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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修辭

14 修辭

「是我不好意思。」
起初,他以為儀式感主要是埃莉諾刻意營造的,在某種程度上,燒好每一頓飯菜是對丈夫的一種安撫,是盡妻子和家庭主婦的本分。她會和亞歷山大聊她的新發現,比如說希臘街科代克女士飯店裡的沙拉食材,用奶油乾酪、朗姆酒和精磨咖啡做成的義大利布丁,提到這些東西時,她都說是要為托馬斯準備的,她總想著托馬斯。她會給亞歷山大介紹一種奶油乾酪,裏面含奶油,不含氨,正是托馬斯喜歡的口味。或者帶他去希臘商店看養在深色桶內的鯷魚。她說:「我自己不喜歡鯷魚,但托馬斯喜歡。」
他讀了一首詩:
「我們互相利用。」
很少有人看得出這幅畫表達了絕對寧靜的主題,不管畫家的最初意圖是什麼。顯然,畫家的本意是想通過不同的色彩,把一切東西都引入這個小小的空間里,並通過顏色的搭配,限制白光進入他的休息或睡眠空間。他說這幅畫應該採用白色畫框,因為畫中沒有白色。他還在信中說,傢具的寬線條表明休息不容打擾,而故意扭曲的視角,讓牆壁、天花板和牆上的畫顯得暗淡而有壓迫感。床上放著兩個枕頭,卧室里有兩把黃色椅子,好像隨時準備接待客人。下午,亞歷山大光著身子,躺在皺巴巴的床上,很有禮貌地等著浴室空出來。這時,他看了看這大房間的四周,攤開四肢,似乎要霸佔所有空間。
她徑直向他走來,走到他身邊,幾乎貼著他。
她抬手捂住他的嘴。他脫了衣服,他們躺在黃色的被套下,頭挨著幾何形的花朵。他輕輕地、緩慢地撫摸著那些在陰影中閃爍和挪動的表面,她也輕輕地、緩慢地撫摸著他,兩人都不作聲,感覺很慵懶,甚至心不在焉。因此,當亞歷山大進入那塊柔軟的空間時,好像就是為了拉近距離,營造舒適感,讓畫面更完整。亞歷山大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這種行為讓他變成一個完整的人,兩人是互補的關係,合二為一,共同進退。他平時更傾向於把性行為當成荒唐可笑的事情,兩人撅著屁股,聽著身體蠕動的聲音和呻|吟聲,但是,對這個沉默的女人來說,這隻是身體反覆彎曲和搖晃的事情,最終,她像老虎鉗一樣完全閉合,不再張開。她的身體不停地顫抖,但仍舊不說話,只是微笑著,汗水沿著髮際線流下來,她幾乎沒有一絲慌張的神情。亞歷山大感覺像沐浴在金色之中,最後,他叫了一聲,他聽到了那個女人在啜泣。他想,我就是幹這種事情的人嗎?他又想,這不是我真正想要的。
直截了當的作家可能會寫:一隻李子、一隻梨、一隻蘋果。說到李子,讀者的腦海中會浮現出不同的李子,有人會想到色澤暗淡、斑斑點點的番茄綠李子,有人會想到淺黃色的球形李子,有人會想到結實緊緻的黑紫色布拉斯李子。如果他想讓人明白具體是哪一種李子,就必須用具體的形容詞排除其他的可能,如無光澤、橢圓、紫黑色、有明顯凹陷的李子。
E代表雞蛋,F代表花,S代表蛇。
「下次我還會再來。可以嗎?
