
「我想應該是嬰兒車吧。我腦子裡閃過的是一束方形的白光,三面有黑色的條框,方形的白光中有一個東西,可能不止一個東西在搖曳。我躺著,看著長條形的東西在揮舞,像鞭子,也像連綿的海浪,我想,其實也不是我想,是自然而然的感覺——我怎麼可能想到後來有什麼呢——感覺那一刻就是永遠,一輩子都那樣。我說不明白。」
丹尼爾回到家。他累極了,他去學校上了一堂信仰課,還參加了花卉委員會會議。進了門,他看見媽媽和馬庫斯一聲不吭地坐著,面對面,像兩隻冥府守門狗。肯定出事了。
「看不清。」
溫妮弗雷德一下子僵住了。斯蒂芬妮說:
「好。」
「你別動。讓小夥子去吧。」
「膝蓋上破了幾個口子。」溫妮弗雷德說。
到了卡爾弗利醫院,她被人家強制性地攙扶下救護車,然後被放到輪椅上。腎上腺素激增的她雙眼放光,表示不想坐輪椅。她想走,她可以走,她說這樣更好。但救護人員斬釘截鐵地說,他們不能讓她自己走,這違反紀律,所以,他們推著她,咔嗒咔嗒地推上了一個又一個斜坡,穿過滿是消毒水味道的長廊。她打了個嗝。他們來到產房。
「不知道。我不喜歡醫院。都很無聊。」
「不一定吧。他沒事吧?」
堅持住,她們說,她們的語氣比剛才更著急,她發現此時她做得到。腥風血雨之後,終究可以回歸寂靜。從張開的閘門口,她們小心翼翼地轉動一雙弱小的肩膀,她們叫她用力,肌肉很聽話,那個東西溜出來了,很小,很結實,滑溜溜,尾巴剪掉。她什麼也看不見,只是感到她們的手很忙,一切都那麼遙遠。接著,她聽到一個聲音,像在大喘氣,像嗆著了,很稚嫩,有點沙啞,再接著,那個聲音變成號啕大哭,哭聲越來越響。「男孩,很可愛,」穿紫色衣服的護士說,「可愛的大男孩。」穿綠色衣服的護士用力按突然塌陷的肚皮。用力,她說。隨著剛才的節奏停息,身體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斯蒂芬妮聽到胎盤滑了出來。小男孩又號啕大哭。媽媽越過雙腳和血紅的被單看到穿紫色衣服的護士一隻手托著一個血淋淋的小孩子。她閉上眼睛,放鬆躺下,此時,她奇怪地產生了孤獨感,她很驚訝自己居然會感到孤獨——過了這麼久,她再次只聽到自己一個人的心跳。
作為女人,對體內的空間,她有豐富的想象力。不管我們大家認為月亮實際有多大,在我們的肉眼看來,就是一個直徑大約一英尺的銀盤,距離兩英里遠。我們可以想象,子宮就是皺巴巴的小錢包,裝得下半克朗硬幣,也是一個靜悄悄的地下山洞,深不可測,裏面高低起伏,跟人的陰|部一樣隱秘,血色瀰漫。在碰到空氣之前,血液是藍色的。女人的陰|道能緊緊抓住衛生棉,還是一個像丹尼爾那樣大塊頭的男人能夠用富有彈性的肉|棍隨意探索的死胡同,那麼,這麼狹窄的通道,怎麼能承受那個龐然大物?確實,對於體內的空間而言,那是比整個身體更巨大的東西,所以它在體內再也留不住了,出來以後還會不斷長大。 在斯蒂芬妮逐漸萎縮的意識中,脊柱就是一塊平原,她直挺挺地仰面躺在床上,就像待宰的畜生,肚子馬上要被剖開,腹部癱軟著朝兩邊張開。在綿軟無力的身體中,兩側的肌肉以及裂開的骨頭,像箱子的兩片閘門,都在向後退縮,由此張開門戶,那個東西可以暢通無阻了。來了兩個護士,她們把她的雙腿抬起來,往裡面窺探。