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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新思想

16 新思想

弗雷德麗卡發現自己碰到一個很尷尬的問題,很多人也可能一樣,就是討厭自己所屬文化的某些成分,比討厭敵對文化更甚。她覺得她是精明的,她沒有階級屬性,沒有攀登虛無的社會階梯的非分之想,也不指望因為過去的善所帶來的榮譽。自然而然,她反對權威,但是,艾略特明確的階層劃分卻比她自己所屬的烏托邦更讓她欣賞,《重返布萊茲海德莊園》中的小人比《幸運的吉姆》的君子更招她喜歡,儘管《幸運的吉姆》曾經給她描繪了最美好的世界。至少,艾略特和伊夫林·沃看得全面,高屋建瓴。她學會討厭稀里糊塗的概念,但也沒有明確的概念讓她喜歡。
弗雷德麗卡的課外學習生活都是由男人隨機安排的,他們會邀請她或陪同她前去。在艾倫和托尼以及歐文·格里菲斯的推動下,她有一個星期到國王學院參加了兩次嚴肅的會議,一次是關於設立社會學榮譽學位考試的可行性,另一次的主題是劍橋的人文主義精神。她不懂什麼叫社會學,也不懂什麼人文主義。她二十年之後回想起來,很驚訝地發現兩者居然有那麼高的重合度。20世紀50年代中期是一段非常平靜甚至被遺忘的時光,那是在經濟蕭條之後、經濟大發展之前,蘇伊士運河危機和匈牙利革命也是后一年的事情。當時,政治和社會學思想家都說,英國沒有待解的大問題,只需做好經濟和社會規劃,也就是說只有現實問題,沒有思想問題,社會存在廣泛共識,不存在階級鬥爭,只有不嚴重的機會平等問題。當時,大多數英國人相信未來的日子會越來越好,他們的期望很樸實,一點也不誇張read•99csw.com。以前,他們也享受過好日子,他們相信香蕉、橙子和黃油總會有的,醫療和教育總會改善的,高等教育的範圍總會擴大的,工人總會買得起汽車的。在那個稀里糊塗的年代,人們不會嚴肅深入考慮這樣宏大的話題,在弗雷德麗卡狹隘的教育里,自由、正義、人性和民主都不存在。她的學習僅限於具體問題,專註細緻的文學閱讀,那就是她的教育。她只知道要謹慎對待這些大概念,她只需要知道這些概念是誰提出來的、是什麼意思。人家教過她批判,不過不像馬克思主義者批判所謂永恆的思想體系,而是一點點、一滴滴地懷疑,像文學批評一樣。
那次關於人文主義精神的會議不知道怎麼回事,最後落到了關於人文主義是不是宗教的爭論上,這讓她感到很意外。人文主義需要信仰嗎?需要一定的儀式或者劃分階級嗎?弗雷德麗卡覺得本就都不應該有,破除所有信條、儀式和層次,不就是人文主義的本質追求嗎?他們說,人文主義者主張,價值的本源和行為的準則,就在於「人」本身。每個人的福祉就是最高價值和追求,所謂民主,也就是崇尚平等和寬容。這種說法十分正確,無懈可擊。大家一致認為規劃是應該的,有一個年輕人發表了一番言論,將中央規劃局比喻成人的大腦中樞。那是國王學院。有人引用喬治·摩爾78的話說:「人格熱愛和審美鑒賞就是至善,我們想象不出還有更高的善。」當時,弗雷德麗卡的行為舉止都表明,她是支持這個觀點的,但是,她又不能這樣說。她對於語言的態度不允許她這麼說。馬里https://read•99csw.com烏斯·莫克濟蓋瑪說:「聖保羅和耶穌要求我們人類彼此相愛。人肯定要彼此相愛,這用得著神來提要求嗎?」大家都馬上說不用,只有一個人說,福斯特覺得寬容是需要嚴令禁止的,人文主義創造社會的前提,就在於所有人都彼此相愛。艾倫·梅爾維爾說:「可是,如果沒有神,或者沒有像馬克思主義這樣的信仰,我們的道德權威何在?」「在於人性。」有一個人說。「在於個人。」另一個人說。「在於理性。」又有一個人說。「我們自己知道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這是最後一個人的說法,不過他顯然是拿了別人的說法改頭換面而已。
他在說話的時候,弗雷德麗卡用充滿愛的目光看著他。他坐在椅子的邊緣,似乎時刻準備逃跑。他說得很客氣,卻又充滿質疑,她覺得這個斯文和藹的人根本就瞧不起這裏所有的人。他跟她說過他童年和青年時期的一段經歷:他們一幫年輕人到倫敦空襲轟炸遺址聚會,紛紛表達了仇恨,而表達方式是自殘,有的用鏈條抽,有的用刀子捅,都希望在身上留下永恆的記號。他知道,「人」沒那麼簡單。哪裡來的權威?