他們一日三餐品種多樣,很有儀式感,他也很喜歡。一聽到高爾街,他便想到亨利·詹姆斯筆下的高樂街,那裡有一排深灰色的喬治時期排屋,汽車從旁呼嘯而過。他每天走路去廣播公司上班,發現古奇街和夏洛特街熱鬧非凡:義大利人的雜貨鋪散發著乳酪、葡萄酒桶和臘腸的香氣,猶太人的麵包店散發著肉桂和罌粟子的味道,塞普勒斯人的蔬菜水果商店裡擺滿了各式各樣在北方買不到的蔬菜,比如茄子、茴香、朝鮮薊、西葫蘆等,有綠色的,有紫色的,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在施密特熟食店裡,你可以買到泡在木桶里的酸菜、黑色的裸麥粗糧麵包、熟的或者生的香腸、放了雞蛋的鬆軟大麵糰和小杯黑咖啡,熟食店有個中心收銀台,提供小票,收銀員是一個女士,她身材挺拔,有點鬍子,身穿黑色蕾絲長裙。在貝洛尼的店裡,身材高大的路易吉既能說一口流利的義大利語,也有一口流利的倫敦腔,他稱了一紙袋黑橄欖和綠橄欖、一小袋散發著刺鼻氣味的肉豆蔻、一塊用紙包裹著保持清爽濕潤的馬蘇里拉乳酪。這就是城市的味道,一個國際化的大城市,一切似乎都是永恆的。與此同時,這又是一個村莊,屬於他的村莊。
「你真的要……」
凡·高用盡各種顏色畫了自己的卧室。
亞歷山大是以成功作家的身份來到倫敦的。在分析和讚頌北方工人階級的價值觀和道德品質的實驗小說的結尾,成功的人物也會來到倫敦,而在完成創作后,小說的作者也會跟故事中的主人公一樣,飛快地沖向這個熙熙攘攘的首都。普爾一家也想方設法擠進了大都市。他們原來的家當,三件套傢具、威爾頓地毯、玻璃門書櫃以及家裡的銀器等,一律被拋棄。埃莉諾·普爾告訴亞歷山大,公寓的一大優點是所有的房間排列整齊,除了房間,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你可以在任意一個房間里睡覺、吃飯或工作。他們在房間里鋪了銀灰色圈絨地毯,刷了白漆,掛了有幾何圖案的窗帘。木匠安裝了流線型的架子和櫥櫃。孩子們蓋著色彩鮮艷的芬蘭毛毯,紅色、藍色和黃色。他們掛了一幅本·尼克爾森69的版畫,還有一幅馬蒂斯70的裝飾畫。亞歷山大很喜歡。
不過,他有點得意地發現,面前的酸奶培養菌和早餐桌,以及他對艾略特和伊麗莎白·戴維的思考,存在一定的雙關性。在英語中,細菌「培養」這個詞,也是生物「培養」和文化「栽培」,和人的思維緊密關聯。他不像浪漫主義者那樣認為自然界的「培養」是個隱喻,揭示了任意一種存在必然的生長過程,不管是細菌、人類語言,還是生命。類比是一種思維方式,沒有類比,就不可能產生思想。不管怎麼說,他覺得凡·高可能比他更接近read.99csw.com李子的生命,因此他覺得有點難過。繪畫中的隱喻和形容方式不同於語言。
他們纏綿在一起,和往常一樣,動作舒緩、輕鬆、和諧,讓人心滿意足。
他隱約感覺到,在一定的意義上,對於毫無思想的人而言,這樣的命名和對應是自然的生理反應。他曾經研究過一位畫家,寫過關於這個畫家的一部戲,而且,這位畫家同樣也是一名善於表達的作家,於是,他明白了一個道理:人先看到事物,再用語言表述,有時甚至不需要用語言表述,也看得見。
他有幾天在家工作,一會兒編輯BBC的腳本,一會兒跟顏色形容詞做鬥爭。那幾天,他感覺公寓里其他人的身影有點暗淡、矇矓。這裏面有空間格局的因素,他的房間光線很好,而且,在他的房間里,向日葵明艷照人,黃房子在鈷藍色天空的映襯下黯然失色,這兩幅畫讓他的房間格外明亮,而外面的走廊由於沒有窗戶,始終十分昏暗,雖然這樣會讓人感覺很涼爽,營造出一種雅緻的氛圍。煩躁的時候,他會走出房間,看著黑暗處,那長長的走廊像罩著一層迷霧,令人無法看清。有一次,他剛剛走出房間,就聽見一個人正在打電話,聽聲音才知道是埃莉諾,他猜測電話的另一端是托馬斯的一個女學生。埃莉諾說她不捎口信,也不希望別人打電話到家裡來,讓她打到研究所去,秘書會接電話並替她轉達,最後說了聲謝謝。
「我從沒想過你光著身子這麼迷人。」
在劇本中,顏色形容詞的運用給他帶來了很大的困擾。
