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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常人與怪物(一)

10 常人與怪物(一)

「是她。我告訴你,我就是來告訴你,我不能容忍什麼。如果他們放她出來,我就不能忍受。要是她回來了,要是她接近我,要是我再見到她,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別這麼不相信人家。」
「誰會願意給我工作呢?」
「有時候,睡成這樣的人準是生病了。」
「不用。你睡一會兒吧,我來。」
廚房裡,碗櫥上的油漆已經被刮掉了,還有一張新擦洗過的桌子。廚房裡貼著樹枝圖案的白色牆紙,鋪著藍白相間的乙烯基瓷磚,但房間里一片漆黑,像是從前僕人過著封閉生活的地方。吉迪恩繫上圍裙,蹲在水池邊,像一個準備出發的摩托賽車手。他捲起袖子,敞開襯衫領子。斯蒂芬妮端著盤子、碟子進進出出的時候,他讓她意識到,在這個逼仄的空間里,他們的臀部挨得非常近。她換了新的束腰帶,因為腰比以前更粗了。他看了一眼她的胸部,她腋下的衣服被撐得很緊。他的鬍鬚非常濃密,顯得精力充沛。他的目光閃爍。
「比我……比我以前……」
「以前學過歷史、地理和經濟學。」她沒有問「以前」的事情。
「如果你不想見她,就不要去。這沒有任何好處。也許你應該離開這裏,去找個工作。」
「孩子也很安靜。每次我回家,她都很安靜。她最好是不吵不鬧。只要她一動,她就會像瘋了似的,大叫大嚷,還打她。她就有力氣大喊大叫。」他停頓了一下,「孩子再怎麼哭鬧,也發不出多大的聲音。」
「很有意思。」姑娘說。
「我不挑食。」
「我應該解釋一下,我不是基督徒。丹尼爾和我相互理解。我盡我所能協助他在教區的工作。」
丹尼爾無法強迫自己去請求格里·伯特原諒芭芭拉。
「你不能放棄實現自我。這是女人的壞習慣。」
「當心,別把盤子摔了。」奧頓太太說。吉迪恩大笑起來。
「先生,我來懇請您的幫助。請幫助我,我自己。」
「他們會放她出來嗎?」
葡萄酒被盛放在一個棕色罐子里。克萊門茜說,家庭聚餐時,麵包和葡萄酒是必不可少的。孩子們喝了一點摻水的酒。
「我明白。」他的語氣很親昵,「不過,你必須允許我對你有一些好奇,你不只是丹尼爾的妻子,威廉的母親,馬庫斯的姐姐,也不是教區助理牧師的樂於助人的配偶。所有這些都是你戴著面具的角色。」
「他們都這麼說。我在想,我認為,有些女人就是壞。就是壞。她脾氣差,人也壞。我到這兒來,到教堂來,是因為在教堂里,我就可以說這些是錯的,她那樣對待孩子是錯的,我可以說她這個人怎麼樣,我幹了什麼,或者沒幹什麼,都行。」
「說說她的情況吧。」
「我覺得基本的禮貌還是要有的,法勒先生。」
「他可能不想去。」
她不理解這句話。當她再次轉過身去時,他抓住了她的肩膀,把她扳過來。
「我們是朋友吧,斯蒂芬妮?」
「有時候,」吉迪恩一邊認真地切肉,一邊說,「我又覺得,我不應該與同類分隔開,仁慈的上帝創造了肉食動物,人類始終都吃肉……」
「我在學校認識了你姐姐。她非常聰明。」
「沒有,沒有。」他那張陰沉的臉皺了一下,原本瞪大的眼睛眯了起來,「這些已經成為她的一部分了,你明白嗎?那些氣味——床那麼齷齪,臭尿布、污穢物隨處可見——都已經變成她的一部分了。孩子身上的氣味也慢慢變得和她一樣。」
吉迪恩·法勒比丹尼爾大十歲左右,身材高大,自以為很有風度。他的鬍子濃密,剪得方方正正,像鏟子的形狀,根根分明,玉米黃色,夾雜著一些和年齡不相符的銀絲,邊緣微微向上彎曲,有點像紅桃K的鬍子。在鬍子下面,有一張能綻現不同笑容的大嘴。他穿的法衣比埃勒比先生樸素,線縫更具現代感,有點抽象。他在佈道中談到了個人關係,包括他和教眾之間的關係,讓人感覺非常溫暖,熱情友好。他的眼神四處流轉,看著一個個教徒,有的教徒很熱情,有的始終很沉默。