她們抬著她的腳快速畫圈,她感到輕鬆了一些,但是,一個護士拍著她的腳,反覆警告她不要收縮肌肉。她感到怒火中燒,對此她很驚訝。她詛咒那個把她的腿抬得那麼高讓她不舒服的護士馬上去死。她的頭左右晃動。那個東西再次衝擊牢房的閘門,她想到了時間:這得拖多久?她原來的想法錯了,要扛過去談何容易!那東西不斷衝撞,她的腦袋一陣陣地抽搐,像要炸了。雖然她們喊著堅持住,別著急,但她發現,有一股絕望的能量為了結束這難熬的疼痛卻不斷加劇她的疼痛,她的肉閘門正被撕開,她大喊,大聲呻|吟,她失敗了,她的肉體被撕裂成兩半,在她濕漉漉的大腿中間,她感到有一個濕潤溫暖的球,還有心跳,但不是她的心跳。 這感覺真是不可思議。read.99csw.com
「抱起來。」
「嗯……」她說。
「我覺得我應該去醫院了。」斯蒂芬妮終於說了一句完整、正確的話。奧頓太太的表情還是很茫然,甚至在思考了一會兒后,告訴斯蒂芬妮今天診所可能不開門。斯蒂芬妮說沒錯,但她很痛。奧頓太太倔強地指出斯蒂芬妮的預產期還有兩個半星期,而且第一胎通常會晚一些。斯蒂芬妮聽到后懷疑是不是自己錯了,然後乖乖地回去廚房。很多女人都會莫名其妙地疼,奧頓太太斬釘截鐵地說。廚房裡的馬庫斯看來是嚇壞了,他張著嘴,卻說不出話來,然後又絕望地閉上。無可奈何的斯蒂芬妮突然又感到一陣劇痛,肌肉猛烈收縮,她幾乎站不住了。眼看就要倒下,她的手緊緊抓住門框,喘了一口氣,一隻手摸著硬邦邦的肚子,感覺裏面在向上跳動。沒有見紅,羊水沒有破,奧頓太太沒有問情況,就斷然否認是要臨盆。斯蒂芬妮感覺自己裸|露在兩個人的面前,非常尷尬。可是,這兩個人都指望不上。她喘著粗氣站了一會兒,等到疼痛感過去了,就走到電話邊,撥了999。她剛說完,甚至沒有等她真正說完,奧頓太太又開始教訓斯蒂芬妮,說即使是真的要臨盆了,她這樣也很傻,她還有幾小時要等,與其在醫院難受地待一整天,不如等到各項指標都顯示……
「她說你像你爸爸。」
「抱抱吧,你的外甥。」
藝術不在於新生兒純真的眼光,況且,所謂純真的眼光是難以捉摸的。創新並不在於擺脫習得的框架和體系,更在於利用已經習得的符號以及對相互關係的認知,對所見所聞加以重新辨別,從而產生新鮮的感知。我知道,小說可以通過新生兒純真的視角來寫,不用借鑒別人的思想,也不必理會明喻或者隱喻。然而,這是不可能的,人的思想不可能完全擺脫約定俗成的認知,通常會順著已習得的認知模式思考和認識世界。當我們觀察世界時,我們都已重塑了我們所看到的世界。威廉還做不到重塑世界,因為他是新生兒,完全不了解既有的框架和體系,目前,他還無法脫離他的媽媽。他要先認識事物,然後才會辨別顏色,少兒有一定的顏色辨別能力,但是,他們經常用「藍色」指代除了紅色之外的所有顏色。
「詩集。你們有時間的話……」
「巧克力。甜的東西。我覺得很累。」
「沒關係。她們把我的華茲華斯詩集給弄丟了。」
「我一直在問自己,要是當初做了相反的事情,結果會怎麼樣?」
「讓這個小夥子去拿吧。」
「人家說看不見。都說前幾個星期不能聚焦,眼睛肌肉還沒有發育好。我覺得不對。我覺得他看得見我。在臨床條件下,我覺得心理學家無法判斷他能看見什麼。」
「我們不知道你在哪裡。」馬庫斯悶悶地說。
他們都記得,但也都沒說,比爾花了幾個周末的時間砍掉了那棵白蠟樹,那是一株野蠻生長的樹,長得很快,太大了,把整個院子都遮住了。