這段時間,和埃莉諾·普爾討論烹飪書中的細節,算是亞歷山大的日常生活內容之一。他幫她去商店購物,回到廚房,從公文包里掏出一盒剛燒好的意式方餃,或者一袋鬆軟的帕爾馬乾酪和一個香草莢。他每天總會帶回來一些新鮮的東西,有時是茴香鯖魚,有時是燉魷魚,有時是新鮮出爐的比薩。樸素的城市生活因此而多了幾分色彩。艾略特71在《關於文化的定義的札記》中嚴肅地指出,一個民族不僅需要足夠的食物,還要形成自己獨特的風味。
如牛奶般潔白的大理石廳
「一隻藍色搪瓷咖啡壺,一隻深藍和金色的杯子(左),一隻淺藍和白色的網紋牛奶壺,以及一隻藍色和橙色圖案的白色杯子(右),放在一個黃灰色陶盤之上,一個紅色、綠色、棕色圖案的藍色巴爾博汀陶器,還有兩隻橙子和三隻檸檬。桌子上蓋著藍色桌布,背景為黃綠色,因此一共有六種藍色,以及四到五種黃色和橙色。」
「我應該告訴你。我不再碰托馬斯了。去年夏天出了那個女孩的事情之後。不是我不能理解他,這件事讓我覺得自己又老又丑,已經沒有存在的價值了。」
「太美了。」他說,「你穿過那一道道光線,美崙美奐。」
「牆是淡紫色的,地板是紅色的,但已經褪色、斑駁,椅子和床是鮮黃色的,枕頭和亞麻被單是淡檸檬綠的,窗戶是綠色的。你看,我原本是想用這些反差巨大的色調,表現休息或睡眠的氛圍……」
「有時候,我會感到心裏有一陣風暴,就像海浪拍打著陰沉、絕望的懸崖,有一種強烈的慾望,想要擁抱某樣東西,擁抱一個女人。好吧,我們必須就事論事,那是歇斯底里的興奮,而不是對現實的憧憬。」
他還想到了凡·高在他弟弟結婚和弟弟的孩子出生時的難過心情,儘管他掩飾得很好,但他低落的情緒還是顯而易見。凡·高認為,性|交中精|子的消耗,會削弱繪畫的力量。這是對兩性關係非常幼稚的看法,雖然亞歷山大不假思索地認為他便屬於這一類情況。除卻這一點,凡·高很介意自己的不通人性。
他暫時寄居在朋友托馬斯·普爾租賃的公寓里,他的這個朋友剛從約克郡的一所職業學院跳槽到了克拉布·羅賓遜研究所。亞歷山大的父母在韋茅斯開了一家旅館,現在還開著。從他上幼兒園,一直到之後進入公立中學、牛津大學,再到成為教授,他只是時不時地回旅館待幾天,隨便找一間剛好空著的房間住下。他習慣於待在有人管理的房間里。即便在開始的那幾天,搬家用的箱子還沒有打開,窗帘也太短,但是,與普爾住在一起的日子也算是他最接近普通家庭生活的日子。
他試圖比較凡·高早期作品《吃馬鈴薯的人》和《凡·高在阿爾勒的黃房子》所表達的家庭願景。凡·高害怕家庭生活,他逃離了家庭,但他對家庭的秩序和儀式感十分嚮往。《吃馬鈴薯的人》這幅畫是在北方微弱的光線下完成的,在他們世世代代生活的土地上,畫中的人物彼此沒有對視,卻緊緊相連,他們在黑暗的小屋中切麵包、倒咖啡,共同生活。這幅畫有說教的成分,意在說明人類生活的基本要素。亞歷山大對這幅畫充滿敬仰,但又迷上了一幅小型畫,畫的是一張早餐桌,在桌上,凡·高畫了他買來裝飾「藝術家之屋」的家用物品,藍色和黃色相互呼應,使得屋裡顯得潔凈明亮,整體風格協調統一。文森特向提奧這樣描述這幅畫:
他脫了衣服,把她摟入懷中。他說:
「你沒有破壞什麼,以後也不會。相反,你讓一切變得更加美好。」
「一切。」她含糊其詞地說。
「我利用了你。」
我們知道畫出來的李子不是真正的李子,但我們不知道,我們的語言和我們的世界之間並非簡單、偶然的對應。如果畫家不再模仿蘋果,轉而描述景象、顏料和畫布的本質時,就會產生文化差異。讓-保羅·薩特74發現自己無法用語言充分描寫栗子樹根,他感到非常難過,這又是另一種差異。(必須指出,儘管他無法用數字,或者用名詞、顏色形容詞來描述,他至少九_九_藏_書通過隱喻在人們的頭腦中喚起了對應的形象,例如海豹皮和蛇形,於是,通過描述無關的事物,樹根與世界產生了聯繫。)
那裡沒有門通往要塞