「吉迪恩來過。」斯蒂芬妮說。
「我知道。」格里·伯特說,眼淚順著油膩膩的臉頰流下來,「誰能想到有男人像我這樣可憐呢?沒人知道我怎麼變成這樣的。先生,有人就是傻瓜,真正的傻瓜,無可奈何的傻瓜。」
「我懂。」斯蒂芬妮說。她做的麵包很好吃。
「只要能弄到肉。」丹尼爾的媽媽插嘴說。她接過人家遞給她的粉色火腿肉,上面有一層蜂蜜,丁香油早滲進去了。
丹尼爾想了想,還是沒想起來。
「真的嗎?」
「不,我不覺得。我能感覺到你內心空虛。你習慣於自我拒絕。」
「不是基督徒。在這個世俗的世界里,耶穌有許多偽裝的身份。揭開這些身份不是我們的責任,我們也沒權利這麼做。」
吉迪恩放下刀,拿起杯子,撕開麵包卷。少女們嚼著麵包,若有所思。麵包很好吃。馬庫斯用叉子把土豆轉了一圈又一圈,然後是蘋果。土豆的形狀是不太完美的橢圓形,蘋果則是球體的,熟透了,被叉子一戳就破了。紅色的蘋果與白色盤子上的綠色圖案並不匹配,所以麥穗看起來是重疊的,沒有三維擬態效果。馬庫斯把蘋果推到盤子一邊,遮住圖案,切掉土豆的頭。奧頓太太正忙著把火腿塞進嘴裏,很專註,甚至皺著眉頭。吉迪恩在跟她說話。
後來,這次平常的談話讓她心煩意亂,對此她感到不解。這是一次正常的談話,只是比較粗魯。當時,吉迪恩說過,「你很有趣,因為你吸引了我」,「因為我是會被所有漂亮女人吸引的男人」,作為一個神職人員,這是不尋https://read.99csw.com常的表達,表明他很自負,愛騷擾人家。有時候,她不是說這次,牧師雖然自負,但還是有所顧忌。這是他們的角色。法勒的性衝動,跟丹尼爾一樣,不是因為沒有安全感,而是因為精力太充沛。她居然做出了回應,她感到羞愧。她需要別人告訴她,她仍然是一個女人,而採用這樣的方式,她還是覺得難以接受。在他的追問下,她說出了她的真實感受:她懷念書本。
教區牧師公館是一幢黑乎乎的維多利亞時代建築,它好像被重新裝修過了,還散發著一股油漆味。主體被刷成了檸檬黃和白色,牆被拆掉了,又小又悶的包間不見了,原來的客廳和餐室打通了,由一座大拱門連接,陽光從大路照到後花園,那裡現在看起來像兒童遊樂場。花園裡有幾把圓形椅子,顏色鮮艷,有天竺葵紅,有孔雀綠,有檸檬黃,尖細的金屬椅腳則是黑色的。厚厚的土耳其地毯也被撤走了,地板上鋪著淺色的草席,油光鋥亮的桃花心木和玻璃櫥櫃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松樹長餐桌、長椅、松木碗櫥,碗櫥上放著芬蘭玻璃杯與登比陶器。陶器內側是松綠色的,外表是草席色的,上面印著麥穗。白色亞麻窗帘上印著金色和銀色的不規則圓圈。牆上掛著幾幅畫,有一幅是童年的畢加索抱著一隻鴿子,還有夏加爾65畫的《公雞》和幾幅米羅66的趣味畫作。窗戶還是原來的樣子,沉重、破舊的百葉窗隔絕了外面的世界。也許正是因為這些窗戶,房子的比例看起來有些矛盾,像是由一座瑞典穀倉濃縮成的郊區房。埃勒比先生住在這裏的時候,房間看起來又高又大,非常雜亂。斯蒂芬妮反思了人的慣性,大家都希望一切保持原樣,拒絕改變。以前雜亂的房屋讓她覺得難受,如今它消失了,她反而覺得有點恐慌。
「那就更應該找醫生了。」
「對他沒壞處。」
「既然說不出跟什麼比,就不能說這個更好。」
她轉身面對他:「你讓我覺得尷尬。」
「聖誕劇。」斯蒂芬妮說。
「她應該是生病了,需要幫助。女人生完孩子以後會這樣,大多數女人都是這樣。」
有些平常的話卡在丹尼爾的喉嚨里說不出來。他怎麼說得出「寬恕」和「懺悔」呢?他說:
周日,奧頓一家應邀參加吉迪恩的家庭聚餐。吉迪恩的妻子克萊門茜特地打電話來叮囑,說每個人都要去,包括丹尼爾的媽媽、斯蒂芬妮的弟弟和他們的寶貝兒子。馬庫斯說他不想去。丹尼爾說,如果馬庫斯還想住在他(丹尼爾的)家的話,就必須和全家人一起去。馬庫斯沒說話,直接上樓了。但是,他們從教堂回來接他的時候,他已經站在樓梯轉彎的地方等著了。
「沒錯。」奧頓太太說。
他和格里談完話從酒吧回家時,他的妻子正坐在桌子旁給威廉餵奶,威廉坐在一把便攜嬰兒椅上。如今,家裡到處都是威廉的東西,大部分是幾何形狀的小塑料製品,顏色都是基本色,有天藍色的圓盤、配白色蓋子的黃色水桶、帶白色摺疊腳的藍色嬰兒浴盆,還有一套圓形、正方形和三角形的磨牙圈,看起來像用鏈條或者絲帶掛著的碩大硬幣或者珠寶。桌子上放著幾碗熱水,水裡放著幾個藍色亨氏罐子,罐子里有些是米糊,有些像果醬,有的清淡,有的渾濁,跟那些色彩鮮艷的塑料製品形成很大的反差。桌上還有灰綠色的蘋果泥、黃綠色的豌豆泥、淺黃褐色的牛奶麥片,還有不透明的橙汁。威廉周圍的顏色也是反差巨大,他的椅子套有孔雀色和白色的條紋,就像馬戲團搭帳篷用的帆布,他的黃色衣服沾滿了污漬,有很多黏糊糊的手指印、嚼過的餅乾渣和吐出來的乳白色殘渣。空氣中混雜著牛奶、麥芽、尿布和消毒劑的氣味。斯蒂芬妮正用勺子給威廉喂綠色的東西,他的嘴唇和舌頭一會兒吸吮、一會兒吐泡泡,吃進去的大部分都吐了出來。他伸出一隻黏糊糊的手,抓住斯蒂芬妮的頭髮,另一隻手抓住湯匙。斯蒂芬妮的臉上沾了很多小孩的泥糊狀食物,幹了之後,一條條的,硬邦邦的,還閃著光。丹尼爾把所有場景在腦海里飛快過了一遍:格里·伯特身上的酸餿味、空蕩蕩的教堂、酒吧里的煙味和啤酒,還有他的孩子日常生活中散發出的各種氣味,美好之中夾雜著混亂。
「啊,對,芭芭拉·伯特。」
斯蒂芬妮站起來要走的時候,他的兒子圓鼓鼓的黑眼睛盯著她,張開嘴表示抗議。丹尼爾舀起一勺蘋果泥,塞進兒子的小嘴中,那張小嘴正準備吵鬧呢,所以好多蘋果泥都被噴了出來。然後,威廉的舌頭捲起來,像一把小勺子,把剩下的蘋果泥吃下去。丹尼爾感受到男人的成就感,蘋果儼然變成了嬰兒,水果被吃進去,孩子就長了肉,胖嘟嘟的小拳頭、手指、脖子和臉頰都長得非常快,幾乎一天一個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成長。那雙黑色的小眼睛盯著他,嘴像小鳥兒一樣張著。丹尼爾摸了摸威廉暖暖的頭和跟他一樣的頭髮,彎下腰,鼻子湊近兒子。威廉聞起來沒什麼不正常,雖然混著各種不同的味道,酸酸甜甜的。丹尼爾聞到了人的氣味,聞到了斯蒂芬妮的氣味,聞到了他自己的氣味。
「這不是幸福的生活。孩子很痛苦。」

「當然,希望如此。」她含糊地說。他那雙金色的眼睛盯著她扣著紐扣的前襟。他拍拍她的頭,讓她出去了。
晚上,他躺在床上,聽著孩子發出討厭的聲音,先是斷斷續續的咳嗽聲,接著就是大聲https://read.99csw.com哭鬧。他已經連續幾個星期都沒睡好,感覺這幢半透光的房子脆弱而且擁擠,快要被竄來竄去的老鼠給拆了,颳風的時候,風可以找到裂縫吹進來。每當這時候,他都能聽到睡在老舊彈簧床上的母親每隔幾分鐘就翻一個身,能聽到馬庫斯晚上頻繁上廁所,赤著腳,悄無聲息地走著。這時,他對客廳的印象變成了剝落的灰泥、潮濕的天花板、牆紙上沒塗完的油漆、黃色水桶里的尿布和金綠色的尿,以及玻璃窗上的污垢,這些東西對他形成了強烈的壓迫感。有一天晚上,他先聽著大家的呼吸聲,然後威廉像摩托車發動機一樣開始咆哮起來,他就跟斯蒂芬妮說: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是獨生女,所以我非常認可和諧的家庭生活。我是家庭諮詢師,在決定嫁給吉迪恩之前,我接受了成為一名社會工作者的培訓。我們各自的家庭都很幸福,很和諧。」