「怎麼不叫我回來?」
「她沒事吧?」
比爾左右搖晃著威廉,威廉的臉變成紫色,哭聲比剛才還響亮。比爾將外孫遞給斯蒂芬妮,一邊說:
他們相視而笑。
幾天之後,她抱著他,非常敏感地嗅著、摸著和舔著,辨別他身上的味道,畢竟他從一雙手轉到另一雙手,經歷了不短的旅途。孩子的氣味是被辨識的標誌之一。在大風刮過的山坡上,迷路的羔羊四處著急地叫著,而傻乎乎的綿羊媽媽披著厚厚的毛,尖而硬的鼻子湊到周圍羔羊的身上,一隻只地推開,然後繼續尋找。識別羔羊,看的不是臉。人也一樣。嬰兒雖然洗過,但柔軟的頭上總有一股麥芽餅乾的氣息。
比爾低頭看著孩子,然後抬頭看了一眼女兒,然後又低下頭。他眉頭緊鎖,嬰兒也皺起眉頭,嬌嫩的皮膚皺巴巴的。
「沒錯。」
「很好。」斯蒂芬妮說。這時,有一股傷感油然而生。她看看溫妮弗雷德,再看看馬庫斯,再看看威廉。都是軟弱的波特家人。馬庫斯正好與溫妮弗雷德四目相對,他們的眼神之中充滿恐懼。
「唉,」他似乎並不高興,「我像我媽媽。」
「不用。」丹尼爾說。他沒有說謝謝,因為說讓他吃飯,其實是讓他做飯。「你們自己照顧自己吧。」
「給我吧。」斯蒂芬妮說著伸出雙手。
馬庫斯走向門邊,抱著一把金屬椅子回來,放到地上,椅子有點晃。他和他媽媽之間隔著斯蒂芬妮和她的床。
「長得像波特家的人,特別是眉眼。我希望他長大以後不會像波特家的人一樣固執。斯蒂芬妮,你的孩子應該不會。」
「他在你懷裡很舒服。」
丹尼爾帶他媽媽來看小孩。在她肥胖的手上,嬰兒又發生了變化,還不是丹尼爾,但也是嬰兒版的丹尼爾,無用版丹尼爾,有可塑性,很貪婪。斯蒂芬妮身體虛弱,還有一點產後抑鬱,所以顯得不是很開心。如果波特家的人讓她覺得威廉只是複雜而且可能是劣質的基因鏈的一環,那麼將孩子緊緊抱在洶湧澎湃的胸前的奧頓太太則讓她覺得他並不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奧頓太太親著他,不過更像是在大聲地啃他,吮吸他。他懸空的頭不停地晃。他馬上要消失了,像剛出鍋的美餐,馬上要進入她的肚子。
丹尼爾來了,波特家的人就走了。比爾傾身對斯蒂芬妮悄悄地說:「我很喜歡他的姓名。我感到很榮幸,也很感動。孩子,乃至孩子的孩子,代表著永恆,我完全贊成這個說法。姓名的意義可能比你想的要重大得多。」
「你有什麼想法?馬庫斯……你準備怎麼辦?」
「夠大了。」斯蒂芬妮說。

「沒事的。」
「沒關係。抱起來。」
病房的問題在於,她被迫躺在床上,但又不能好好休息或者睡覺。護士會定期查房,制度嚴格得像在部隊里。早上五點,夜班的護士就會吵鬧地送來早茶,不管你想不想喝。從這時到吃早餐之前,剛上班的日班護士會闖進大家都已經睡不著的病房,取走便盆,給她們洗臉,叫她們給嬰兒餵奶。早餐之後,她們回來換床單,用放了滴露的熱水給她們洗陰|部,然後給嬰兒洗澡。晚上又因為餵奶,從育嬰室傳來一連串哭聲,護士們嘰嘰喳喳地商量怎麼對付睡得太沉而不起床喝奶的嬰兒,更糟糕的是,有些孩子不僅不吃,還會吐掉奶嘴,號啕大哭。
