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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常人與怪物(二)

11 常人與怪物(二)

比爾進了門,她才回過神來,然後下樓做飯。因為只有他們兩個,所以不用做多少。他們基本不說話。這也正常吧,溫妮弗雷德覺得。以前,家裡有人說話的時候,一般是弗雷德麗卡在不停地宣傳、鼓吹、抱怨和煽動,比爾則滿嘴大道理,然後他們倆相互質疑和爭論。吃完簡簡單單的飯後,比爾就開始看書,都是大部頭,主要是19世紀的小說和研究心理分析和精神病學方面的著作。也許,他都沒有看到他吃了什麼。過去,他常常抱怨吃得不好,現在都不會了。溫妮弗雷德的菜譜也漸漸固定下來,一個星期裏面,一天吃豬排,一天吃培根,一天吃腌魚,兩天吃烤羊肉,兩天吃午餐肉和咸牛肉。她用麵包代替了土豆,用罐裝豆製品代替了大部分蔬菜。她不再做布丁,因為已經有水果和三片乳酪,不過,乳酪片越來越小,而且要等到乳酪開裂、變成碎片,她才會換一塊。比爾看書的時候,溫妮弗雷德則在一旁沉思。在思考的時候,她就顯得十分緊張,坐姿僵硬,很不自在,有時,吃完飯後握刀的手會疼,下巴也會疼。
「你知道我沒那個意思。該發生的已經發生了。」
「什麼?」她喊道,「什麼?」
然後,她很快就平靜下來。
「我的工作只能這樣了。我干不好。我的九*九*藏*書教學生涯已經結束了。孩子們都覺得我煩。」
大家都知道該怎樣生活,怎麼經營家庭,怎麼做個好母親。要做個好妻子可能更複雜,妻子的好壞各不相同,有爭論和重新定義的空間。與做不好妻子的不同,做不好母親的都是一個德行,粗心大意,揮霍無度,只考慮自己,舉止懶散。好母親的品質也都差不多,耐心、隨和、無私、穩重。作為一個母親,她也全心全意地投入,這是她的生活,她是一位母親。要做一個好母親,那就要在正確的時間放手。於是,斯蒂芬妮帶著她的善意去了劍橋。弗雷德麗卡輕狂地談論家的恐怖,而她都堅強地忍了下來。但是,馬庫斯的逃走真的帶來了懼意。說到家,他就尖叫起來,大哭大鬧,這個家也就不算個家了。那她呢?她最近才意識到,作為一個女人,作為一個母親,作為一個疲憊不堪的中年人,她身上確實有可能嚇到別人或者讓別人生氣的因素。她記得,年輕的時候,她看到那些老頭老太也煩,這與他們的本性沒有什麼關係。那時她沒有想太多,但是現在她想到了。在不經意間讓人害怕,讓人不開心,這是很讓人難受的事情。
「你,」比爾說,「你照顧……」
「你怎麼好意思跟我說這樣的九-九-藏-書話?你怎麼好意思跟我說這樣的話?」比爾的臉皺得像個老頭子。他的反應一如既往。
「他就是無法忍受你的吼叫。」
起初,馬庫斯剛離開時,溫妮弗雷德只是把他的卧室關起來。後來,他一直沒有回來,她就白天進去打掃房間,清除灰塵,清理書架,把舊玩具永久性地收起來。然而,他還是沒回來,她做了更激進的事情,給羽絨被換了新套子,做了嶄新的淺白色窗帘,最後,其實這應該是最先做的,她把牆壁和房間的門重新刷了一遍漆,一律刷成了白色——以前,牆壁是鴨蛋藍色,門是奶油色的。打掃粉刷后,整個房間乾淨整潔,但空空如也。白天,她經常坐在他的書桌前,望著外面的橄欖球場,看著別人家的男孩們在球場上跑來跑去,或者相互摟抱著,在草地上追逐那隻沒有頭的圓形螃蟹。她想,那些男孩都是正常的男孩,接著又想,什麼是正常的?