「說說你自己的情況吧。」他說。
「她簡直就是畜生,不,連畜生還不如。畜生還會照顧自己的幼崽。她很懶。你想象不到她有多懶。她從來沒下過床,沒脫下過那件恐怖的睡衣。她從來沒煮過飯,對誰都很冷淡,無論是對她自己、對我,還是對……孩子。房間里到處都是髒兮兮的杯子、玉米片、奶油蛋糕、巧克力包裝袋,還有她從罐里弄出來的花生醬。」
「她恨孩子,因為她被吵得睡不著覺。她從來沒打開過窗帘,就是為了保持安靜。她也想讓孩子安靜。」
「你會考要考什麼科目?」
獨自一人在教堂里時,丹尼爾會思考教堂究竟意味著什麼:這是一幢沒有人居住的房子,代表了關於萬物本質的觀點,在過去的幾個世紀里,這個地方一直重複著固定的禱告和信仰的自白,在這裏,社區的共同生活比個人需要更重要,這裏之所以沉悶和狹窄,那是因為它代表著秩序和權柄。埃勒比先生還在時,卓越的真理、秩序和權柄對他來說都是有生命的,但丹尼爾可以在心裏悄悄地質疑宗教和人類道德的根源,享受叛逆的樂趣。如今,吉迪恩從人類學的角度解釋家庭生活中道德的根源,丹尼爾對戒律和權柄的缺失感到痛惜。他非常愛他的妻子,也愛他的兒子,常常替他們擔心,他也愛他的媽媽,因為血濃於水,也因為部落責任感。但是,這些愛不會促使他認為存在普遍的「愛」。他意識到,老人需要安慰,病人需要治療,沒用的人要盡量變得有用,那是因為大家需要秩序。為此,他需要聖職的權柄,正因為如此,他要利用他有限的生命,改變混亂、軟弱和恐懼的局面,恢復秩序。埃勒比先生的信念對他丹尼爾有益。他常常坐在這座教堂里思考:到了另一個社會,我可能皈依成為一名佛教徒、印度教徒或者穆斯林。他的宗教信仰,或者日常的信念,在20世紀中葉的謝菲爾德,是大眾容易理解的信仰,因此是正確的信仰形式。現在,吉迪恩成了牧師,對信仰的懷疑似乎很危險,以前可不是這樣的。教堂變得空蕩蕩,聖壇就是一張桌子,在這裏說的話(大多數情況下都是即興的,不像從前經常重複)失去了權威,令人生疑。
「為了慶祝豐收慶典,我們籌備了一些非常棒的活動。威廉太小了,除了聽,什麼也做不了,不過你一定要帶他一起來。馬庫斯年紀有點大了,但可以參加青年聯誼會……吉迪恩非常喜歡年輕人……」
「他最好去,最好有點事做。」
「都是非常健康的食物,」吉迪恩說,「很家常。麵包是我做的。當然,是克萊門茜教我做的,但不是我自誇啊,我覺得我做得比別人好。我的手比較粗壯,適合揉麵糰,反覆捶打後面包的味道會更好。麵包師則喜歡用酵母。」
「我抱他走走。」
「不是。我覺得你很有意思。你好像在隱瞞什麼。」
馬庫斯之前沒有看著她說話,現在也沒有,他不知道她長什麼樣,有多高,甚至不知道她是傑奎琳還是魯茜。但是,他突然很高興能跟人家說些這樣簡單的話。
「十八歲。」
「你肯定想活下去,既然你來到了教堂。」
「你是素食主義者嗎?」吉迪恩本來在切肉,現在停了下來。
「沒什麼。我擅長這些科目。我喜歡觀察生物。兔子或者蟻群的生活周期很有意思。」
他說:「我堅信,大家庭是可以培養起來的。很榮幸能和你們所有人在一起吃飯,包括你和小威廉。很高興看到你能融入家庭,能為家人做點貢獻。有很多子女覺得父母們幫不上忙的時候,就嫌棄他們了。這就削弱了我們的社會凝聚力。這是大錯特錯的。」
「這樣好多啦。我就想要直接的反應,展現一點個人色彩。」
「來幹什麼?」
斯蒂芬妮正愁沒機會問他們家孩子的種族情況,但克萊門茜主動告訴了她。