用什麼詞彙可以形容李子皮的顏色呢?更深層次的問題是,為什麼要用詞彙形容呢?色香味俱全不就行了嗎?但是,亞歷山大不想解決這些問題,至少現在不想。現在的問題是,檸檬和李子在一起構成了一個圖案,他很開心他能看出來這個圖案,而這種快樂是人的正常反應,這倒是需要注意和理解的。如何用準確的單詞來表達,這個問題在一定程度上跟形容詞的數量有關。「紫色」有很多同義詞或者近義詞嗎?什麼叫作淺灰色?什麼是白色或者銀色?土灰色的霧、霾或煙是什麼意思?對於事物上面的「凹陷」,從開口到橢圓形的底部,以及黑色的陰影,我們要怎麼描述呢?還是需要形容詞。有趣的是,人們總覺得散文或詩里使用形容詞,是為了做到含蓄、模糊,而事實恰恰相反,形容詞是實現準確描述的工具。
亞歷山大的房間也漸漸成為這家人常來常往的地方。有一次,他回到房間,發現埃莉諾在裏面,她拿著一個花瓶,在插虎皮百合,有幾次她還拿來了幾杯咖啡。但是,他也聽見托馬斯和埃莉諾在他們自己的房間里有說有笑,興緻勃勃,這是前所未有的事。
「因為第一次的感覺太好了。我實在忍不住,還想再來一次。」
「我越來越覺得,人是萬物之源。想到自己不存在於現實生活,人總是會傷感,我是說,與顏料或石膏相比,血肉之軀更有價值,與畫畫或做生意相比,生孩子更有價值,但是,當你想到在現實生活之外還有朋友,你就會覺得你的生命有意義。」
語言或許會把李子和夜空聯繫起來,和煤燃燒的景象聯繫起來,或者和包裹著堅硬寶物的柔軟盒子聯繫起來。或許,李子可能表達一種抽象概念,一種內在的思想,而不是鏡子。「成熟就是一切。」經過觀察,我們可能會說,「我們即使到了這裏,也得繼續往前走。」當然,繪畫也能做到。高更畫了兩個梨和一束花,那就代表一個女人。馬格利特72以石頭為麵包,以麵包為石頭,用類比創造了奇迹。凡·高的《收割者》描繪了烈日炎炎的麥田掀起陣陣麥浪,同樣表達了「成熟就是一切」的理念。不過,其中的差異,或者說距離,讓亞歷山大非常感興趣。繪畫宣稱具有類比和聯繫的力量,可以在紫色顏料和黃色顏料與「這是一個李子」「這是一個檸檬」「這是一把椅子」和「這是一張早餐桌」等論述之間建立隱喻的聯繫。甚至畫家所採用的筆畫和技巧,乃至於他的簽名,也與這些論述緊密相關,短短的幾筆蘊含著強大的力量,能夠揭示一個人的世界觀。我們不可能不去思考繪畫與物體、繪畫與生命、繪畫與「真實世界」(包含其他畫作)之間的距離。
從前,人們雖然有著健康的牙齒,卻喪失了對食物的感覺。伊麗莎白·戴維開始教育整整一代人,教他們觀察、品嘗和製作食物。
盜賊卻破門而入,偷走了黃金
「把什麼變得更加美好?」
「第一次,我利用了你。今天我又過來,是因為……」
「噢,沒事,我不介意。」
有一天吃早飯的時候,亞歷山大意識到,在這個家裡,「事物」是交流的全部。他不知道埃莉諾對托馬斯和安西婭有什麼想法,對他自己有什麼看法,他只知道她對土豆、咖啡和紅酒的看法。他習慣於用語言來描述事物,對於任何事物,都要先在腦子裡命名,形成一定的「事物——語言」對應系統。
「親愛的,你覺得這樣真的合適嗎?」
以前,他一直盡量避免跟這家人一起吃飯,不過現在已經放棄了。他注意到,普爾一家始終謹小慎微,十分注重禮節,可見他們的憂心很重。
「你難過嗎?」
亞歷山大逐漸習慣在傍晚時分和他們一起坐在房間里,給他們讀詩。他們坐在墊子上,坐成一排,靜靜聽著,他們都是優秀的傾聽者。他們的媽媽也和他們坐在一起,置身於彩色的世界和語言的海洋,聽他讀《他們如何把好消息從根特帶到艾克斯》《花衣魔笛手》75《無意義的書》和《威爾士事件》,這些都是一些押韻詩和謎語兒歌。四張臉表情認真,都聽得出了神。這個房間的布置與那些兒歌的節奏感相得益彰,大家都深以為然。有一次,他們正在吃新鮮出爐的司康餅和紅醋栗果凍,克里斯的畫架上掛著一幅剛畫了一半的吊蘭。埃莉諾說不先模仿,就無法創作出有新意的作品。亞歷山大心想,在這個房間里,人們可以看到他的煩惱的根源:人類需要創造形象。棘魚可能會被一塊亮晶晶的紅色金屬塊所誤導,最終死於非命。莉齊魚缸里的金魚美麗動人,有尾巴、鰭、魚鱗、肛|門、轉動的眼睛、回縮的圓嘴唇、細細的黑色糞便,它或許能看見水平面和垂直面,也可以看到其他金魚閃爍的金光、綠色的水草,能看到人們投下的魚食顆粒在水面上泛起的漣漪,僅此而已。在其他魚的眼裡,這條金魚可能只是一個金色的威脅,或者一個難以抗拒的交配對象,或者擾動水流的食物。