他惡狠狠地看了一圈同病房的女人,好像她們不應該待在這裏。她們一個個都低下頭,專心干https://read•99csw.com她們的編織活,或者看《婦女世界》,有些人就盯著被子。有個護士走過來,問他想不想去看他的兒子。他說想,表情仍然惡狠狠的,然後跟著她出了病房,走到一條走廊,透過玻璃,可以看到一排排嬰兒床和嬰兒的頭,有的白,有的紅,有的說不清什麼顏色,反正大人有多少種顏色,嬰兒也有多少種。可以聽到一兩個嬰兒急促而單調的哭聲。護士指著裏面。
「你把力氣用光了,等會兒就不舒服了。你等會兒要能收縮肌肉。現在要放鬆。來吧。」
「我找找看。還要別的嗎?」
「馬庫斯,我……」
「哦,天哪,我沒想到這個。」
「不先吃點嗎?不用那麼著急,你自己要保重。」
她沒有指望自己會體驗到「極樂」的狀態。她注意到,他比預想的結實多了,同時,看到他微微抖動的嘴唇和臉頰,耷拉著的腦袋,他也比預想的更脆弱。他的皮膚黝黑,布滿斑點,不少地方還沾著乳脂狀的蠟和血絲。尖尖的頭上搭著一層厚厚的黑髮,像一張席子蓋著柔軟而富有彈性的頭皮下頂起來的硬骨頭。他的眉毛是方形的,和丹尼爾一樣,他的鼻孔很小,嘴巴很大。他的拳頭攥得緊緊的,還不如核桃大,耳朵卷著,挺漂亮。他和那個折騰她的東西沒多少關係,不對,是一點關係也沒有。正當她看著他的時候,他皺了個眉頭,樣子更像丹尼爾。彷彿感受到了她的注視,他睜開了墨藍色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但目光也好似穿透她,看向她的身後。她伸出一隻手指頭,碰了一下他的拳頭,出於原始的衝動,她讓那個小拳頭握住她的手指,小拳頭握緊一下,接著放鬆,再接著又握緊。「看那邊。」她對他說。他果真看了,光線從窗戶射進來,越來越亮,他的眼睛看到了,她也看到了,她意識到這是來自天上的極樂之光,她不喜歡「極樂」這個說法,但那是唯一的解釋。她的身體很平靜,極度疲乏,正在休息,而她的心靈卻自由、清澈、閃著光芒,那個男孩和他的眼睛看到了什麼?極樂。光線暗淡之後,情況會不好。孩子會變。但是,此時此刻,在陽光的照耀下,她認識了他,她還認識到,她並不曾認識他,她沒見過他,也沒有愛過他,在這新鮮、明亮的空氣中,她感受到從不曾奢望的純粹。「你。」她對他說。他們終於在外界的空氣中親密接觸,皮膚貼著皮膚。外界的空氣很暖和、很明亮。「你。」
「有點涼。」
護士既會減輕也會加劇新生兒與生俱來的恐懼或者大人對新生兒的擔心。她們之所以能減輕恐懼或者擔心,是因為她們總是能夠將滑溜溜而且不安分的小傢伙利索地用合身的衣服捆起來,不需要用別針——如果用別針,就可能扎到凸起來的肚臍。她們可以將柔軟而又好動的手臂用絨布帶子固定住。動彈不得的寶寶果真比較老實,也有了安全感,對於他們而言,自由會產生恐慌。護士能夠幫忙通氣,避免腹脹。護士能夠將一團黏糊糊、氣味難聞的肉團轉變成香噴噴的木乃伊。但是,她們滿嘴都是規定和道德術語。每次給嬰兒餵奶必須是十分鐘,不能多也不能少,太多的話媽媽的奶頭會痛,太少的話嬰兒學不會。護士們抓起這些無力反抗的小人,拍拍臉頰,強行將嬰兒的嘴湊到媽媽的奶頭上,像放水蛭一樣,然後按摩媽媽奶頭周圍的一圈,就像在訓練小狗或者小貓。沒有積極響應的嬰兒會被罵懶惰,如果有小孩頻繁要吃奶,或者喜歡在媽媽的懷抱里睡覺,就屬於被寵壞的。護士還會發出可怕的警告,說別讓這些無用的人渣成了母親們的主宰。護士並不把嬰兒當人看。在凌晨兩點落到護士手裡的威廉眼裡,根本沒有神秘可言,只有動物的虛無、動物的貪婪和動物的恐懼。