在此後幾周里,丹尼爾非常想念埃勒比先生和他的靠譜,想念的程度連他自己都感到驚訝。他跟斯蒂芬妮開玩笑說,他們的教區失去了圓木王,取而代之的是鸛王。但是,禮拜結束後站在教堂里時,他read.99csw•com感覺到自己和這座建築都發生了變化,對於基督教的神秘信仰以及上帝賜予和指導的道德和歷史秩序,埃勒比先生曾深信不疑,而此刻這些都已經完全被吉迪恩對個人關係的強調所取代。丹尼爾對「人」這個概念感到很不安,埃勒比認為,丹尼爾干涉了教區居民的私人生活,但丹尼爾認為,那是切實的關懷和幫助。雖然他投入了大量的想象力和努力,用最合理的方式幫助他們,但他不需要他所幫助的人給予他感情,更不用說愛。丹尼爾看得出來,吉迪恩的宗教需求源於一種強烈的渴望,他渴望索取和給予愛、接觸和溫暖。丹尼爾對此感到害怕而不信任吉迪恩,他不知道這究竟是弱點還是美德。
「我希望大家,無論是在教堂內還是在這座特殊的建築之外,都能簡單探索一下各自的個人關係。社會學和心理學闡述了群體中個體之間的關係,我們應該吸取他們的見解。家庭是最基本的群體,我們在家庭中的角色,深刻影響著我們在其他群體乃至基督教大家庭中的行為。我已經養成了一個習慣,我喜歡和教友們一起享用簡單的家庭餐,我指的是真正的一日三餐,不是聖禮,沒有任何象徵意義,只是真正在家裡吃飯,一邊吃麵包、喝酒,一邊討論和發現新思想。我希望大家跟我一樣。」
吉迪恩有一兩回稱呼她們為「惡龍」。他認為她們是教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的禍根之一,他想要推翻、改造她們的價值觀,他想要讓她們重新認識世界。第一次家庭聚餐后不久的某個禮拜天,丹尼爾看著圍著自己的她們,覺得她們像是某個消亡的邪教組織的倖存者,她們聚集在一起,共同尋求慰藉。她們頭上戴著奇特的紅色弗里吉亞無邊便帽,帽頂套著紫色的玉米花環和雛菊花環,氈帽上還插著羽毛。其中有一張蒼白的臉上勉強擠出僵硬的笑容,露出一排結實、潔白的大假牙。一個人緊閉著嘴巴,生出皺紋的嘴角不自覺地顫抖著,那肯定是不高興。她們不是惡龍,甚至不是女巫——她們只是年紀大了。她們說話都帶著哭腔,他可以想象她們的失落感,卻感覺自己似乎走出了黑暗,走出布滿灰塵的角落,偷偷瞧著被清潔過的教堂,這裏沒有蜘蛛網,也沒有法衣、神父神像、蠟燭和聖靈的火焰。
這些話也聽過了,她心裏想。
「你當時應該保護好孩子,幫她洗乾淨,找個醫生看看。」
「我不知道。種植東西可能更好。」
「你打算學什麼?」他未曾謀面的鄰座問。
「你的妻子?」
「伯特先生,你說我能做什麼呢?」
「我怕她。」
「我想跟大家談談迪特里希·朋霍費爾牧師的革命性思想,大家都知道,因為參与推翻希特勒事件,他被關進奧斯維辛集中營,1945年4月被處決。朋霍費爾敢於面對現實,人們認為,沒有上帝,我們的社會依然可以正常運行,不論是在科學、政治領域,還是在道德領域。作為一個基督徒,他能夠接受這樣的變化,是因為如此一來,我們就置身於一個陌生而難以理解的世界,正如耶穌當初所面對的世界。在我們的個人關係中,我們會發現耶穌……
「弗雷德麗卡。我是說弗雷德麗卡。」
「我能跟您說句話嗎?您還記得我吧?我是格里·伯特。」
「你有勸過她嗎?」
丹尼爾騎著自行車穿過里思布萊斯福德時,曾經設想過他的家應該是這樣子的:地方不用很大,光線明亮、柔和,隱藏在封閉式的窗戶里,溫馨而私密。在這厚實而安全的房子裏面,妻子坐在火爐邊,孩子在洗澡,頭髮蓬鬆,桌上乾淨整潔,放著溫熱的茶壺、熱吐司、結晶的蜂蜜,還有威廉專用的明亮、簡單、乾淨的盤子和碟子,油布餐墊上畫著《此房是我造》電影中的人物,大家都很單純、很開心,相互啃咬、傷害、追逐、翻騰、餵奶、接吻、結婚,然後醒來、建房子。