然而,我們看見了它如此美妙的身形,就有一種衝動去考驗自己的眼光,把它畫下來。同樣,我們也會把它用文字記錄下來。G代表金魚。亞歷山大想著自己房間里普羅旺斯床單上的花卉圖案,想著那些紙花,想著喬納森畫葉子褶皺時遇到的困難。還有向日葵。F代表花。我們之所以創造這些形象,是為了了解這個世界,還是為了裝飾這個世界,還是想跟世界建立某種聯繫?這個大房間窗帘上的花卉顯然是夏季的花,而床罩上的花是幾何形的,花都read.99csw.com是幾何形的,所以那些圖案肯定是花。《向日葵》記錄了1888年幾株向日葵垂死的時刻,它們被束縛在黃色的花瓶里,落款寫了凡·高的姓名。高更稱它們是「太陽疊著太陽」。
那段時間,亞歷山大在布盧姆茨伯里。他在廣播公司工作,這是他三十七年以來第一次就職于非教育機構。他有一間辦公室,配有一個秘書,薪水很不錯,但受到嚴格的等級制度的制約,需要時刻保持言行舉止得體大方。他的職稱是榮譽製作人,實際上他並沒有製作過脫口秀節目或影視劇。他負責提供「思想」。他經常在喬治酒館和詩人、紳士以及四處講學的教師一起喝酒。
你可以用「透亮」來形容李子上的那一層薄霧,那麼,任何有一定水平的讀者就會聯想到,李子表面有光澤,而光澤上覆蓋著一層柔和的霧氣。你可以說「果肉」質地堅實,但是,「透亮」和「果肉」都不會成為隱喻,剛才提到的「凹陷」也肯定不是隱喻,而是比較準確的描述。然而,人們總是自然而然地把這些表達當作與其他事物有關聯的隱喻,「果肉」比喻人肉,「透亮」形容年輕人的面貌,而李子上的「凹陷」則指人類面部的裂口、身體的凹陷和乳|溝等。亞歷山大在搜索詞彙來形容紫色李子的過程中,所能找到的最接近紫色的顏色,實際上是人體瘀傷的顏色,尤其是新出現的、正在迅速擴大的瘀傷。但是,李子既沒有傷,又不屬於人類,所以他避免或者說盡量避免用形容人的詞來形容李子。
早餐有新鮮水果酸奶什錦,深綠色的法式過濾壺裡盛著現磨咖啡,還有金邊羊角麵包、無鹽黃油和自製果醬。水果的種類隨著季節的變化而改變,有時是深紫紅色的櫻桃,有時是金綠色的青梅或者蠟金色的斑點梨,還有像籠罩著一層紫黑色薄霧的李子。他看著埃莉諾小心翼翼地擺放水果,然後又看著水果。埃莉諾在一個白碗里做好了酸奶,碗上蓋著飾有小珠子的薄棉布。當時,英國人都沒怎麼見過酸奶,更別說裝在無菌的彩色塑料桶里運輸了。亞歷山大認為酸奶是一種培養菌,它在白碗里發酵,也是白色的,但和碗的白色有所不同,是凝乳狀的東西,散發著濃烈的氣味,閃閃發亮。它是活的,比李子更具生命力。儘管果核里有胚芽正等著破殼而出,但李子都是奄奄一息的,只有果皮還剩了一口氣。早餐桌上就像一幅靜物畫,由蔬菜和培養菌構成,顯得那麼輕鬆愜意。托馬斯把淡黃色的黃油遞給埃莉諾,埃莉諾端起咖啡壺,亞歷山大把酸奶倒入自己的水果和麥片里,變成早餐什錦。李子中間有兩個檸檬,讓顏色更為鮮艷。
「別這樣說。」
「因為什麼?」
「哦,」亞歷山大說,「現在感覺怎麼樣?」
公寓樓位於托特納姆法院路和高爾街之間,是一幢紅磚樓,窗戶採用石質窗框,紅木門上飾有拋光的黃銅。大樓建於愛德華時代,結實堅固,是專為有一兩個用人的家庭設計的。普爾剛搬進來的時候,廚房仍裝有召喚用人的電鈴和燈光系統——那是一個玻璃盒,盒子裏面有幾個小圓盤,每個圓盤連接一個房間,包括客廳、主卧和育兒室。不過,他們不清楚具體哪個圓盤連接哪個房間,而且電鈴也壞了。公寓有四間大房間和四間小房間,一條幽暗的長廊連接著這些房間。從廚房、儲藏室、小卧室等僕人活動區域往外看,可以看見一口井,井沿貼著白色瓷磚,點綴著斑點和條紋圖案。視線的中間是窗檯花箱,天熱時,這裏便會響起音樂和人聲,久久回蕩。普爾一家住在第六層,是大樓的頂層。大房間正對著街道,透過玻璃飄窗,能看見倫敦城裡懸鈴木的樹冠、成群的鴿子,過了幾年,郵政局大樓在對面拔地而起,一層一層很有規則地疊起來。亞歷山大的房間在離廚房最遠的一頭,房間通風好,布置簡單,十分安靜。他的房間里幾乎什麼東西也沒有,因為他只是暫時住在這兒。