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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在花季少年光芒下(一)

8 在花季少年光芒下(一)

那時,紐納姆學院還不在劍橋大學內,但是離得不遠。學院內的布局,荷蘭式的紅磚山牆、走廊、樓梯,結實的欄杆和帶頂棚的閣樓等,都營造出鄉村別墅的舒適氛圍。學院內還有一座花園,園內開滿了玫瑰,四周長滿了草本植物,還有一片茂密的灌木林和池塘。弗雷德麗卡的房間簡約而不失淑女氣質,可以俯瞰這座花園。弗雷德麗卡得知紐納姆學院成員基本都是不可知論者,非常高興,儘管她對女性爭取權利的鬥爭一無所知,對於學生被強行授予神職而感到的焦慮一無所知,對於涉及上帝的原則之爭以及對於教堂和大學的關係,她也都一無所知,而教堂和大學的關係曾經都是西奇威克等創始人的立校思想基礎。20世紀70年代重回紐漢姆的時候,弗雷德麗卡才發覺這裏環境優美,規模適中,富有人文氣息。
然而,這篇文章對弗雷德麗卡在劍橋的生活產生了長期的不良影響。有些被她忽視了,有些她從來不知道,有些她不承認與此有關。
男人不一樣。因這篇文章而厭惡她的人,她都沒有認識過。她認為,這裏還有很多人。劍橋由許多小世界組成,有些相互關聯,有些部分重合,有些則幾乎完全封閉。一個女人,尤其是一個因對性持有新奇想法而臭名昭著的女人,可以在這些小世界之間任意穿梭,這可比男人容易多了。然而,她與艾倫和托尼的友情必然要受到影響。但是,弗雷德麗卡渴望多樣性。她精力充沛,時刻準備付出代價。
關於性,弗雷德麗卡說,有效的避孕措施肯定會淡化關於貞操、忠貞的觀念,特別是對女性而言。
對於未來,弗雷德麗卡希望成為一名成功的演員,結識真正有趣的人,她想在倫敦從事藝術工作,她不要教書。她剛走出學校,再也不想回去了。她想嫁給一個教授,或者一個在嚴肅劇院里工作的人,記者也行。她還希望能在劍橋的榮譽學位考試中取得好成績,但工作並不是她來劍橋的主要原因。
這更像是《每日快報》的八卦專欄(弗雷德麗卡從未讀過),而非托尼所謂的嚴肅新聞。
性是問題,也是威脅。弗雷德麗卡發現,這些朋友聚集在一起的時候,他們更快樂、更活潑、更有趣。她喜歡和三四個朋友一起去劇院看戲,然後手挽手經過劍橋,邊走邊聊。但是,她慢慢發現,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她成了別人交易的籌碼。聚會的時候,她通常會被讓給其中某個人。或者總會有一個人送她回家,但不是由她自己選擇的,其他人則回學校去。到了燈光昏暗的門房外面,他們會抱住她,變成一隻雙重背的黑翼鳥。於是,國家醫療體系的重要性就得到了凸顯。年紀大一些的知道手怎麼用,怎麼讓她張開嘴,知道怎麼在她短暫的疼痛後點燃她的慾望。有些原本就沒有魅力的人,會自己湊上來,霸王硬上弓。原本十分迷人的那些人卻只敢幻想,除了一個冰冷的吻之外,什麼也不敢做。於是,弗雷德麗卡覺得自己在這個圈子裡屬於另類。她站著被人家擁吻的時候,她可以想象其餘那些人正在對她品頭論足,在談論他們的朋友有沒有取得進展。