在聖巴塞羅繆教堂時,有一群虔誠的老太太,她們的生活就是以那幢建築物為中心。她們不怎麼喜歡丹尼爾,因為她們覺得,他對慈善義賣和早茶會不夠重視。當時,她們認為他是叛逆分子。她們經常背著他嚼舌頭,說他關於做什麼和不做什麼的總結過於唐突,她們也看不慣他灰溜溜的鞋子和激昂的佈道方式。如今,聖餐過後,大家都聚集在他的身旁,誇張的帽子下,每張臉上都掛著恐懼、無奈和憤怒。她們問他覺得會有什麼改變?她們問他吉迪恩到底信什麼?她們問,那些信仰單純、盼望能收穫福報的人會有什麼結果?丹尼爾談不上愛這些女人,但他了解她們,他一直在觀察她們,他知道她們始終堅持參加教區的禱告、儀式和各種常規活動。
「我要考生物,還有植物學和動物學。」
從小時候,她就被教導要準確地回答問題。
格里仍然需要審判,他在等待一場審判。
「他們不想知道。沒錯。」
「你都看到了。我有丈夫,有孩子,跟婆婆和弟弟住在一起,一直很忙。」
「不是。她不是個孩子。她讓我感到噁心。她會回來的。」
「對不起。我沒有……我是說……我是真心問,真的有意思嗎?」
「他簡直是一條會吐煙霧和火焰的龍,還會不停咆哮。」
「不太清楚。他叫馬庫斯跟他的年輕基督徒一起去探索大自然。」
「我很幸福。」
「她多大了?」
那天晚上,他們在一袋釘子酒吧喝了啤酒,此後還有幾個晚上,格里·伯特不打招呼就出現在教堂里,然後他們又去了幾次酒吧。丹尼爾坐著,將衣領豎起,表示他是以朋友的身份來的,而不是在做慈善(這個習慣經常招致老婦人們read.99csw.com的批評,她們很討厭他這麼做)。他想到了芭芭拉·伯特,他不太了解她。他又想到了死去的孩子洛林,對這個孩子,他沒有什麼了解,他只想到了她身上的傷口和臭味,想到她被迫閉嘴,但她已經死了,死了。他考慮過聯繫警察局,問問他們芭芭拉到底有沒有精神問題?格里到底有沒有必要擔心她獲釋?但是,他最終沒有這麼做,因為他覺得格里需要他,需要他相信他說的話,認定他的恐懼是真切的,認定他的恐慌是出於道德感而不是罪惡感,雖然他確實有罪。「我來請你幫助我。幫我。」他給格里找了一份臨時工作,在吉迪恩建設新青年俱樂部的地方搬運碎石。他不知道伯特以前是什麼樣的人,如今,他的嘴裏只有恐懼和仇恨。還是蠻讓人同情的。
伯特先生用帶金屬頭的靴子蹭了蹭教堂的地板石。
他倆的目光相遇了,格里臉上的雀斑掩蓋了他眼中的淚花。
「我告訴過你,我不是……」
「我以前教過書。」
與丹尼爾共事的牧師埃勒比先生退休了,取而代之的是年輕得多的吉迪恩·法勒。丹尼爾本想借這個機會搬離里思布萊斯福德,但沒能付諸行動。他在一個教區主教聚會上認識了法勒,他跟斯蒂芬妮說,這個人是出了名的精力充沛。由於丹尼爾本人也是這樣的人,斯蒂芬妮認為他可能會喜歡法勒,但後來意識到他並不喜歡他。她去聽了法勒的第一次佈道,感覺到她周圍的部分教眾很焦慮,甚至有點憤怒。他撤走了一些東西,聖壇上那個維多利亞時代的耶穌受難像不見了,樹枝狀的燭台換成了方形木頭燭台,刺繡的聖壇布也換成了雪白的亞麻布。斯蒂芬妮本來不喜歡雌雄同體、半笑不笑的耶穌掛在那兒,但對於這十字架被撤走,她竟然感到不滿,對此,她自己也覺得很驚訝。她猜想這個新上任的傢伙是否也要弄走教堂里非常難看的繡花地毯。那地毯是女教眾為紀念陣亡將士而做的,顏色五花八門,有軍綠色、卡其色、空軍藍、海軍藍和迷彩色,等等。她在想,如果地毯被弄走了,她是否也會捨不得。
「也許,我是……為了放棄……放棄自己。我不知道。也許是為了她。」
馬庫斯心想,她就是幫不上什麼忙。她只希望吉迪恩能給她更多的火腿。她也不希望能幫什麼忙。她就知道吃。馬庫斯這小小的腹誹,反而表明奧頓太太還是有點用處的,如果有任何跡象表明馬庫斯有心理活動的話,十分精明的吉迪恩還會舉例證明這一點。可是,沒人看得出馬庫斯有心理活動。
他是來接受審判的。丹尼爾嘆了口氣。
他在屋子裡走來走去——一個穿著襪子的大塊頭,把兒子緊緊抱在胸前,從軟軟的頭到亂蹬的小腳,還不如他結實的上身寬。他在自己的小空間里慢慢走來走去,從門邊走到牆角,再從牆角走到門邊,哼著讚美詩,壓住胸前的小拳頭和小腳,不讓他亂動,希望他安靜下來。他心裏滿懷愛意,看著那雙小眼睛一會兒睜開,一會兒閉上。他很生氣,因為牆擋住了去路,因為家裡幾個人睡覺都不安穩,因為他心裏充滿愛。