她也很累,但她還是進去了,把那個嬰兒床推出來,然後把他推進病房。斯蒂芬妮看著他,害怕認不得他,害怕欣喜中斷,害怕孩子會跟剛才不一樣。肯定不一樣了,孩子已經用肥皂洗過了,他的頭髮蓬鬆,但那張堅定的小臉她還認得。她把注意力轉移到丹尼爾身上,他正目不轉睛地看著。
她自己的媽媽也很安靜,她一個人來的時候,斯蒂芬妮問:「你不想抱抱他嗎?」她發現,溫妮弗雷德只是默默地看著比爾抱著威廉搖晃,自己卻沒有想去碰他一下的意思。聽到斯蒂芬妮這樣說,溫妮弗雷德猶猶豫豫但手法熟練地把小孩抱起來,擁在自己懷裡,用一根纖細的手指碰了一下他的臉頰、手和腳。他睡得很香。斯蒂芬妮記不得她小時候媽媽有沒有在他們面前笑過。她好像也沒有陪他們玩過,但她的確教導過她們,一方面是出於做母親的責任,另一方面也是她自己願意。如今,看到她抱著威廉的樣子,她明白了什麼叫溫柔穩重,什麼叫全心全意。她本想叫她淡定。溫妮弗雷德穩重,不等於她很淡定。她始終都很「穩重」,即使心裏充滿恐懼。此時此刻,她懷抱著孩子,但心裏還是既充滿了慈愛,也充斥著恐懼。她害怕什麼?害怕比爾?斯蒂芬妮覺得應該是比爾,但她意識到,媽媽一直生活在恐懼的陰影中,在嫁給比爾之前,陰影早已存在。有一部分是社交恐懼,在這次聖誕聚會的時候,斯蒂芬妮就體察到了母親細微、瑣碎的恐懼,她由此想到了《弗洛斯河上的磨坊》裏面關於中低階層社會形態的描寫。應該不止於此,也不僅是害怕希特勒,當然,希特勒在她幼小的心靈里種下了恐懼的陰影。(她不止一次夢到比爾和溫妮弗雷德掉到坑裡,坑上面有一個瘋子,個頭不大,留著一撮鬍子,氣急敗壞地說了一通外國話,同時揮舞著劈刀。她在夢裡就意識到,她的天然保護者也自身難保。)斯蒂芬妮覺得,溫妮弗雷德對生活不懷多少期待,甚至幾乎沒有指望。這是為什麼呢?
她抬起一隻沾滿麵粉的手,抹了一下眉頭,突然感到一陣劇痛,痛感非常清晰,就像一個音符,從脊柱開始向全身蔓延,痛一會兒,停一會兒。因為恐懼,她的動作異常緩慢,她喘了一口氣,轉過身,繼續弄麵粉,在麵粉堆中間撥開了一個洞。馬庫斯看著她漲得通紅的臉和閃亮的眼光,很不安,他感覺到她的煩躁,但不明白具體是怎麼回事。在他的世界里,煩躁就不是好東西。他攪拌著酵母,嗅著酸味,發得不錯,已經起了泡泡,彷彿有活的東西躲在泥濘底下。當然是活的。他攪拌著,它嘆著氣。
「向來未曾如此,虛心求主……馬庫斯,你幹嗎?」
斯蒂芬妮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因為她突然看到了馬庫斯,他悄悄地出現在床的另一邊。

「哦……」
斯蒂芬妮把寶寶放到床上,解開包住他的衣服。他睜開深灰色的眼睛。
「順利,」她環顧左右,大家都好奇地看著他們,「挺順利的,大家都差不多,沒什麼。」
「我太胖了,」丹尼爾說,「我一直都很胖。他挺瘦的,這個孩子。」
「你這樣站著我不舒服。」
她們把孩子抱到她跟前,他的小脖子和耷拉著的小腦袋,像烏龜|頭一樣,露在病號服的外面,像極了她的微縮版。那個時代任何一家醫院都不會立即把孩子放到媽媽的胸前。但他在她的枕頭邊躺了一會兒,她撐起身體,朝側下方看,她已經筋疲力盡。