一同演戲的演員、在課堂內外向她借過紙的人和請她喝過濃咖啡的人,把弗雷德麗卡介紹給了他們的朋友。在莎士比亞課後,弗雷德麗卡常和這一小群朋友一起喝茶,現代詩歌課後,他們則會一起喝咖啡。他們通常會猜故事、對台詞和朗誦詩歌等,弗雷德麗卡從來沒有玩過這種遊戲。弗雷德麗卡愛這一切,她第一次有了歸屬感。相較於劇場里的曖昧玩笑或紐納姆浴室里的親密接觸,這種感覺對她來說更輕鬆。為了這些人,她開始嘗試燒飯,做了她在紐納姆學院的第一頓飯:意大利麵。麵條又冷又濕,黏糊糊的一坨,太多,盤子裝不下。她弗雷德麗卡·波特居然會幫這些人縫補、熨燙衣服。有一次,她騎車經過閣樓旅社橋,準備將一摞襯衫物歸原主時,有一件從她的自行車籃里被風吹了出九九藏書來,吹到劍河裡面去。襯衫的所有者曾在海軍服役,也是熨燙襯衫和縫補襪子的好手。作為回報,他們給弗雷德麗卡買了電影票,開始與她聊天,跟她談論葉芝57和奧登58,談論利維斯和莎士比亞,談論赫伯特和鄧恩。他們樂此不疲。他們還很喜歡爵士樂和賽車,但弗雷德麗卡覺得都很無聊。每當他們談起這些,弗雷德麗卡就在一邊當聽眾,觀察著這些人:有的很迷人,有的很帥氣但不迷人,有的過於純潔,有的舉止莽撞。
弗雷德麗卡對他們很有好感。他們一起到咖啡吧,用很淺的小玻璃杯,喝了好幾品脫特濃咖啡。他們又輾轉了好幾個酒吧,他們喝啤酒,弗雷德麗卡喝蘋果汁。托尼擅長識別啤酒的品種。弗雷德麗卡對啤酒喜歡不起來,儘管在這種場合下更適宜喝啤酒。溫熱、苦澀的啤酒喝進肚子,她會感覺有點暈,甚至有點冷。他們問了她對一些事情的看法,弗雷德麗卡也被他們的興趣所感染,表達了自己的主張,還說了一些沒有經過深思熟慮或者根本沒有經過大腦的看法。有時,他們會把她說的話記錄下來,有時又放下筆,仔細聆聽。弗雷德麗卡認為他們倆都「長得還行」(「英俊」「帥氣」「出眾」「優雅」和「迷人」等形容詞也歸於這一類),也「挺聰明」(與「充滿智慧」「機敏靈巧」「思維敏捷」「博學多才」和「明察秋毫」等有所不同)。聰明是劍橋的口頭禪,也是弗雷德麗卡從前的老師對她的評價,她的考試總是得高分。「聰明」包含著機敏和敏銳等深層含義,超越「智力」的範疇。談及勞倫斯,托尼盛讚他的正直、智慧(與布盧姆茨伯里團體所謂的「才華」有所不同)和遠見。這有點像弗雷德麗卡父親的思維模式和道德規範。她過了很久才發現,來自蘇格蘭的艾倫是一位傑出的中世紀史研究家,不僅是喬叟51著作和民謠的研究者,還是歐洲繪畫和雕塑研究者。他對劉易斯·格拉西克·吉本52和詹姆斯·霍格53也十分了解,而弗雷德麗卡卻從來沒有聽說過這些名字。他們說他們都是社會主義者,支持拉斯金和威廉·莫里斯54的理念,而弗雷德麗卡對這兩人同樣也是一無所知。弗雷德麗卡以為所有的正派人都會投票給工黨,如今看來,工黨實際得到的票數肯定沒有那麼多。她還錯誤地認為,他們都和她一樣來自中下階層的正統家庭。
弗雷德麗卡還想,我沒有那麼壞。有些事情是別人寫出來的,關於我本人,甚至是我說的那些話,本有可能都不是陳詞濫調。
有一件事她最終沒有做成,那就是進入劍橋的戲劇界,這是她最初的夢想。這是一個封閉的小世界,裏面的人永遠那麼激動興奮,對未來雄心勃勃,號稱要呈現現實世界或部分現實世界。他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在想什麼,他們態度開放又溫暖,每隔一句話就會提到「親愛的」和「愛」。弗雷德麗卡參加了業餘劇團的試驗,朗誦了《馬爾菲公爵夫人》56中公爵夫人求婚的片段,以及她(亞歷山大寫的)在《阿斯翠亞》中的演講。在昏暗的小劇院里,埃德蒙·威爾基坐在破舊的包廂里,他對弗雷德麗卡說,她不是他們見過的最優秀的,也不是第二優秀的,但他認為她應該沒有問題。弗雷德麗卡在戲劇《猛虎臨門》中扮演卡桑德拉,前幾幕在託兒所上演。對一名靜態演員而言,這個戲份並不是問題,即使她沒能在台上和其他演員產生碰撞,但她知道自己要說什麼。演出結束后https://read•99csw.com,俱樂部酒吧舉辦了一場派對,成名的老成員和年青一代交流。