他在牆上掛了一些舊裝飾畫,現在這些畫都已經用玻璃框裝起來了,有畢加索的《拿煙斗的男孩》和《流浪藝人》,還有他自己的戲劇《街頭藝人》的廣告,也有羅丹的《達那俄斯的女兒們》。除此之外,他還掛了一張倫敦版《阿斯翠亞》的演出海報和一幅都鐸玫瑰鑲邊的達恩利畫像。他還有凡·高《向日葵》和《黃椅子》的小型版畫。在劍橋的時候,弗雷德麗卡在讀《重返布萊茲海德莊園》的時候了解到,查爾斯·賴德羞愧難當地摘下向日葵,扔到牆壁上。亞歷山大多年未見向日葵,他看到畫中的向日葵時,那份好奇和喜悅與日俱增。版畫的色調為青黃色,不像原畫。亞歷山大從普羅旺斯帶回來一張床單,暗黃的底色上印著幾何花卉圖案,他和普爾一家選購了純黃色的窗帘,搭配很完美。這樣一來,房間就是黃白相間的色調,外加灰色圈絨地毯。
「當然。」亞歷山大說,「來吧。」
「不好意思,我剛才在洗澡,忘了拿洗髮液。」
接下來的幾個月里,亞歷山大的生活變得更加愉快,也更加虛幻。後來,在回想這一段時光時,他腦海中浮現的都是明亮清晰的基本色,但似乎都矇著一層柔和的面紗,若隱若現。他的工作也令人愉悅,而顯得那麼不真實,主要是土黃色和經典灰色,也罩著一層半透明的東西,類似於香煙的煙霧、磨砂玻璃門或者工作室與隔間之間的水族箱。普爾一家似乎漸漸把他當作這個家庭的一分子,孩子們會親吻他跟他說晚安,晚飯後,他就像這個家裡的第三個家長,經常參与討論嚴格來說與他毫不相關的問題,比如孩子上哪個中學、廚房換什麼新地板,以及晚宴要請哪些客人,等等。然而,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清醒地意識到,他不屬於這個家庭,他是外人,是觀眾,不帶任何貪心或敵意地看著他們在他面前的完美表九*九*藏*書演,像一出客廳喜劇,或者大家一起玩室內遊戲,像在電視里看到的那樣。這幢公寓里沒有電視機,那時候,即使對蝙蝠俠或騾子木偶一無所知,孩子們也不會覺得自己與周圍的世界格格不入。
他也應邀進入了孩子們的房間。他們一共有三間房,兩間明亮的小卧室,還有一間大房間作為遊戲場所,都位於走廊的中段。他來欣賞他們的創作,聽他們朗讀,或者給他們念書。他對鮮艷色彩的記憶,主要來自那個玩遊戲的大房間,當然,鮮艷的顏色在一定程度上表明,公寓里的東西都是新的、未褪色的,例如靠墊、椅子和牆漆。房間里掛著白色百葉窗和白色棉布窗帘,窗帘很厚,平滑順暢,只是有些褶皺,印著英國家喻戶曉的花卉,有大紅罌粟、矢車菊和黑心金光菊,看似普通,卻令人心情愉悅。孩子們製作的許多手工藝品擺放在這裏,有一個全副武裝的騎士,上身是銀線編織的鎖子甲,頭戴硃紅色的金屬頭盔,有一隻用煙斗通條和刺繡絲綢做的孔雀,尾巴的亮片色彩斑斕,還有一個巨大的糖果罐頭,裏面塞滿了紙花,花開在綠色的枝幹上,色彩紛呈,有白色、奶油色、檸檬色、奶黃、橘色、金色和深橙色。每個孩子都有一個畫架,在房間中央拼成一個三角形,旁邊有一堆用來調粉末顏料的透明塑料杯,還有一個鮮紅色的錫盤,顏料盒就放在盤上面。他們正在製作字母裝飾帶,準備在房間里貼一圈。莉齊做的字母比較簡單,做了E代表雞蛋,她在紫色的紙上粘一個白色的橢圓形,中間加一塊金色的東西,做了O代表橄欖,她在深綠色的紙上先塗了一層綠色,然後再塗一層甜椒紅。克里斯年紀大一些,他十分喜歡劍和盔甲,就做了K代表騎士和H代表盔甲,都以深紅色為底色,然後塗上銀色,他還做了D代表龍和S代表蛇,龍和蛇的形狀都彎彎曲曲,嘴紅齒白,他用鋼筆畫了層層疊疊的黃色鱗片,這是兩種動物的主要特徵。喬納森比較文靜,他畫了灰色和棕色的動物,F代表獵鷹,P代表鴨嘴獸,Z代表斑馬,他是用粉筆在赭黃色和米黃色的紙上畫的,看著更柔和。房間里的每一樣東西都被貼上標籤,標籤上的黑色大字是埃莉諾寫的,十分整齊。這些標籤用圖釘固定在各種東西上,包括鏡子、玩具櫃、魚缸、芥菜苗、克里斯的畫架、喬納森的畫架和莉齊的畫架。
「你真這麼想嗎?」