斯蒂芬妮淚眼矇矓。
斯蒂芬妮親了他一口。她沉重、火辣辣的乳|房摩擦著他外套上的短絨毛。
「我肯定能。」他說。他斬釘截鐵的語氣讓她嚇一跳。
「斯蒂芬妮,他以後的日子怎麼辦?」
「箱子不能進產房。」
「沒有。沒關係。」
「華茲華斯?」
馬庫斯和溫妮弗雷德一起走了。出了醫院,他們肩並肩站了一會兒,都沒說話。溫妮弗雷德已經習慣了沉默,此時,不管是想把兒子留住還是打發走,她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想了解當時的情況。她想跟他說她看到了極樂之光。但女人們都看著,他們夫婦的談話只能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
「看不到什麼。」
他還不懂得打比方,如果他能打比方,他就可以說,他所看到的閃光顆粒就像層層疊疊透明的魚鱗片,或者也可以說像精緻的羽毛,向後延伸成為閃亮的翎毛,或者也可以說像搖曳的燭光。如果他專註地看著中間那個乳白色的影子,也就是他媽媽的那張臉,那麼,光線顆粒就不再流動著從他身邊淌過,而是以某處為中心螺旋式散開,有時像同一個溫暖的中心射出的光線或者火焰,有時像被磁鐵吸引住的針,花瓣一般圍繞某個中心。實際上,所謂的中心就是她的頭髮、眼睛和嘴巴所形成的金黃色和紫色的影子。他可以說,那張圓形的臉像太陽或者月亮,照亮彩色的空氣,但是,他不懂幾何,沒有圓的概念,沒有見識過世界,不知道有太陽、月亮和星星的存在。他原來只看到羊水,沒有光線,而九九藏書如今他看到了光線。誰能說掌管視覺的大腦神經在光線湧現之前沒有預先的準備和期待?
因為他眼裡含著淚水,所以矇矓間,他所看到的光線是暖色調的,糅合著花散發的柔和,雖然說不明白他是否會把溫暖和光線聯繫在一起,但對他而言,溫暖是必需的,光線是新奇的。他看到的光線顆粒中融合了花的顏色,包括紫紅色、淡紫色、鈷色、檸檬色、白金色、硫黃色和鉻色,當然,他也無法對這些顏色加以分辨,畢竟他看不見荷蘭鳶尾的花骨朵和金黃水仙花的喇叭口。
「我要看書。」
斯蒂芬妮開始覺得自己有點邋遢。她的頭髮都粘到一塊兒了,下面有點痛,像是血漬結塊了。她的肚子早就變小變空了,這時卻無端顯得那麼肥大松垮。她往浴室走的時候,感覺到盆骨在相互摩擦,尾椎骨有點疼,乳|房脹得火辣辣,周圍的皮膚拉得緊繃繃。她分離出另一個自我,接受兩個社交圈的牽扯,一邊是病房,另一邊是家庭,兩邊似乎都想按他們的禮節和分類對她和威廉進行塑造。
「威廉是華茲華斯的名字。」
「威廉吧。」
「常鬧嗎?」
她很想喊「回家吧」,如果他質問為什麼,她就說「從頭開始吧」。可是,她心中充滿疑慮,恐懼又在她心裏浮現。如果她這樣喊出來,他會真的跟她回家,他很樂意回家,他現在很不開心,對前途非常擔心。但是,她害怕會傷害他,會把他嚇壞,她害怕好心辦壞事。
「也許吧。」
「沒事。」
溫妮弗雷德很聽話,馬上把寶寶還給了她,似乎他跟她在一起也不那麼安全。
「沒事。」
「全名就叫威廉·愛德華,姓我爸爸的姓。」
「我去醫院。」
「你還好吧,馬庫斯?」溫妮弗雷德問。