曾參演《青澀時代》的朱利安·斯萊德也在場,她舉止十分優雅。對弗雷德麗卡而言,和《阿斯翠亞》一樣,《青澀時代》代表著那個年代的純真。成年人唱著歌,孩子們穿著漂亮的套頭衫,裙擺隨之擺動,對幸福的期待似乎順理成章。他們的父母之所以未能永遠幸福,應該要歸咎於希特勒和戰爭。1944年的某一天,聽著傷亡數字和飛機被擊落的新聞報道,弗雷德麗卡問溫妮弗雷德:「我們贏得戰爭以後,新聞會報道什麼?」溫妮弗雷德想了想,回答說:「我不知道,可能是板球比賽吧。」在《青澀時代》之前,曾播放過《不可兒戲》、兒童版《彼得潘》和板球賽事,等等。回想起來,《青澀時代》是最後一部舞檯燈光明亮、戲服乾淨的戲。
她當然願意。這可能是一個幸運的開始,也可能不是。
文章有幾個小標題,分別是「弗雷德麗卡談劍橋女性」「弗雷德麗卡談表演」「弗雷德麗卡談性」。
她坐在整潔的床上,腦子裡想的不是如何去裝飾,而是怎樣去抵消周圍的「美」。她隨意鋪了幾塊質量一般但色彩鮮艷的布。要不要弄個時髦的燈罩?雕塑呢?她拿出一個黃色的錫盤,上面放了幾個產自瓦洛里的黑色杯子,還有一張幾個人的合影。照片上有的人穿著鯨骨襯裙搭配緊身衣和緊身褲,有的穿著襯衣和法蘭絨褲子,當時,他們正穿過剛修剪的紫杉林,在羅伊斯頓的老巷子里漫步。
關於表演,弗雷德麗卡略有點自負地表示,她想嘗試一下麥克白夫人、埃及艷后和聖女貞德這些要求很高的角色。提到在《阿斯翠亞》中扮演伊麗莎白這個角色,她說雖然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但她不確定詩劇是否代表著英國戲劇的未來,畢竟演出基本是靜態的。亞歷山大·韋德伯恩是個了不起的人,她很高興地透露,他的下一部戲劇將與《阿斯翠亞》時期的作品截然不同。《阿斯翠亞》的表演非常有趣,每個人都在其中得以放鬆。
第一學年快結束時,弗雷德麗卡在一次派對上結識了一些上層社會的朋友,也得到了一位年輕子爵的注意。這位子爵非常富有,但好像一直很緊張(他相當聰明,但是身體虛弱)。這次派對就是他的一個表兄弟代為組織的。他還帶弗雷德麗卡參加過兩三場聚會,參加的人大多是他的親戚和同學,也帶她去鄉下度假和參加五月舞會。弗雷德麗卡非常興奮,英國人還是以前的英國人,現在她滿腦子都是言情小說的風花雪月、對布萊茲海德莊園的期待和離開里思布萊斯福德的強烈願望。溫妮弗雷德的孩子們都以這樣或那樣的形式繼承了她對社交的恐懼,弗雷德麗卡應對這種恐懼的方式,就是故意說那是不道德的,不值一提。但是,在可愛的弗雷迪·雷文斯卡的陪伴下,這種恐懼突然出現。她覺得她自己的紐扣、長手套或短手套、鞋子、措辭,包括她的親戚朋友,都像她的法語語法、拉丁語拼寫和莎士比亞知識一樣,被人家毫不留情地審查了一番。反過來,弗雷迪讓她第一次學會分析男性對性的恐懼。他懂得在聚會時給她挑些合適的食物,會替她拿大衣,會為她點餐,並在聯合會上為她要一瓶像樣的紅酒。如果他和弗雷德麗卡單獨共處一室,或在門房外給她一個晚安吻,他的身體會顫抖。弗雷德麗卡慢慢發現,但又感到難以置信,這是表示對性的尊重,包括性的純潔、嬌貴和神秘感。他帶弗雷德麗卡去多切斯特參加了一場舞會。在晚宴上,他低語對她說了這樣的話。「你很勇敢。」他說。他們雙方都沒意識到,其實他的意思是說,「你說了這麼多,好像我們是一類人」。他常提到自己有一個保姆,還有一個母親。對母親的介紹,他通常只提到「我的母親」。結果,他把弗雷德麗卡帶回家的時候,她被無情地罵作一個趨炎附勢、想要向上爬的read•99csw.com人。他有幾個姐姐,她們都是《閑談者》雜誌上的常客,都忙於上流社會的社交活動。