只剩下「愛」,她一直在追求愛。她懂得愛神愛洛斯和性靈之愛,知道博愛、愛戀、自愛和自我犧牲等概念,她非常渴望得到愛。她還是不相信她睡過或談過的男人的所謂「愛」,倒是喜歡跟除了她之外另有所愛的人在一起,也喜歡跟害怕被拒絕而不輕易表態的人在一起。有想當藝術家的馬里烏斯,還有對自己的命運深思熟慮的歐文。
另一場會議討論社會學,但大多數與會者都不知九*九*藏*書道什麼叫社會學。大家都猜測社會學就是研究社會中的人,這肯定是好事,這樣的研究有助於提高規劃的效率,最終可能造就美德和自由,與前次會議討論的人文主義殊途同歸。根據弗雷德麗卡的觀察,對於所謂「階級」「文化」和「精華」的含義,人們的理解不盡相同,例如,托尼·沃森和歐文·格里菲斯提到「工人階級文化」的時候就存在分歧。托尼比較抽象,他認為工人階級文化是好的,大眾文化是壞的,工人階級文化包含手工藝、歌曲民謠、飲食習慣和廚藝,這些都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是工人階級的本色,相比之下,大眾文化指廣播、流行歌曲、電視、包裝食品和低俗雜誌,等等。在歐文的眼裡,工人階級文化指人的集體力量,像他父親組織了很多人,建立了一支鬥爭隊伍,去爭取提薪和縮短工作時間,這就意味著他們可以看電視,有更多的休閑時間。歐文多次提到「父親」,托尼則比較少,雖然父親對於他們的意義大致相同,托尼的父親愛說抽象的話,而父親的抽象話語就是他的力量來源,歐文也從父親燃燒的激|情和煽動性話語中獲取了很多力量。對於這兩個男人而言,「工人階級文化」指的就是他們的父親。但是,很明顯,托尼在歐文的身上並不存在他所提到的工人階級的激|情和攻擊性。那麼,歐文是什麼階級呢?弗雷德麗卡呢?
比爾·波特認為,基督教信仰會讓人對世界、人類和社會產生錯誤而且有害的看法。弗雷德麗卡繼承了他的這個主張,但她覺得父親過於推崇利維斯的價值觀以及勞倫斯輕描淡寫的生活。這些所謂的價值觀和生活,從一定的意九九藏書義上講,就是道德權威,是神一般的存在。
馬里烏斯畫過她,在她租住的地下室,他畫的是莫迪利亞尼79的仿作,眼睛是紫紅色的。這讓弗雷德麗卡很不高興,她的眼睛不是那種顏色。畫完之後(那幅畫後來越看越像傑克遜·波洛克80的抽象畫),他和弗雷德麗卡坐在他的床上,撫摸她,時不時問她為什麼讓他這麼干。他生長於一個信奉天主教的家庭,在他的概念中,性應該是悲傷和危險的,務實的弗雷德麗卡已經逐漸習慣了男人的這種三心二意。歐文·格里菲斯帶她去參加聯合會的晚餐,她是唯一被允許進去的女人,因為她是他的客人。他談到社會主義的未來,談到艾德里為什麼會當選然後又敗選,他說弗雷德麗卡最好的選擇是嫁給他,歐文·格里菲斯。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們中間隔著一塊硬牛排和一份水汪汪的烤番茄,似乎那樣就能搞定她。弗雷德麗卡通常不願意承認那種話是認真的,她的回答跟往常一樣,她說她知道他不可能樂於面對一個每天都跟他爭論的人。歐文說這就是她吸引他的地方,他叫她多考慮未來。他以為弗雷德麗卡跟他一樣知道他擁有非同尋常的未來。弗雷德麗卡感興趣的是她自己的未來,她自己是否有非同尋常的未來,她懷疑他是否明白,他不一定明白弗雷德麗卡的政治思想是多麼有限和淺陋。他們倆都一樣以自我為中心,一樣頑固,他們一興奮起來,就會滔滔不絕。歐文認為弗雷德麗卡是個絕頂聰明的女孩,是有抱負的男人的理想賢內助。弗雷德麗卡了解他的抱負,覺得他的抱負是個很大的威脅。他還有另一個問題,他有時候會在一天內多九_九_藏_書次闖進她的房間,跟她說同樣的話。當時,紐納姆是不歡迎男生的,有一次,她因此受到導師的斥責——既不是她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挨導師斥責。但她後來之所以沒有惹更多的麻煩,是因為她的導師告訴她,她有可能在榮譽學位考試中取得佳績。後來,等到可以做出中立的評判時,弗雷德麗卡很奇怪當時的優先順序是那樣的。同一宿舍樓同一層有一位很安靜的女生,她從來不跟人家說話,她可能是學地理的,也可能是學神學的,弗雷德麗卡不是很了解,但是,在同一個學期,她悄悄嫁給了一個餐館老闆。他是撒丁島人,在教堂唱詩班唱歌,燒菜很棒,有傳言說,他燒的菜像天使燒的。這個女生最終被開除,不是因為她和她的丈夫上床,不是因為她夜不歸宿,這兩種事情她都沒有干,而是因為她結婚了(在不恰當的時候)。那麼,弗雷德麗卡想,我們未來應該準備幹什麼呢?她想到了她的導師,那是個可怕的女人,她嘴巴毒、眼睛尖,弗雷迪看到人家穿著廉價的衣服、戴著劣質的手套或者用詞不當的時候,也是這副德行。他們不懂什麼是女人。後來,隨著女性主義文學運動興起,人們對女性倡議和女性的自我表現得十分大度,奇斯威克小姐和卡維利·尼布里爾夫人才可能走向前台,成為不同原則主張的倡導者。奇斯威克小姐為追求她的理想做出了一定的犧牲,但人家強行剝奪了她的理想。1955年,弗雷德麗卡對這兩個人既蔑視又害怕。肯定的,她有點慌張,她默默對自己說,她肯定可以同時追求生活理想和做個好女人。肯定。
「真的嗎?」艾倫·梅爾維爾說,「我們怎麼知道呢?」