「以後你想幹什麼?」他問。
「傑勒米出生后,吉迪恩和我討論了人口問題,我們覺得世界上有許多孩子的生活很不好,我們不能再生孩子了。所以,我們就領養孩子。塔妮婭是馬來西亞的一個傳教士送來的,她是華人。在馬來西亞,華人的境況並不好。黛西出生后,母親回到了非洲,嫁給了非洲人,把黛西交給了一個親戚,然而,那個親戚覺得自己養活不了黛西。所以,如果有一個大家庭承擔了別國應該承擔的義務,很多問題可以迎刃而解,但在我們這個封閉的社會裡,卻不可能實現。有一年聖誕節,多米尼克的父母把他交給倫敦的教堂。他們給他穿了一件可愛的連體衣,圍著圍巾,他們深愛著多米尼克,但沒能力照顧他。所以,我們決定伸出援手。塔妮婭在體操方面非常有天賦。黛西樂感很好,她會兩種樂器。多米尼克是天生的喜劇演員,他的老師說他是天生的演員。我們相信,他們的未來都很光明。我喜歡在教堂里舉辦家庭娛樂活動,讓所有孩子都能盡情享受快樂。斯蒂芬妮,在這個教區,你們經常舉辦家庭活動嗎?」
「哦,弗雷德麗卡,是的。」

「今天,我作為牧師第一次給大家佈道,想和大家談談『人』的三層含義。三位一體中的第二位,神聖的耶穌,不管從什麼意義上講,都是一個真實的人,跟我們關係最密切的人。其次,我們大家思考一下牧師這個概念的現代意義。牧師的本義就是作為代表的人,是教區的人格楷模。再次,我想談談社會學這門新科學對我們思考個人關係的作用。這門科學,特別是在美國,從所謂的社會角色出發討論社會關係,比如父親、學生、主管、工匠、社會工作者、妻子和牧師,等等。『角色』這個詞來源於古希臘悲劇演員所戴的面具。莎士比亞說過,『一個人在一生中要扮演許多角色』。我們扮演的角色可能存在矛盾。社會對一位好牧師、好父親或好公民的品質要求不同,可能會給我們在角色間的轉換帶來壓力,但我們通常意識不到。作為基督徒,我們與耶穌的關係非常穩固,他的品格完美,不偏不倚,對所有人都意義重大。所以,我們可能會嘲笑這門新科學的見解,因為他們說,我們的個性是由體制、歷史、其他人的期望所塑造的,我們是我們自己的面具。但事實上我們不該嘲笑他們……
丹尼爾問起他的工作。他沒有工九_九_藏_書作。丹尼爾又問起他的家人。
「孩子也很可怕。她不太正常,渾身都是病,環境那麼齷齪。」
「我懷念上課的感覺,懷念書本,懷念跟書打交道的日子。」
「我被判無罪,當初是誤判。她被判有罪。」
「還是個孩子。」
「她那麼小。」
「不是,我不喜歡吃肉。」
她能感覺到他是個非常執著的人。
「我是你們的牧師,但不是你們的代表。我本人扮演一個角色,戴著一張面具,除此之外,我也代表教會的歷史和制度,這些東西有時是支持我們的力量,有時則是橫亘在我們和鮮活真理之間的一堵牆。這些角色都非常有用,但我們不能被角色所禁錮。除了這些角色,我也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員,我和你們一樣,也是普通人。
克萊門茜·法勒和吉迪恩一樣很講究外表。她留著一頭絲質的黑髮,梳著鴨尾髮型,白皙的額頭上有一撮捲髮,穿著鮮艷的深紅色毛衣和一條黑紅色塊相拼的裙子,戴著一條黑紅相間的瓷珠串,給人整潔、活潑的印象。他們有四個孩子,傑勒米、塔妮婭、黛西和多米尼克,他們像芭蕾舞演員一樣走上前來跟客人握手。傑勒米和克萊門茜一樣,骨架不大,長著一頭藍黑色的頭髮,嘴巴和眼睛像吉迪恩。塔妮婭留著長長的黑色辮子,皮膚顏色很深,眼睛和嘴巴看起來很像中國人。黛西皮膚很黑,像煤煙一樣黑,鼻子扁平,像東非人,黑色的捲髮濃密,但沒有光澤。他們穿著合體的連身工裝褲和翻領衫,像穿著制服一樣,非常整潔。他們看起來年齡相近,都在十歲左右,相互可能差不到一歲。