他注意到,自己常想到埃莉諾,在不同的環境下,她的身上也貼了相應的標籤,在卧室里,她是「女人」,在這裏,她是「媽媽」,在廚房裡燒飯、吃飯時,她是「埃莉諾」,是「托馬斯-埃莉諾聯合體」的一部分。她給予他性|愛,而對他而言,這就像給予他食物、光和顏色一樣。有時,他漸漸覺得,這些精心構造的表面,就像完整的蛋殼,也像蜘蛛網,難以穿透。這可能是他自己的選擇,他也說不準。他可以觸摸,在一定的距離內,他甚至可以穿透,但是,在跟這個女人做|愛時,他會隱約覺得,自己修長的陰|莖就像一根偽足,插|進縫隙裏面,直抵堅硬而狹窄的子宮頸。裏面也是表面,是一條死胡同。他如此享受和這個女人做|愛,是因為裏面的表面十分柔軟,輪廓模糊但穩定。
「噢,沒有。」
亞歷山大覺得這些表示顏色的詞語非常有韻律,就像一首詩,不過,在劇本中或劇本之外,他都寫不出來這樣的詩。
人們完全有可能,甚至於經常忽視語言與物體、語言與生命、語言與現實之間的距離。錯視畫因其高超的模擬技巧和視覺欺騙性而受到讚賞,而在文字書寫中,錯視法或其他形式的模擬欺騙技巧卻沒有一點用武之地。語言可以全面、徹底地描述已知和被模仿的事物,而繪畫做不到。我們會說:「把蘋果放到籃子里,然後自己拿著吃。」但是,從來沒有人能畫出這句話的意思。對於貢布雷的房子、高老頭的住所、荒涼山莊或幼鹿等文學形象,人們的想象跟看凡·高的《黃房子》、畢加索的《宮女》以及維米爾的《站在窗口讀信的女人》時的感覺肯定截然不同,他們不會認為文學中的事物是真實的,相反,他們會以為自己真真切切地看到了畫中的形象。即便有人迷戀羅切斯特先生或者對包法利夫人深惡痛絕,他們也不會完全相信這些人物的存在,相比之下,《薩斯基亞》33或馬奈73《貝特·莫里索》中的形象,他們倒是都信以為真。我們知道,小說的人物和事物是由語言塑造的,向日葵是由顏料畫出來的,而語言相當於我們的硬通貨,我們都會說話,我們或許無法畫一個蘋果,但肯定可以用話語表達埃莉諾為什麼喜歡富含活性菌的酸奶,為什麼普魯斯特在年輕時就患有神經衰弱。語言儘管不那麼真切,卻更直接。
她站著,對他微笑。她平時梳著頭,穿著圍裙,雖然也很苗條可愛,但總不如這時風情萬種。她笑了笑,可能帶著一點遺憾,與他擦身而過,向浴室走去,她左側的乳|房碰到了他的胳膊。他沒有說話,伸手摸了一下她的乳|房,她吸了一口氣,再次停住腳步。
「我在這兒過得很開心,我不想破壞這一切。」
披著如絲綢般柔滑的面紗
亞歷山大覺得,這種過分的關切其實是一種侵犯或者責備。她會溫和又堅決地讓孩子們不要靠近公寓里的某些地方,因為孩子的父親要在那裡工作。他們有三個孩子,分別是克里斯(八歲)、喬納森(六歲)和莉齊(三歲),兩個男孩長得像托馬斯,方額頭,一頭金髮,嘴巴扁平,那個女孩長著一頭細捲髮,顏色暗淡,亞歷山大因此想到了老鼠的皮毛。這時,他才意識到,用「顏色暗淡」來形容頭髮,實在不會讓人產生什麼好的聯想。孩子們不能到街頭玩耍,他們的生活也規規矩矩。他們去學校和幼兒園的路上要九*九*藏*書經過羅素廣場,他們也在父母的陪伴下去布盧姆茨伯里的廣場花園騎少兒三輪車、撿落葉。亞歷山大對這些孩子了解太少,他不知道他們幾乎不吵架。看到他們家裡掛的藝術品,他才想起來,埃莉諾是一名美術老師。他們做了一幅拼貼畫,那是一條龍,用彈性塑料做鼻孔,鱗片閃閃發光,身體彎曲有致,佔了廚房整整一面牆。燒飯的時候,龍的上方煙霧繚繞。他們會隆重地向托馬斯展示廚藝作品,像蛋糕和紙海豚等,期待得到他的讚賞。「看看我們的成果。」她給「我們」兩個字加了重音,意思是托馬斯不在其中。對於作為觀眾和見證人的亞歷山大,她也說了同樣的話,但沒有重音。
他想到了避孕這個更現實的問題,但隨即消除了擔心,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修長的陰|莖愛撫著她黑暗的內在空間的表面,它有自己的生命和使命。有時候,他認為它是一個獨立的存在,所謂「褲襠里的獨眼蛇」這個說法,是源於詩歌的一個玩笑話。華茲華斯稱新生嬰兒是盲人中的慧眼。讀兒歌的時候,他可以杜撰這麼一句:「獨眼蛇已經爬進了沒有門的大理石廳。」你也可以說是精|子在找卵子,基因在配基因,從而形成受精卵。「開花」的時候,亞歷山大會自問,男人到底是派什麼用的?男人想要什麼?