「哦,親愛的,我知道。」
「那我呢?」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那樣吼叫,「那我呢?我幹得好嗎?我什麼幹得好?」
有幾次他這樣說:
他出去以後,她就好好收拾了一番。她讓馬庫斯的房間煥然一新,乾淨整潔。她也收拾了比爾留下的爛攤子。骯髒的煙灰缸里的煙頭讓她感到噁心。她用力擦https://read.99csw.com洗了煙灰缸。她把書隨意放到書架上,要是在過去,她會小心翼翼地放好,並拂去灰塵。一發現他的衣服髒了,她就會立刻洗乾淨,甚至還沒臟就要洗。他是否有注意到,他是不會說的。在揉搓和熨燙他的襯衫時,她都感到很厭惡。她覺得做這種事情是自己命中注定,她必須承受。有一次,一堆信件和紙張意外掉入廢紙簍,她並沒有撿起來。
「別叫。」
在沉默的用餐過程中,特別吸引她的物品,就是那些功能有限的小物件。她每天都要用的黃油盤子上放著一塊標準的半磅黃油,黃油刀的刀刃已經鈍了,綠粉金色茶壺架已經褪色,乳酪碟的楔形蓋子上畫著棕色的花朵,把手做得像一根被擰緊的繩子,雞蛋套子是用紅色毛氈做的,還有泡菜叉子、微型三叉戟、小銀器、蛋杯、烤麵包框子、糖鉗、用於弄掉桌布上的麵包屑的刷子和平底鍋,等等。最後這些必須被擦拭得很乾凈,而這些東西非常精緻,就算擦得鋥亮,也總是留下痕迹和各種暗色條紋。她有點辛酸地記得,這些東西都來之不易,使她的生活井然有序,增添了一定的儀式感,讓生活更加優雅。對陶器內行的人來說,他們很喜歡乳酪碟的把手。也有人喜歡烤麵包框子的精美拱形邊,整個看起來像向上九*九*藏*書翹的船殼,但沒有注意到那片厚麵包,也沒有留神框子裝滿了以後,怎麼才能抓到小環形把手。
有一天,她看著比爾,最近,她都這樣安靜又急切地看著他,多年來,她不敢對他不信任,多年來一直在退縮,如今算是找回了平衡。她的腦海中有這樣一個故事:一條可憐巴巴的狗,跟一個愛酗酒的老頭住在同一間小屋裡,經常遭受毆打,被他拳打腳踢,傷痕纍纍,飢腸轆轆,躺在地上哀嚎,可是,當這個可怕的老頭倒下、脖子摔斷時,它還被人家拖走了。這條狗到底是被人殺害,還是得到了精心護理然後恢復健康,她忘記了。她肯定讀到過這樣的描述,才會清楚地記得這樣的畫面:錫桶里裝著煮熟的食物,屋頂上破了幾個洞,狗到處找麵包皮吃,飢腸轆轆,主人在發過酒瘋之後又表示後悔,讚賞狗的「忠誠」和「愛」。溫妮弗雷德鄙視這條狗,更鄙視那些用人類表達美德的詞彙來描述狗的行為的人。狗是註定要挨打的,是主人的附屬物。它不應該受到讚揚,也不應該受到指責。她呢?
乳酪碟和雞蛋套似乎有點膨脹,看起來很怪誕,它們被擱在桌布上,感覺很厚重,溫妮弗雷德陰鬱、熱烈地看著它們所處的位置,覺得自己似乎也膨脹起來,也那麼怪誕。她被重重圍困,更準確地說,她是被更年期read.99csw.com所困擾著。從外表來看,她的皮膚沒有光澤,十分乾燥,樣子很難看。在內心深處,她感覺到她的血液變得稀薄,心跳不穩定,骨頭變得更脆,視力也逐漸減弱。雖然不是很準確,但她一直認為,她以前的身體十分健康,東西看得很清楚,走路很輕鬆,轉過頭去不會感到頭暈或噁心。現在,只要她的頭轉得快一些,她就會覺得眼前一片模糊,甚至漆黑一片,這是個大問題、大威脅。她的臉容易感到灼|熱。很奇怪的是,雖然她覺得血液變得稀薄,心臟變得衰弱,但是,她的內心經常會沸騰,就像一個老巫婆痛苦地坐在柴堆旁。此時此刻,她安靜地坐著,看著比爾看書,一張桌子擺在他們中間。她感到灼|熱,不僅僅是血液或脂肪在燃燒,而是因為憤怒,她對這種憤怒完全不適應,感覺毫無來由。她看著比爾,比爾老是生氣,她在指責他愛發脾氣的時候,還常常暗爽。她坐在那裡,很漂亮、很文靜,皮膚是銀金色的,腰板挺得筆直,一副很睿智的樣子,但是,在內心深處,她卻視自己為一座噴薄欲出的火山,承載著一副脆弱不堪的骨頭,頭髮枯死,目光獃滯,手指麻木,活像一個怪物。
她聽到他在到處尋找,但她什麼也沒說。
儘管她表面十分平靜,但是,想到生活、家庭、丈夫和財物等時,她的內心洶湧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