「為什麼?」他問道。
他嘴裏呼出一股酸味,那是絕望的氣息,和腋窩、褲子里散發出來的氣味一樣。
「我以為你是想問我如何融入教區的事情。」
格里·伯特在教堂里一個黑暗的角落等著丹尼爾,等到所有女信徒都走了,他側身走了出來,抓住丹尼爾的袖子。
「九個月前我上過報紙。」
「確實,」丹尼爾說,「有這樣的人。」
克萊門茜向斯蒂芬妮介紹了她的家庭情況。
馬庫斯吃了幾片蘋果,咬了一口乳酪。
「應該是很忙。你覺得有必要這麼忙嗎?」
他瘦骨嶙峋,與其說是個男人,不如說是個男孩,蒼白的小臉上布滿了斑點,薑黃的臉色讓本來並不起眼的五官出挑,此刻像是染上了異域色彩。他的眼睛是淡藍色的,睫毛粗短,呈淡粉色。在教堂里,他跟丹尼爾挨著坐在後排,過了半個多小時,才好不容易說出幾句話。
「我說得出來。」馬庫斯說。他仍然沒有抬頭看她。吉迪恩說他和斯蒂芬妮負責洗碗。他們家裡採用輪班制,這次輪到他洗碗。
「斯蒂芬妮?」
他們又吃了烤火腿、烤土豆、麻辣味的烤蘋果和蔬菜沙拉。抽象的麥穗一圈圈地在草席上鋪開。馬庫斯不肯吃火腿。
「我不知道。她想見我。他們覺得我……我不知道。」
「這又是一個角色。你後悔嗎?」
「是的,我基本同意。將來,我們要密切合作。」
「你來喂威廉,我給你泡茶。」
他們接著吃加了奶油和溫斯萊代爾乳酪的蘋果餡餅。馬庫斯旁邊的女孩對他說:
「我有我自己的隱私。」
馬庫斯把蘋果片擺得更緊湊了些,這樣就顯得他吃了很多。
她想,這種老掉牙的話她以前就聽過。她轉過身,背對著他,手隨便伸進一個碗櫃里,把盤子堆起來,不想看他。
他們圍著長桌子吃飯。吉迪恩和克萊門茜對菜肴和在場的所有人都發表了一番點評。斯蒂芬妮覺得,那場面就像是在讀一本小說,一切存在的事物都有其意義,而不僅僅是為了存在而存在。桌子的中央擺放著一尊木雕天使,但沒有雕刻面目特徵,就是一個圓錐體上面頂著一個光滑的球體,天使頭上有一個鍍金的光環,木質翅膀呈半月形,就像一個孩子在跳舞。桌上的飯菜有胡蘿蔔和扁豆湯,配棕色的麵包卷,麵包卷還熱著。
「有時候,我似乎明白了萬物都有生命,我就想著該不該吃肉。奧頓夫人,你說呢?」
「沒什麼,我想。沒什麼。」
「對。」
「我一直覺得不舒服。我不想活了。我不能工作,我什麼都幹不了,什麼都不行。我不能說話,不能在酒吧里說,也不能和家人說。我病得很重。」他有氣無力地反覆說他病了,「我討厭自己。我讓自己生病了。」
「一起喝杯啤酒吧。我們好好商量一下工作的事。」
克萊門茜伸手抱過威廉,稱讚他長得真漂亮。吉迪恩給奧頓太太找了一把扶手椅,讚美了一番她的帽子。兩個穿著圍裙、十幾歲的女孩來到眾人面前。法勒夫婦說她們是文法學校的學生,想認識一下……「你是叫馬庫斯嗎?對,馬庫斯。馬庫斯,麻煩你幫傑奎琳和魯茜端盤子。我們家庭聚餐,大家都要動手幫忙。」
「比什麼更好?」
「種植東西。園藝,林業,也許農業。做這種事情,你也會很開心的。」
丹尼爾不太記得了。格里·伯特努力讓他想起來。
丹尼爾想起來了。那是當地有名的訟案,一對年輕的夫婦,剛結婚,被控殺死他們六個月大的孩子。格里和芭芭拉·伯特。那孩子遭到毆打、燙傷,營養不良,最後被悶死了。那對父母被蒙在毯子裡帶進卡爾弗利的巡迴法院。法院外面,成群的女人一直在號叫,聲嘶力竭,身子也不停顫抖。一位優秀的律師讓芭芭拉·伯特承認殺嬰罪。格里一直堅稱,他對女兒身上的潰爛、鞭痕和燙傷沒有任何責任。他的律師以他是「弱智」替他辯護,但他還是因疏於照顧孩童而被判監禁,如今已經被釋放。丹尼爾依稀記得,格里的妻子曾被建議去醫院接受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