他真的認為女人有好有壞,好女人被觸碰后就變得骯髒了,正因為如此,他對這種事感到厭惡。他沒有把弗雷德麗卡歸在這兩類女人裏面,儘管他母親可以按照她自己的標準對弗雷德麗卡進行評判。他鼓起勇氣對弗雷德麗卡說:「我想我愛上你了。」弗雷德麗卡卻假裝沒有聽到,她想憑他那一丁點兒勇氣,他是不會再說第二遍的。弗雷德麗卡在其他場合曾經使過這一招,效果都不錯。不得不說,正是因為他的頭銜和他那個可望而不可即的小世界,弗雷德麗卡才對「可愛的弗雷迪」感興趣。過了一段時間,一種同情和恐懼的感覺便交織在一起,她同情他卑微的需求,但她對他那個遙不可及、神秘、僵化和排外的小世界感到恐懼。還有貪婪。弗雷德麗卡想要了解世界運行的規律,即使代價是她會因自己的著裝而羞紅了臉,也不能私下開心地聊天。當然,也是弗雷迪把弗雷德麗卡介紹給奈傑爾·瑞佛的,不過那是後來的事了。
他們在校報發表的文章用了「強勢一年級女生弗雷德麗卡」的標題,還附有艾倫拍的兩張照片。有一張是在紐納姆大門口拍的,弗雷德麗卡穿著長袍,扛著書,愁眉苦臉(其實是陽光晃了她的眼);在另一張照片中,她蜷縮在托尼家的皮質沙發椅上,穿著緊身毛衣、緊身褲,腳踩黑色小拖鞋,一隻手放在臀部,一隻手撐著下巴。第一張照片表情生硬,充滿輕蔑,第二張則散發著青春的氣息,富有挑逗意味。
讀到這篇文章后,作為精明的文學批評者,弗雷德麗卡先是感到沮喪,然後憤怒,最後驚慌失措。在文章中,她說話的語氣令人討厭,驕傲自滿,她說的都是大學生的陳詞濫調。在她的一生中,這樣的公開出醜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但是,這次恰巧在她特別脆弱的時候,而這裏的一切都將在眾目睽睽之下,受到極其犀利的評判。她想哭,眼睛一熱,眼圈發紅;她抹掉了睫毛膏。她想騎上自行車去向托尼和艾倫表達她的憤慨,指責他們利用和嘲笑了她。可是,弗雷德麗卡想到了喬吉特·海爾55小說中的花|花|公|子博·布魯梅爾,在小說中,尷尬的女主角從來都不承認錯誤。她有多粗俗,自己就有多粗俗。她所說的言論這部小說里都有,除了說她想嫁給一個記者,其實她並不願意。有幾句更傻的話,像女人與婚姻市場等,都是埃德蒙·威爾基的女朋友卡羅琳說過的,她本想表現一點劍橋的腔調,可是,她現在後悔不已。
弗雷德麗卡在紐納姆的一次茶話會上認識了一個醫學生。出乎意料地,他邀請弗雷德麗卡去多蘿西咖啡館參加下午茶舞會。他個頭魁梧,惜字如金。喝下午茶的時候,弗雷德麗卡與他並肩站著,她身著黑色旋渦裙和蝙蝠袖毛衣,腰間系著仿麂皮寬腰帶,圍著一條金色的小絲巾,她感到身心愉悅。她邁開步伐,蹦蹦跳跳,大笑著撲進他的懷裡,胸部緊緊貼在他身上,接著屁股也蹭到他身上,然後又大笑起來,喝起了茶。第二個星期,他們又跳了一次舞。再下一個星期,舞會結束后,他們回到了他的房間。他脫下弗雷德麗卡的衣服,從浴室里拿出一管避孕藥膏,和她做了愛。他是這方面的行家,知道弗雷德麗卡的身體構造,還有一雙有力的手。弗雷德麗卡高潮時感到恍惚,彷彿這段歡愉的時光持續了很久。自始至終他都一言不發。結束后,他禮貌性地遞給她一塊毛巾,她以為這塊毛巾是他剃鬚用的。她感到十分放鬆。他曾在德國打過仗,說話習慣以「姑娘們……」開頭,好像全天下的女孩都如出一轍,只是和他不一樣。弗雷德麗卡有一種感覺,她可能只是他觀察和試驗的眾多女孩之一。不過她並不介意,因為她也抱著同樣的心態。有一次帶弗雷德麗卡參加過學院舞會後,他說:「女孩們可能非常擅長挑選衣服,但對晚禮服九*九*藏*書卻一竅不通。我想可能是她們訓練不夠,所以不清楚自己看起來到底怎麼樣。」弗雷德麗卡當時穿著綠色的塔夫綢弔帶晚禮服,不過,她沒有問他「這些女孩」是否也包括她自己,因為弗雷德麗卡感覺得出來,他就是這麼想的。他接著說:「大多數女孩的鎖骨凹凸不平,或者胸部上方太胖。大多數女孩都錯選了無肩帶的衣服,這樣看起來又矮又胖,你明白嗎?」弗雷德麗卡明白了,他對女性身體的興趣,使他成為她最有想象力的情人(這並不意味著她有很多情人)。她還接著去多蘿西咖啡館。以防萬一,她給自己買了一管避孕藥膏和一個塗藥器。