在此後幾天里,起初,大家都像商量好似的,表現得跟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他吃晚飯時有點惶恐,他跟普爾聊了聊教學,稱讚了埃莉諾做的佛羅倫薩水煮蛋,可能比平時表現得稍微拘謹一些。接下來的十多天里,他注意到家裡慢慢發生了變化。埃莉諾的言行舉止不再刻意迎合托馬斯。她會更直截了當地問亞歷山大喜歡什麼口味,不再遮遮掩掩。另一方面,普爾開始有了笑容。他居然跟埃莉諾說:「你總覺得我對牧師工作過分投入。」這很不尋常,自從亞歷山大來到這家裡,普爾從未提到過這樣的私事。亞歷山大晚上經常待在外面,在菲茨羅伊酒吧和詩人們喝酒,直到頭痛不已才回家。兩天後,他又看見埃莉諾光著身子坐在他的床上,當時,他剛去廚房吃了點東西回來。
在羅伊斯頓演出《阿斯翠亞》時,托馬斯和亞歷山大一樣沉迷於情與性。1953年夏天,安西婭·沃伯頓悄悄打掉了她與托馬斯·普爾的孩子。在卡貝塔因的時候,亞歷山大與她在一起的那段時間里,從未聽她說過痛苦或悔恨的話,也從未聽她明裡或暗裡提到過普爾。等到托馬斯和亞歷山大開始討論租房計劃時,普爾已經忘卻了這段不開心的經歷。亞歷山大和普爾在羅伊斯頓的小約翰酒館喝了一次酒,普爾說,如果亞歷山大考慮住在他們家,實際上是幫了他們的忙,一個外人有時很管用,親人在一起,總有一些麻煩事。去年夏天,埃莉諾還對普爾的這段關係耿耿於懷。亞歷山大覺得不能問普爾現在的心情怎麼樣,英國人講究心照不宣。他們聊了聊利維斯博士,還說到他們都十分懷念約克郡的沼澤地,說到未來影視在教育界將大有作為。普爾算得上是亞歷山大的密友了。
另一回是在中午過後,他走出來,昏暗中看見一個裸著身子的女人,從走廊的另一頭向他走來。她臉色蒼白,一頭黑髮飄散著,隨著走廊兩側的房門相繼打開,一束束光線投射在她身上,照亮了她渾圓的胸部和平坦的三角區,接著她又被昏暗所籠罩。女人全身赤|裸,胸脯豐|滿,臀部豐腴,而腰部、手腕和腳踝卻十分纖細,雙腳邁著輕盈的步伐,整個人散發著自信的光芒。她的乳|房是最明亮的地方,高高挺立著,有著兩顆橢圓形的深色乳|頭。或許因為正在研究「畫面」,他才特別注意到了涌動的橢圓形和圓形,注意到了肩膀上、膝蓋上和大腿內側的光亮。明亮的橢圓形和圓形慢慢接近,隨著她的步伐,光線和陰影不斷交換,深紫色的乳|溝,彎曲有致的鎖骨,兩腿之間三角形的黑毛,更為她增添了幾分魅力。他看著赤|裸的雙腳抬起又落下,小腿和臀部的肌肉收縮又擴張,明亮的頭髮左右飄動著。她在走廊上走了一半,他才真正看清那個人是埃莉諾。
「沒什麼不合適。」
「因為我開心,我非常開心。別動。」
「你哭了。」
「很好。」
托馬斯的回應很客氣。他感謝埃莉諾為他做了豐盛可口的飯菜,他的措辭謹慎而具體。他說他知道,過濾湯水、熬醬汁、準備沙拉,每一道流程都很辛苦,這頓飯來之不易。他還會和他們討論孩子們的藝術作品,並提議去倫敦,逛逛動物園,看看大英博物館的鍾錶以及科學博物館的水晶。孩子們的生活充滿了新奇有趣的事情。
然後,她從他身邊走過,走進了他的房間,就在門口站著。地板上有一些文件,窗帘和牆上的挂圖讓房間蒙上了一層黃色的光輝。他跟著她,也進了房間,關上門,開始撫摸她的肌膚,撫摸她的乳|房,撫摸她玲瓏的曲線和突起的骨頭。他馬上想到了他的朋友托馬斯·普爾,想到這個家裡相互間的客氣,他對性並沒有那麼強烈的興趣,而她需要多大的勇氣才能站在這裏,她那麼端莊穩重的人,如今就這麼筆直地站在他跟前,這麼主動。出於禮貌,他也要接受她的投懷送抱。如果這次拒絕了她,他也許就無法再面對她了,也無法在這幢公寓里住下去了。可是,如果他答應了,後面會發生什麼,可能更令人難以捉摸。
「我那次就被你迷住了。現在還是。你很美。」
於是,他又綿軟無力地躺下去,一隻手摟住她的頭,另一隻手摸著她大腿上的皺痕,兩人半睡半醒地躺了一會兒。然後,她說:「謝謝你……」便抬腿下床,走出了門。他聽見她走進浴室。他的內心平靜而愉悅。他看著自己的房間、房間里的文件和牆上掛的畫,想起凡·高曾經說過:
「你讓我說。只有跟你在一起,我才不覺得自己老了。我說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