馬庫斯同樣擔心。跟丹尼爾一樣,他也擔心威廉會出什麼事,但他的擔心不像丹尼爾那樣明確。他剛才走進病房的時候,就透過育嬰室的玻璃瞄了幾眼,看到一個個小傢伙躺在嬰兒床里,有的蓋著粉紅色或者藍色的被子,他受到很大的震撼。有些小傢伙醒了,正號啕大哭,稚嫩的皮膚下面有些地方是深玫瑰色,有些地方是藍灰色,相反,睡得正香的小寶寶則沒有多少血色,被捆得緊緊的,像死了一樣。他就是有這樣不祥的感覺。反正,這些不知道是誰家的孩子讓他感到了恐慌。
「不算,不像別的小孩那麼愛鬧。他好像很懂事,餵奶很順當。」
「走著比較舒服。」
「這樣他就有了社交圈,他也剛出生幾小時啊。」
她不知道什麼時候該用力,有什麼指征,她想問又開不了口。她倒是問了華茲華斯詩集和手錶的事,但她們的回答跟剛才如出一轍,她們人手不夠,她們會儘力而為,她要乖乖的。她們走後,她找不回原來的節奏感,她很想下床去走走,卻又害怕被人罵她任性。她忘了跟她們提起丹尼爾,她們也沒有給她機會。考慮再三,她用手和膝蓋撐起身體,輕輕哼著,左右搖晃。疼痛再次來襲,她用力撐著,渾身發熱,感覺很累。沒有醫生進來。她覺得沒關係。陣痛就像爪子揪住她。時間過得非常慢,她搖晃著,因為沒有人進來,她就下床又走了一會兒,艱難地呼吸著。通過花香飄進來的窗戶,她隔一會兒就聽到有人在大喊大叫,音量逐漸升高。斯蒂芬妮覺得,這樣喊叫雖然可能有幫助,但卻沒有了英國人的禮貌。
「在箱子里。」
接下來,如她所擔心的一樣,她徹底失去了尊嚴。她按要求躺上一張又高又硬、像架子一樣的床,這時,她感到肚子里有東西在拉拽,感到一陣撕裂的痛。水順著她的雙腿流下來,一個小護士穿著檯球桌般的綠色制服,套著拉到肘部上方的球狀袖套,擦掉了那些羊水,透過起霧的眼鏡向斯蒂芬妮的雙腿中間窺視。斯蒂芬妮以超然的準確注意到,戴著那副眼鏡,她那張饅頭似的圓臉越發不好看,半圓形的小眉毛下面彷彿有兩條飛翔的鍍金翅膀。她管斯蒂芬妮叫「媽媽」,但都沒有看著她說,接著命令她脫衣服、翻過來、翻過去,她盯著斯蒂芬妮硬邦邦的肚子,又聽了聽。另一個高級護士穿著淡紫色和白色條紋相間的制服,她也湊過來,慈祥地看著斯蒂芬妮。裸|露的手臂伸到斯蒂芬妮的病號服下面,說是病號服,其實那就是一塊漂白布,在腰部鬆鬆地貼了膠帶,有幾條膠帶還脫落了。她解釋了剃陰|毛和灌腸的事情,斯蒂芬妮注重禮貌,所以她氣息平順之後才說沒關係,她都清楚。她還說,不好意思,她害怕灌腸。她希望將恐懼說出口之後,就能更容易地處理恐懼的心理和她害怕的事情,這通常很管用。她希望護士年紀大一些,這兩個似乎都比她本人還小,在她們精明能幹的背後,她嗅到了緊張的氣息。有人拿來了一個金屬腎形盆、肥皂水和一把冷冰冰的男人剃鬚刀,接著,她們把她的漂白病號服捲起來,刮掉陰|毛,斯蒂芬妮裸|露著一片大腿根,本來不熱、潮濕的地方,現在變得又冷又潮濕,這影響到了疼痛的節奏。原來是一陣陣劇痛,現在好像在跳動和搖曳。她們把冰冷的雙手和更冰冷的銀漏斗放到隆起的肚皮上,斯蒂芬妮想大叫,想把它甩掉,但她太講究禮貌,所以只是皺緊眉頭。她們算著收縮的次數,說她情況不錯,然後開始灌腸。這時,斯蒂芬妮感到身體發熱,渾身都不自在,恐慌和害怕也在此刻襲來。她很聽話,而且下面已經滴滴答答,於是,她聽從指令,翻身下了高床,跑進衛生間,那裡已經一切準備就緒。