1954年人們掀起了一場反對維多利亞時代事物的運動,可能喬治·艾略特的作品除外。劍橋的利維斯博士是這場運動的鼓吹者,他認為特羅洛普43和狄更斯的作品不值得仔細推敲,也贊同艾略特對丁尼生44和勃朗寧45的描述,認為這些詩人的思想沒有價值,或者說根本就沒有思想,他們表達的情感也毫無意義。那一年,政府採取了強有力的行動,拆除了維多利亞時代的火車站,紅色的尖塔和炮塔一去不復還。阿爾伯特紀念碑遭到野蠻的嘲弄,只有喬治王朝整齊劃一的排屋才是「美」。未來必將屬於勒·柯布西耶46的簡約主義,簡樸有序。卡爾弗利村外拔地而起的高層公寓讓弗雷德麗卡興奮不已,對她而言,那意味著更精彩、更自由的生活。紐納姆學院的建築很土氣,仿中世紀風格的拱門尤其討厭。弗雷德麗卡想到了她父親工作的地方:里思布萊斯福德學校。這所中學也是不可知論者的聚集地,培養了一大批與社會格格不入的人。溫和乃至女性的氣質使得紐納姆和劍橋格格不入。但是,這裏瀰漫著維多利亞時代的氣息,除了大部頭小說,桌腿都穿著「裙子」,學院給學生安排了監護人,鼓吹富有責任感和體面的行為舉止,這是對學生的極大限制。這是喝熱可可、吃烤鬆餅和喝下午茶的好地方。弗雷德麗卡渴望酒精,渴望爭吵,渴望性。
最直接的影響就是她很難交到女性朋友。她從未覺得結交女性朋友是簡單的事情,在她的印象中,女性只有兩類,一類是學生,另一類是社交圈的上流女性。弗雷德麗卡和一位非常害羞內向的年輕女孩歸同一個導師管。這個女孩醉心學術,她畢業於一所不那麼有學術氛圍的學校。她覺得自己沒有伴,也不可能找到伴,於是接受了孤獨。紐納姆學院的教授曾經希望弗雷德麗卡能幫這個女孩走出陰影。他們也許對斯蒂芬妮的印象太深刻,被誤導了。弗雷德麗卡沒有理睬這個女孩,這可惹惱了教授們。教授們隨後注意到了校報上的文章,尤其是弗雷德麗卡對性的看法。於是,他們對待弗雷德麗卡的態度既謹慎又冷漠。弗雷德麗卡向來喜歡和老師對著干,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
她想到了艾倫和托尼。他們的粗俗行為,也包括她自己的粗俗表現,是無意的嗎?是邪惡的嗎?她喜歡他們,原以為他們也喜歡她。顯然,不知怎麼的,她把他們惹毛了。她很難相信他們的本意就是來摧毀她的,跟她最初假想的一樣。弗雷德麗卡仔細思考了一番,要求他們的報道都實事求是,不應該表現弗雷德麗卡在談及莫里斯或勞倫斯時的激動之情,以及艾倫向她展示15世紀法國象牙聖母像明信片時她被打動的神情,那是不明智的。她本人也粗俗、聰明、傲慢,又有些膽怯,說話時語氣不夠確定,儘管她沒有惡意。她本以為他們和她一樣複雜。她不希望將他們簡單化,也許他們對她也是一樣。
關於劍橋女性,弗雷德麗卡說,劍橋是一個婚姻市場,女性不如男性有抱負和進取精神,聰明的女孩很難擁有真正的女人味。
第一個星期,兩名年輕男子邀請弗雷德麗卡去喝茶。一個叫艾倫·梅爾維爾,一個叫托尼·沃森。他們告訴弗雷德麗卡,埃德蒙·威爾基說她十分有趣,值得一見。兩個年輕人在藝術大劇院後九九藏書面的匹斯希爾青年旅館招待了她。那是一間被刷成棕色的房間,瀰漫著實用主義的氣息,混雜著陳年咖啡粉、煙草的氣味,人們都穿著運動衫。他們十分自信,毫不造作,弗雷德麗卡還花了點時間去研究他們的其他特點,努力將他們歸類。他們提起包裹著編織套的棕色茶壺,用厚厚的白色馬克杯給她倒了一杯濃茶,然後再請她吃麵包、果醬和水果蛋糕。艾倫身材瘦小,金髮碧眼,說話帶著蘇格蘭口音,身穿一件海軍藍無袖套頭衫,裏面是一件維耶勒法蘭絨襯衫。托尼一頭捲髮,膚色黝黑,身材魁梧,穿著一件斜紋花式的鐵鏽色翻領衫。這衣服一看就是家裡織的,至少是手工織的。兩人都穿著鬆鬆垮垮的燈芯絨褲子。艾倫在聖邁克爾學院讀現代語言學,托尼在國王學院學英語。這一次,弗雷德麗卡還沒有意識到他們在哪裡上學的重要性,也沒有意識到是否服過兵役的重要性。她只知道他們是二年級的學生,併為校報撰稿。上過光漆的奶油色牆壁有煙熏過的痕迹,牆上掛著許多女孩的照片,有的坐在平底船上,有的騎著自行車,長袍高高飄起,有的躺在草地上,有的凝視著被手電筒照得特別亮的酒杯。他們說他們想寫一篇文章登在小報上介紹弗雷德麗卡。威爾基向他們介紹過她在《阿斯翠亞》劇中的表演以及她的學術天賦。寫一篇文章介紹一位有趣的新生可以嗎?艾倫照片拍得很好,這一點顯而易見。弗雷德麗卡願意嗎?
她愛過亞歷山大,也和埃德蒙·威爾基上過床,但她對大多數人的生活方式一無所知,也不知道如何區分年輕男人。她不知道用什麼標準給他們歸類。有一段時間,她就像南美區分奶牛的顏色一樣,區分男人的標準非常簡單,就看是否聰明和是否好看。當然,在這個方面,她與很多同齡人不同,特別是初入社交界或者常出現在報紙八卦專欄的上流女子,她們經驗豐富,對她們而言,對於行為、外貌和出身的判斷和描述簡直信手拈來。弗雷德麗卡一直希望自己有一定的審美意識,但她知道自己沒有,目前還沒有。她對於舉止禮儀的認知主要來自簡·奧斯汀47、特羅洛普、福斯特48、羅莎蒙德·萊曼49、安吉拉·蒂克爾、伊夫林·沃50、勞倫斯以及其他許多有用或無用的書本。她對劍橋的印象有一部分來自斯蒂芬妮(不過在她的嘴裏文學比生活多得多),有一部分來自威爾基和他女朋友的聊天。除了這些,最主要的是對劍橋生活場景的兩段描述,這兩段描述相互矛盾,但又緊密關聯。根據《最漫長的旅程》的描繪,智慧和牛可以在安塞爾的劍橋和諧共處,一定程度上甚至融為一體(丁尼生和勃朗寧不這麼認為)。在《含糊的答案》中的劍橋,女性的情感被絕望地壓抑,而金髮的年輕男人則無憂無慮地享受著大好時光。劍橋是一座用語言堆砌的城市,被閃閃發光的文字包裹著,見證了語言發展的歷史。每次從國王學院回來,穿過劍橋的路上見到牛群時,弗雷德麗卡都會聽到「牛就在那兒。那頭牛,它就在那裡。不論我在劍橋還是在冰島,還是死了,那頭牛依然在那兒……」這就是哲學。他們在討論物體的存在問題。同樣,在三一學院的大庭院,她會聽到「三一學院在陽光下為年輕人哀悼」,等等。其實,哀悼年輕人比談論牛更不真實,最先被哀悼的人依然愉快地漫步劍橋,依然在談論著牛、年輕人、文學和劍橋。
第一年,弗雷德麗卡覺得劍橋是一座到處都是年輕人的花園。她了解到這裏的男女比是十一比一(她還不知道其中包括很多服務換膳食的女孩,另外阿登布魯克醫院也有很多女護士)。弗雷德麗卡認為早年生活枯燥的主要原因在於缺少男人。儘管之前她一直住在一所男校的附近,或許是因為她父親管教嚴厲,或許是因為自己咄咄逼人,身邊的男孩都是那麼無趣。但是,劍橋的男孩應該聰明又有趣,能夠令她折服。他們或許能成為她的朋友。她屬於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