她感到奇怪,剛才人家都不讓她自己走路,這時怎麼就放心讓她一個人在衛生間里待著呢?各種疼痛像海上翻卷的潮水,一陣又一陣,也像入海口|交叉翻滾的浪潮,讓她痛不欲生。她坐著,等著灌腸結束,低聲抽泣了一會兒,害怕人家會聽到。終於肚子里不再折騰了,她感覺到萬般的輕鬆。她小心翼翼地脫了病號服——病號服只是掛在她身上,其實她幾乎全|裸——跨進淋浴間,用熱水擦洗剃過毛的地方,嘆了一口氣,感到、聽到或者以為聽到骨盆的骨頭在裂開。淋浴間的地板冰冷粗糙,可能噴了消毒劑。她很快就出來了,太快了,她剛邁開腿,就感到一陣劇痛,身體不可思議地沉重,動彈不得,她潮濕的金色捲髮粘在臉頰上和脖子上。護士進來扶起她,給了她一件毛巾浴袍,把她重新搬到輪椅上。
可是,他的睫毛,漂亮可愛的小睫毛,是幾乎沒有顏色的,只有沾著眼淚的地方反射著光線,他的眉毛也不過是皮膚上兩簇比較濃密的絨毛。
不要這樣。斯蒂芬妮心裏想。「人該是什麼樣的就是什麼樣的。我不相信父母能讓孩子變了樣。馬庫斯愛數學,那是誰的功勞?」
「也許吧。但是,數學很深奧,搞數學的人都很古怪。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她抬頭看著他,滿臉疑惑。
「行。」馬庫斯說著側身進了廚房。
溫妮弗雷德可能又要胡思亂想,她總覺得她為兒子做的所有事情都是錯的。她太愛他了,這肯定是錯的。她一隻手摸著威廉頭上鬆鬆垮垮的皮膚說:
「都要。我怎麼挑呢?華茲華斯。我都要,尤其是華茲華斯。」
「他……挺好的吧?」
「是男孩。」
「嬰兒的皮膚總是比我們涼一些。」
他正面看著她,眼光很柔和,也含著一些無奈。他有點變化,她看得出來,他在乎她,又不知道該怎麼辦,那都是長期的恐懼導致的。
「你不覺得他的睫毛有點紅嗎?」
「再見吧,下次再說。」他說完一閃身就走了。她沒有叫他回來。
男嬰皺了個眉頭,爸爸也皺了個眉頭。他問:「給他取什麼名字呢?」
「找個地方坐吧,馬庫斯。門邊有椅子。坐下吧。」
「我知道。」
「我能不能……」馬庫斯說,「我要不要……給你拿點東西?」
丹尼爾說:「他好像不大舒服,媽媽。放下來吧。」
「我喜歡那棵樹。」斯蒂芬妮說。
「他會哭鬧。」
經過了一天的探望,威廉的情況有點混亂。他身上的汗是別人的汗,別人再三摸過的尿布是濕的。他變得綿軟無力,不怎麼動彈。他的氣味跟別人的氣味串了,在他身上可以聞到山谷百合的甜香,也可以聞到香煙的氣味。有一天,他的眉毛上方還沾著人家的唇膏,櫻桃色的。斯蒂芬妮把他放在床上,準備給他換白色的紗尿布,她默默哭泣,淚水滴到了他光滑的臉頰上。這很正常。她解開他的小睡袍,把他抱起來,他發出一點聲音,像是在說話,好像很滿意,但絕對不是在抱怨。她透過淚花看著他,在床頭燈光的照射下還有一點彩虹的光暈。她恢復了鎮定。丹尼爾帶來了春天的花,有淡紫藍色、黃色條紋的荷蘭鳶尾,也有金黃色的水仙花。護士會把它們拿走,但沒那麼快。鮮花的香氣柔和,帶有泥土氣息,即使混在消毒水和人工香水的氣味中仍然聞得到。花莖是淡綠色的球體,葉子堅挺,像從花瓶里冒出來的尖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